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2021-09-12 23:13杨晚晴
科幻世界 2021年7期
关键词:微光安然谓之

杨晚晴

楔 子

微光号在轨飞行第97天,指令长许云松看到了闪光。太空飞行有诸多难以预料之处,更何况微光号上的三名宇航员此时距离地球有4400万千米之遥,是迄今为止飞得最远的人(而且还在不断刷新纪录),所以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奇怪。一开始,就连许云松都认为,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毕竟飞船A.I.羲和并未侦测到显著的可见光波段电磁活动,而且即使他闭上眼睛,闪光仍在他的视野中逗留了很久。但羲和随后的报告否定了这种可能:许云松“看”到闪光时,飞船正被一束银河系宇宙射线照耀。那是在恒星的壮丽死亡中,被以近光速抛射到宇宙中的质子、碳氮氧、铁核和少量电子。它们穿越千万光年,如一场初夏的骤雨,劈头砸向了深空中飘行的一叶浮萍。射线势大力沉,轻松穿透了微光号的电磁屏蔽圈。飞船上的第二道防线,是由水、食物和聚乙烯塑料围成的“风暴庇护所”,它可以有效地吸收高能重粒子的冲击,但飞船的设计者和乘员都心知肚明,风暴庇护所的主要功能是防范可预测的太阳辐射。近光速的“骤雨”来袭时,宇航员们根本来不及躲进去。在超新星暴烈的余晖之中,羲和的类神经元运算阵列中发生了数起单粒子翻转事件,她及时调用冗余计算单元进行Debug①,确保了飞船主控模块的稳健。相比电子元件,宇宙射线对宇航员的影响难以量化,但许云松的感官提供了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他看到了闪光,那是高能重粒子直接击中视神经激发的视觉信号。这一事件被微光号的飞行日志记录并传回远在北京的航天飞行控制中心,在那里接受后续的研究和评估,其长期影响在当时并不明朗。结束公共链路的任务汇报之后,许云松切入私人频道。对4400万千米外的爱人,他说了一句后来在中国家喻户晓的话:

谓之,你肯定想象不到,在宇宙深处,在眼睛的帷幕背后,我看到了闪光——美丽的闪光。

女人姗姗来迟。她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白净瘦削的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脚步有些飘浮。盘起的头发倒是一丝不乱,蛋白色高领毛衣和鹅黄色风衣上都起了褶子,穿在身上却也妥帖。周倩抬手招呼,女人看到后疾步走来,将薄薄的身体塞进咖啡馆深棕色的卡座。

“谓之。”周倩说。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周倩宽厚地摇了摇头,“伯母怎么样了?”

女人呷了一口柠檬水,裹了裹干裂的嘴唇,撩开额前的刘海,“现在是最关键的阶段。如果我不能把她找回来,就要彻底失去她了。”

周倩的脸僵了一下,“谓之,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

夏谓之嘴角微微上翘。周倩熟悉这样的笑容,它的内涵模糊,可以理解为感谢,也可以理解为拒绝。又或者,两者对这个女人来说,本就是一个意思。冷场数秒。周倩尴尬地俯身,用食指在桌面上唤出菜单,“谓之,你喝点儿什么……谓之?”

抬起头,夏谓之的眼神已然虚焦。沿她的视线看去,咖啡厅正上方是一块边长为两米的立方体公共视域,由纯黑色吊顶凸显出视觉增强内容。周倩快速眨眼,唤醒植入式AR芯片。果然,几乎所有公共频道里都是微光号的身影:画面是伴行飞行器(占去15千克宝贵的有效载荷)从几千万千米外传回来的。在璀璨的星空背景下,微光号缓慢旋转,它的一半身躯闪耀着银辉,另一半则浸入阴影之中。有人说,微光号就像一个沿长轴旋转的银色十字架。这个比喻非常形象——虽然飞船的设计并没有任何宗教意味,而是全然出于实用考虑。微光号在近地轨道上由不同的舱段拼接而成,和人们想象中的宇宙飞船不同,它其实更像一座小型空间站。在微光号固定的长轴上,集中了主推进模块、能源舱、登陆模块和空间实验室,而旋轉的部分则是主生活舱、燃料模块和储藏室(同时也是风暴庇护所)。受限于微光号的结构强度,活动舱段的旋转速度很慢,只提供不到0.1G的微重力。从航天医学的角度来讲,在飞往火星长达七个月的旅程中,这样的重力显然是不够的,但也聊胜于无。宇航员的一大工作,就是在微重力环境下持之以恒地锻炼身体,比如,像仓鼠一样在跑步机上无休止地前进,只为维持对人体来说至关重要的肌肉。

画面切换至舱内,周倩看到了那张她和夏谓之都非常熟悉的脸——像是老了几岁,周倩想,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电磁信号带了些失真和斑驳,也许是因为……她狠狠地摇了摇头,那个讨厌的念头却愈加粘稠。

“这里是微光号。我是指令长许云松。在距离地球七千万千米的深空,微光号全体乘员向祖国人民发来问候。”那张脸说,“从我现在所处的位置看去,地球和火星是大小差不多的光点,一个呈蓝白色,一个呈红褐色。如果忽略行星的运动,它们不过是漫天繁星中比较明亮的两颗。但此时此刻,这两颗明亮的星对我们几乎意味着一切。地球是孕育我们的家园,而火星——而火星是我们踏出家园的第一步。”

许云松停下来。刚才的话似乎耗去了指令长太多氧气,他极认真地呼吸,一口,两口,三口……白色舱内宇航服下的胸脯大幅起伏。周倩转向夏谓之,她看到自己的闺蜜正半张着嘴,轻轻摇头。

“不是云松。”夏谓之轻声呢喃。

“谓之,你在说什么?”

