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虹
——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杭州。
今天,我来到了苏东坡的杭州。
这次来杭,我身负某家国际周刊的重大采访任务,而受访者林凯风恰巧是一位故人。虽然杭州也是我熟稔之地,他为尽地主之谊,仍带我在中山路步行街逛了小半天,共同感怀这条古代南宋御街的历史沧桑。
踏着2008年重修后铺的青石路,偶有黑色的植物颗粒在我脚下窸窣轻响。抬头看,路两侧法国梧桐伸展的枝叶几乎交织起来,春夏时节当是乘凉的穹顶,此时正逢冬季,树上只余淡金色的残叶疏枝,亦别有意趣。
路边有座御街陈列馆,入口的钢化玻璃罩下,展示出一角考古的遗迹,那是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御街路面:南宋、元代与民国的路面形成了高低错落的阶梯。我们走下陈列厅,凑近观看。年代越遥远的路面越低,南宋御街的路面遗迹位于地下两米左右,我望着八百年前被古人踏过的路径,《梦粱录》中记载的盛世繁华恍如一梦。
在解放路口不远处的奎元馆,林凯风叫了一份片儿川,端上来的居然是个小面盆,两个人都吃不完。
“不都说南方饭店的菜量小吗?”我一边飞快地下箸,一边嘀咕。面条口感顺滑,雪菜笋片加肉片,为汤汁调出一份独特的鲜美。
“你这个是一品锅。”旁边端面的阿姨看不过去,用杭州话插了一句。
杭州话在南方方言中是个异数,许多发音硬而倔,带着北宋时期北方官话的特点,我只能勉强听懂一半。
林凯风却有些走神,半晌说:“现在听到杭州话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就连上菜的人也越来越少,十家里九家都用机器人上餐了。”我打趣了一句,“你们杭州尤其是,新技术一直冲在最前面。这不,这次公布的计划那么神秘,能不能透露一下具体内容,否则我没法向杂志社交差。”
“已经公布了,我们会用一年时间,筹备一场大型山水裸眼VR①。”
“说得像升级版的《印象西湖》?别人倒也罢了,你来说我还真不信。”
“播放古代杭州的模拟影像。”
“那就是VR版的宋城了,新意在哪里?”
“历史图像就没有意义吗?十年前我在中国美院听过一个讲座,主讲的英国人说:一个城市的地理特征会影响居民的大脑,当我们看到亲切愉悦的东西,大脑就会释放多巴胺,这是一种进化导致的神经化学奖励。因此我们的环境很大程度上会强化我们的审美惯性。你愛你所看到的,因为它会深入你大脑的神经层面去影响你。”
“所以我们总是怀念故乡,身上永远带着它的烙印。”我搁下筷子,轻轻“啊”了一声,“我明白了。古人的头脑里,有着古代环境的深刻烙印,而今天的人们,因为没有与古代外部环境的链接,很难真正继承和把握古人的精神,尤其是在审美层面上。在欧洲,当我走在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的街道上,仿佛随时能走进他们的历史里去。而中国古代以木结构建筑为主体,不易经久保存,加上现代城市的迅猛发展,除了北京故宫,在大城市的中心,少有能与明清之前的古代完美衔接的样板。幸运的是,在杭州,千年的山水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徜徉在这片山水之间,也许能找到连接古人精神的途径。既然是这样,还有必要用现代人制作的古代影像来加强这种印象吗?”
林凯风避而不答,站起身说:“下午三点进行第一次初始测试,现在已经开始清场,我带你去看看。”
我揣着谜团随林凯风一路行去,从解放路的官巷口穿到浣纱路,又走到开元路上。沿路桂树夹道,秋日一定格外馥郁芬芳。他为我指点儿时的老家,那是藏在开元路直紫城巷里的平房,三家人合住的一个小院,离西湖仅两百多米。
站在巷口,在爬满枯萎的金色藤蔓的水泥架阴影下,他闷声说:“七十多年前,浣纱河从这里流过,我外婆小时候在这河边洗头。千百年来,杭州一直是个河道纵横的城市,百年间填河造路,许多过去的河都消失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表, 咳嗽了一声说,“时间到了,我有点儿紧张。”然后他指向开元路的西出口,问我发现了什么。
西湖不见了。从这个方向看,原本能看到梧桐、樟树与无患子掩映中的一小段湖面,横跨着一座连接大华饭店湖区与西湖天地的圆形石拱桥,桥前种着两排摇曳的垂柳。可是现在,一堵厚墙封住了路口,大约六七米高,两头不见与路口的衔接处,那似乎是一堵左右不见头尾的长墙。
“你们为了今天的测试,把西湖给围了?”我觉得不可思议,就算是淡季,为了一个初始测试,这样的操作也太逆天了。
“围了才好做裸眼VR的展棚嘛。”林凯风回答的语气透着一丝狡黠。
可是我不信。要知道,我面前的这位青年才俊,在专业之外,还多年研究自然不明声影现象。他深信,在一个经久不变的自然或人工环境中,山谷、岩石、铁矿、建筑物等物质存在,在磁场强度较大的环境里,配合适宜的温度、湿度等各种综合物理条件,能够存贮形象和声音,以后在遭遇同样条件时,又能将它们“播放”出来。他认为,历史中各种野史、杂记里记录的一些被当成“闹鬼”的灵异现象,其实多是这种“录播”的实例。
当我听说他加入了一个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延伸项目、主导设计这场“还你千年”的裸眼VR山水实景表演时,我就怀疑过,他想让观众看的也许并不是演员表演的古装VR影像,而是另一时空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影迹。
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指向那堵凭空生出的墙问:“那是杭州的古城墙吧?”
