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至尊宝(上)

2021-09-12 02:36/阿缺
科幻世界 2021年7期
关键词:张老师

/阿缺

1

快到六点的时候,汪路特意瞟了一眼斜前方工位上的陈灵。她正在整理文件,看样子,不一定能准时下班。那太好了,就是今晚,汪路对自己说,一定要鼓起勇气,要跨出第一步。

老天也在帮他。六点一到,同事们呼啦啦站起来,涌出办公室。陈灵果然还端正地坐着,把文件分类,又处理表格。楼外天光渐暗,汪路只看得到她的一小半侧脸,被电脑屏幕的光勾勒出了莹莹的线条。

过了半小时,陈灵才站起来,活动了下脖子。

于是她也看到了身后的汪路。

“汪哥,”她有些诧异,“你也还没走啊。”

汪路瞥了一眼她的电脑屏幕,见是关机动画,知道是时候了,便说:“是啊,有点儿事刚处理完,要走了。你还要忙吗?”

“我也弄完了。”

汪路心头打鼓,说:“那一起走吧。”

他们出了办公室,走进电梯。里面只有他俩,以及一片沉默。明明只有十几楼,汪路却像是过了好些年。他让脑子转起来,试图打破这尴尬,说:“小陈啊,你来公司好几年了吧?”

陈灵“嗯”了一声,“三年零七个月。”

“你干得不错,同事们都很喜欢你。”他想了半天,只憋出这句话,含蓄地表达了对她的好感——他也算陈灵的同事之一嘛。

陈灵讷讷地点头,说:“谢谢。”

电梯到了一楼,停下,银白金属门滑开。陈灵正要走出去,汪路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深吸口气,让声音变得从容和漫不经心,“对了小陈,一块儿吃个晚饭吧?”

陈灵扭头,顿了顿说:“就不了吧,我不太饿,而且一般我都是回家吃。”

“现在还早,吃点儿吧。”汪路没有了退路,说,“也一起聊聊天。你来公司好久了,平常上班也不方便,正好是个机会,聊聊吧,我想……多了解一下你。”

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陈灵看着他,有些犹豫。这小小的空间一片安静,沉默像是催化剂,凝固了空气。电梯门在她背后合上。

汪路松了口气。

他们下到负一楼,在一排排汽车间找到了那辆有年头的灰色汽车。汪路开车,陈灵坐副驾驶,很快出了办公楼,汇入街上庞大的车流。

这个小城的秋天黑得早,一栋栋高楼隐在晦涩的天气里,有些亮起了灯,有些没有,因此灯光都是支离破碎的。正是晚高峰,车龙在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上挣扎,翻身都难。

汪路默默开车,陈灵则扭头看着窗外。窗外暗下来。

“去哪儿吃呢?”汪路说。

陈灵却没回答,汪路也不催。车继续艰难地前行。过了好一会儿,陈灵才开口,“汪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

“嗯?”

陈灵慢慢吸口气,说:“那……那汪哥你先送我去市立小学。我接个人,等看到他,汪哥你再决定要不要吃这顿饭吧。”

汪路悬着的心放下了。陈灵来公司三年多,如今也已年近三十,出入都是一个人,又经常去小学接人……通过这些情况,他也基本上能推断出陈灵的身份——单亲妈妈。她长得清秀,气质娴静,要不是有孩子拖着,公司那些小伙子恐怕早就排着队追求了。

但这一点,汪路并不介意。他也是独自带着女儿,知道其中艰辛,更想跟她一起分担。他甚至想,陈灵的儿子刚读小学,跟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还可以一起玩耍,免得她太孤单。

这么乱糟糟地想着,他们驶离大路,来到学校门口。这时天已全黑,路灯在幽暗中撑开一蓬蓬光晕,放学的孩子们早被家长接走了,校门口冷清清的。

汪路放慢速度,左右巡视,发现除了校门右边站着的一个高大男人,并没有背着书包翘首等待的小孩。

“停车吧。”陈灵轻轻地说。

汪路把车停在路边,跟陈灵一起下了车。但校门口还是没有小孩。他说:“你儿子呢?要不要给老师打——”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陈灵走向了那个高大男人。男人也看到了她,原本木讷的脸上立刻绽开夸张的笑容,一跺脚,大踏步向她奔来,抱住她。

男人三十左右的样子,长了胡茬,比陈灵整整高出一个头,抱着她的时候,她的整个脑袋都埋进了他的胸膛。他脸上布满夸张的笑容,连声喊着:“紫霞,紫霞……”声音很大,又透着与这个体型很不协调的奶声奶气。周围路过的人都侧目而视。

汪路被这一幕弄得懵了,后退一步。他这才留意到,这个男人背上还背着书包,是市小学的统一制式。书包上面的图案是一群小孩在朝阳下敬礼,本来很好看,在他背上却显得格外别扭。

陈灵挣开他的怀抱,说:“别闹了。”

男人“哦”了一声,嘟着嘴,很不情愿的样子。

“好啦好啦,”陈灵拍拍他的脑袋——她个子本不矮,但依然要踮起脚才能完成这个动作,“乖,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男人的表情立刻從郁闷变成欢喜,连连点头,又笑嘻嘻地拉着陈灵的手。陈灵向汪路走来,男人被她牵着,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囔着什么。

走得近了,汪路才听出来——男人是在背乘法口诀。

“这就是我要接的人,”陈灵的声音里带着歉意,但更多的,还是深潭一样的平静,“他是我男朋友,在里面读二年级。”

汪路再后退一步,抵住了车门。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陈灵看着他,“你现在还愿意吃那顿饭吗?”

2

回到小区,已经有些晚了,陈灵让李钻风先上楼,自己则去超市买菜。她在打折区逛了很久,最后才抱着一堆蔬菜结账回家,但刚出电梯,就发现李钻风还蹲在家门口。

他把作业本放在腿上,手拿铅笔,认真地做着题。走道里光线昏暗,感应灯隔几秒就会熄灭,所以他一边做题,还要不时拍一下手。

“你怎么不进去?”陈灵问。

李钻风抬起头,撇了撇嘴,“钥匙丢了……”

陈灵叹口气,把一大袋菜放下,掏钥匙开门。李钻风意识到她不开心,赶忙又说:“我不是故意的……下午活动课的时候,我跟他们玩捉迷藏,玩的时候掉了……”

“你是跟班上的同学们玩吗?”

