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的菲斯古城,有九千多条基本上分不出来区别的阿拉伯街巷。
在这座两千多年的古城里,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是值得当地人觉得稀奇古怪的。
庭院里饲养山羊当碎纸机的作家,有人传说他是第一个实现了意识融合的无性别人。养着十二个黑人管家的英国老妇,在市区不远处的海里买了一座连电力都没有的小岛,每年只来一个月,没人知道那个岛上发生着什么,但海岛会定期像细胞般寸寸分裂。这些街巷间的世俗生活里也隐藏着阿联酋公主和好莱坞明星所购置的神秘豪宅,外面的灌木从不修剪,疯长的植物和花草都是为了遮挡视线,即便这样也关不住疯狂派对的声音从高墙里飘出来,时常会有身高接近两米五的人类出现在这些豪宅周围。然而这些怪事早就被当地人习以为常。觉得奇怪才是这里最怪的事情。
老城区被叫作麦地那,这些高高低低的街道间隐秘着一间间的大宅子甚至是宫殿,而更多的是千年来传统手工业者们所居住的平民区。贩卖编织地毯和手工吊灯的商人们像《一千零一夜》里描述的那样站在店门口吆喝。刚来摩洛哥的游客难以想象比利时王室成员会钻进这些狭窄的巷子里,只为找到一个织地毯的老人出天价购买一米半丝绸半羊毛编织的华美地毯。如果他们还想要第二米,就必须再等上几个月甚至半年。这个地毯大师又瘸又瞎,且脾气古怪,不愿意雇帮工。他不停地在织布机前面工作,里面吐出美丽到晚霞都会自惭形秽的发亮织物。错综复杂的街巷间遍布着无数咖啡馆和水烟馆,大多数只有男性客人。上了年纪的老嬉皮士们脖子上系着丝绸围巾,穿白色裤子和蓝色西装坐在路边看复古高达改装杂志或者保罗·鲍威尔的书。水烟雾气里,服色艳丽的女人们涌向犹太街购买金银首饰和糕点。各种香料的味道和骆驼身上的味道混合在空气里,一只小猫正从屠夫的案板上偷走肥腻腻的板油。屠夫看见以后把更多的碎肉和肥油扔给街道上等待的野猫们,这里的人们,哪怕是流浪猫都是绝对不吃分子肉的,食物必须来源于自然。运货的驴子脖子上挂着各种颜色的挂饰,趁主人聊天的时候把头伸进水果摊偷吃仙人掌果。
菲斯的麦地那古城大约建于九世纪。现在也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当时的模样。纵横交错的街巷,构成一座迷宫般的中世纪古城,比好莱坞寻宝电影的置景更复杂,谷歌地图在这里也毫无用武之地。阿拉伯的货商们嗓门洪亮,随时用银质茶杯给进店的客人们奉上免费的薄荷茶。古城里的每个商人和工匠都尽其所能地代表着这座古城,即便他们身上穿的兜帽长袍大多来自中国义乌。不是古城变了,而是她把自己掩藏得更深了。
古城里的大多数居民过着一种他们叫作“日接日”的生活,简单来说就是今天挣钱今天吃,和中世纪没有区别。银行基本上都是设来给外国游客换钱的。古城里有各种职业,唯独没有保险公司业务员。人们并不焦虑今天的离去,也不会太期待明天。在菲斯,乐观和快乐是战胜艰难生活的唯一办法。人们对古怪的人和古怪的事接受度大得惊人。他们相信上天可以听到任何人的祈祷声,但也相信上天听不到男人们在咖啡馆里的插科打诨。
本阿杜和儿子阿里住在古城里一间非常狭小的两层带天井院子里。这种摩洛哥古城的标志性建筑叫Riad,它们中间都有一个露天井用来透进阳光。天井或大或小,豪宅的天井可以有足球场那么大,小的则不到一平方米。天井中央一般会有一个大理石喷泉,当地人叫这个饮鸟池。饮鸟池喷出水柱时,总会招来美丽的小鸟饮水洗澡。讲究的人家会在天井里种植很多美丽的植物,花朵环绕的喷泉在菲斯强烈的阳光下会制造出美丽的彩虹,而鸟儿们会在彩虹间来回穿梭。有钱的人家会在饮鸟池撒上玫瑰花瓣,在庭院里饲养蓝孔雀。带喷泉的庭院加上飞鸟,即是天堂的图景。但在这个一半是沙漠的国家里,维护一个庭院和喷泉非常昂贵,大多数平民家里是没有天堂般的图景的。