林凯风点点头,“那是南宋临安的城墙。”
“但城墙应该更高?”
“南宋时,临安城墙高十丈,约为今天的九米多,但宋代地层在今天地面以下两米左右,所以你只能看到露出地层的部分。”
我定睛细看,那堵墙背后似乎隐隐绰绰地透出些什么,那是被墙体影像阻挡的真实的西湖吗?
“所以这并不是裸眼VR,而是你们对外假托VR,用设备改变磁场强度和环境条件,让这片湖山释放出它们储存的历史影像。”
林凯风不再故弄玄虚,干脆敞开了谈:“杭州是依山靠湖建造的城市,隋唐以来,传统的老城区城市狭长,三面环山、城外西湖、城东临江的基本格局没有发生过重大的改变。我深信这片湖山之间,一定储存了丰富的历史影像,只待我们找到合理的物理和化学参数,就能将它们释放出来。”
“那邊,快进去!”他指着城墙的方向,我们一起向前奔去,冲过那一丈厚的城墙时,仿佛穿过电磁波的浓雾,然后,又看到了湖。
眼前这面湖与我熟识的西湖最大的不同,是随处可见的“重影”。山峦之间有重影,岛屿之间有重影。停航的湖面上居然还有络绎不绝的大小游船,但仔细一看,不对呀,湖上居然还乌泱泱飘着许多脑袋和半截身子;脑袋上都戴着古人衣冠,如是女性,则梳着发髻;若露出半身,上身也都着古人衣装。
我从来没见过西湖里人头下饺子的模样,仿佛偌大的湖变成了游泳池。
“和地层一样,西湖的水体八百年来整体抬升。南宋时的水面比今天的水面要低,所以投射时会出现这种误差。明年正式开放前肯定能解决,但今天是第一次实测,要先看看,下一步再设计调整方案。”他解释说。
所以,我看到的这些仅露头部或半身的古人其实都是或坐或站在小脚船上的古代乘客投影。这些小船的全息投影许多都没在了水面以下,我们的距离太远,看不清它们折射在水下的部分;只有双层甚至三层的大型方底船,船体大半埋在了水里,雕梁画栋的楼层还在水面上漂移。湖心亭、阮公墩两岛上的重影格外严重。来自南宋的历史投影与今天的岛屿重叠在一起。
他指着那片重影的位置说:“湖心亭上原有湖心寺,寺外有三塔,明孝宗时寺塔俱毁,万历年在北塔基上建了湖心亭。”
我定睛看去,湖心亭岛上果然影影绰绰地多出了几座塔影。原来张岱在湖心亭看雪之时,已经是重建后的格局了。
“阮公墩是清朝嘉庆年间疏浚西湖后才有的,这座用淤泥填的岛,宋代还不存在。”此时此刻,几艘古代游船的影像与今天真实存在的小岛重叠在一起。
林凯风掏出一只手机大小的控制仪器,迅速在控制仪上调整各种参数与设置,再发送给控制中心。我则强按着满心的雀跃,四顾这个过去与现实套叠的奇异空间。
回望开元路的方向,我又看到了城墙,同样是这面墙,一直绵延到凤凰山麓,然后向东没入了山色中。掩不住的层层宫阙在城墙后跃然而出。湖畔烟波浩渺,山上白云苍松,琼楼金阙,在八百年前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幅活转来的《万松金阙图》。山水之间,还有仙鹤轻盈的影子,从遥远的时空飞来,在水面上、松影间一掠而过。
忽然,我眼角的余光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东西,通向那座影子城墙的开元路上出现了一顶古人的帽子。再过了一两秒,帽子越冒越高,越来越近,看上去像是南宋时男性所戴的幞头,内衬木骨,外罩漆纱,形制上属于身份低微的普通人的冠带。
之后它更近了,更高了,变成了一颗带着幞头的年轻男性的脑袋。
从柏油路面上长出一个古代人头,如果不是刚才看到了一湖的脑袋,这会儿我一定被吓住了。
林凯风见我表情有异,转身望向路对面,顿时也吃了一惊。显然这并非他的有意安排。
脑袋仿佛也发现了我们。它(他)嘴里哇哇直叫,吐出一连串的怪话来,发音非常奇怪,有点像我方才听过的杭州话,但又好像更接近粤语。接着,后它(他)陡然调转方向远离,没入街面不见了。
这不是南宋历史影像的投射,因为那个“脑袋”显然也看到了我们。我的心跳加快,双脚发软,我忍不住叫出声来:“林凯风,你说实话,你这是在做什么?”