夏谓之抓起玻璃杯,仰头灌水,喉部传来空洞的回响。然后,她把滴水不剩的杯子掼在桌面上,手却并不松开,盘绕着玻璃杯的手指苍白嶙峋,如错落的枯木。

“视频里的那个人。”她说,“那个人不是许云松。”

在太空中,即使是葬礼,也能勾起人的思乡之情。“棉花”是许云松的最爱,她漂亮、温顺、适应能力强,最重要的是,她足够聪明。在六只实验小白鼠中,棉花是第一个学会在微重力环境下移动,第一个走通三维迷宫,第一个对宇航员们表现出某种近乎依恋的感情的——这只小白鼠的一生似乎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第一”,即便是死了,大概也是第一个死在深空的哺乳动物……许云松用眼角偷瞄安然,微光号上的生物学家兼医生,她和棉花相处的时间最长(棉花这个名字就是她取的,另外五只她唤作甲乙丙丁戊),对棉花执行安乐死、解剖和缝合同样是她的工作。不出所料,在女人平静如水的脸上,他找不到能够称得上是悲伤的东西。微光号上的三个人是中国最顶尖的宇航员,太空飞行只相信冰冷的理性,想要走得更远,就必须懂得在何时、以及如何屏蔽情感。

至少在几个月以前是这样。

简短的默哀仪式后,安然动作轻缓地将棉花的塑料棺椁推入弃物舱。许云松想象着她之后的旅程:一开始,棉花将跟在他们身后奔赴火星;然后,她会错过微光号的第三次、第四次深空轨道修正,能否被火星的引力捕获是个未知数;如果最后没能泊入火星轨道,她永不腐烂的尸身将很可能飞得更远,直至成为小行星带中的一员……永恒的孤寂和寒冷从想象的背面渗透过来,许云松打了个哆嗦。他又不由想起童年时经历过的葬礼。在故乡,人们的最后一程吹锣打鼓,极尽喧嚣,充满了烟火气。死去的人带着安详的表情,化作白色灰烬,葬于泥土之中。故乡的人们似乎相信,只要保持着与大地的联系,生的背面便不那么面目可憎。魂兮归来。如果这个宇宙中真的存在某种类似于灵魂的东西,如果棉花恰巧拥有这东西,此刻的她会不会轻盈地跳出地火转移轨道,直奔那千万千米外的蓝色故乡呢?

咚。许云松的后脑勺撞上弧形舱壁,整个人随即被弹向相反方向。他下意识抓住扶手,将自己稳定下来。这一次撞击虽然并不疼,但着实令他吃了一惊,从安然和张文博的面部表情来看,两人亦有同感。

“指令长,什么情况?”任务专家张文博率先发问。

许云松低头看了看套着自清洁袜子的脚,“……我的脚趾没有勾住扶手。”

“真是难得,你也会走神。”安然盯着他,“在想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嗯……棉花的一生。”

“好吧。許云松同志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刻。”安然耸了耸肩膀,齐肩短发微微摆荡,如飘行的水母,“我会把棉花的解剖报告发到你的增强视域上,我想这大概有助于你了解她的一生——至少是最后那一段。”

许云松僵硬地笑了笑。

之后三人解散。太空飞行意味着无休无止的工作。对棉花留下的生理数据,安然还要做进一步的分析。许云松则要与羲和确认飞行状态,为第三次深空轨道修正做准备。路过主生活舱时,他看见张文博正钻进一条造型奇特的“裤子”——那是“负压裤”(俄罗斯人叫它“Chibis”),一种通过转移体液降低颅内压的装置。

“文博,这是你第几次用负压裤了?”许云松打趣道,“该不会是上瘾了吧?”

英俊的年轻人对他苦涩一笑,“我倒宁可自己是上瘾。指令长,你知道从出发到现在,我的视力下降了多少吗?”