本阿杜家的天井里早已破败不堪,建筑的二楼变成了危房,将就可以住人的只有一层的一部分。如果下雨,厨房、客厅和阿里的卧室都会漏雨,只有本阿杜的房间比较干燥。好在摩洛哥的雨水并不多,即便下雨也是风过即停的太阳雨。雨后强烈的阳光可以很快烤干所有东西。阿里只要把打湿的床褥被子扔到天井里缺了口的石头喷泉上,到晚上就又可以用了。房子虽然破旧,却提供着永久的庇护。摩洛哥国王曾经制定过一条法律,古城里的房屋永远属于当地的工匠和家庭,外国人可以租赁但不能购买。即便在二战前的殖民时期,法国人的汽车也根本开不进这些狭窄层叠的街巷。殖民者只能在麦地那古城外面修建住宅。古城外法式风格的林荫大道以及楼房住宅被当地人叫作新城。
新城随着时代不断变化,而古城永远是摩洛哥人的古城。人们的生活因此受保护而千年未变。本阿杜这样的家庭虽然贫困,却在这个被叫作“摩洛哥的灵魂”的古城里永远拥有一席之地。
本阿杜父子当作客厅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五瓦的灯泡、一张脏兮兮的旧地毯和一圈本阿杜结婚那年古城里的木匠给打的沙发。本阿杜的妻子三年前和一个法国男人走了,每天早晚都是儿子给他做饭。儿子阿里十五岁,身高已经不输本阿杜多少,但他的脸更像妈妈,而不是本阿杜。
本阿杜沉默地把衬衣袖子扣好,阿里把热气腾腾的伯伯尔蒸鸡蛋端到父亲面前,面上还撒了些肉桂粉。本阿杜撕下一块白面包,用手拿着浸入鸡蛋的汁液里吸满了蛋黄。本阿杜很少在吃早饭时说话,因为早饭以后他就要开始不停地说一天的话。本阿杜在新城的一家呼叫中心工作,是个接听用户投诉的接线员。阿里知道父亲的工作压力很大,也尽量不在早饭的时候打搅他。父亲开始吃饭,他就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玩手机。
在摩洛哥,有无数本阿杜工作的这种呼叫中心,全国大概有十几万人从事这个外包的行业。曾为殖民地的摩洛哥人语言天賦极强,大多数人都掌握包括法语、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在内的多种语言。稍微受过些教育的人,比如本阿杜,说四到六种语言也很常见。这个工作门槛并不高,且雇员需求量极大,本阿杜这样的员工分分钟就会被更年轻的人取代。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增加薪水的可能,现在的工资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而且没有任何保险和退休金可言。今天能工作就领到今天的钱,生病了回来就未必再有你的位置。因此本阿杜必须对老板非常尊重,不能迟到,也不能抱怨。这样万一有个特殊情况在家躺上一天两天,老板才会在充满了电话铃声和汗臭味的办公室里仍然给你保留一张狭小得伸不开胳膊的工位。