林凯风望着我点点头,“你猜对了,我刚刚把设定换成了跨越时间的‘双向视频交流。”
这是他浸淫多年的试验项目,我之前早有了解。
如果说“不明声影现象”是单向直播,那么地球磁场是否也能相对两个不同时空进行双向直播,达成跨越时间的“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交流”呢?我们早已习惯的视频通话就是跨越地域的双向视频交流,但宏观上时间是一个整体,“过去”“现在”“未来”只是三个相对的概念,其实都在同一轨道上,这使四维空间的直播成为可能。
就理论角度而言,单向直播既然可能,双向交流当然也能发生,这与对应空间的磁场强度、自然条件有关。如果强度够大,自然条件适宜,同样可以进行跨越时空的两地互送、同时直播——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交流。林凯风发明的机器可以在封闭环境内,通过控制磁场强度和小范围内的温度、湿度及其它环境条件来选定交流的对象——即具体的时间点。这是相当惊人的探索,但也有巨大的风险,因为任何跨越时间的交流,都可能影响历史的轨迹,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所以他的实验一直在绝密状态下进行,只有极少数人知悉。这一次,他要公开这个成果了吗?我又惊又疑。
正当此时,那个戴着襆头的脑袋又在路对面出现了,这一次,我还注意到马路中央凭空生出一对传统石桥上的扶栏,路面也似有微微隆起,像是桥心。
男子越来越近,越升越高,露出了脖子、躯干,最后站在了马路正中,他穿着及腰的短衫和浅色的裤子,看打扮是个年轻伙计,而和他一起从路中“升起来”的居然还有一位女性。
一见这个女子,我不禁暗赞一声:好一个精神利落的小娘子!她面容娟秀,双目细长,柳叶弯眉,唇上施朱,肤色却因为经常日晒有些发黑。女子的头发后梳,结一个光滑的发髻,发髻上插着几支天青色琉璃簪,簪上挂着同色琉璃坠;身着垂地的长袍,袍子左衽,肩上圈着一条紫色的方巾;腰上坠一个团花牡丹金绣丝荷包。
此时她表情有些惶恐,嘴里用古音念叨着什么。我恍然大悟,向林凯风说:“你说过这里古代有一条河,他们会不会正在上桥,桥心最高处和地层的沉降程度恰好相抵。所以一开始他们的影像沉入了地下,直到他们走到桥中央,我们才看到了全身。”
“你猜对了,而且我们站的位置可能在古河道上方。因为那女人正在向我们道歉,说她带伙计出门办事,谁知有幸遇到了仙人。伙计不懂事,见我们凌空悬在河上,吓得掉头逃跑。她带他回来赔礼,让我们不要怪罪。”
“你懂南宋官话?”
“做了一点古音韵学的准备,但也只能听懂七八分。”林凯风摇摇头。
我不由得好笑,哪有穿成我们这样的仙人。不过,在古人眼中,我们这“凌空虚蹈”的本事就像仙术吧。况且,面对八百年前的宋人,我们不如将错就错,扮演被他们误认的仙人,这比向他们解释“双向視频交流”要靠谱多了。
林凯风用古音发话,我勉强能听懂一点,他在问她是做什么的。
那娘子回答得诚惶诚恐,经林凯风转述,她是官巷口光家羹铺的老板娘,带着伙计到涌金门外讨账。
“光家娘子,须知天机不可泄漏,今日见我二仙一事,你断不得说与他人。”林凯风作势板起脸来,吓唬两人说,“我保你家铺子生意兴隆。否则,不日便有杀身之祸!”
