与影同行

2021-09-15 10:51张洛嘉
安徽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路灯影子

张洛嘉

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美]欧内斯特·海明威

童年里,那是在冬日,早晨醒来,阳光悄无声息地照进了房间。它通过木格窗把带着花纹的影子投射在墙壁,而穿过屋顶明瓦的阳光则将一个方形的光影印制到砖砌的地面,它们都在我眼前晃动。我看见的是一片片明与暗的交集与交替。奶奶跪在房间的一角念经,那里供奉着观音菩萨的坐像,有一束从木格窗里斜射来的柔光紧贴着她头顶,那白发竟像一圈匍匐的银针,闪烁着光泽。这时,我眼睛有点不爽,原來是一片阳光停留在我的额上,我没感到温暖,倒是打了个冷战。在这个不太宽敞的空间,我似乎看见影子在聚集,我感到孤单与害怕,兴奋而躁动。

推开房门,梧桐树点缀着破破碎碎的几片叶子,静得像一幅画,突兀的枝干伸展开去,仿佛在争抢天空,地面上居然看不到堆积的层层落叶,却横卧着一个硕大而被挤压得变了形的树影。长大后我曾想过,经过冬天的风霜雨雪,那些饱受摧残的树叶去哪了?是不是已连同苦难一起埋入了深深的土壤?

那时,燕子在堂屋里做了个窝,燕子飞来飞去的影子也在地上忽显忽隐;堂屋里调皮捣蛋的孩子不少,想要掏鸟窝,可经常被邻居李爷爷用长长的竹竿赶跑。奶奶到了自己生日的那天,总记得敬奉菩萨几大碗好饭好菜,拜祭之后就分给附近流浪的乞讨者,这时的奶奶显得十分开心。见那些乞讨者咧开嘴讨好似的笑,狼吞虎咽往嘴里塞着饭菜,我觉得他们都很和善,我不怕他们。但我怕住在楼上的光头强,听大人说,他吸毒,被“关进去”过。有时他那些团伙朋友聚集在楼上,时而静悄悄,时而弄出很大的响声。奶奶也怕他,见到他就唯唯诺诺,奶奶说他总是来借钱,借了哪有还?堂屋里的人见到他就躲,也背地里议论、指责他父母对他缺少教育。其实堂屋里的人也不懂得教育孩子,只懂得棍棒底下出孝子,于是小孩子的哭泣声、尖叫声常常突兀响起,将一切和谐撕裂。堂屋里邻居之间只是隔着一块木板墙,还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争吵声,夹杂着具有画面感的厮打声,不时在耳边轰炸……童年的我在梦里常常会惊醒,仿佛看到屋外路灯下那个硕大的被扭曲的树影。

这也许是我记忆里现实投映于心灵的第一个影子,但那时还不会解读。后来,我在一本书上读到:“在人的记忆里,影子是一个记号,它抽象的外形赋予它一种无穷的密码”,“随着我们认识层次的提升,它渐渐成为事物的本质、自然的物象,人的命运就镌刻在其中”。

或许真是这样。

影子是虚幻的,似乎又是客观存在的,你能看得见却永远摸不着,它藏在你忽明忽暗的知觉里,说不清又道不明;悄悄地,其实它隐藏着另一个你。是不是这样?

而童年的我却一直被有形的影子所困惑,我对它充满好奇。晚上,在路灯的照映下,我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为什么人的身前身后总会跟随着一个影子呢,为什么怎么也摆脱不了它?它是我的朋友吗?我想和它做游戏,我想和它捉迷藏,我尝试着去追逐它,然而却永远也追不上,这时我感到了几丝不可名状的恐惧。这种恐惧指使我开始排斥影子。

当看到燕子由低矮的屋檐飞向天空,它在地上的影子也随之消失。我想,远走高飞就可以甩掉影子吗?或许是把影子留在了蓝天、白云之上了吧?燕子临空而飞摆脱了影子纠缠的情景激动了我,小小心灵憧憬着,长大后一定要像燕子一样飞出去!殊不知,这种向往,亦将成为我心灵的一个虚幻之影。

堂屋木壁上耀眼的色彩已然淡褪,门前的梧桐树愈见苍幽,夜晚,路灯在黑暗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明亮。在弥漫的幽静光泽中,行走于空旷的马路上,扑入你眼帘的,仍然是你自己的影子,孤独而彷徨的影子。

感觉身体仿佛被注入一股巨大的能量,少年的我,生命力如洪水般暴涨。

然而,灵魂似乎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我,可我是谁?

