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共心 物我两忘

2021-09-13 08:54熊荣
语文天地·高中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贾家贾府林黛玉

熊荣

《林黛玉进贾府》作为高中教材的经典篇目,一直是教学的重点。它是传统小说三要素在人物、环境两方面的典型体现, 我们在教学时也多是从这两方面入手,分别展开教学,谈人物形象及其相关手法、环境特点及其作用,但是,这都不能体现曹雪芹谋篇布局的匠心,也难以见出本文所蕴含的审美韵味和作者的艺术功力。

本文的经典不只是以多样的笔法给我们隆重推出了《红楼梦》中林黛玉、王熙凤、贾宝玉等主要人物及介绍了贾府情况,还在于其叙述视角运用的经典及其所产生的审美效果。为能更好地感受这一点,我们先看西方现实主义名篇《装在套子里的人》和《项链》的叙述视角,以为比较。

这两篇小说的开端,都有对主人公一千多字的直接介绍,包括人物身份、思想倾向、生活习惯、心理状态、追求爱好,等等。只不过《装在套子里的人》是借布尔金之口对别里科夫进行介绍,后面也是通过布尔金讲述别里科夫的故事,布尔金虽是其中一个人物,但对别里科夫而言,他实际上充任了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课文把原小说掐头去尾,直接略去了布尔金这个人物,也不影响人物塑造和故事情节的完整。《项链》一开始对玛蒂尔德的介绍,还带有极强的抒情色彩。我们一直很推崇西方的这类叙述,一是它在中国古典小说里少有,二是它体现了叙述的理性,认为是其叙事的表现。但是一开始这么长的叙述,难免直白沉闷。后面的故事更像是这种介绍的形象演绎,这种所谓客观的介绍就成了一个帽子式的存在,主观倾向性明显,它实际是把作者对人物的看法强加于读者。

小说意蕴的建构,很大程度上是由叙事方式决定,其中叙述视角在很大程度上又决定着叙述者对生活的理解方式。曹雪芹在介绍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几乎撇开叙述者的介绍,而通过特定人物的视角,自然而然地推进,把对象予以客观呈现:这既极具匠心,却又不着一丝斧凿痕迹,显得顺乎自然,合乎情理,天衣无缝,又灵活自然。

全文的叙述视角主要是第三人称有限视角,亦称内视角。由于主要是站在黛玉的角度来体察贾府的物、事、人,有限视角成为本文的主要叙述视角。为能把《红楼梦》的主要人物关系和贾府环境交待得更加清楚明白,中间又在不同人物间进行了恰当的视角转换。

首先,林黛玉的视角,不是走马观花,而是以审视、省察方式,带着读者观察、观察、再观察,全面具体地展示了贾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境况,并巧妙交待了林黛玉的形象特征。

课文第一段主要通过林黛玉之眼,介绍了贾府盛貌。林黛玉“从纱窗向外睢了一瞧”,看到的是街市的繁华,人烟的阜盛,贾府的高大庄严,奴仆的“华冠丽服”,等等,包括后面她一路见到的精致繁复的廊院,这些无不让她感觉有些吃惊新奇,但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这种小心谨慎的心理和拘谨内敛的性格,始终贯串于林黛玉进贾府的全过程。

黛玉这种小心和好奇感,正好契合了曹雪芹要深入具体地介绍贾府的写作目的,所以贾府各个房院、陈设的呈现,人物的展示才会那么细致入微,各具特色。

在林黛玉看来,贾府的外貌廊院“轩峻壮丽”,荣府“轩昂壮丽”,贾赦家则是“悉皆小巧别致”,这种细致准确敏感的体察,还源于林黛玉的另一个特征:有相当的文化修养。后文她回答贾母“念何书”时说“只刚念了《四书》”这一情节可为证,也用黛玉观察到的荣禧堂予以印证。