光家娘子一噤,看那表情,显然是受了惊吓。随后她缓过神,连连应声,带着伙计一起在桥心向我们叩头,准确地说,是他们穿越时空的全息投影对我们深深磕了一个头。小娘子发髻上天青琉璃钗的坠子,随着她的身体起落而颤动,一直在叮当轻响。
礼毕,两人毕恭毕敬地起身,碎步调头离开,逐渐没入了道路的另一端,仿佛只是我们的一场幻觉。
我望向林凯风,他也正望着我,我们彼此的表情告诉对方,刚才的一切真的发生过。
“这完全是偶然。”他喃喃,“这只是一个最可能完成双向交流的时间坐标。”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头脑才恢复了正常思考的能力。那时第一次短暂的实验已经结束,八百年前的声音与影像消散在冬天的空气中。方才的我,既紧张又兴奋,手足无措。我见到的真是宋朝人吗?我真的跨越了漫长的时间,直接与他们说话了吗?但慢慢的,记者的专业思考驱散了体验者的狂喜,我开始考虑林凯风的大型试验可能产生的后果。
我难以想象,这个以湖山投影来做的双向视频交流会耗费多么巨大的能量,需要多么庞大的财力支持。而即使选择了西湖旅游的淡季来做这类需要清场的前期试验,也需要行政资源的强力支持。可是,这幕后的人,了解林凯风的真实打算吗?我不太相信。
“你想做的事情是错的。”我的声音开始颤抖。前些年,同样有一个人,用了欺上瞒下的方式,做了一个违背伦理的试验,轰动了全世界,却毁掉了两个孩子的人生,损害了整个中国科学界的声誉,他个人也受到了牢狱之灾的惩罚。
“观众们不会知道。我们会解释说这只是最新的裸眼VR演示,能与观众实时互动,就像一个VR游戏。”
“可你瞒不过所有人!更不用说你对古代世界会产生什么样的冲击。我们回到过去,或者干涉过去的行为,确实可能造就了我们的现实。但历史虽然可以造就,历史却不能改变。我们刚才与光家娘子的邂逅,并没有改变历史的轨迹。而现存的所有南宋古籍,没有一种记录过当时的人们见到几十万人虚影的奇异事件。如此巨大的变量,涉及到如此广泛的人群,会产生什么结果,你没有想过吗?所有现在、过去、未来的存在基础都可能会崩溃!”
“但也许它能像扳道器一样,让历史进入另一个轨道?”
“你是说平行世界?但那只是一种预想吧!而且是完全不可控的预想!”我大惊失色,没想到他还有这样危险的计划,“即使那真的存在,可我们现在的世界、这个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世界呢?可能就像泡泡一样破裂、消失了吧?”我真的没有想到,一个这么出色的科学家,竟会有这样幼稚鲁莽的念头。
“但也许那一切危险的事都不会发生,历史依然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他们却能看见我们的存在。不是假装的神仙鬼魅,是人,是他们的后人。”林凯风一脸的倔强,显然他还不愿放弃。
“为了让他们看到,就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得吗?”我轻轻叹了口气,“你看,我也不是什么技术专家,你请我来,第一时间了解这个前期项目,其实是因为你自己也很犹豫,你需要的不是技术的支持,而是一个判断,对不对?”
他直愣愣地盯着我,眼眶有点儿发红了,“陈平,我为这个理想努力了很多年。我也经历了不止一次和过去时空交流的实践。”
“我明白。”我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他,也是经由一次穿越时空的交流,不由有些失神,“但这次不一样。”我正视他目光里那个暗流汹涌的深渊,“知道吗?我从来不相信上传的意识可以替代我的生命,就像我从不认为平行宇宙能延续我们的世界,这个唯一的世界。难道你还在犹豫吗?跨越时间的双向视频交流,其后果不可控,大型双向交流会毁掉我们的世界!不可以!这念头太危险了,想都不要想!”