我,将怎么样?

我,将奔向何方?

我似乎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飘荡,心在流浪。

在烦闷的家里心神不定,在人群熙攘的街上不知所往,在学校读着课本常常不知所云,在路灯下试图去追踩自己的影子……

我在父母面前却是一个乖乖女,谁也不知道我心里想着些什么。当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少年的我所有的期待里都隐藏着一个不停晃动的影子。仿佛是阳光下回响着影子的诉说,晚风中飘荡着影子的沉郁。

我写过一篇作文《路灯》,到现在我都认为这是我写得较好的文字。我曾无数次走过那条街道,街上有路灯,路灯映射下我的影子,我会不自主地加深呼吸。我觉得,路灯的光亮照遍了我的每一寸肌肤,而每一个细胞都在竭力吸收我少年的勃发生机。我在书本中寻找生命的意义,我渴望被证明,我要让自己不同寻常。字里行间铺满了我思想的痕迹,闪烁着我灵魂的光彩……作文交上去后,老师却给了个非常低的分数——以前我的作文分数高着呢——说我写的不知是什么,不符合作文的写作要求。可我不知道如何反驳,肚子里有无数条理由,却不会表达。我沮丧,我耿耿于怀,于是上课时给老师提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让她难堪;背地里我对同学们说,这个老师水平不高。我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也许我的话传到了老师耳里,她再不给我的作文高分了,而我见到她,则昂起头颅傲慢地急急走过。我不再是“乖乖女生”了,因为我的思维能量要释放,我的呼喊期待回响;因为我是个喜欢穿个性化服装、敢于表达独特想法的女孩。

少年的我犹如雨后的春笋,用它娇柔的头皮,顶破层层土壤,颤颤巍巍地耸出,看上去既孱弱又坚强,带着雨露的清新,带着泥土的芬芳,纯洁天真,甚至无所畏惧,却又懵懂而幼稚。

是不是我让自己那隐秘的心灵之影“脱颖而出”了?这时我似乎对影子有了新的认识:影子其实是一个人身体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以前它时隐时现,是因为我还没有领略到它的真谛,现在我不再惧怕它了,勇敢地让它“登堂入室”,去展示自己真实的另一面。

随着年龄增长,我慢慢地明白了,生命所有的感受、感悟、思维、思绪,以及爱恨情仇等等行为,都不过是自己心灵之影的折射。

怀着激情,揣着期盼,大学毕业后早春的一天,我毅然起程离开了故乡。坐在火车里,我的思绪起伏。车窗外如放电影般,掠过残雪融化的田野,掠过春水泛滥的河流,掠过车流拥堵的高速公路,掠过农家的一栋栋房屋,掠过高楼林立人群熙攘的街道……火车在广袤的天空下疾驶而去,故乡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似乎没有半点怀恋与伤感,心里在轻轻呼喊:火车,快点开!快点开!侧身从窗口望向前方,我看到了风驰电掣的火车头,看到了亮锃锃伸向无际远方的铁轨,我觉得火车正带着我奔向心中久已向往的另一个家园。哪怕路途迷茫,我也要远走高飞,只有飞得够高够远,心中的那个影子才会消散于天际。

我仿佛看到一条大路通往远方,影子已渐行渐远。

故乡终于离我远去,我来到南方这座大城市。街头,人头攒动,高厦入云,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空气中充满的欲望气息与我的激情交融,汇合一起。我看不到被华丽所掩饰的轻佻与浮躁,被拥挤和喧嚣所掩饰的虚伪与淡漠。兴奋与斗志充满着我的身体,我被这座城市横冲直撞的人流与欲望裹挟着,为其喧闹、疯狂、混杂的表象着迷。站在街头虽然四顾茫然,可我认定梦想触手就可以实现。我忍不住在林立的高楼下奔跑起来,我忘记了跟随在我身后的影子,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燕子飞向天空的样子。

此时在我心里,影子突然已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如物质般的具体,我是清楚自己要什么,要改变什么。我无法抱怨故乡曾给我心灵留下的阴影,也无法抱怨那无形伤害带给我的精神苦痛,现在,我可以为消弭那些伤害和苦痛而努力拼搏了。

紧迫的脚步总是在匆匆赶路,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也曾得到承认和肯定,梦想成真似乎在一步步向我靠近。尽管步履蹒跚,我觉得只有出走故乡,那个心仪的美好世界才会开始为我开具生命价值的凭证。