几十万个接线员每天每分钟都在与远在非洲大陆以外的欧美人通着电话,这些通话涉及信用卡、拖欠电费、电器故障、服务投诉等等。人们打来的大多数电话都是愤怒的,接线员被催促甚至谩骂几乎是常态。大多数干了这个工作一年以上的人都有非常厉害的烟瘾。每天十几个小时的怒骂和呵斥声并不会被人类的内脏自然消化。德国的中产阶级投诉新买的空调制冷太慢的时候,不会想到接听电话的本阿杜在北非大陆将近五十摄氏度的高温下,几十个人共用一个破电风扇。美国的信用卡用户和荷兰的智能手机用户也不知道处理投诉的本阿杜其实从来没拥有过以上两件东西中的任何一件。但这份充斥着负面情绪的工作帮助许多菲斯老城区出身、在时代的变迁中失去了立足之本的摩洛哥人养活了全家。美国人和欧洲人还经常埋怨被这些月收入仅为他们二十分之一,但是会说多种语言的狡猾北非人抢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工作。随着各种APP和网络购物在全球的使用和风行,呼叫中心接线员的业务量和业务种类也在发生变化。即便是接电话这件“傻瓜都能干”的事也已经让本阿杜有些力不从心,他的老板每天都在尝试招聘更多的年轻摩洛哥人,中年接线员越来越少了。也有很多人觉得这项职业早就可以被机器人或者电脑语音程序取代,但是民意调查却显示,还是有50%的用户觉得能和真人投诉感觉更踏实舒服。也就是说,还是把怒气发到一个人类垃圾桶身上让人痛快!职员们都戏称自己挣的就是“人耳垃圾桶”的钱。
呼叫中心有员工食堂,本阿杜几乎从来没去过。一是不想花钱,二是那里人太多了。人多的地方会让本阿杜觉得紧张。他不太喜欢和人接触。在呼叫中心工作那么多年,他从没和任何一个同事说过一句话或者一起出去过。他的老板经常说本阿杜不接电话的时候,他会以为自己雇了个哑巴。老板在所有员工面前这样开本阿杜的玩笑,本阿杜也只是笑笑,点起他的烟。本阿杜真的不爱说话,但他总是礼貌地对没见过面的人说:“好的,先生。是的,女士。”
相比乏味的新城,古城是美丽且富有生活气息的。本阿杜工作的地方离古城距离很远,下班后要坐一个小时满是山羊味道的公车回家。庞大的公车开到国王宫殿附近的城墙边上就不能再往前开了。本阿杜并不介意下车走路。这是一天中他觉得最放松和美妙的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候本阿杜才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接线员。
在黄昏的古城墙边散步是件极度惬意的事情。菲斯黄昏的天空是金色的,有时天边会略带粉红色的晕染。在干净清冷的空气里各种燕雀从古城墙里钻出来,飞向天空。泥土夯实的菲斯古城墙非常厚,即便是最窄的地方,厚度都不下两米。本阿杜会沿着城墙回家。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沿着长长的泥土城墙去上学,走十几米就把耳朵贴在泥土城墙上聆听里面的声音。听城墙里的鸟叫在外国人眼里也许奇怪,但在菲斯,一切的古怪都会被包容,这里最寻常事情的就是秘密。菲斯人即便是修造宫殿也不会把大门敞开向路边,他们会在幽深的小巷子里打开一扇门。如果那扇门不被推开,就永远看不见奇幻世界般的菲斯。精美厚重的老木门里锁着的是几个世纪贵族家族的兴盛衰落、装了义肢的美丽波斯女奴的哀愁、撒哈拉黑人乐师和他的细犬的故事。
所有的故事和秘密都在这里,远远比《一千零一夜》更加精彩。
接线员本阿杜的祖上是服务于贵族的鸟语人。一个贵族会有很多个驯鳥师,比较常见的是训鹰师,但还有一种驯鸟人更神秘,人们叫他们“鸟语人”。民间传说他们可以和栖息在古城墙里的所有燕雀野鸽沟通,并且听懂它们的语言。贵族们为了不让别人获知信息的内容,就命令鸟语人把送信息的鸟饲养在厚厚的城墙里。除了鸟语人知道他们的鸟儿住在哪里,别人都不知道。鸟语人是菲斯最古老和神秘的职业之一,他们祖祖辈辈和这些生活在城墙里的鸟儿们互动着。通信手段现代化以后,这个特殊的职业还存在过一小段时间,但随着贵族们对鸟传信失去兴趣,鸟语人这项工作也就不再能得到他们的资助。鸟语人们神秘地存在过,也不知不觉地退出了历史,只有大学里的历史教授知道有这么一些人的存在,但是因为贵族不让鸟语人著书立传,更不让他们光明正大地收徒,一般都是父传子承,所以现在也毫无文献资料来研究这一职业。