他死盯着我,脸颊的肌肉抽搐了很久,终于,僵硬的肩膀塌了下来。
一年多以后,秘密筹备、吸引了诸多媒体目光和大众关注的西湖裸眼VR历史声影展正式举行。当组织方宣布VR影像并非提前摄录,而是来自真实历史时,虽然引起了各方的强烈怀疑,但活动的二十万张门票也在预售开闸的三分钟内全数售罄。
活动从下午三点半开始,晚上八点结束,以西湖沿线几大区域为固定观察点,古代城墙以内的城区不在其列,而西湖边的各大交通干道进行了限流,沿湖全部修建了临时栅栏,配备了维持纪律的安保力量,以防发生意外。从全国各地涌来的观众有些早已进场,占据了视线良好的观景位置。入场前他们都收到了详细的注意事项,告知他们无论视觉效果如何惊悚,都要确信那些只是来自历史的图像与声音,并非实体,绝无真实危险。
活动的总指挥台设在了雷峰塔,可以眺望整个西湖,在这里,技术团队虽然无法像地面观众那样身临其境,但一组大屏幕会列出各处展区的具体情况,便于他们整体控制。我作为特邀记者,获邀进入指挥台,在林凯风的身边记录整个过程。
林凯风依然很紧张。上次地理沉降导致的图像错位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但是,西湖的山石林木在岁月长河中依然产生了不少差异,使历史虚像与实景套叠时难以一致。为了保证播放时效果,尽量克服重影,技术团队加入了人工智能调控,能在0.02秒的时延内将来自时间彼方的投影调整补足。
即便如此,还有更棘手的问题。播放历史时代的声影,以封闭环境为佳,如千年不变的古墓内部。像西湖这样的开放空间,虽可建构出准确的磁场环境,但环境本身的温度、湿度变化太大,即使能用技术力量进行外部控制,但难以精确,对于历史时间的选择也会大大失准。针对这个难题,林凯风和团队的年轻人们摩拳擦掌,在屏幕中跳跃的各种时间点中做即时适配。如此一来,播放出不同时期古代声影的成功率虽高,但却无法精准控制适配的时间点。比如最后一段南宋之夜,就设置了从1234年至1274年间四十个上元节中的适配时间点以备选。
活动一开始,人们听到一种沉闷的声音,就像初进水底时,耳中捕捉到的水流暗涌之声。遍布全湖的扩音喇叭通告观众,“不要惊慌,这些只是VR的投影。”
由于现代地层高于古代地层,为了避免图像错位,这次设置历史声影的投放时,以南宋时代的地层高度为参照,进行了一次性的整体抬升。所以我们现在见到的水面,其实比古代水面要高出几米,而此刻观众看到的,其实是远古时代的水底景观。
几十万人仰头看去,在头顶的上方看到了清澈的水面,阳光透进金色的光影,许多身长数丈的青色大鱼摆动长尾在那光影中游过,它摇曳的鱼尾在所有人心中荡起了美的涟漪。又有鲤鱼大小的红色鱼群游过,它们身带青斑,白头赤喙,背部居然长着一双翅膀。陡然间,从下方水域中冲出一大片阴影,那是密密麻麻的巴掌大小的黑鱼组成的鱼群,它们直冲向人群正中,引起一片惊呼。但不及躲避的人们立刻发现,冲过身体的只是一阵电磁流。他们兴奋起来,開始欢呼雀跃地徒手捞鱼,越来越投入这场万众参与的互动式体验。在西湖还连通大海时的上古虚影中,每个人找到了一种VR游戏式的快感。
忽然,水位降了下来,但似乎依然漫过了观众的腰部,西湖上风波匝起,揭起接天巨浪。远远的,一串黑色的大船从北面隆隆驶来,每一艘船上都飘扬着同样的黑色旌旗,虽然看不清上面的字样,但这些吃水很深的大船似乎都是陈列重兵的大型古代海船,它们严整的布局,让观众们产生了一种恐惧与尊敬的混合情绪。但浩大的船队似乎也对风浪畏惧三分,它们环绕在宝俶山下,暂时停泊,隆重的皇家队伍开始了登山之旅。
观众中有人兴奋地喊出:“秦始皇!那是秦始皇的船队!”果然手机推送与扩音广播都告诉大家,刚才看到的是秦皇东南巡时经过钱唐县①的情景。当时古西湖还是宝石山与吴山这南北两岬角之间的湾浦,秦汉时人们主要居住在灵隐、凤凰山和柳浦一带的山麓。今天的杭州城则位于湖海之间的沙漫滩上。
千年时光瞬息过,挥手之间,西湖风月跨越了许多个朝代。观众们身边已然桃花盛开、柳条舒展、莺燕纷飞,春水荡漾的唐代湖面上浮出往来的古代游船,西湖东面现出城郭的影子。沿湖路上和白堤、断桥上涌入骑马踏青的游客身影,中间偶有四抬的轿子和两抬的软轿。这些全息影像在观众群中径直穿过,引来阵阵愉快的惊呼。一位器宇轩昂的官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而过,马头两边的鬃毛被编成三股发辫,它呼哧呼哧喷出的热气似乎要喷到今天观众们的脸上。一乘小轿的窗帘被挑开,露出半面红妆,佳人不见,她所过之处,千年后的观众们为睹芳容,前扑后拥,若非武警的维护,几乎要酿成踩踏事件。