父母总是抱怨我打回家的电话太少,每次接他们的电话,我也是匆匆几句就挂掉。殊不知我心底的耿耿于怀,一心要把故乡所有的都渐渐疏远和淡化,我片面地企图强化自我。

午后的阳光变得透明起来,蔓延到它所有可以到达的地方。路旁的行道树影子缩小成一团,匍匐在地上,天空显得那么明亮。带着迷茫又坚定的眼神,我走在拥挤的人群里,是爱情给了我心理上的依赖和精神上的依靠,我放松了自己。曾经,在我的字典里,爱情是漂泊灵魂的归宿和家园,我把所有的一切,包括理想、奋斗、幸福,甚至未来,都寄托于它。当我自以为找到了真正的爱情,也便自以为爱情将会收编并拯救我游荡的灵魂。

可是我太单纯,太不世故,不懂得爱情常常是不可靠的,而且那么脆弱,像一个蛋壳,连轻轻的磕碰都经受不起。爱情的离去,让我从山顶掉下悬崖,受了重伤的我,在地上爬不起来。

有些东西,想象或者远望,它像海市蜃楼一样美妙,于是你走近去,没想到越近越看不清它。人都是会有盲点的,我这样自我安慰。

就这样,粗的现实一点一点地销蚀了我的梦想,我向往的地方终究不过是千篇一律的物质堆砌的冷硬水泥建筑,曾经的“诗和远方”越来越遥不可及。

所有的故事和演出逐一退场,城市在夜色中睡去。一阵风吹过,我用双手抱紧自己,衣襟仍在风中飘拂。四周灯光闪耀,站立闹市街头,我感到黑暗从四面向我袭来,我感觉自己被影子紧裹其中,瑟瑟发抖。

都市的喧嚣、繁华与辉煌灯火也随之远去。

年前,一个寒风料峭的日子,我回到了家乡。当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我却无法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仿佛梦境一般。回家前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影子把我团团围住,让我无法呼吸。

家乡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房子依旧,道路依旧,父母的笑容也依旧,笑容流露出欢喜与热情。他们在等待我回家,父亲说:“远方的游子回来了!”

父母免不了要问问我这些年在外面的情况。我简单扼要地回复着,他们心有不甘:“这么多年就这么几句说完了?”

我知道他们最想听我说的那些事,但我不会说,便笑笑,日子是重复的,生活也就像复制的文本。他们也不强求,只无奈地摇摇头,宽容地说:“是不是忘了,一时记不起来了?好吧,以后记起来再说说。”

其实父母不懂得,好多事情、好多经历我不给他们说,不是忘记了,怎么能忘记呢?我只愿它们待在我心的一隅,就那么静静地待着,不再提及。它们不能成为与人交流的话题,它们只是一片朦胧的寂寥地带,带给我绝望。

晚上,我对父母说:“我到外面去走走。”

站在楼下仰望自家,从落地窗透出来的光亮模糊而带着斑驳。记得那年在装修这处住房时,是我與父亲一起给落地窗贴上窗纸的,窗纸是浅白色的,上面带有花纹。现在从窗子透出来的灯光依旧与好些年前的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墙上的年历换了一本又一本,多年过去,我原以为会有变化的,包括我自己,没想到一切“依旧”。我这么站着、望着,觉得自己还是多年前的那个自己。这是怎么啦?现在我怎么会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里,感受这所有的“依旧”?我曾经的初衷与梦想呢,哪去了?

这时天突然下起了雨,风雨交加,这条小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了,只有我孤单地走着,走着,倏忽间路灯也灭了,我看见周围全是影子。

后来,我一次次徘徊在夜里,路灯低垂着头站在路边,孤独地发出昏黄的光晕。影子如同幻影一般跟随着我,我用手裹紧衣服,也依旧摆脱不了寒冷与不安。

然而,不幸不是“独行侠”,它们总喜欢成双结伴,往往接踵而至。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晚上走在灯光暗淡的小街小道上,我竟然常常找不准回家的方向,甚至会莫名其妙地摔跤。这时我感到自己被一片黑暗团团围住,好像是一群影子在气势汹汹地围剿我。到医院去检查,被告知我的视力严重下降,在黑暗处视力还会更差,如果不主动治疗,任其这么发展下去,慢慢地,或许有一天我终将会看不清这个世界。是不是我的心理和情绪使身体发生病变,而让脆弱的眼睛来承担可怕的后果?此后,我不敢在阳光强烈的白天敞着眼睛昂首阔步行走在大街,强光会伤害我的眼底细胞;我更不敢晚上独自肆无忌惮地行走在小路上,灯光不明亮的地方,我的视力更是模糊。任何时候,我都得小心翼翼地行走,只要不低头认真盯着路面,就容易跌倒。