即便不再被任何人需要,本阿杜的家族依然尽力代代传承着鸟语术。阿里小的时候,本阿杜就带他到城墙边上玩耍,看黄昏时从古老的城墙里飞出来的鸟儿。
“鸟儿出巢,黄昏即至。”本阿杜经常这样告诉阿里。
鸟们不但可以通过感知地球磁场来确定方位,还具备准确判断四季和时间的本能。
本阿杜站在城墙下看了好一会儿金粉色晚霞里飞舞的鸟儿。如果不是因为还要回家吃儿子做的饭,他可以就这么在古城墙下站一辈子。
还没跨进大门,本阿杜就闻到了咸橄榄炖鸡肉的香味。他刚脱掉上班才穿的外套,装满蔬菜和一小块鸡肉的塔津砂锅和圆面包就已经被阿里端到了天井里的饭桌上。本阿顿喜欢在天井里吃晚饭。
“你吃过了?”本阿杜一边撕面包一边问儿子。
“嗯。”
阿里点点头。做饭的时候,他把一些边角料的蔬菜和鸡脚鸡脖子作为自己的晚饭吃过了,最好的鸡肉要留给一家之主,上班挣钱的本阿杜。这个家一直就是这样,法蒂玛还在的时候,母子两人就是在厨房里吃饭的,只有本阿杜一个人在院子里吃。本阿杜默不作声地吃着,阿里坐在厨房门外一张破烂不堪的旧沙发上玩手机。他津津有味地用一个粘着胶带的二手手机查看社交媒体上各种各样的有趣视频,嘴角还有微笑。
本阿杜不喜欢儿子每天都把时间花在一小块屏幕上。这代孩子总是低着头生活的,本阿杜希望阿里可以抬头看看菲斯绝美的天空。
“家里没有盐了吗?” 他沉着脸。
阿里抬起头,“鸡肉不够咸吗?”
他走进厨房拿了一罐子盐放到本阿杜手边,“觉得不够咸就自己加!”
拿完盐,阿里就坐回旧沙发继续看手机,这次他脸上失去了刚才的笑容。视频并没有变得不好看,只是阿里的心情变了。他知道本阿杜在挑刺,其实他想说的根本不是盐的事情。
“盐是要放在锅里的,后面加上去的不会和食物融为一体。”
“你为什么就不能直说?你不喜欢我一直看手机,关盐什么屁事!”阿里和他妈妈一样受不了本阿杜这种奇怪的沟通方式,“如果你可以好好说话,法蒂玛也不会走了。”
本阿杜把手里的面包摔进了塔津锅里。
父子两人的沟通一直很困难。阿里和妈妈之间交流更顺畅,他常常站在厨房里看法蒂玛蒸伯伯尔鸡蛋,在诱人的食物香气里听她讲着沙漠里太阳能发电站让石油从黄金变成没用的东西,伯伯尔女人们如何在第三次世界大战参战来保护沙漠和阳光的故事。法蒂玛的故事总让阿里对菲斯以外的世界心驰神往。本阿杜无论和妻子还是儿子都沟通不多。白天恼人的工作让本阿杜浑身都是不可名状的疲劳和糟糕。他已经说够话了,一句都不想再说了。人类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和玻璃划过铁片没什么两样。本阿杜宁愿沉浸在看不见的鸟儿们的鸣叫里。法蒂玛做好的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本阿杜还没回家。阿里在无数个夜晚哭着沿着古城墙去寻找父亲。
“我觉得他爱那些破鸟比爱我们多。”