“是啊,我玩得可好呢!我藏在操场的树后面,藏了一整节课,他们都没有找到我。”

陈灵看了他一眼。李钻风似乎又长个儿了,一米八几,又高又壮,他那些同学恐怕连他的腰都达不到。这么硕大的体型,那些刚栽的树根本藏不住。“不是他们找不到你,而是他们不——”她想了想,还是摇头,“你去做作业吧。”

等她做完饭出来,李钻风已把作业写完。她一边吃一边检查,点头赞道:“不错,全是正确的。”

李钻风得了表扬,高兴得多扒了几口饭。但看着他这副稚气天真的样子,陈灵心里又默默叹息了声,说:“吃完饭,你陪我看电影吧。”

“还看至尊宝吗?”

“对。”

“好啊好啊!”

陈灵心里稍微宽慰了些——就算他忘了一切,变成这副模样,但他还是爱看这部电影,多少遍都不腻。

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就窝在沙发上,又看了一遍《仙履奇缘》。陈灵本来是坐直的,看着看着,身子就歪了。她用额头挤开李钻风的手臂,斜靠在他左边胸膛,让那条厚实有力的臂膀搭在自己肩上。这是以前他们一起看电影时,她最喜欢的姿势,足够亲昵,有安全感,还能听到他胸膛传出的心跳声。

如今,一切都变了,只有这样依偎着,她才会恍惚觉得又回到从前——噩梦没来,生活永远那么甜蜜,他还是她的至尊宝,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自己。

这么想着,她的眼睛湿润了。李钻风却被电影里夸张的无厘头表演逗得哈哈直笑。

他们每次看这部电影,都会这样——他笑得开心,她默默垂泪。

《仙履奇缘》是《大话西游》系列的第一部,年代久远,尽管画质是高清,但在大屏电视上,还是出现了细细麻麻的颗粒。他们却依旧很认真地看着。一个半小时后,电影结束,李钻风大声说:“我还要看下一部!”

“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学,”陈灵坐直了,声音闷闷的,“过几天再看吧。”

“好吧……”李钻风不舍地看着屏幕上划过的演职人员表,揉了揉左边腋下,咦了一声,“我这里的衣服怎么又湿了?”

“是天气热,出的汗。”陈灵随口打发,说,“去给你洗漱,然后乖乖上床睡觉。”

李钻风却嘟着嘴,晃了晃脑袋说:“我自己洗,我会用热水器啦!”

“也行。”

但李钻风在调水温时,还是把自己烫着了。听到尖叫时,陈灵心里一揪,连忙推门进去,看到李钻风光着身体,抱胸蹲在角落,而莲蓬头还在喷着滚烫的热水。浴室里一片水汽氤氲。她一阵心疼,连忙关了水管把手,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水关了。”

浴室水温最高也不到60℃,虽然觉得烫,但也只是在李钻风背上留下一片通红。陈灵检查了一遍,见没烫伤,拍拍他说:“还是我给你洗吧。”

李钻风蹲着,一边抽噎一边点头。

陈灵又好气又好笑。这时,她突然发现李钻风背上有几道瘀痕,不是很深,但摸上去的时候,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肌肉紧了紧,想来是觉得痛了。

“你背上怎么回事?”她问。

李钻风说:“摔了的,不疼……”

陈灵疑虑重重,但问了几遍,李钻风也还是这么说,只得作罢。洗完后,李钻风扭扭捏捏不肯上床,说:“我应该一个人睡……”

“为什么?”陈灵微恼。

“别的小朋友都这么说的,他们早就一个人睡啦!”

陈灵看着他,“但你不是小朋友,在这个家里,你三十一岁,你是我的男朋友,”顿了顿,又补充了几个字,“和未婚夫。”

李钻风皱皱鼻子,显然对后两个身份不以为然。但他也察觉到了陈灵的怒气,以及某种隐忍悲怆的情绪,便不再多话,乖乖地躺到床上,两手平放在腿边,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很快,陈灵也躺到了他身旁。

灯熄了,窗外有一些游离的光,但屋子里一片幽暗。

“我想听睡前故事……”过了许久,李钻风说。

陈灵没有理他,似乎还在生气。

“对不起嘛。”

“抱我。”

李钻风挪了挪身子,把她环抱住,又试探地道:“我想听睡前故事……孙悟空遇见唐僧之前,是什么样子啊?”

但陈灵蜷缩在他的怀抱里,嗅着他的气息,浑身软绵绵的。她不想说话。疲劳和灰暗在她身体里褪去,她感到了温度,感到了幸福,鼻子有些酸楚,但还是绵长地呼吸着。世界在这一天的尾声,终于收起了狰狞爪牙,向她示之以平和安宁。她躺在巨大的温柔里。

过了许久,她才想起李钻风的话,说:“孙悟空啊,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叫至尊宝……”她停下来,因为她听到了李鉆风的轻微鼾声。他总是这样,以为能听完一个故事,却每次都早早地入睡——嘴角还挂着浅笑,想来是做着好梦。

陈灵却没有这样的运气,迷迷糊糊地睡着后,噩梦如约而至。

在梦里,飓风四起,黑暗中狂浪滔天。这样的天气里她本应什么都看不清,但梦就是这么奇怪,狡黠而充满恶意,非让她直面人生中最惨痛的一幕。一柱光连接了她和远处的游船。于是,她看到小船在海浪里颠簸,李钻风父母的脸失去血色,他们明明在大声呼救,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充斥梦境的,是狂风呼啸,是波浪翻涌,以及李钻风痛苦的呻吟。

“对不起,”她在现实和梦境中同时泪流满面,“对不起……”