忽然间,滔天白浪由东方涌来,扑过观众们的头顶,直冲进西湖,湖面的影像再次整体抬升。这时广播里介绍,唐代杭州有涌潮之患,见载的大型水灾就有十余次,“海水翻潮,飘荡州郭”之时,西湖与江潮连成一片,城市变为一片泽国。于是“西湖潮信满,岛屿入中流”。
潮水的影像在观众的长吁声中消散了。再看时,满湖影影绰绰多出了许多寺院楼阁,那又是钱镠治理下的吴越国了。
吴越建都杭州,以捍海塘解除了海潮之患,护得杭城近千年。广播中低沉的男声播报:“据历史记载,当年曾有方士向钱镠进言,填平西湖来建广大的宫室,可以有国千年。钱镠拒绝了方士的建议,留下了西湖,千年来王朝更替,杭州百姓却依然用钱王祠来纪念他。”
天色渐暮,苏堤上的观众忽然发现,身边多出了大群人影。他们扛着工具,用拗口的古音交流,视而不见地穿过观众的身体。那是大群北宋时代的民夫,他们不辞辛劳,用疏浚西湖挖出的淤泥和葑草堆筑出观众脚下的湖堤,看情形他们此时正准备放工。正当此刻,一艘三层官船靠向堤边,船头有人在向工人们喊话。只见他身材高大,峨冠多髯,一身北宋官员打扮。工人们一齐向来人躬身行礼,那官人也热情地拱手作揖。
看到这一幕的观众寂静无声,手机推送和扩音器都传送出同样激动得颤抖的声音,那是身在控制台的北宋史研究专家,他对放大的图像进行确认后做出解说:“按官服的品级判定,大家现在看到的极有可能就是苏轼苏东坡。”控制台上显示的时间是元祐四年,1089年,苏轼任杭州知州的年头。
于是,那一个瞬间,在堤上、在湖上,以及在网上通过5G高清观看这一切的全球观众,都兴奋得几乎炸裂。每个华人或熟悉中文的观众,头脑中都回响起各自熟悉的东坡诗句,或“水光潋滟晴方好”,或“望湖楼下水如天”,或“一蓑烟雨任平生”“今夕是何年”……
现场外的观众别有一番热闹,各种媒介上播放的同一个画面瞬间被他们铺天盖地的弹幕刷屏,各种文字、标点的无脑惊叹与东坡名句之间,还夹杂着一串串感动到痛哭的表情符!
然而,即使是东坡居士,都没能让林凯风激动起来,他依然在等待什么。
冬天的夜幕早早降临,城墙外的道路亮起了成排游走的灯笼。从雷峰塔上望去,南宋御街的方向腾起一片灯火。
为了这个特别的活动,今天未能进入现场的杭州人都已早早回家,观看各种媒介上的现场直播。杭州老城区整体进行了灯光管制,所以那不是现实中的杭城灯火。
“我们此刻看到的远景,中山路御街上的行人是看不到的。湖边的观众也只看得到他们身边的景象。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位置变高了?”他问。
“是因为你调整了地层差带来的差异吗?就像放电影时移动投影的位置?”
“不,因为我们此时看到的,本来就是更高处的山体岩石中存储的图像。”他解释得非常详细,“现在的雷锋塔是重修的,没有存下历史的图景。其实要复活杭州古代的繁华,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御街。西湖自古在城墙之外,虽然湖畔也有许多民居、商业与瓦肆,但规模无法与墙内御街两边兴旺的商业活动相比。可惜城市内部千年来不断变迁,无法储存下稳定的影像,仅有御街西端靠近吴山的一段有些许片段被储存下来。我们尝试用技术手段,调用了一些吴山区域储存的御街残影,投射到展区内。”
同期的广播与推送向观众们介绍:“我们此刻所见,是公元1251年的元夕。中国古代仅有宋朝不设宵禁,历朝节庆时才有的夜生活,在南宋的临安夜夜上演,几乎通宵达旦。而上元节之夜就是临安的夜晚最明亮的时候。为了更好感受上元节的盛况,我们将御街的部分景象投射到了近湖位置,方便大家观看。”
城内城外,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家家户户挂出各种耀眼夺目的灯笼,从高处眺望,从城南至城北,方圆十几公里,一片灯火通明。