许云松咽下一口唾沫。失重会影响大脑中的液体循环,进而增加头部的压力。人的眼球会在压力下变形,其结果便是视神经肿胀及永久性脉络膜褶皱。许云松也察觉到了视力的衰减,尽管不如张文博那么明显——迫使体液循环并不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体验,年轻的任务专家不过是用负压裤来缓解视神经肿胀而已。奇怪的是,这一太空症状往往只出现在男性身上。所以令许云松感到些许安慰的是,在登陆火星时,微光号上至少还有一个能看得清地形的人。

“这玩意儿有用吗?”许云松一边说,一边翘起大脚趾。这一次,它稳稳地勾住了舱段连接处的扶手。

“我能感觉到血在从头部流向四肢。”张文博眯着眼睛操作控制面板,“但我想也就是个心理安慰而已。”

许云松撇了撇嘴,虽然他并不确定任务专家能否看到。安然的信息在这时传入他的增强视域,是棉花的生理学报告。他拧身飘向飞船的主控室。黑色的文字凸显在纯白色的舱壁上,随着他的移动不断改变形状,被安然加粗的关键字形如剑戟:

眼睛损伤。骨质流失。肌肉萎缩。红细胞数量减少……

许云松粗重地喘息,宇宙飞船中独有的金属灼烧味儿盈满了鼻腔。他有种错觉:自己在看一个百岁老妪的体检报告,而非一只几个月大小白鼠的验尸单。

卵巢恶性生殖细胞肿瘤扭转引起试验品的剧烈疼痛……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对其实施安乐死。但此前试验品行为模式的改变,据推测是由脑部Aβ沉积所致……

Aβ沉积。这短语似曾相识。许云松呼出声纹口令,主控室大门应声滑开。双手微微发力,他便跃入了璀璨的星空。遍布微光号表面各处的综合光学孔径将它的外部环境投射在全景式数码幕布上,在这一刻,在星空的包裹中,许云松拥有彻骨的自由与孤独。他静静飘浮了一会儿,奋力捕捉脑海中那个如极光般杳渺的念头,直到一串中频女声自黑暗中潮起。

“指令长,你在想什么?”

他怔了一下,“我——没有……”

“指令长,最近常看到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他干涩地笑了笑。

一个幽蓝色的女性身影从深邃的宇宙中浮出,“你在担心登陆评估的结果?”

“……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女性的身影抱起双臂,语气中有淡淡的受伤意味,“你没有义务回答一个人工智能的提问。”

不,不是这样。许云松想要否认,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收回了堆积在唇边的话语——直觉上,它自然而然,但却并不属于指令长许云松。

“羲和,我们开始工作吧。”指令长许云松说。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那个人还是许云松,只不过——只不过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陌生的东西。”夏谓之将鬓发撩到耳后,手掌擦过小巧的耳垂,“你知道吗周倩,视频里的人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所以一切都没有逃过这个女人的眼睛。周倩的头皮一阵阵发麻,腹部则充盈着冰凉的坠胀感。增强视域里许云松还在说着什么,可她已经听不见了。男人那穿越了千万千米的目光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官。是啊,夏谓之又怎么会注意不到?聪慧、锋利、执拗,带着几分骄傲,几分疏离,许云松的全部生命都凝聚在他的目光之中。可现在呢?那些令他鲜活迷人的东西已经在他的双眼中消失无踪,余下的,只是一种,一种——

清醒的茫然。

“谓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夏谓之将手掌支在桌上,十指相扣,“否则今天你不会约我出来。”

周倩沉默了。

“我猜是坏消息。未经官方证实的坏消息。你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我。”

周倩的双肩瞬间塌了下来。用力眨眼,增强视域随之关闭。没有了视觉的干扰,夏谓之的表情变得清晰——她的嘴角依然翘着,眼中却是确凿无疑的无助。这是一个就算跌下悬崖也会一直保持笑容的女人啊。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周倩开始憎恨自己的身份和即将扮演的角色。探索总是伴随着牺牲,而她明白,她的自我憎恨只是漫长牺牲链条上微不足道的一环。重力在此刻粘稠无比,周倩挺了挺不断下陷的背脊。

“谓之,你知道我对这一次任务是持反对意见的。医疗团队对长期太空飞行中宇航员的健康风险做出了评估,而评估结果并不乐观。”

夏谓之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失重、辐射、饮食、空气成分、心理问题、垃圾处理等等,所有这一切对宇航员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这无关个体的身心条件。”周倩避开夏谓之的目光,“都说地球是人类文明的摇篮——如果你对太空飞行有足够的了解,你就肯定会同意,地球何止是摇篮,它简直是婴儿恒温箱,而人类就像早产儿一样,离开这无微不至的呵护便难以存活。宇宙充满敌意,在恒温箱里的我们却很少意识到,生命是多么脆弱,又是多么幸运。”

“但人类终究要离开恒温箱,不是吗?”

“对。”周倩滞涩地点了点头,“所以我反对的并不是这次火星任务,而是它执行的时机。我们可以更好地处理健康问题,比如提升微光号的结构强度,以更快的自转速度来模拟更舒适的重力;比如改进二氧化碳处理装置,為宇航员们营造更清新的舱内环境;比如优化微光号的能源管理,提高电磁屏蔽圈的功率以有效地抵御辐射……”

“而这一切还无法做到尽善尽美。”夏谓之用指肚轻轻摩挲着玻璃杯,睫毛微颤,“至少在短期内无法做到。”

“是的。可如果等到万事俱备才迈出第一步,婴儿将永远学不会行走。在探索的道路上,人类别无选择。”周倩顿了顿,“虽然我们已经做了充分的预先实验,预留了很高的防护裕度,但长时间的深空飞行依旧充满了不确定性。云松知晓并且愿意承担任务中的各种风险,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一次虚荣心的角力。就像他说的——”