荣禧堂是荣府正堂,其描绘精到细致,用意颇深。

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这里的文字,没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人,是不能理解的。其中罕见的物什,似乎都是林黛玉予以一一命名(这里王熙凤、贾宝玉外貌特征的描绘也体现了出来)。

荣禧堂给人以不同凡响的庄严和威压感。林黛玉从中深刻感受到了贾家作为豪门贵族的奢豪生活,尊贵的社会地位和复杂深厚的社会背景。原来这儿才是贾家正式接待客人的地方,而客人可不是一般的客人。林黛玉被带着从小门进贾府,到后面一路去拜见亲戚,显得更加小心、拘谨、细心、敏感、内敛,以礼相对。如: “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连椅子上坐了。” 像这类描述,则是一下切换到了全知全能视角,但这里也可看成是王夫人眼中的黛玉。往后,通过黛玉的视角,对王夫人东廊三间小正房内的陈设,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样式、颜色、质地、纹饰等方面进行了详细描绘。作者这样叙述黛玉:

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着一溜烟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

这里面有两个“半旧”,一个是“半旧的青缎背引枕”,一个是“半旧的表缎靠背坐褥”,它一方面体现了主人的自我克制与散淡,另一方面“半旧”都观察到了,可见黛玉敏感细腻的心思。

黛玉进贾府的所见所闻所感,与她的身份、性格和形象特点自然契合。初来乍到,如此仔细、全面、深入地去观察、感受、体会、揣摩贾府的人和物,除了林黛玉,难有其他人做得到。曹雪芹借着林黛玉是贾母外孙女的身份,可通过她对贾家内室进行详细展示。另一个进贾府的刘姥姥,就不可能观察得这么仔细,体会得这么深入。例如,第六回写到姥姥初到荣府:

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的。

刘姥姥眼中的荣府如此粗略,一是在黛玉进贾府时已做了详细描述,二是作为乡下穷苦人的刘姥姥,来贾家的目的是一心想让贾家济穷,心思自然不在此。同样,刘姥姥对大观园的感受也颇有意思。

刘姥姥笑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 “……只见乌压压的……只见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

刘姥姥眼中贾家是“大”“威武”“好看”“炫耀”“奇妙”,这种描述符合农村穷苦人的特定感受、文化水平与生活视界。如果说刘姥姥之见,是农村贫穷人家的视角,那么林黛玉之见,则是书香闺秀的视角,是具体而深入的,需用心体察。

在叙述语言上,《林黛玉进贾府》对人物、环境的描述等,语言繁富细腻,典雅庄重,营造的气氛庄重压抑,而《刘姥姥进大观园》则趋于简短通俗,疏朗明快,营造的气氛轻松愉悦,它同样契合人物的特征。

第二,叙述视角的灵活运用,还表现在通过视角转换,形成人物之间互相审视,以互补方式达到对人物介绍之目的。

三春不出一言,一出场,黛玉就洞悉各自的特点:一个“观之可亲”“温柔沉默”,一个“见之忘俗”“顾盼神飞”,而惜春则“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特别是迎春、探春两姊妹极为相似,这体现了黛玉细密的心思,深刻的眼光。

后面叙述王熙凤出场,一直被奉为经典。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

处于黛玉的视角,王熙凤唐突的出场打断了贾母的话,打破了恭肃严整的气氛,才有了先声夺人的效果,这“放诞无礼”才引起黛玉的纳闷、吃惊、诧异,从而突出王熙凤在贾家不是个普通人物。至于后面王熙凤的肖像和穿着打扮、言行举止等,都一一在黛玉的观察中,让林黛玉体会到了王熙凤为什么能如此“放诞无礼”的真正原因,并顺便突出了王熙凤在贾府的特殊地位。