没有路灯,那是高楼灯火、宅院花灯、行人手举着的灯笼和火把、游行队伍舞动的龙灯……共同汇成游动的灯火的海洋。城墙外的民居与瓦肆也一片明亮。欢庆的临安人人声鼎沸;笙簧箫管、轻音嘹亮;盛装的舞队、杂耍、扮相清丽的傀儡,都从街道中游行而过。皇宫方向竖起五丈高的琉璃灯山,用机关活动的各种人物上下翻飞。公务府院中,人们用竹竿支起灯球,在半空中划出流星般的光芒……近景中,可以看到灯市里各种灯笼争奇斗妍,五色琉璃灯、福州白玉燈、镂刻的羊皮灯、流苏珠子灯、各色罗帛灯;许多灯面上画着各色仿院派风格的山水、花鸟图,精美绝伦……
赏灯的行人中,穿行着顶盘挑架、卖各种夜宵点心的商贩,沿路叫卖春饼、旋饼、羊脂韭饼、澄沙团子、鹌鹑馃饳儿,路边的铺子伙计则吆喝售卖红白熬肉、炙鸭、熬鹅、熟羊、烤鸡、姜虾、酥鱼、海蜇、田螺羹;正当青春的卖花女挎着马头竹篮,唱着歌沿街叫卖红白梅花、三色茶花和喷香的腊梅。
七百多年前的盛世良宵是那么美好,让我这个观者兴奋难耐,几乎手舞足蹈。
但林凯风并没有分享我此时的狂喜,他靠在窗边,左手死死趴住窗棱,他的脸在一阵阵地抽搐,眼角似乎有泪光闪动。
我被他的表情吓住了,慢慢地,我明白了。
我说:“我本以为,你想复原的是《梦粱录》或《武林旧事》中的情景。但其实,你心心念念的是另一本书。”
他转过头用泪眼望着我。
“《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我报出这本法国汉学家谢和耐的名作。
“没错。”他带着泪说,“那你一定就能理解,我原来为什么想用双向视频交流,用几十万人的幻影来警醒我们的祖先。我没有那么疯狂,前面的展示我只想投射历史,但最后这一段,我真想让他们也看见我们,听见我们对他们呼喊。”
我明白。
我们面对的,是13世纪世界上最先进、富裕的国家歌舞升平的一刻,古代中华文明在诸多方面于赵宋登峰造极。但此刻的奢靡欢乐、繁华盛景,又像古人的华胥国中梦一场。
铁蹄声声将至,覆灭就在眼前。
“我只想唤醒沉睡的人。”他哽咽着说。身为一个杭州人,在这三面青山一面湖的景观中长大,西湖水已成了他血液的一部分。可当他慢慢成人,在湖山中寻访岳王庙、于谦祠,又生出由衷的历史悲情。回看这个城市千年的历史兴衰,南宋时代中华文明的成就之高,让他惊讶,而杭州的命运,乃至于南宋的命运,才格外令他痛心——“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个城市所有的精致与美好恰恰养成了人们骨髓中的慵懒气质,在繁华胜景中沉沦下去。再往后,便是崖山。南宋沦亡,临安城的夜晚成为宵禁之下黑沉沉的漫漫长夜。
几年前,他终于发现了穿越时间、与古人交流的奇特方式,那时起便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改变这一切。他想用几十万未来人的幻影这样奇异的景象,震慑面对亡国危机仍苟且偷欢的人们。如果能令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此改换精神面貌,那么,即使面对强大的入侵者,亦未必没有改变战争结果的可能。
“可是,那个时代的覆亡有更深的原因,甚至此刻的繁华恰恰与倾覆表里相依。你无法改变,更不能冒险改变历史,让我们的世界分崩离析。”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理解了他之前所有的鲁莽。这个技术宅的内心深处,原来藏着一个天真热血的少年。
他望着我,燃烧的目光渐渐沉静下来。他又望向那繁华的历史幻象,和我一样叹了口气,挺直身子,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时我才发现,他颤抖的右手中居然一直紧紧攥着那个手机式的控制器。
我顿时明白了:一年前的试验后,林凯风并没有对双向交流方案彻底死心,方才我俩的交谈之间,他经历了最后一次天人交战。最终,多年的学习给予他的科学与理性,战胜了他的冲动。对这个世界、这个城市、这片湖山的情感,让他选择了放弃。
那一瞬间,我像触电般一个激灵,发现了自己内心的矛盾。
面对这七百多年前火树银花的南宋元夕,我其实也希望,能让时间彼方的古人听到我们的声音、看到我们的模样吧?
与林凯风不同,我并不想改变历史,但和他一样,我也想让先人们看到:我们活泼泼地、更好地在未来活着!我希望让我们的祖先知道,我们存在,他们的后人存在,在这同一片土地上!