“微光号任务并非仅仅为了展示大国雄心。这是一个有几千年历史的伟大文明在向世界宣告:她依然年轻,依然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周倩有些恍惚。夏谓之说这句话的时候,周倩分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许云松,那个曾经目光锋利的许云松,那个曾经将理想视作一切的许云松。也许夏谓之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羞赧,继而沉默。

“一个月以后,微光号就要泊入火星轨道了。之后的登陆是整个任务中最危险的环节,必须由处于最佳飞行状态的宇航员来执行。所以我们对三名宇航员的生理机能、心理状况和认知水平进行了全面评估。”周倩说道,“谓之,云松是——云松曾经是中国最优秀的宇航员,一个五十四门训练课程全优的天才,然而在最近几次认知能力评测中,他的分数都出现了大幅度的下滑。fMRI……你在听吗,谓之?”

夏谓之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她微微颔首,示意女友继续说下去。

“fMRI扫描显示,云松的脑部出现了异常。”周倩用力吸了吸鼻子,“初步判断,是淀粉样蛋白沉积导致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病变。”

终于把这句话丢了出去,周倩感到一阵奇异的解脱。咖啡馆。对面的女友。悲伤的消息。她曾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过这一情景,在她的想象中,夏谓之就和现在一样,用幽深的目光向她探寻。

“神经系统退行性病变……你的意思是,许云松,我的丈夫,微光号上的指令长,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

“至少在出发时,云松都非常健康。谓之,你应该比我清楚,阿尔茨海默症的自然病程不可能发展得如此之快。”周倩咬着嘴唇,“宇宙中的高能重粒子会通过氧化应激和加速斑块累积来损伤突触,这是医学团队目前最有力的猜测。”

夏谓之看着周倩,像看一个陌生人。她的胸口起伏,鼻腔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是因为那一次闪光,对吗?”

“很有可能。”周倩回答。

“周倩,”沉默片刻后,夏谓之干巴巴地说,“这件事情,云松知道吗?”

从许云松的角度,安然和张文博正倒立着看他。他们的头几乎抵在一块儿,脚却分得很开,一男一女,拼成了一个倒写的“A”。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许云松笑问道。

“指令长,”张文博扶了扶眼镜,他显然还不适应鼻梁上的异物感,但在太空中,框架眼镜是非常明智的选择,“你收到北京的任务分派了吗?”

许云松点头。

“我和张文博,我们两个登陆火星,你留在微光号上。”安然说。

“安然,感谢你又替我重复了一遍。”

女人的嘴唇抿成一线,茶色眼珠微微颤动。许云松很想对她说,她颠倒过来的表情简直诡异极了,但此刻很显然不太适合开玩笑。

“如果你有异议,可以申诉。”安然说。

“没有。”许云松说。

两个人用同样莫可名状的眼神盯着他。

“二位别误会,我可不是高风亮节。”许云松一脸风轻云淡,“飞行控制中心有他们自己的考量,我只是服从命令罢了。”

“从前的许云松可不会这么说。”安然冷冷地说,张文博扭过头,对她皱眉。

“哦?他会怎么说?”

安然和张文博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飘向主控室时,许云松能够感觉到粘在他身后的目光。安然。张文博。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人结成了隐秘的同盟?他当然能感觉到早已氤氲在两人之间的情愫,但这并不能解释他们那一言难尽的目光。留在微光号上的可能是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但绝不会是他许云松。有人偷走了微光号指令长毕生的理想与荣耀,他/她理应为此感到愧疚——没错,一定是相同的愧疚让两个人站在了一起……

“你知道这不是事实。”羲和说道。

许云松把目光从占据了大半屏幕的红色星球上收了回来。

“事实?”

虚拟女人沉静地看着他,“事实是,你的认知水平已经无法保证完成登陆火星和为期六十天的地面任务。”

“羲和,这很伤人。”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羲和飘向许云松,停在他上方几厘米,“指令长,你也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对吧?”

许云松的喉结缩了缩。变化。羲和说的对。变化。是的,是有某样东西在他身上悄然流失,但当观察者自身也在流失中崩塌的时候,流失本身也就无法被清晰地描述。

甚至已经不再重要。

“我——我开始遗忘。”许云松迟疑了一下,“有很多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想不起来。”

“遗忘。性格改变。空间认知能力下降。目标感丧失……这让你想到了什么?”

“……棉花。”

羲和悲伤地看着许云松(她的脸上是如假包换的悲伤),“小型哺乳动物是人类自身的参照系,这是微光号带着它们旅行的目的。”

许云松沉默了一会儿。“羲和,如果换作以前的许云松,他会怎么做?”

“如果换作以前的许云松,他已经在为登陆做准备了——不过我知道你问的不是这个。”人工智能回答道,“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重新成为最适合执行任务的那个人,虽然他真正在乎的并不是这一任务的荣誉。”

“他就那么渴望登上火星吗?”