那么,林黛玉呢?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

这是众人观察到的黛玉:气质脱俗、身体怯弱、身段风流(风韵)。王熙凤言之“身子又弱”,宝玉看她“娇袭一身之病”,这些都自然而然地突出了林黛玉娇美柔弱的主要特征。

黛玉的其他特征,还通过王熙凤、宝玉等人的视角予以分别呈现。在王熙凤看来,黛玉是个“标致”的“人儿”,以“我今儿才算见了”予以夸赞,突出黛玉的标致俊俏;去拜访舅舅、进晚餐时的言行,突出其懂礼节、细心和初来时的谨慎、矜持的特点;回答贾母和宝玉的问话,表明了黛玉有较深的文化修养,以及内省的特征,也暗示了贾家极重的封建观念——女人无才便是德,这对不只是认识几个字的黛玉来讲,又该是怎样的压力呢?至于宝玉眼中的黛玉,则更加全面了:忧愁、多情、娇弱、柔美、聪明等。这些不只是外在的,更是内在的,只有心有灵犀的人才能如此细致、完整、入心入脑地感受得到。叙述视角的转换,使林黛玉的形象渐趋丰满。

那么,贾宝玉呢?在王夫人眼中,他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疯疯傻傻”,在母亲眼里,他“顽劣异常”,这让黛玉先入为主地对宝玉产生了偏见: “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但当她亲眼见到宝玉时: “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 眼熟、俊美、多情。先入为主的偏见,既增强了她的好奇之心和心理期待,也产生了强烈的矛盾心理,这种心理冲突正是居于黛玉的视角才有的效果。

视角的转换在本文中是比较频繁明显的,但读来丝毫不觉,而是如行云流水般自然顺畅。视角的互相转换,使人、物既各自独立,各具形体,丰满真实,却又互相补充,互相映衬,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具有很强的立体感。

第三,叙述视角的恰当使用,让一个平常的事件显得波澜起伏,疏密有致,悬念迭出。

这种通过某一人物的视角(包括看、听、历)来讲故事的方式,是中国传统小说的主要叙事方式,这在《水浒传》里有大量的运用,它最大的艺术效果是造成一系列悬念和伏笔,让故事情节产生因果必然联系,符合生活逻辑,使故事情节前后照应,互相勾连,却又真实自然,妥帖精妙,产生极强的阅读期待。如果说《水浒传》因为英雄的侠义经历使故事情节具有极强的传奇色彩和极强的吸引力,那么《红楼梦》写的是大量日常事件,家庭琐事,而“林黛玉进贾府”则是典型代表。这一事件本是一个平常事件,处理不好,很容易流于平铺直叙,沉闷冗杂。

但是,叙述视角的恰当选择让一个日常事件显得如此热闹却又耐人寻味。作者就以林黛玉为主要视角,用“瞧一瞧”“忽见”“只见”“只听”“果见”“抬头迎面先看见”“见了”“只听见”“一见”等词语,以“林黛玉进贾府”这一线索,以串珠方式,巧妙地串联起贾府不同年龄阶段、不同身份地位、不同性格特征的人物,并把他们与琐细的事、庞杂的物自然交织,使之集中紧凑,浑然一体,避免了故事情节的平淡与松散。

因为林黛玉身份的独特和在这件事中所发挥的独特作用,凡是她能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感受的,都能够得到展示,反之,则几乎没有,除了在宝玉出场时,是以词的方式对宝玉做了隐晦的介绍评价。

除了王熙凤和贾宝玉的出场被故意延宕,出现了波澜,产生悬念和阅读期待外,林黛玉的有限視角也留下了一些悬念,例如:一开始,只介绍称谓,那三个姊妹、大舅母、二舅母姓甚名谁?这需要前后勾连着思考,这就形成了前后的照应关系,情节自然紧凑一贯;既然王熙凤在贾家有如此特殊地位,则贾链该是怎样的人?不见林黛玉的贾赦、去烧香的贾政到底是怎样的人?母亲和王夫人介绍的宝玉又是什么样的人物?林黛玉和贾宝玉相见都感觉互相眼熟,前面是否有因缘,而后面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