仿佛走进了浓黑的夜里,四周没有光亮,没有声音,心中也没有走向明天的明确方向,只有恐惧、绝望和黑压压的一片影子。

命运怎么对我这般不公,这般无情?死亡二字开始在脑海里出现。在梦境中,我常常听见死神在后面追赶的脚步声,本能驱使我拼命地往前逃跑……醒来惊魂甫定,我想,我跑什么跑呢?我的活力正在慢慢磨损、消失,我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抽丝剥茧”,活着对我还有什么意义?这时,我体会到了“万念俱灰”的含义。

读余华的《活着》,难以释然的沉重像石头般碾压我的灵魂,我明白人生的苦难是一种常态,人在为活着本身而活着。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认识,我需要寻找生命的意义。有人说,人还有个名字叫“欲望”。人之欲是生命的助燃剂,没有它,生命之火怎能燃烧?记得有位作家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一个人如果主动去寻死,也许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至少说明他对生命的存在的意义有着要求,不然的话,怎么活着都行。而现在我的人生是如此被动和无奈,曾经的梦想、追求将被迫地悄然远逝,那么我还有必要苟活于世吗?谁说的,生当如夏花之灿烂?也无须责怪命运不公,不公既然降临你头上,也许会有它的理由。不过……不过我真的对生命就没有一点眷恋与念想了吗?不幸的人生就完全没有补偿、救赎之路了吗?

那些日子,我给自己提出无数个问号,我思考着,纠结着。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喜欢半卧床头,思绪起伏,心境难平。恍惚间,我听见房里有个声音响起,清脆的,却压抑着:“你好!我亲密的朋友。”

“你是谁?”

“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你的影子啊。”

“我没在外面,没有阳光,没有路灯照着,你怎么出现了?”

“我是从你心灵里跑出来的,我知道你现在需要我的陪伴。”

“谢谢你!是的,我感到孤独,感到无助,我想念你,我需要你。”

“我知道。你现在非常痛苦,非常纠结,陷入了哈姆莱特王子的两难选择:是生存还是毁灭?”

“我的心思你怎么也知道?”

“可以说,人的影子是心灵对外的一种投射,或者说是人隐秘的另一面,所以它时显时隐,甚至模糊不清,但它一定是真实的、真诚的。你看,我能不知道你的所思所想吗?”

“哦,我亲密的影子!那么你说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其实,一个人如果身体有残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意志颓败,一蹶不振;人生的意义不只限于绚丽的光环,也在于他为理想坚强地活着,为之奋斗不息,重要的是过程,你难道不懂?而且,只要心里的那盏灯不灭,生命之旅将永远充满光明!”

“你这是说教!我都懂的,而面对具体现实,我……”

“好吧,道理我不说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难道你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一点点牵挂了?”

…… ……

“你好好想想吧——我该回去了。”

影子说着伸出了手,几乎同时我也将手伸了过去,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影子的手好有劲,我的手不禁抖动一下,影子倏忽不见了。

我醒了,发现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握在一起。原来又是一个梦。

望望窗外,黑黑的,只有大路对面一幢高楼的装饰灯在远处闪烁。房内,吸顶灯发出柔和的光泽。躺在床上,我回味着梦境中与影子的对话……

猛然,窗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在万籁俱寂的深夜,这哭声是那么响亮、饱满、有力,简直石破天惊般炸响于夜空。这是新生命的呐喊吗?更或是小小生命对我的呼唤?

我知道这是楼上那家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在夜哭。白天在楼梯口遇见年轻的妈妈抱着他,我还接过手抱了抱。他居然对我一点也不认生,好像还露出浅浅的笑容,当我把脸凑向他粉嫩的脸蛋时,他似乎也想把脸蛋贴过来。他妈妈说:“真是怪事,其他人一抱他,他就大哭,看来他与你有缘分呢。”我说:“是吗?小家伙在我怀里对着我张了张小嘴,口型像发a音。”年轻妈妈在旁边乐得合不拢嘴:“你看看你看看,他在喊‘阿姨呢!”