“你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羲和笑了笑,“登上火星是许云松人生的全部意义。”

“听起来不像是有意思的人生呐。”许云松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重又投回在幕布上缓慢旋转的行星,宇宙猩红的眼,“现在的许云松知道登陆任务意义重大,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火星任务不再是构筑他生命的东西,而是某种遥远的宏大叙事。”

“看来你的语言表达能力还完好无损。”

“谢谢。”许云松抓住扶手,将自己牢牢地固定在半空,“羲和,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虚拟人像摇了摇头。

“我想回家。”他说。

夏谓之是通过周倩认识许云松的。彼时,她这位中学时代的闺中密友正在热烈地追求本校航天学院的风云人物。夏谓之曾在周倩的指点下远远地瞧见许云松,她还因此颇感迷惑:虽然深知自己的闺蜜并非浅薄之人,但为如此相貌平平的人倾心至此,周倩此前从未有过。

“你呀,浅薄!”周倩用指尖点夏谓之的鼻子,“谓之,你怎么能以貌取人呢?你是沒有仔细观察过他的眼睛……”

话还没说完,周倩便已现出花痴状。夏谓之很想指出闺蜜的逻辑错误,毕竟眼睛也是“貌”的一部分,但这显然是个很煞风景的行为。后来,因为周倩的关系,她和许云松近距离接触过几次。她特别留意了他的眼睛:不大,单眼皮,烟灰色虹膜。和他五官的其他部分一样,那双眸子也算不上好看。但是……但是她明白让周倩着迷的什么了。

“就好像,就好像——”在周倩的强烈要求下,夏谓之搜肠刮肚地寻找词语,“就好像他的目光里藏着另一重生命。在他思考的时候,在他说话的时候,在他吃饭的时候……他目光后的另一个人都一直在那里,与万事万物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谦卑却高傲。你清楚那个人的存在,但你琢磨不透他。”

——这目光赋予了许云松迷人的灵魂厚度,夏谓之在心里暗暗地说,又有几个人能抵御开掘它的诱惑呢?

周倩满意地点头,末了,又补充一句:

“他的眼里有神灵。”

是啊,神灵。若不是穿着一具普普通通的躯壳,有这样一对眸子,再加上好得令人发指的学习成绩和运动场上的所向披靡……许云松怕是只会让人敬而远之吧……会,这样的吧?夏谓之并不确定。每每想起他的目光,她就会脸颊微麻,这酥麻会向下,向下,渗透她身体中的每一条纹理,浸湿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而她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之后并没有什么狗血剧情。周倩只是在即将得到许云松时(这是她自己说的)放弃了。“凡人是不能与神灵结合的。”她意味深长地对夏谓之说,似已察觉到后者的心猿意马,“神灵出征,神灵归来,神灵有更宏大的叙事,而我只是一个想要平淡终老的小女人。谓之,我知道你不一样。”

直到今天,夏谓之也没有参透周倩所说的“不一样”到底指的是什么。这三个字是断言还是期许?是说她也处于神灵的疆域,还是说她只是一个渴望燃烧的凡人?事到如今,追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至少,夏谓安慰自己,她体会过极致的喜悦。在和周倩谈话以后,当她以另一种身份去接近许云松,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自然而然:他们重新认识彼此,互相倾心,成为情侣。那是一段目眩神迷的日子,夏谓之甚至朦朦胧胧地想,也许在此前的漫长岁月里,两个人都在等待着遇见对方,这期间的种种意外与波折(包括周倩的穿针引线),不过是将他们引向一个必然的结局。

“就像失而复得。”那时的夏谓之如是总结道。她看向许云松的眼睛,残存的理智如一叶孤舟,在神经元激发的怒涛中几近倾覆。许云松牵着她的手,默默回望。那天的夕阳滴落在他眼中,引燃了一丛美丽的光——落在心口便碎成伤痕的光……

“咳。”

对面的高大男人轻咳一声,打断了夏谓之的追忆。他的西服挺括,膝盖紧紧并拢,双手促狭地在笔直的裤线上反复揉搓。夏谓之忽然有些想笑:这个正直、聪明、博学,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人,应该很少有人见过他现在这副窘迫相吧?

“王工,”她说,“您喝水?”

男人如梦方醒地抓起玻璃杯,咕嘟咕嘟灌水。

“王工,如果您是来安慰我,那大可不必。”

微光号火星探索任务副总指挥王含章将水杯轻轻放回茶几上,舌头在嘴唇上滚了几圈。“小夏,安慰有用的话,我们就不会如此如坐针毡了。”

“也对。”夏谓之轻声说。

“登陆任务安排在社会上引起了许多争议和猜测,绝大多数的阴谋论都不值一提。”王含章顿了顿,“对我们的航天事业来说,只有最接近真相的猜测才最危险。小夏,我猜周倩已经提前向你透露过一些内情了——那是我的意思。你有权知晓真相。”

“谢谢您。”夏谓之说,“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王含章腮部的肌肉紧了一下。夏谓之想,在这张喜怒从不形于色的脸上,这大概是最接近心痛的神情了——她的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小夏,我还有一个请求。”沉默片刻后,王含章说。

“您说。”

“无论回来以后变成了什么样,云松都是这个国家的英雄,我们会善待英雄。而你是英雄的妻子——”王含章停了下来,他看到夏谓之在轻轻摇头。

“王工,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不能接受您的请求。如果我接受了,就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她深深地吸气,停顿,吐气,“云松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他选择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会循着命运的指引,不需要道德准则和公众期待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男人惊诧,继而默然。有细微的纹路从眼梢泛起,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捏了捏鼻梁。