小时候的阿里经常这样气鼓鼓地和妈妈抱怨。漂亮的法蒂玛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再端给他一些法国糕点,有时是刚出炉的可颂,有时是清甜的玛德琳蛋糕。法蒂玛在新城最著名的法国老面包房Paul工作。那是一座白色的殖民地建筑,有户外的咖啡座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阿里有时候会在户外的空桌子上写作业,等着法蒂玛一起回家。面包房里总是放着迷人的法语老歌,穿着体面干净的欧洲人和有钱人们喝着咖啡天南海北地聊天,阿里偷偷地学习着偶尔听到的巴黎腔。法蒂玛每天下班打包回家的免费面包也是阿里的幸福来源之一。Paul卖不掉的面包是不会留到第二天的,所有雇员都可以拿回家一部分,剩下的会施舍给路边的乞丐和野猫。摩洛哥人认为面粉和水做成的面包是有灵魂的,他们不会随意丢弃面包。如果看到一块面包躺在地上,摩洛哥人会捡起来并且亲吻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本阿杜拒绝吃法蒂玛带回来的法国面包,也不让阿里吃。几乎每天阿里都会听到父母大声争吵。法蒂玛经常会跑回娘家,但没过几天就又回来给阿里做饭。本阿杜一声不吭,但离家的时间会更长。阿里有时候一个月也见不到本阿杜几次,不知道父亲到底睡在哪里。阿里时常哭着在黄昏的时候走路到城墙边上,看着父亲把耳朵贴在城墙上听鸟叫。阿里叫他,但父亲似乎什么都听不见。
后来本阿杜回家了,但对法蒂玛和阿里不闻不问,只在每个星期的特定日子把工资交给等在城墙下的阿里。他每天照常沉默地吃饭上班,然后去城墙下听鸟叫,夜里就把时间都花在小咖啡喝茶抽烟。法蒂玛决定和法国男人离开摩洛哥的那天,本阿杜似乎是知道的,他下班以后一直没回家,直到阿里去城墙边找他。
“如果鸟儿们都从墙里飞出去觅食,就是黑夜开始的信号。”本阿杜又对阿里说。
“法蒂玛走了!” 阿里哭着大喊。
生气的本阿杜没有再动那锅鸡肉塔津。他从家里出来,在街边小店买了一包香烟,穿过古城里逐渐闭店的商铺和高高低低的狭窄街巷,来到只有男人们的“小咖啡”。这个最普通的街边咖啡店并没有名字,只是古城街巷里的几千个当地咖啡厅里的一个。本阿杜和其他生活在附近的人叫它小咖啡。菲斯古城里每幾条街巷就会有类似这样的一间小咖啡。这里通常灯光昏黄,摆着不成套的古旧桌椅,有个只有两三个频道的壁挂电视,一般是体育频道或政治新闻。这种咖啡厅不贩卖酒精,但咖啡却毫不含糊,总是一流的。摩洛哥人总嘲笑法国人不懂喝咖啡,还说人类未来即便戒掉吃饭,也戒不掉咖啡。在这里咖啡因已经是人们血液的一种组成部分了。他们不能睡太早,因为有讲不完的故事。
这种满是香烟和滚烫薄荷茶雾气的狭小咖啡厅里的客人一般都是家住附近的常客。偶尔也会闯进来一两个游客,所有人会立即停止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游客们坐下几分钟就会发现根本没有菜单,服务生只说阿拉伯语,于是也就礼貌地拿起他们的相机悄悄退了出去。小咖啡立刻恢复喧闹,笑声和吸水烟的咕噜声再次混在一起。人们热爱谈论各种奇妙的故事,只要在小咖啡坐上几分钟,就像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走了来回几遭。手工工匠们穿着肮脏的衣服,用满是老茧和皱纹的手端起装满薄荷茶或咖啡的玻璃杯。这些贫穷的人们谈论最多的是生活里的八卦还有高深的哲学。古城里的人们也许是贫穷的,但绝不肤浅!每一个菲斯人都知道太多的故事。
本阿杜常来小咖啡坐着,也有几个密友。年迈的马赛克工匠哈佳米家里有电灯,但他从来不在天黑后工作。黄昏以后的时间加班,是对自然和生活的不敬,这个时间要留给思考。这个干瘦老头貌不惊人,却是摩洛哥首屈一指的马赛克大师。他被无数外国电视台采访过,很多公司想请他去海外工作,但都被拒绝了。据说哈佳米还给摩洛哥国王的皇宫修造过喷泉。他曾经赚过很多钱,但往往一夜之间就赌光了。因为给有钱人修造豪宅宫殿,他肚子里有说不完的趣闻秘事,比如哪个足球明星的演员女友夜里会全身发光,很多人说这一对儿根本就不是人类。