李钻风在下沉,脸越来越淡。梦里的海水不再是盐,都变成了酸,这些黑暗的液体消解了他的模样。“没关系,”他被完全溶解前,嘴角轻轻扬起,笑容平淡又悲伤,“你要活下去……”

“对不起……”在枕上,她轻轻呢喃。

“對不起!”在梦里,她声嘶力竭。

3

一进办公室,陈灵就感觉气氛跟平常不同,好几个同事在偷偷瞟她,但她扭头过去,同事们的视线又连忙移开。

她不禁微恼——定然是汪路把昨天小学门口的事情,跟同事们说了。她知道同事们会怎样想。“智障男友”,这个词能引发的好奇和闲言碎语,可比“单亲妈妈”要多。虽然她已经习惯这种目光,但还是皱眉,她原本觉得汪路是个内敛得体的人,所以才没有像拒绝其他人一样,随便找个理由来敷衍。但没想到汪路见到李钻风后,还是……

陈灵深吸口气,平静地走到工位上,坐下,开始一天的工作。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猜错了——同事们看自己的目光,并不是怜悯和质疑,而是羡慕。因为开例会时,老板要指派她做一个出差采访。

“啊?”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长桌尽头的老板。

“今天凌晨的热门微博你没看吗?”老板说,“一个网友在新疆赶夜路时,见到了寒夜灯柱。”说着,老板在会议室屏幕上投影出了那张微博图片。

图片上是一条深夜里的公路,但路的两旁,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光柱从地面升起,直入云霄。云层都被照得氤氲迷离,像染上了胭脂,而云彩的间隙,露出了点点星辰。

尽管图片被放得很大,有些模糊,陈灵还是被这幅奇景惊得深吸口气。她更难以想象,那个夜里赶路的旅人,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它时,会是怎样的震撼,这又是怎样的幸运。

她还没说话,坐她对面的汪路却露出迟疑神色,说:“光柱现象还算常见吧,只要温度够低加上湿度大,就能形成悬浮冰晶,折射光线形成光柱。需要派人专门去吗?”

老板赞许地点头,说:“汪老师厉害。不过我这边收到的消息是,太阳出来后,光柱还没消失,已经不是冰晕造光能解释的了。听说军方已经包围了那片区域,但我在附近一个叫至元村的地方有线人,小陈过去后能进去拍摄,出一份特稿。”

这就是同事们羡慕的原因。公费出差,待遇颇丰不说,旅游观光也不提,对媒体工作者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能遇上一个引起大众关注的新闻。这幅光柱图仅仅在微博上就引起了几万转发,而谁都闻得到,它背后还藏着能将职业生涯推到高峰的巨大秘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陈灵摇摇头,说:“这是好机会,但我不能出差。”

老板皱起眉头。他这才想起,陈灵进公司这几年来,的确没有出过差。“为什么?”他问。

“我家里有人要照顾,走不开。”陈灵低声说。

“小陈啊,你进公司时间不短了,这个机会,我是觉得你应该要争取的。”

谁都听出了老板的不满,没人敢作声。陈灵垂下眼睑,低声说:“谢谢老板,但我确实去不了。”

老板脸上作色,正要说什么,汪路突然道:“我对超自然现象还挺好奇的,让我过去吧。”

“汪老师,你不是……手头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忙吗?”

汪路笑了笑,说:“加点儿班就弄完了。”见老板还在犹豫,又道,“我虽然是老员工,但也别光想着压榨我,也给个出去玩的机会嘛!大不了我自费,回来后还写一份游记,哦不,报道。”

他说得轻松又委屈,其他人都笑了。坚冰一样的氛围出现了缝隙,不再尴尬,老板顺着台阶下,也没多纠结,点头让汪路负责这次采访。这事儿也就揭过了。

“刚才谢谢了。”出会议室后,陈灵在微信里给汪路发了这句话。

消息发出去后,对话框里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但这种显示一直持续着,三分多钟后,对话框里只多了两个字。

“没事。”

陈灵怔怔地看着手机,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工位上汪路的背影,有些怅然。她按熄屏幕,手机刚放下,又在桌面上震动起来。

她正想按掉,但一垂眼,看到了“张老师”三个字。

是李钻风的班主任。

“老师,有什么事情吗?”她快步走出办公室,在过道里接了电话。

“你来学校一趟吧,”张老师在电话里说,“李钻风出事了。”

4

陈灵匆匆赶到学校办公室,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了尖锐的嚷嚷声。

“你们这学校怎么搞的,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小学生?”是女人的声音,“我可以告你们的!我查过,教育部规定的小学生,是六岁以上的儿童——儿童!他这模样恐怕三十多了吧,还是儿童吗?”

陈灵眉头一皱,走进办公室。

李钻风站在角落里,撇嘴垂头,脸上有干涸的泪痕,衣服皱巴巴的。不远处一个办公桌旁,坐着富态的张老师。他对面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女,干瘦精明,拉着一个小胖男孩的手。嚷嚷声正是出自她口。

其他座位上的老师都朝他们看过来,表情各异。

“阿风,”陈灵穿过妇女与张老师之间,径直走到李钻风身前,低声问,“怎么了?”

李钻风低着头,胸口一起一伏,不肯说话。

见她来了,倒是张老师如释重负,连忙说:“你终于来了。”又转头看向妇女,“罗集妈妈,这位是李钻风同学的监护人。”

妇女斜眼看过来,上下打量,迅速判断出了敌我的战斗力,轻蔑一笑,“第一次在学校里看到监护人比被监护人小的,难怪这么奇葩。”

陈灵仍不看她,见李钻风不肯开口,又走到张老师座侧,问:“出什么事了吗?”