不论之后他们会面对何种绝望与阴霾,这点儿“知道”,能让他们在此后漫长的“南人”生涯中,在沉渊腐水般的文化生活里,保留一点儿希望的火光。如果可以、如果可以……
然而,不可以!我胸口一窒、鼻子发酸,连忙仰起头,不让泪水流出眼眶。
湖上的天空悬着两个月亮。
八百年前的元夕之月同今天的月亮,一虚一实地在不知岁月的流云中放射着光芒。月晕相连,如重叠的时间。
古月照今人,今月也照在古人的虚影上。
我的不甘与感伤让林凯风彻底平静了下来,那一瞬间他仿佛也理解了我,月光下他的眼光晶莹闪烁,带着没有拭净的泪花。
“知道吗,陈平,现在我真的放下了。我甚至觉得,想要改变历史的执念有点儿可笑。因为今夜望着他们,我突然明白,此时此地我们的存在,足以告慰先人。”
我回头扫视控制台上的大屏幕,左侧的几排屏幕分区上展示出各个位置的特写:八百年前的那些人儿,他们的笑脸,他们的欢欣,他们对生活的热望……而右侧分区的实时镜头下,今天的观众们脸上,依稀可以看到同样的神采!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哽咽了好一会儿才能应上一句,“你说得对。”
我仍有遗憾,遗憾不能透过历史迷雾告诉我们的祖先:崖山之后,中华未亡。然而,我们存在,他们的后人存在,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林凯风笑了,声音低沉而温柔,“来,我们再多看一会儿这美好的夜晚,把它当成一份历史的礼物吧。”
我点点头,心潮澎湃,望着我们遥远时代的先人,禁不住涕泪滂沱。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2019年初,我应邀参加某个主题写作活动,但真待稿成,故事已恣意走向另一个方向,于是它一直静静待在电脑里。我偶尔想到时,会调出来润色文字,慢慢走了十二稿。
我一直想给杭州写个故事。杭州是母亲出生的城市,儿时她曾在弄堂口的浣纱河边洗头,成年后她经人介绍,找了一个外地郎,还跑到武汉军区医院去产下她唯一的孩子。我未足百日,她就带我坐船去重庆,交托给奶奶,让我做了五年多的留守儿童。后来父亲将我接走,顺长江而下,一路到南京,再转火车赴杭,自此我在杭州度过了自己全部的校园岁月,从学生到教师。
少时我住在湖滨的巷子里,小学正对着西湖,放学后去湖边荡秋千,湖光山色,柳浪飞花都是日常风景;中学暑假尤喜骑车漫游,清晨五点沿南山路骑过苏堤,到北山街看荷花,一个夏天能黑两个色号;秋天半城桂花香,穿城行车半醉在馥郁的气息中独自甜蜜;春天四五月,去花港看牡丹、白堤看桃柳,如果错过就像白过了一年……童年时我本不认杭州是家乡,总是惦记那个江畔的山城,但渐渐地,西湖的水于我,变得和长江水一般亲切,都在我精神的血脉中流淌。
想到为杭州写故事,我原想写白娘娘,写着写着,偏了,变成了对西湖历史的追述。高潮处的精神路径,呼应了我先生某日突发的奇想:今天世上的所有人,都能在古代任何一个时期找到自己的祖先。即使是“白骨露于野”的时代,我们每个人的祖先一定都活了下来,都是时代的幸存者。——这个道理很容易想明白。但这个道理勾勒的血脉渊源,虽千万年未断绝的生命河流,和国人文化骨血中的历史感发生了共振,让我深深感动。当时很想以此为基底写个故事,但觉得需要一个宏大的设定,没想到机缘巧合,在《寻梦西湖》的高潮,就把这个概念融入了。
再说本篇采用的科幻点,“四维空间双向视频交流”是我在“陈平”系列故事《时间的彼方》(1998年银河奖获奖作品)中首次构想,之后还在少儿科幻中用过的点子。这次旧点子连同旧主角一起重新登场,而“陈平”系列其实从未终结,她会和我一起成长。
最后,本文初成于2019年2月,当时国家的外部环境压力重重,贸易摩擦的结局尚不明朗,一些激越的情绪多少被带入了写作。而今小说要发表时,时移世易,已不再需要像当时那样呼号召唤,反而顯得故事人物有些中二,但相信我们对这条血脉河流的信仰,会伴随历史,流向未来。
【责任编辑:姚海军】
①VR:虚拟现实技术(Virtual Reality)。
①钱唐县:中国浙江省杭州地区旧名。公元前222年,秦始皇设置钱唐县。唐朝,为避国号讳改为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