哈佳米拿烟的手不停抖动,但只要一拿起凿子,敲出来的每块瓷砖片都精美得像是打印出来的。他堪称原始的全部工具就是一块满是棱角的石头和一把凿子。各种颜色的马赛克在石头的不同棱角上被敲凿成不同的形状。真正的大师是不用复杂的工具的,永远无法被偷走的工具是他的脑子和双手。两千年以来,菲斯古城里的很多工匠已经把制造技艺发挥到了艺术家的级别,这让他们暂时无法被任何机械取代。喜欢复古风格的有钱人大有人在,也为这些古城工匠们提供了糊口的生机。所以菲斯人也就越来越为这个古董一样的城市自豪,进而成了几乎独立于外面世界的古董般的存在。
在小咖啡,哈佳米只要看到本阿杜就会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而本阿杜只要一看到他坐下就会一言不发地为他点上一支烟。这样的友谊已经几十年了。早年嗜赌的哈佳米早就丧失了家里的财权,他老婆不发给他一分钱。但这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因为小咖啡里的每一个人都会递烟给马赛克大师。他们都住在同一条街上,彼此非常熟悉。
哈佳米今天从本阿杜这里拿到的烟并不是他最喜欢的牌子,只能凑合抽抽,但他还是表示了感谢。
“幸好你来了,不然我只能抽染皮子那家伙的烟。他的烟和他的人一样,都是臭气熏天的。”
本阿杜笑了笑。
“‘还没死怎么还没来?他总是有最稀罕的烟,甚至是雪茄。”哈佳米感叹。
他们说的“还没死”是古董商米歇尔。古董商是这条街上的有钱人,有一个漂亮的宅邸和一个好人家出身的老婆,一双在美国念大学的儿女。据说他家曾是大贵族。摩洛哥解除法国殖民以后,他的爷爷不愿意进入政府工作,除了保留家族的姓氏外就没有了别的收入。他的父亲只能靠变卖自家的古董珠宝维持生活,卖了一辈子一直到去世也没卖完。他继承父亲的遗志继续败家,变卖家产来赚生活,直到没有足够的古董可卖。他开始留意成色不错的赝品。只要价格合适,他就会用卖真古董的钱把赝品卖回来和真品混在一起,高价卖给欧洲或者美国的游客。
人们说摩洛哥有两张脸。一张是给来这个北非世界猎奇的游客准备的,满是坑蒙拐骗,另外一张脸只有很少数的人有幸看到,那才是真正神秘妖娆的东方。他们有好东西,但都像抠门狡猾的“还没死”那样,把祖传的宝贝用层层丝绸包裹着藏在绝美庭院的大木箱里。不给你看是因为你不配。
“那些欧美中产阶级家里,摆上一两件我精心为他们挑选的赝品,就足够和来做客的其他中产阶级炫耀他们的东方品味了。适中的价格,没有丝毫历史价值!但是能带来两分钟左右的真正的幸福。”
顶着满是脂肪的大肚子的古董商总是这样说。他的健康状况不太好。他被医生查出来了脂肪肝、糖尿病、高血压,甚至还有一两种不会立刻死的癌症。但他秉持着最古城的精神,绝对不做机械替代器官和移植。他告诉小咖啡的人们自己随时会死去,并且决定顺其自然。他其实已经死了一半了,然而却总是“还没死”。
小咖啡里是没有悲伤的,这是人们逃避悲伤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拿来开玩笑。即便是生死,都只是生活这个大玩笑的一部分。每次“还没死”的大肚子一出现在小咖啡门口,人们就会举起咖啡杯欢呼。胖得像座山一样的古董商会哈哈大笑着加入人们的闲聊。他无数次地宣布,他去世那天,小咖啡要像过节一样热闹,每个人的香烟和薄荷茶都由死去的他买单。
“嘿,我免费的烟和茶呢?”
“哦,对不起了,今天你还是要自己付钱。”
“你那么吝啬卑鄙,天堂一定不要你。”
哈佳米每次接过上好的香烟都会“祝福”古董商几句。
“哈哈,可不是。我死比骆驼穿针眼还难!”