“你们李钻风跟人打架了,”张老师脸上的肉颤了颤,说,“当然了,小孩子打闹本来常见,也没出什么事来……”

一旁的罗集妈妈插口道:“这是小孩打闹吗?!”拉起矮胖男孩的手,又抬手指了指李钻风,“这是以大欺小啊,白长这么大个子,得有一米九了吧,公德去哪了?吃的是白饭,把屎留肚子里,公德给拉出来了?那还上什么学呀,在厕所就能吃饱喝足衣食无忧啊。”

话说得难听,周围老师们都面面相觑,但也没人吱声。罗集妈妈的气场已然笼罩整个办公室。他们都知道这是最难缠的一类家长,被市井和琐屑的生活磨砺过,唇舌锐可杀人,脸皮厚能筑墙。看年龄,罗集多半是他妈三十多以后生下来的,虽不算老来得子,但肯定也护得跟心肝儿似的。

陈灵却似充耳未闻,又转头对李钻风低声道:“你打他了嗎?”

李钻风点点头。

“为什么?”

“是他先打我……”

这一刻,陈灵想起了昨晚给他洗澡时,他背后的那些淤青。“不是第一次打你了吧?”她问。

李钻风头垂得更低,泫然欲泣,但咬牙忍住,只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别怕,”她低声说,“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话刚说完,她心里微颤,好像有苦涩的种子在胸膛里萌动——这句话,她以前也对他说过。

那时,他们刚刚确定关系,又看了一遍《月光宝盒》。她开玩笑对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在《月光宝盒》的结尾,紫霞第一次出现时,就是这么对至尊宝说的。

想不到一语成谶。

她把甜苦交杂的回忆压回心底,走回张老师身旁,说:“那,现在您这边打算怎么处理?”

张老师连忙说:“都在一个班里,学校也不想弄得不好看,这样,道个歉,赔点医药费就可以了。”

陈灵点点头,“嗯嗯,也可以,不过赔偿我就不需要了,歉是怎么道呢?是孩子给孩子道歉,还是家长给我道歉?”

张老师和罗集妈妈都抬起头,看着她。

“嗯?”陈灵说,“是我没说明白吗?”

张老师说:“是我没说明白,我说道歉和赔偿……”

“是啊,我听明白了,但我不需要赔偿,道歉的话,态度好一点儿就行。”

罗集妈妈终于反应过来,叉腰大骂:“你是不是神经病啊?!明明是那个傻瓜欺负我家孩子,还让我们道歉,我呸!”又拉起罗集的手,“集集,你说,是不是他欺负你啊?”

男孩连忙点头,“是他打我,我都够不着他……”

陈灵依然不看她,问张老师:“谁欺负谁,是孩子们说的吗?”

“是啊,还有同学作证。”

“那监控呢?”

“倒还没看,但孩子们都说了,应该——”

陈灵深吸口气,“那现在看监控吧。”

张老师面露难色,犹豫道:“手续有点儿麻烦,要校长签字……我看事情也不大……”

罗集妈妈也尖声道:“看就看!我非得——”这时,罗集拉了下她的衣袖,被她一把甩开,“放心!妈给你做主!”

陈灵说:“学校收的费用里,有一部分是用于监控的吧,交了钱,我就要看。我请了假,今天不用上班,有很长时间可以看。”

张老师只得起身去校长办公室,半小时后回来,带两个家长和孩子去了监控室。很快,他们调出了视频,果然是罗集趁课间老师不在,用书砸李钻风的头。李钻风个子高,站起来躲,罗集又在哄笑声中爬到桌子上,嘴里尖叫着什么,边叫边砸。直到最后他用铅笔扎李钻风,李钻风受不了,才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下桌子。他一屁股摔到椅子上,哭起来,正好老师进教室,他便告了状。

看完监控,罗集妈妈脸色由白变红,结束时又变白了,说:“那……那我家集集也只有八岁,打闹一下能疼到哪里去?”

陈灵没抬头,对张老师说:“再把前几天的视频也调出来吧。”

“这……”

“我说过了,我有一整天的时间。而且我也有看视频的权利。”

于是,他们又在前几天的监控里看到了罗集和几个男孩把李钻风逼在角落里欺负的画面。他们远不如李钻风高大,身高一半都不到,但仗着李钻风不还手,拳捶脚踢,还有拿着笤帚砸的。他们脸上都没有咬牙切齿地恨意,只是一片欢快,这种欺负,是出于纯粹而原始的恶意——打败比自己体型大那么多的人,会给他们带来一种残忍的成就感。而周围人的起哄,无疑放大了这种感觉。

整个过程中,陈灵的脸都是沉静的。张老师担忧地瞥了几眼,但看不出她的表情。

“这确实是学校的失误,这样吧,”张老师关了电脑屏幕,对罗集妈妈说,“罗集妈妈,你让孩子道个歉,态度好一点。都是同学嘛,以后还要相处……”

“凭什么我们给这个怪胎道歉……”罗集妈妈狠狠掐了儿子一把,罗集大哭起来,哇哇叫妈。但她没理会,转过头,声音尖锐似刀,“我就说,这怪胎就不应该在学校里。听说他以前在这里上过学,过了十几年变白痴又回来了——这是小学啊,又不是智障收容所!喂你,你赶紧把这怪胎领回去……”她是指着陈灵在说,但发现陈灵没看自己,她继而想起:整个过程中,陈灵的目光压根没往自己身上落一下。

她心里突然掠过一丝不祥——自己纵有千百战斗力,对方却从未接招。

果然,她听到了陈灵对张老师说的话。

“我家李钻风是跟常人不一样,但他来这里上学是特批的,手续齐全,也有医疗证明。他应该跟所有小孩一样。”陈灵的声音不高,只是隐隐颤抖,那是极力压制某种情绪的表现,“而且我改变主意了,道歉我要,赔偿我也要,我会找医生来鉴定他的伤——我认识很多医生。”

张老师犹豫道:“要不再……”

陈灵没等他说完,亮出握在掌中的手机,说:“刚刚的视频我已经录下来了,张老师,您应该知道我的职业吧——我是做新闻传播的。”

张老师像被蜇了似的,眼皮一跳。他总算醒悟过来,最难缠的一类家长,并不是悍妇,而是眼前这个有着冷静眼神和凌厉手腕的年轻女人。他也上网,知道这种跟“校园暴力”沾边的视频,经过专门的营销传播,能在网上引起多大的轰动。