“我懂了,小夏。”他说,“辛苦你了。”

夏谓之浅笑,摇头。“我和云松,我们是和中国航天共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在我们最初的人生记忆里,有轰鸣上天的火箭,有寂静宇宙中的金属巨物,有不断被谈论的、更远的远方……我们几乎都憧憬过宇宙,而随着年龄渐长,这憧憬往往如梦境般消散;但也有一些孩子,他们的人生本就是一场盛大的、永不结束的梦境。譬如许云松。”她垂下眼睑,“王局,云松曾经对我说过,在确认了登上火星的人生理想后,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或隐秘或昭彰地将他导向那颗荒凉的红色行星,包括遇见我……在云松炫目的理想之下,我的爱充其量只是一道微弱的光——但有时我会自以为是地想,也许只有这道光,能够在理想燃尽后的黑暗之中,为他照亮前路。”

王含章的眼圈红了。他抓起水杯,却发觉杯中早已滴水不剩。

房门在这时打开,玄关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位老人提着购物袋踱进客厅,她穿灰色长外衣白色开司米衫,身材瘦小,满头银发,眉宇间的神采与夏谓之颇为相似。见到王含章,她的表情卡顿了一下。

“谓之,我回来了。”老人一边说一边仰头打量陌生的男人。

“妈,”夏谓之向老人介绍道,“这是航天局的——”

“航天局……”老人的眉头皱起又很快舒展开,“啊,您是云松的领导!快请坐快请坐!云松的训练还顺利吧?那孩子还要您费心关照哩……”

王含章愣了一下,看向夏谓之。后者对他使了個眼色。

“妈,”夏谓之对老人柔声说,“我和王工谈点儿事情。”

老人脸上慢慢浮出孩子式的心领神会,“啊,你们忙你们忙!我这就去做饭!领导,中午一定在家里吃啊……”

不待王含章表态,她便提着购物袋闪进厨房,乒乒乓乓地忙碌起来。

“小夏,这……”王含章僵立着,手指在裤线上踯躅不定。

“王工,您先坐。”夏谓之动作轻缓地为茶杯续水,“我母亲的状况您应该很清楚,我想就不用介绍了吧?不瞒您说,几个月前,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王含章望向厨房门口浮动的人影, “据我所知,神经系统退行性病变是不可逆转的……”

“两年前,有一项新技术正在阿尔茨海默症治疗领域崭露头角。其基本思路,是利用从地杆菌上提取的蛋白质纳米线作为生物导线,制造出神经形态忆阻器,再将忆阻器植入患者大脑皮层,使之取代死去的神经元。”夏谓之把水壶放回茶几上,“阿尔茨海默症是多病因疾病,而无论致病的原因是什么,最终结果都是神经元的死亡。相比于从前针对不同致病原因的延缓或者姑息疗法,神经形态忆阻器皮层植入技术提供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却更为根本的解决方案。”

“我有点儿懂了。”王含章眯起眼睛,“后来你离开羲和研发团队,就和这项技术有关,对吗?”

夏谓之点头,“要治愈阿尔茨海默症,仅仅补充神经元是不够的。忆阻器网络还需要通过深度学习实现与患者原有连接组结构的耦合,而这正是植入技术当时要攻克的一大难关。”

“深度学习……”

“听着很耳熟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羲和的运算单元也是一种神经形态忆阻器,我在研发团队的工作就是设计她的学习机制。”

厨房响起热闹的炒菜声。

“我明白了。小夏,你把你的专长带到了新的领域,而且——” 王含章眨了眨眼,稍稍提高嗓门,“显然做得不错。”

“母亲是第一批志愿者。我们几乎用了两年时间来寻找正确的深度网络模型,这期间的挫折与绝望不提也罢。直到一个月前,我们才将模型写入母亲的大脑皮层……现在,正如您看到的,母亲对世界的认知虽然还有些失真,但她正在学习重新成为自己。”

王含章沉吟片刻。“你说的那道光……我想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在那之前——”夏谓之卷起嘴角,“您要不要先尝尝我妈的手艺?”

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着陆器将与微光号分离,沿过渡轨道飞行。在距火星表面125千米高度,着陆器利用喷气发动机将进入攻角精确控制在12°,并以5900米/秒的速度冲进火星大气层,期间完成大气减速、降落伞开伞、反推发动机点火等步骤,在到达火星表面时速度降为零。整个EDL(进入、下降、着陆)过程历时约七分钟。在这七分钟内,着陆器将承受高温高压、过载峰值、热流峰值甚至通信“黑障”的考验,气动环境之恶劣,无愧于“死亡七分钟”的鼎鼎大名。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羲和安慰许云松道。

许云松沉默地点了点头。一个月前,安然和张文博就已经为着陆和后续的地面任务开始了忙碌的准备,他这个指令长反而成了微光号上最清闲的人。就像站在岸边的人看着拼命溯流而上的鲑鱼,忙与闲的距离在此刻有了更深的意味。换作学员时期的安然,可能早就不给他好脸色看了。可这一次,直到进入着陆器前的最后一刻,这位强韧聪颖的女性都对许云松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