和小咖啡里的所有人寒暄完,“还没死”才在本阿杜和哈佳米身边坐下。
“又和你儿子吵架了?我劝你放弃让阿里学鸟语的想法。儿子们连父亲的话都不听,还指望他们像你一样听城墙里的鸟说话吗?”
古董商一边说一边咂了一口热热的咖啡,继续说道:“夫妻、父子都是角色扮演。都是一样的人,在小咖啡里就是泥瓦匠、铁匠、钟表匠,但是看见妻子就是丈夫,看见儿子就是父亲。你在演阿里的父亲,他在演你的儿子。都是悲伤的演员而已。比如我,在家的时候就扮演一个病人。我老婆以为我已经戒烟了,哈哈哈,只有在小咖啡我是又抽烟又没死的‘还没死!”
三个人碰了一下茶杯,算是致敬小咖啡这块男人们的乐土。
“法蒂玛走了以后再也没有音信吗?她没有说把儿子也接到木卫二殖民地去?”阿佳米问。
本阿杜摇摇头。
“那女人也够狠的,和法国老男人跑就跑了,还带走了你所有的钱。你真的是好人,换作别人可能会报警。”古董商补充,“本阿杜,你也应该让阿里知道这些,不然他心里是会埋怨你的。”
“怎么和他说呢?在阿里这个年纪的孩子眼里,世界太简单了。他没工作过,不知道生活有多艰难。如果和阿里说了,他会埋怨他妈妈。其实我从来没怪过法蒂玛,木卫二的生活应该也不容易。”
阿佳米喝了一口薄荷茶,“也许阿里的世界,只是在你眼里简单。”
古董商不太善于应付煽情的场面,突然开始抱怨,“小咖啡什么都有,就是缺几个漂亮的肚皮舞娘。”
“没有舞娘,你还不是天天来?”服务生又递给古董商一杯黑咖啡。
“所以你们就可以没有吗?”古董商指指手里的咖啡杯,“连糖块都没有了?”
“你老婆在脸书上说你有糖尿病,让大家祈祷天神保佑你。所有人都知道你有糖尿病。”服務生懒懒地说。
“这可怕的社交媒体,我的糖尿病都被挂在网络上了!全世界都知道了?”
“不是全世界,木卫二殖民地,火星殖民地,全宇宙都知道了。”
所有人一起哈哈大笑。
“网络是多么神奇诡异的东西?我的父母如果看到人们用一块屏幕就能看见海那边的人跳舞,在空气中就能和中国人打视频电话,一定会被吓死。”哈佳米说。
“人们还能去天上开荒种菜,他们肯定说那是巫术。”古董商补充。
“可是科学也并不是万能的!自然仍然更伟大,即便去木星和火星殖民,不是还是要依靠氧气和水吗?现在的人,连地球都不完全了解,就大谈外星生活!比如体量非常大的数据传输,其实鸽子要比无线网络还快。不久以前,户外摄影师还在用信鸽作为传输数字照片的工具。信鸽可以用一小时跨越约三十英里距离传输数十GB的数据,速度比几年前一般的ADSL快很多。并且鸽子只需要一把花生或者玉米,比建设无数的基站要便宜得多。你们不知道我每天要接多少个电话报修他们的网络。” 一说到鸟类,本阿杜的话就多起来。
“嘿嘿,很难想象你是个连智能手机都没有的人。你那个诺基亚应该扔了。”古董商打岔。
“我不需要那东西。智能手机能干吗呢?是啊,可以看到千里之外。可是身边的东西都看不到。”本阿杜说着激动起来,“在无声夜空中有难以计数的飞鸟,白天黑夜地飞行。但是因为人类眼睛的能力有限,我们看不见它们。如果我们像蝙蝠或者猫科动物一样有夜视能力,我们就能看见数百万的鸟儿在头顶上空飞过。蜂鸟会沿着墨西哥边境飞往阿拉斯加,鹳从欧洲飞越阿特拉斯山脉直达约旦河,姬鹟则横穿中美洲直指其西北栖息地。这么壮美又神秘的图景正在我们头顶发生,而我们却对这样一件让人惊叹不已的事情浑然不觉。”
“我觉得他把想和阿里说的话,一股脑都说给我们了。”古董商压低声音靠近阿佳米。马赛克大师吸着烟点点头。
本阿杜从小咖啡回家已经是深夜了。他刚要走进自己的卧室,阿里就走到他身边,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贴满了胶条的二手智能手机。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和本阿杜说,但欲言又止。
手机是法蒂玛离家以前买给阿里的生日礼物,虽然只是在古城里买的二手货,型号很老了,但是上网完全没有问题。本阿杜只有那个老旧的诺基亚,只要能打电话就可以,连发短信的功能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哈佳米和“还没死”从来没有给本阿杜打过电话,因为他们每天都可以在小咖啡见到。
“你不喜欢我玩手机,那你为什么每天都去听鸟说话?”