事关学校声誉,已经超出了张老师的职权。他又去了一趟校长办公室,最后在校长的调解之下,罗集妈妈赔了两千块钱——事后会由学校补给她。然后,罗集和那些欺负过李钻风的小孩,逐一向李钻风道歉,并罚写检讨。

他们道歉的时候,李钻风却像是自己犯错了一样,后退几步,连连摆手,无助地看着陈灵。

等事情落定,已经是下午渐尽了,众人各自离开。陈灵也要走,但被校长叫住了。

李钻风在办公室外等着,里面只有陈灵和校长。

“我觉得,”校长犹豫了一下,“李钻风可能不适合在这所小学里了。”

陈灵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校长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喝口水,又说,“本来就算没这事儿,我也要跟你说的——他太聪明了,已经不是小学能教的了。”

陈灵转头看向窗外的李钻风,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的头依然垂着。更远处,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校长接着说:“他刚进学校时,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一切都要重新教。但这两年,他学得很快,别的小孩最聪明也就是听一遍能记住,而他,听半句话就知道后面的意思。他的试卷就是标准答案。”校长拿出一叠试卷,往下一扒,露出一串整齐的红色“100”字样,“我们本来是商量让他跳级,但从三年级到六年级的所有内容,他都知道——所以我们建议,他可以读初中了。”

陈灵沉默了。

校长以为她生气,连忙又道:“当然,我们也只是建议——你考虑考虑。”

回到家,陈灵才感觉疲倦。她陷进沙发里,眼皮重得像铁,闭目养神。

李钻风本来站在客厅,见她疲倦的样子,也坐在她身旁。她的呼吸清晰可闻。渐渐地,他也歪着身子,头枕在她腿上,也闭上了眼睛。

傍晚未到,太阳尚有金辉。但斜阳被城市的高楼大厦切割着,落到这栋楼时,只剩下微弱的一抹。它穿过阳台玻璃,在地板上爬行,最后落到了陈灵脸上。

这时,李钻风悄悄看了眼陈灵,见她似乎睡着了,嘴边轻轻呢喃出一个字。

“妈……”

陈灵的眼皮动了动,但没睁开。

阳光落在她眼睛下,有些细细的辉芒在闪,不知是因为皮肤反光,还是别的什么。

5

他们第一次认识,也是在这样一个布满霞光的傍晚。

那时候李钻风大三,是学长,在一楼教室门口走来走去背单词。那是在第二教学楼,以迂回曲折著称,很多人找不到去教室的路,当时还有不少关于在二教迷路的段子。陈灵是新生,从宿舍走来教学区,走了很久,经过了长桥和明远湖。她站在楼前,仰视整栋大楼。

于是,他看到了这个面带新奇的学妹。她正仰着头,沐浴在金黄霞光里,整个人都快融化的样子。

她也留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男生,问:“老师?”见他没回,她皱皱眉,“学长?”

他还是没说话。

“谢谢。”她低低地“哦”了一声,准备走进去。

他说:“哎,二教不要乱闯。”

“二教?”她转过头,指着头顶斜上方的塑料大字,“你当我不识字啊,明明是综合楼吗!”

他顺着看去,果然是综合楼。原来自己默背单词,不自觉间走到了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正要道歉,她已经走进去,身子一转,消失在楼道间。

再一次见面,是在期末的院际辩论比赛上。两人各是正反方的一辩。李钻风看着对面认真辩驳的陈灵,一下子想起了半年前那片夕阳,有些失神。他在后面的辩论环节出现了好些漏洞,被陈灵抓住,最后让传媒学院拿了冠军。

但也就是这个契机,让李钻风知道了陈灵的联系方式,开始频频约她。陈灵对这个学长有点儿反感,觉得烦人,每次都推掉。有一次晚上他又约她逛校园,陈灵想也不想就回短信拒绝了,“晚上要上选修课。”

但其实她的选修已经结课,当晚没什么事情。晚饭后她路过商业街,看到了学校的内部电影厅要播放的电影片名:《大话西游》。这是她最喜欢的电影,就买了票——很便宜,估计片源也是盗版的。

她走进昏暗的电影厅,来看这老片子的人不多,观众稀稀拉拉,她找了个座位坐下。电影已经看过无数遍,但她还是能被星爷的无厘头表演逗笑,整个过程笑声就没停过,惹得斜前排的男生老是回头看她。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是谁,连忙收敛了笑声,但没多久又忍不住笑起来。

后来电影放完,影厅灯光亮起,她才看清男生的臉。正是李钻风。她残存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好在李钻风并没有走过来,冲她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打那以后,李钻风就再没有约过她。但她发现,电影厅里重放《大话西游》的频率变高了,只要她看到告示,每次都会去看,而只要在进电影院,都能发现李钻风。他们没有交谈,座位也隔得远,散场就离开。

这样一直持续了一年,到大二课变得多起来,一忙时间就过得飞快。其间她也在校外见过几次李钻风,他是在兼职,倒卖小商品和发传单之类的。她面无表情地路过,他也没打招呼。后来陈灵把精力花在学习上,没再参加辩论赛,只在比赛结束后看了结果,发现最佳辩手居然是李钻风。再一打听,发现李钻风大一时也是最佳辩手,只在大二那年落选——就是跟自己辩论那次。她找出当时的录像,重看李钻风跟自己的辩论过程,发现李钻风在前半截口齿伶俐,逻辑清晰,而且是他熟悉的题目,本来胜券在握,直到遇到了自己。他那些辩论中的漏洞,一半是失神导致的,一半看起来像是故意的。

于是,下一次再看《大话西游》散场后,她总觉得该说点什么,便在厅外等着李钻风出来。但等了一会儿也没动静,她纳闷地走进去,看到影厅老板正在给李钻风付钱。

“就不知道你这样图什么,每次都包场看这部电影。”影厅老板掏出钱,点了点,“还让我正常卖票。包一场三百,卖一张票六块,喏,这是今天的54块。”

李钻风低头接过钱,也不说话,转过身。他看到了门口的陈灵。

那个晚上,他们在学校里走了很久。刚开始他们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默默地走着。走过人群熙然的商业街,走过漫长的湖上步行桥,还有在夜里幽静空旷的环形大道。

“你说,”快走到宿舍区时,陈灵突然问,“为什么紫霞会喜欢至尊宝?因为他拔出了紫青宝剑吗,还是他说的那个一万年的谎言?”