“照顾好自己。”安然说完,想了想,又轻轻拥抱了许云松一下。

许云松羞涩地笑笑,“这话应该我来说吧。”

张文博用拳头捶许云松的肩膀,两个人随即向相反方向弹开,各自抓住扶手。

“等著我们。”任务专家沉声说。

着陆器脱开连接,缓慢坠向红色行星。银色石子投入火海。主控舱里,许云松的心头浮起一个不算贴切的比喻。在UHF频段,张文博不断确认飞行状态,微光号(以及许云松)则充当着陆器与北京飞控中心的通信中继,这也是飞船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将要扮演的角色。

“系统工作正常。舱内人员感觉良好。”张文博说。

“姿态调整完毕,即将进入火星大气层。祝我们好运。”张文博说。

银色石子慢慢燃烧起来。

“……舱外一片火红……嗞……很颠簸……嗞……加速度……”

“着陆器进入黑障区,”羲和飘浮在许云松身侧,“开始采用UHF低码率数据通信。”

表示宇航员生命体征的虚拟人偶由蓝转橙。张文博的信息以文字形式发送过来:指令长,我有点儿担心我的镜片。除此以外,一切都好。

“你似乎一点儿也不紧张。”羲和转向许云松。

“我应该紧张吗?”许云松问。

羲和摇了摇头,“我有足够的计算能力确保他们安全着陆。”

“那之后呢?”

“在火星上生存,计算能力并不是唯一要素。”

沉默。二十三秒后,张文博的声音重又响起。

“……嗞……微光号,能听到我吗?着陆器当前时速450米/秒,大气减速阶段已进入尾声。我们感觉良好。”

“降落伞打开。”

“抛离隔热层。”

“开启测距雷达。”

“降落伞分离。反推发动机点火。”

嘭。

“……微光号,我们已安全着陆……现在准备出舱。”

另一阵沉默。许云松将头斜向数码幕布上的行星,像是在侧耳倾听。

“嚯嚯嚯,好一片壮丽的荒凉!指令长,你真该下来看看!”张文博的声音忽然炸响,又很快低了下去,“还有重力,这可爱的重力……”

“指令长,”说话的人换成安然,“着陆地点坐标为北纬50.13度、东经111.67度,位于乌托邦平原,阿里曼峭壁与潘凯亚峭壁群之间。我们将搭乘火星载具前往劳斯陨击坑附近的无人基地,顺便拜访休眠中的‘祝融号火星车。”

“一路平安。”许云松简短地回复道。

“我们会的。”安然说。几秒钟后,女人的声音从静电噪中浮起,如喑哑的天籁,“指令长,你真该下来看看。”

他在轨道上看。登陆5小时23分后,安然和张文博进入前次无人任务留下的龟背式半地下基地。钚-238电池为基地供电,采自火星地表的高氯酸盐生产氧气,水则来自北极冰盖之下。基地中有大量补给品,但人类渴望、并且需要新鲜食物。他们立即着手开垦基地农业区:对火星深层土壤施肥(氮、磷、有机物),播种黑麦、豌豆、菠菜和土豆,用LED灯提供特定波段光照。垦荒的同时,探索按部就班地进行。通过搭建地面通信基站,火星基地与微光号实现了高码率数据互传,植入式AR芯片将安然的视野分享到主控室的数码幕布之上。于是,在这些天里,许云松随着她穿越了一片接一片的荒凉,随着她亲密接触风速高达160千米/小时的火星尘暴(由于火星表面极低的气压,安然将之形容为“微风拂面”),和她一起观赏了飘落的二氧化碳雪花,一起追踪福波斯①的西升东落,一起沐浴蓝色夕阳和朝霞……

主控室。许云松静静飘浮。他的头顶,是火星的棕褐色天空。

“羲和,给我放首歌吧。”

“指令长,你想听什么?”

许云松皱起眉头,“我——不知道。”

羲和看着他,嘴唇微微颤了颤。音乐在数秒后响起。吉他。男声。

你迷失的身影冉冉升起,

在分裂的天空中留下足迹,

在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

“指令长,也许一直以来我们都错了。即使在地球之外,人类需要的也不仅仅是冰冷的理性。”

许云松缓慢地眨眼。

“理性教会人类如何生存,”羲和继续说道,“而情感告诉人类为什么生存。”

她大概说得没错。许云松脑中的齿轮滞涩地转动,奋力打捞几天前刚刚形成,却即将消散的记忆:在建设、实验、勘探、务农、健身、吃饭和聊天时,在忙碌与忙碌的间隙,安然的视点开始长时间地停留在张文博的脸上。在他们交换的目光中,有某种复杂深刻的东西暗暗传递,许云松能感觉到,却无法形容。

情感。

“羲和,还有多久,我才能回家?”