我不禁笑了。

隔壁房里传出父亲轻轻的两声咳嗽。我一怔,耳边陡然响起影子的话:“难道你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一点点牵挂了?”

是啊,如果我离开了人世,父母怎么办?我怎能了无牵挂?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一直没有关注过父母的感受。

我不是没看到,父亲本来戒了的烟又抽了起来,他常常沉默着,背着我却偶有一二声叹息;妈妈做了好吃的菜,不停地要我多吃、多吃,我碗里被夹得满滿的。我知道父母清楚我心里的痛苦,只是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们说:“病要是得在我们身上就好,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了没有关系。”

过去我在外地,与父母沟通甚少,不仅仅因为忙碌,更多的是因为我心里还有少儿时留下的阴影,造成我转型期的叛逆心理、叛逆情绪的延续。我恨过他们,这种“恨”我也说不清具体所指,也许是当时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我心灵的某种伤害,也许是他们不知晓或忽视了年少的我那种心理敏感与思想早熟?然而当现在我准备永远离开他们时,纷纭的往事拥挤着在脑海里浮现:爱、贴身的温暖、无私的关心……尤记得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深夜,已读小学三年级的我突然发高烧,那时还没有出租车,父亲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医院猛跑,医院离家不止四里路,他一路气喘吁吁,到了医院急诊室,把我一放,他大口吐粗气,就倒地上了……

我没有给过父母多少温暖与关心,如今竟然要选择永别他们,他们会感到彻骨的寒心和无法承受的痛苦,而往后他们的日子又将如何度过?可他们从没对我说过“你要为我们想想”的话,他们是不想让我承受更大的精神压力。事实上我也真的没有为他们想过,要知道子女的痛苦与不幸在父母那里是加倍膨胀的。

那么,我是不是太自私,太残酷了?

面对我的焦虑、烦躁,以及我时不时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他们没有半点责怪,而是展开自己的怀抱,企图用温暖化解女儿的病疾与不幸。父亲有时小心地选择与我说话的机会,好似无意地谈及他的人生,谈及他曾经的坎坷经历、艰难岁月,谈及面对厄运的不懈努力……

我开始懂得在那个过去了的年代,父亲一辈所承受的集体悲伤,以及他个人无可逃避的命运安排,我开始感到父亲那矮小的身体里所蕴藏的力量,那是坚忍的意志赋予的。我被感动了,心里生出深深愧疚。

父亲要我多出去走走,多结交一些朋友,冲淡某种情绪。他还鼓励我重新学习写作。好多年前,我写的几篇散文曾在报刊上发表过,他说:“你还是有点文学天赋的呢,写作也是人的一种精神寄托。”不知怎的,这时的我似乎又变成了“乖乖女”,听从了父亲的建议,开始阅读文学书籍,并捡拾起搁置多年已感到陌生了的“笔”,在键盘上奋疾敲打起来。

当游弋于字里行间,我觉得身体里似乎如春汛般,又有一股激情在涌动……

在朋友们的鼓动下,我报名并参加了省里的一个中青年作家研讨班的学习,老师的讲课,同学之间的交流、激励,让我对文学的兴趣愈发浓烈起来,也让我沉陷于痛苦的心有了新的关注点。

所有的亲人、朋友对我的变化感到欣喜,他们请我吃饭,请我喝茶,邀请我去周边景点散心;他们细心地关注着我的身体与情绪表现,说“你的脸色好多了啊”,“你性格也开朗了,有说有笑了哈”……他们这种发自心底的真挚表露,让我感受到了亲情之爱的暖流,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的温存。

有一天,我忽然动了去以前住过的老屋看看的念头。

在我记忆里,老屋常常处于一种虚幻的状态,回想它,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甚至觉得它不曾存在过。我想,于我而言,老屋是我生命的一个起点,或者是一种微弱的声音,一种淡然的气息,或者是我儿时残留的一个影子。它是一个点吗?我从这里出发;它是一根线吗?虚无地却一直延伸到现在。这里有我童年的欢乐,更有我少年的感伤,它就像一个现实的身影,总是纠缠着我,这些年我一直想逃避、远离它,更不想去触碰它。