还有一个很大的悬念:林黛玉的到来,贾家从祖辈到孙辈,从主人到奴仆,几乎都来迎接,显得颇为隆重,但是,为什么最先出来迎接的几乎是女人,没有一个男人出现?唯一来见黛玉的男人宝玉,也是在晚饭后才出来。说隆重,是因为黛玉是贾母已逝幺女的女儿,是唯一的外孙女,气氛要热闹些;宝玉被当作女儿养,常在“由帏厮混”,与黛玉同辈,都是孩子,自然见到了黛玉;但这是男尊女卑的男权社会,黛玉的到来,在贾赦、贾政等贾家真正主人的男人眼里,不是大事:贾赦干脆直接不见到家来拜见的外孙女,贾政则去寺庙斋戒。黛玉虽然是贾母的亲外孙女,但毕竟是个女人,是个孩子罢了,不是贵客。

黛玉失去母亲,父亲又在外,没有父母的呵护,内心当然渴望得到长辈的关爱,而女性长辈的“疼爱”并不能完全弥补这种感情的缺失。舅舅们扮演不了也不愿意充任疼爱她的父辈角色。从贾府感受到的等级次序、从贾母对黛玉回答读书一事的反应,以黛玉的性格,她感受到的是森严的等级、贵族的威严、人际的隔膜和处境的不自在,可以想见,她在这贵族家庭里的命运又将是怎样?自然,与她最亲近的男人,就是宝玉了,那么,宝黛相见,同感眼熟,同受贾母喜欢,就有很多故事值得期待,这就给后面宝黛故事做了铺垫,埋下了伏笔。

当时贾府出场的所有人物,都被林黛玉一一过目。实际上,为什么王熙凤和贾宝玉被详细介绍,除了这两人地位的重要性,还在于这两个人物的出场具有极强的戏剧性,其言行举止具有不同于三春、贾母、王夫人等,一个显得夸张矫情,一个显得乖张不羁,加以这两人之前已经有黛玉的母亲贾敏有所介绍,所以格外引起黛玉的注意,对这两人的观察就特别仔细。所以,对人物观察的详略,自然形成了叙述语言的浓淡相宜,叙事节奏的疏密有致,叙事时间的快慢有分,给这件普通的事平添了波澜,阅读起来,张弛有度,收到了辗转起伏、引人入胜的效果。

《装在套子里的人》《项链》的全知全能叙述视角,侧重于介绍人物和故事,与读者保持了一段距离,力图保持客观立场,但是介绍式的叙述恰恰带有极强的情感倾向性。而《林黛玉进贾府》以林黛玉的视角为主,产生了独特的韵致:通过林黛玉把读者带入贾府,一起去亲自观察、体验、揣摩,全文了无割裂之痕,显得自然有序。

《林黛玉进贾府》这种第三人称有限叙述视角,还获得了第一人称视角的艺术效果:读者与林黛玉的视角融合,身临其境,使作品具有极强的代入感,增强了故事的客观性、真实性和含蕴性。叙述视角的恰当运用与自然转换,把人物形象的塑造、环境的呈现,与叙述语言、叙述格调、人际氛围、人物心理、人物个性等,天然地统一在一起,达到共情共心、物我两忘的审美效果。

作者单位:重庆市长寿中学校

猜你喜欢
贾家贾府林黛玉
《红楼梦》“青春王国”与青少年思想引领
辽宁本溪贾家堡子地区BIF铁矿床地球化学特征
林黛玉该不该吃五香大头菜
黛玉是贾府最有钱的人
以《林黛玉进贾府》为例谈小说教学方法
从工具性和人文性角度解读《林黛玉进贾府》
林黛玉眼中的“大”和“小”——《林黛玉进贾府》建筑居室的探究
从林黛玉之死看刘心武的荒谬语言
王夫人“点头不语”有深意——品读《林黛玉进贾府》中的一个细节
《林黛玉进贾府》人物形象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