“都不是吧。”

陈灵停下脚步,看着比她高半个头的李钻风。

“是在市集的时候,紫霞进到至尊宝的心里时,他也进了紫霞心里。”李钻风皱眉回忆,声音很慢,但很笃定。

宿舍楼就在不远处,每一扇窗里都亮起了灯。陈灵的心也像这些窗子一样,慢慢亮起来,她深吸口气,突然说:“以后你不用包场看电影了,兼职挣钱也不容易。”

“啊?”李钻风一愣,继而沮丧地点点头,“噢……”

“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看《大话西游》。”

6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陈灵又接到了初中班主任的电话,让她去一趟学校。

她做好了再跟那些凶悍的、无理的家长们针锋相对的准备,万一斗不过,她也能承受辱骂和鄙夷的目光。但她没想到,这一次李钻风做的事情,将她彻底击败了。

李钻风给同班女孩写了情书。

从班主任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陈灵身体里像是被抽走了几根骨头。她后退一步,靠到了墙,又茫然地抬起头。

班主任又说了一遍:“他给班上的女同学写情书,影响很坏,你看,这要是其他同学写,我疏导疏导就行——但他生理年龄三十多了,女同学才十三岁,这,总有个伦理上的……”

陈灵转头看向李钻风,他低着头,还是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但这一次,她帮不了他,她甚至都帮不了自己。她再也没有了跟所有人抗争的勇气。

“我……”过了好久,她才深吸口气,“他是真的写情书了吗?”

“证据确凿。”

“我能看一下吗?”

那张薄薄的纸伸了过来,她下意识去接,手又跟被蜇了似的缩了缩。班主任皱着眉往前递。她躲不过了,接过来,展开看。

是的,是李钻风的笔迹,是他的语气,是他的好感和爱意——只是给了另一个人。他用笨拙的语言表达好感,想跟她交往,在信的结尾,他说了那四个字。

我喜欢你。

陈灵手一抖,信落在地上。

班主任悲悯地看着她——他知道陈灵和李钻风的关系,是监护人,也曾经是情侣,是未婚夫妻。李钻风给别的女孩写了情书,在李钻风看来,这可能是同龄人都会做的事情,但对陈灵来说,这张纸上透着浓浓的残忍和荒诞。

“老师,我……”陈灵嗫嚅着,过了许久才缓过来,垂下眼睑,“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也还好,没怎么吓到——但她家长反应有点儿大。”

“对不起……”

“这个对不起我可以转达,”班主任叹了口气,“他这样可能是受了周围同学的影响,你也别想太多……至少在学习上,他是很聪明的,有些教师不会做的题目,他都……”

后面的话陈灵就没听进去了,她脑子里满是往昔那些破碎的画面,那些凌乱的语句。多年来被某种执念压住的疲倦一下子翻涌上来,在身体里一浪一浪地拍打,让她站立不稳。

“你……你没事吧?”班主任见她摇摇晃晃,嘴唇煞白,问道。

“没……”陈灵反应过来,看了眼李钻风,咬咬牙,“我想给他请几天假。”

学校的假好请,毕竟李钻风成绩很好,落几天也不会怎么样;倒是陈灵给自己请假时,遇到了一点儿麻烦。

“这几天请假?”老板有些不满,“成都和印度的苏拉特,同时爆发了同等级的地震,我还想派你去成都做个震后访谈呢。”

地震?她想起昨晚回家后,她在沙发上确实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但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后来倦极,整夜也都没有开手机。

“实在抱歉,”陈灵说,“能有别的同事先顶上吗?我回来后无偿加班,把事情弄完。”

“哪儿还有人?汪老师也是刚请假,说是陪女儿出国玩……”说着,老板突然一愣,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眼她写的请假表,“噢噢我明白了,那可以,可以批准!你们好好玩儿!工作的事我找其他人顶上。”

陈灵一头雾水。

很快,她就明白老板为什么有那副奇怪的表情——在机场,她见到了汪路父女二人。

“好巧啊!”汪路也很惊奇,问了下航班号,居然是同一趟,“你們也去泰国玩?”

“是啊,我们去……散散心。”

“挺好的。”汪路看了一眼旁边撇着嘴有些不高兴的李钻风,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挺好的。”

“对了,上次出差,多谢你。”

汪路摇摇头,说:“没啥,本来我对那张照片也很感兴趣,就算你要去,我也得跟你抢呢。”

“那查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汪路的眉头皱成川字,“那边已经被封锁了。不过我在至元村待了几天,又发现了新情况——晴天闪电,天空都像要撕裂的样子。那里肯定要出什么事,但我回来后,这个选题被禁了,我跟不进去。”

“哦。”

接下来他们就没怎么说话了,可能因为那顿始终没吃的饭,总是有些尴尬。他们在登机口沉默地坐着,倒是李钻风和汪路的女儿汪乐仪聊了起来,在空地上玩得开心。他们以机场的方形地板为格子,蹦蹦跳跳地踢着文具盒。

路过的人看到一个高大的青年陪八岁小孩玩这么幼稚的游戏,都露出笑容。但看到李钻风脸上单纯稚气的表情后,又愣一下,摇摇头,快步走开。

“他这样……”汪路犹豫了一下,“很久了吗?”

陈灵没有看他。晨霞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落在她脸上,像是补上的一层妆,让她这几天失血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

“嗯,很久了。”

“是……天生的吗?”

“是意外。”

“怎么造成的?”