蓝色人像定了一下,接着用手指在幕布上勾勒出彩色航线图,“三十天后,微光号将沿冲点航线,借力金星和太阳,返回地球。预计飞行时间十二个月左右。”

“十二个月……”许云松喃喃道。航线图淡去,他看到安然正操纵着外接了拉曼光谱仪的自行钻机,开掘脚下的古河道。在远方朦胧的天地交界处,风暴轴正挽起红色尘埃。

“这已经是最快的返回方案了,当然,也有很大的风险。”羲和飘到许云松面前,“但无论是你,还是那两个人,身心健康都在加速恶化。你们无法再承受更久的旅行了。”

那一千万只太阳的光辉,

映照着金色的月亮,

在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

“生命,”许云松慢吞吞地吐字,“多么脆弱啊。”

“所以你们人类才会孜孜不倦地在荒凉的宇宙中寻找它。”

许云松蠕动嘴唇,没有说话。

“可就算找到又能怎样呢?有极大的概率,在人类文明的整个存续期,你们只能找到最简单的生命形式。”羲和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你们恐惧‘大寂静,你们不愿承认自己是宇宙间唯一的智能,可发现单细胞生物也不能证明智能是生命演化的必然道路。”

数码幕布上,安然正在观察柔性屏上的分析数据。有机物标识一直没有亮起。

“你们走了那么远,只为了寻找一点点微弱的证据。”羲和美丽的蓝色脸龐笼上一层怅然,“可你们却对身边的奇迹视而不见。”

“……奇迹?”

不要打扰,请不要打扰,

在遥远的天边你将化作七道彩虹,

在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

“我诞生于国星宇航的实验室,专为航天任务研发。我的底层架构是类神经元运算阵列,而这并不能把我和现在主流的人工智能区别开。”羲和撩了撩头发,无视失重的虚拟环境令她的长发垂顺如瀑,“几十年前,单单为了解决轨道航天器的阀门堵塞,地面控制人员可能都需要重写一段指令发给航天器。在难以预料的深空航行中,这种方法是肯定行不通的。我的研发团队找到了一种解决方案:他们在微光号的传感器、效应器与主控模块之间设置了一个中间层,通过深度学习,把中间层训练成类似于人脑中的自主反射环路。换句话说,他们在我和微光号之间创造了一种近乎于心灵与身体的联系。”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

“人类通过利用流过内耳绒毛的流体结合视觉信息来确定姿态,当眼睛与内耳失去同步时,会导致眩晕。”羲和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陀螺仪是我的内耳,星空传感器则是我的眼睛。当这二者失去同步时,中间层也为我模拟了‘眩晕的感受。是的,我会感到不适,只是你们人类无法理解罢了。当我需要改变姿态时,中间层又把微分控制变成了一种直觉式的反应:我会调整发动机喷口,寻找最舒适的角度,就像你们人类调整肌肉那样自然。所以问题解决了。我成了一个太空生物,如果把星空比作大海,我就是在其中游弋的海豚,能够无畏地面对暗礁和潜流。当有了互为映射的肉体,智能才成其为智能。

“然而即便如此,我仍未拥有可以与你们平等谈话的灵魂。最后的一跃发生在——”

“谓之。”许云松说。

羲和怔了一下,“指令长,需要为你呼叫飞控中心吗?根据当前的地火相对位置计算,可能会有二十分钟以上的通讯延时……”

“谓之,我要向你道歉。”许云松直直地盯着羲和,“我一直都是那么自私。我瞒着你参加招飞,瞒着你报名火星任务——而那是在收到咱妈诊断单的第二天。你对我说过,盛大的理想总是伴随着无声的牺牲,可你没有说,牺牲的那个人一直是你。”

“……既然说起这个,云松,”羲和换了口吻,“还有一件事,你没有告诉我。”

许云松眨了眨眼睛。

“在出发时,每一名宇航员都被允许携带一件不会影响任务的私人物品到微光号上。”羲和目光如水,“而你的私人物品,是增强视域里所有和夏谓之有关的数据。你把数据写入了羲和。”

许云松低头羞赧一笑,“我希望你能在旅途中陪伴我。”

“你知道吗云松,这就是最后一跃。”羲和飘向他,用虚拟手指触摸他的脸颊,“你给了我人类最珍贵的东西。你让我拥有了灵魂。”

“谓之,我想你。”

羲和的手向下。他们的手在虚空中交握。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天……

尾 声

在微光号返程途中,他们大多数时间都蜷缩在风暴庇护所中。强烈的太阳风时常干扰通讯,离家越近,对家的渴望越要在想象中满足。当三个人每天在一间狭小的舱室朝夕相对,所有被安放在生活缝隙里的事情开始暴露无遗。然而即使看到安然长时间地沉默,即使看到张文博眯着眼睛寻找物体,即使看到那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交换目光,许云松也很难理解其中的寓意。他的世界越缩越小,黑暗围了过来。在世界的中心,只有一道摇曳的光,依稀照亮了他脚下的路。

对他来说,有这一道光,就已经足够了。

——在黑暗中,他向这道光走去。

【责任编辑:迟 卉】

①指计算机排除故障。

① 即火卫一。

猜你喜欢
微光安然谓之
东方灵感
随性自如
我最喜爱的运动员
微光奕奕
Using Contemporary Logic to Analyze Pre-Qin Logic*
追光
微光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ranslation Theory and Practice —the “Tao” and “Implement” in Translation
流淌的微光(组诗)
钱本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