现在我来这里了。这片棚户区即将拆迁,当地居民大都已经搬走。那栋两层木制的老屋破烂不堪,摇摇欲坠,赭红的墙漆剥蚀殆尽,黯然无神,如枯槁的老者。据说,这一片老街区在规划蓝图中,将耸立起幢幢高楼,新建阔大的市民广场,连接正在修缮、复原的明清古城。

穿行于童年时与小朋友们追逐玩耍的深邃小巷,徘徊在老屋前曾经乘凉歇夏的凹凸小路,我想,过去终将过去,未来已翩翩而来。岁月如流水,卷走了沉积的以往,我似乎看见老屋区域重建之后那美丽而晔晔的身姿。

我走到老屋前那棵梧桐老树旁,好多年了,它还是如此坚定地站在这里。那时和小伙伴们追逐玩耍,当被追得腿脚发软时,我总喜欢躲到梧桐树背面,靠在它坚实的躯干上大口大口吐气,浓浓树荫收藏了我的影子,小伙伴看不见我,四下里张望……如今它枝干已沧桑,周身尽斑驳,只有几片枯黄的残叶在风中索索动弹。抬头仰望,我却看见上面的一根枝条上,似乎缀着点点绿色。残冬还没有过去,就迫不及待地绽放出了新的生命?仰看老树新芽,我感慨不已。我想与老树合个影,这时正好有个十多岁的女孩连蹦带跳地过来了,我喊住她:“帮阿姨照个相咯!”她脆声应答:“好咧!我很会照相的。”小女孩开朗、大方,咯咯地笑着:“你还不是阿姨呢,我叫你姐——姐——!”我兴奋地高声应了:“哎——!”

我是怀着复杂情绪来这里的,当告别即将消失的老屋时,我没有伤感,似乎还萌生出新的向往,它似是热烈的、高扬的。往事虽不会如烟,但我觉得,心壁上那旧有的影子已然慢慢消淡……

来时快傍晚了,回时暮色已重,冬日的天黑得早、黑得快,没走多远,四周就好像笼着一个黑罩子。因为这里基本上没什么人居住,所以连路灯也没有了。我的心紧缩起来,在黑暗处我是无法行走的,而黑暗就如同巨大的影子,我更害怕被现实影子笼罩的感觉。我用脚探索着路面,艰难地行走,走来走去,好像还是原地方。我仿佛走进了一个迷阵,看不到光亮,不知路伸向何处,也不知何处是出口。

我听见了脚步声,一个路人过来了,我向他问询。他耐心、详细地告诉我:“往前笔直走去,就是河堤,那边的楼房有人住,就有灯光,河堤上有个缺口,下来左转就是大马路,就会有路灯了。”我谢过路人,小心地向前走去……

走近河堤,旁边楼房的窗口透出朦胧的灯光,冲淡了黑暗,我的心安定下来,呼吸也畅快了。虽然,淡淡的光亮并不是为我而点燃,也显得势单力薄,但我觉得这是上苍赐予的恩泽,嘉奖我勇敢地走出了黑暗。而走上河堤,我竟然能看得清河里停泊的船只。我眺望四周,河水泛出淡白色的光泽,水光勾勒出船只灰黑的轮廓,对岸黑黢黢的山峦横卧天边,好像一幅凝重的油画。

河堤上的风轻轻地吹着,有些冷,但我还不想离去。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一位当水手的远房表哥曾告诉我他跑船的经历。20多年随船航行,过江闯湖,他不知多少次遇到恶劣天气、狂风急浪,幸而都死里逃生,他说:“只有遇到灾难,才能使你得到一次探求新的认知的机会。”只读过初中的表哥居然说出有着哲理意味的话,我想,这应该也是灾难所给予的。

思绪展开了,我又记起父亲一位老同学的故事:在不幸和苦难的折磨下,她对生活完全绝望,在一个寒冷的漆黑之夜投河寻死。当她醒过来后,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面前是几张陌生而亲切、诚挚的微笑面孔,床头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亮。她听见有人说:“孩子,路上沒有灯,但你心里的那盏灯千万不要熄灭了……”她说:“也真奇怪,那一刻猛地觉得心里豁然亮了似的,我侧身盯着床头的那盏小油灯,觉得它好像欧·亨利《最后一片叶子》中那一片给人生命和希冀,在寒冬里没有凋落的藤叶……”

走下河堤,我果然看到一条大路,排列着的路灯把路面照得明暗相间。走过去,我又看到了久违的影子,忽前忽后,我说:“嗨!我亲密的朋友,路还很长,让我们结伴前行!”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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