“溺水了。”

汪路听她语气淡淡的,转过头,只看到她在霞光中的侧脸。他低头看了眼机票,到达地是普吉岛,眼皮一跳,说:“难道……不会是几年前普吉岛海难那次吧?”

陈灵点头,“是那次。”咬了下嘴唇,脸上掠过一丝痛苦,“本来他很忙,不想去泰国的。是我,刚刚订完婚,闹着要旅游,还把他父母也带去了。那天天气不好,旅游局不建议出海,但还是我,非要买票去海上玩。回来的时候,遇到了风浪……”

“没人能预料得到,你别太自责了……”

“他父母遇难了,他溺水重新变成婴儿,只有我,什么事都没有。我宁愿出事的是我——也应该是我,一切都是我作出来的。”

汪路不知如何安慰,沉默了。太阳升起来,广播开始播报登机准备,四周的人影移动起来,早早在检票台前排成长龙。但陈灵没有动,沉浸在苦难的往事里,嘴唇快咬破了也不自知。

“严重吗?”汪路看了一眼玩得正开心的李钻风,“如果是脑损伤的话,我认识几个医生,可以再看看。”

陈灵回过神来,低头整理了下表情,才说:“不是损伤,是记忆清掉了。”见汪路露出诧异神色,苦笑一声,解释道,“是罕见病例,医生也没办法——总之就是脑袋被冷水灌入过,但没有器官损伤,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果只是失忆,也有办法吧……”

“是所有的记忆——不仅仅是他经历的事情和认识的人,”陈灵看着蹲在地板上捡文具盒的李钻风——他一玩起来就忘了不快,额头上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嘴里还发出兴奋的呜呜声,“所有的习惯、常识,对世界的认知,都不记得了,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汪路咋舌:“那就是——跟婴儿一样?”

“嗯,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他重新成了婴儿,一切都要重新学,知识、礼貌……但没关系,他还会再长大的,只是时间问题。”

开始检票了,人龙缓慢地向前蠕动。汪路也站起来,唤来女儿,摸着她的头。他犹豫了一下,转头对陈灵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嗯?”

但汪路想了想,终究没有开口。他掏出登机牌,跟女儿一起走向VIP通道,检票员立刻让人龙停下来,看过他们的登机牌后,让他们直接进了长廊。

陈灵带着李钻风在后面排队,进飞机后找到靠窗的座位。李钻风想跟她说话,但看她表情冷冷的,撇撇嘴,也不敢多话。

直到飞机降落,陈灵手机有了信号,才看到一条微信——是汪路那没说完的半句话。

“他重新长大,还会是以前那个人吗?”

这个问题,她是想过的,但只在脑海里浮现了一瞬间,就被压下去了。

当时她在医院,听医生讲李钻风的伤情分析。那是个老医生,头发掺白,很瘦,眼镜很厚。办公室里还煮着茶,青烟袅袅,咕噜噜作响。四周的摆设简洁明净,门的隔音很好,关上门,这里仿佛就不是在嘈杂混乱的医院里,而是某间茶室。

但陈灵脑子里乱糟糟的,医生的话很多都没听清,只记得他提到了“海马体”“大脑皮层”和“全息影像”这些词语。

“全息影像?”她终于反应过来,觉得这个词很突兀。

“是啊,这是脑科学对记忆的一个假设。”医生说话的时候,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哒哒哒,像是心跳,“1971年,工程师丹尼斯·伽柏无意中发现了全息影像现象——现在这项技术已经成熟了,很多地方都在用。简单来说,就是把一道激光分成两束,一束照在这个桌子上反射,另一束通过镜子反射,最后两束光又汇聚投射到感光底片上,冲洗出来后,就是全息照片了。你再用同类激光照它,会发现桌子的立体影像在空中漂浮。但神奇的是,即使把照片撕碎,用激光去照任何一个碎片,都能得到这张桌子的完整影像——你听明白了吗?”

陈灵迟疑着点头,只点了一下,又摇头。

医生的厚底镜片后面,目光炯炯,道:“这就跟人的记忆很像。现行的理论是说,记忆都是储存在海马区,但越来越多的实验证明其他部位也有完整记忆,就像全息照片的碎片散落在大脑各处。比如海马体受损的失忆病人,至少还记得说话和一些习惯,这就是其他地方还在支持记忆。”

“但你不是说过,他的脑袋没有损伤吗?”

“是啊,这是最奇特和不解的地方——他在冷水里浸泡,接近窒息,但最后还是活过来了,脑袋完好无损,就是……所有的碎片都不见了,就像,”医生想了想,“就像电脑硬盘被清空了。”

“那,只要没有损坏,”顺着这个比喻,陈灵燃起了一丝希望,“是不是只要再往里面复制进数据……就是记忆,那就能恢复?”

医生说:“理论上是这样,但他的数据已经被抹掉了,从哪里去复制呢?”

办公室里一片沉默。煮茶的咕噜声更明显了,水汽在他们之间弥漫。

“这个病很麻烦。我有两个建议——从人情上说,我的建议是你把他交给福利院,由专人照顾。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

“另一个呢?”

“另一个就是从理智上说的了。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点儿不近人情,你不要介意,但你男朋友这个病例很——”医生斟酌着字句,慢慢道,“很珍贵,只要他的监护人,噢,他的监护人就是你了……只要你同意,我们希望能签一份合同,配合我们对他进行研究。放心,我们是正经医疗机构,不会有不人道的举措,所有的手术和研究手段都会经过你的同意。作为回报,我们会给你一大笔……”

最终,陈灵两个建议都没有听,她选择了带李钻风出院。

“那你接下来呢,”办完手續后,医生追着问道,“你要带他去哪里?”

“回家。”

她只说这两个字,就出了医院。她把李钻风带回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找关系开证明,让他重新进了以前的小学。这个证明还得由医生开,当医生看到证明的内容时,就明白了个大概,长叹一声。

“虽然我的专业不是心理学,但也知道,人性格的形成有很多因素,是无数偶然组合来的。你可以把他带回以前的学校,但他那些同学呢?难道你还能一一找回来吗?”医生劝道,“只要有一点不同,他的性格就会改变,就不是当年的李钻风了。”

“这样至少我们还在一起。”陈灵坚定地把证明往医生面前推过去,“我爱他,只要是他就行。”

医生看着她的眼睛,镜片上有些泛光。他犹豫半天,说:“但你抚养他,让他长大,你们的关系就更像是母子,而非情侣。你还爱他,想跟他在一起,但他还会爱你吗?”

陈灵的脸倏忽间变得惨白,手指也跳动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大话西游》,在最后的情节中,至尊宝忘掉了往日情谊,紫霞依然爱他;他变成了孙悟空,心里只有成佛之路。

医生看着她的表情,似乎也有点儿不忍。过了许久,他拿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显然,汪路和医生的担忧并没错。

哪怕陈灵把家安在了李钻风以前住过的地方,小学也是原小学,甚至刻意找了原来的教室。但李钻风却在她给他庇护之后,叫了她一声——

“妈……”

这是扎在她心里最锐利也锯齿最多的刀。

所以她带他来到了泰国,所有变故起源之地。

他们落地普吉岛,也没跟汪路打招呼就出了机场,径直来到海边。他们在长椅上坐着,从下午坐到晚上,游客们渐渐散去,夕阳沉入海下。起风了,雨点也啪啪打下来,海水显得暗沉沉的,在越来越大的海风吹动下,更加阴森可怖。

陈灵站起来,拉着李钻风来到沙滩,让他直视冰冷又汹涌的海潮。李钻风有些畏缩,想往后退,被陈灵拉住,问:“你记起来了吗?”

李钻风眼角泛着水花,“想起什么来啊?我……我害怕……”他抓紧陈灵的衣服,嗫嚅道,“我要回家,妈,回家……”

这个针一样锋利的字眼刺痛了陈灵。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口。她脸色骤白,一咬牙,揪住李钻风的衣领,大步向海里走去。

海水漫上来,淹没了他们的脚踝,冰冷刺骨。

李钻风吓得哇哇哭叫。他本来又高又壮,要挣开陈灵轻而易举,但他似乎忘了这一点,只是哭喊着,被一步步拉进海里。海水到了腰部,他一个激灵,喊道:“我错了,我好好做作业,好好学习!我不敢了……”

陈灵也是满脸泪水,大声问:“你记得了吗?”

“记得了记得了!”

“记得什么?”

李钻风一愣,继而说:“我记得乘法口诀,解方程组,做应用题,我要当全年级第一,我不给别人写情书了……”他的声音又快又急,混在海风里,被撕成一丝一缕。

陈灵更是面如死灰,嘴角一下子咬出了血。雨滴变得稠密,风更大了,海浪起伏,退的时候到她的膝盖,涨时又到了胸口,拍打得他们站都站不稳。但陈灵没有后退,抓住李钻风的手臂,指甲都要掐进肉里了。

风浪翻卷,天地一片昏暗,雨滴狂暴地打在脑袋上。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一夜,游轮倾覆,四周都是惊慌的叫聲。她被吓懵了。那个时候也是懵住的,要不是李钻风拉着她到了栏杆旁,让她扶好,她早已经跟甲板上的人一样被卷进海里了。但她宁愿被卷进去的是自己,死亡只是一瞬间,这些年如蜂虫一样啃噬她、让她无法安睡的愧疚才是真正的折磨。是她的任性害了李钻风一家。她唯一的希望是李钻风快些恢复,但这份希望日渐渺茫。她的怒气被冰冷的海浪和雨水浇灭,浑身凉透,哀声道:“求求你,你记起来好不好……”

李钻风哭嚷着,语不生声,只是连连摇头。

陈灵心哀如死,叫道:“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错了,你记起来啊,我不是你妈妈,我是紫霞啊……”李钻风想往后退,她死死攥住他的衣服,“如果这是惩罚,我宁愿不记得!让我也被海水淹一回吧!”

潮水涨起,半人高的水墙撞过来,她站立不稳,被卷进冰冷的海水里。她失却了所有力气,松开手,外面风急雨骤,水冷浪啸,她心里却一片宁静。就这样吧,她想。

但一只手抓住了她。格外稳,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有一种久违的熟悉。

她心里一喜,从海水里挣出来,看到了那个抓住自己的人,是汪路——这个本来要陪女儿玩耍的男人,不放心他们,跟过来了。她的喜悦再次浇灭,奋力挣扎,但挣不过汪路的手,被拖到了浅水区。李钻风也吓坏了,快步跟在他们身后。

看着他胆怯又可怜的样子,陈灵突然怒气勃勃,向他扑过去,声音变得凄厉,“你记起来!你不是我的至尊宝吗,你不是要爱我一万年吗,你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风浪暴躁,一道闪电划过,李钻风哇哇大哭。

汪路也冷得发抖,但一言不发,紧紧箍住陈灵。陈灵依旧挣扎,依旧哭喊。李钻风站在一旁,走也不是,靠近又不敢,无助地看着汪路。

“没事了,没事了……”汪路一遍遍道,不知道是对陈灵说,还是对李钻风说。但随着他的声音,两个人都平静下来了,海浪也不再汹涌,慢慢退去。

汪路低头看着怀里的陈灵,她似乎累了,低声抽泣,嘴里喃喃着什么。她脸上一片湿润,布满水痕,不知道是海水,还是流下的泪。

【责任编辑:姚海军】

下期预告:

面对不能按照自己预想,变回过去的“爱人”的李钻风,陈灵究竟会有怎么样的选择?究竟谁才是陈灵人生中真正的“至尊宝”呢?李钻风的大脑再次发育,他会是一个只在人类认知范畴内的“天才”吗?在坎坷磨难考验这对恋人的时候,世界已悄然拉响了警报,戈壁滩上那终日不散的寒夜灯柱,各国异常出现的地震,全球频发的极端天气,都无一不暗示着一场人类无法抵御的危机正在到来。他们和这些又有什么样的重大关系?所有的谜团敬请期待《再见至尊宝(下)》一一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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