本阿杜没听懂儿子在说什么。
“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大人,连这个都不懂吗?听鸟说话、去小咖啡都是逃避烦恼。我的手机就是你的鸟叫!”
阿里说完就走回自己的卧室,把房门关上了,留下父亲一个人站在夜风习习的院子里。本阿杜想起来自己在小咖啡对哈佳米和米歇尔说的话。他也许把阿里的世界想得太简单了。作为孩子的阿里,也有他的辛苦需要逃避。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和任何一天都一样,早起的本阿杜吃着儿子做的伯伯尔蒸鸡蛋。本阿杜想把昨天古董商在小咖啡的笑话告诉阿里,毕竟他有一个可以看脸书的智能手机,也许可以给自己看看“还没死”老婆的帖子。但阿里今天并没有坐在一边看手机,他已经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玩手机。于是这番可能发生的温馨场景就只在本阿杜脑子里过了一遍。父子间仍然没什么交流。
本阿杜去上班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思索着手机的事情,是不是应该给阿里换一个手机了?那个老旧的手机的外壳都裂了,之前屏幕也摔碎过,阿里拿到市集上去修了好几次。在呼叫中心吃饭的时候,本阿杜破天荒地第一次去了员工食堂,他开始和一个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年轻员工打听起了智能手机。
“中国的华为非常好。他们在丹吉尔附近建立了工厂,价格非常合适。”刚开始是年轻人在和本阿杜介绍,接着他的女朋友也叽叽喳喳地凑过来一起说。
“那哪里有店呢?怎么买可以比较便宜?”本阿杜诚恳地问。
“新品推出都有折扣,不过一般都在网店卖。”年轻人说话的时候扫了一眼本阿杜手里这个无法上网的老旧诺基亚。
“你有信用卡吗?知道怎么在网上付费?”他女朋友还在说。
本阿杜得先有智能手机才能网购智能手机。在绝大多数人已经把智能手机当作空气一样重要的社会里,摩洛哥只有0.03%的人不愿意让手机拥有除了通话以外的功能,而本阿杜和哈佳米则是那0.03%,这顽固的0.03%都生活在菲斯古城里。
从车站沿着城墙回家。本阿杜每走十几米就会把耳朵贴在城墙上听里面鸟儿的声音。其实控制鸟儿和传输密码信息的技艺早就失传了,到本阿杜这代也只是保留了一个听鸟叫的习惯而已。但这习惯对本阿杜尤其重要,每当听到各种不同的鸟叫,白天那些愤怒埋怨的人声就被覆盖了。如果说每天无休止的投訴电话是对本阿杜精神和情绪的摧残,那这些鸟叫声可以说是上天给本阿杜的救赎。
阿里还小的时候,本阿杜周末会带他一起来城墙边散步听鸟叫。
“你知道它们在城墙里是什么样子吗?”小阿里问。
“就是这个样子。”本阿杜指给他一只停在远处休息的鸟儿。
“不对,我问的是在城墙里,我们看不见它们的时候,它们的样子。”
大人们从来没有仔细地去探究和聆听过孩子们的世界。本阿杜的确从来都不知道这些鸟儿在厚厚城墙里是什么样子,只有它们飞出城墙才看得到。黄昏下一大群鸟儿飞出城墙,但墙里的鸟叫声却并没有停止。这些鸣叫的鸟儿难道不是飞出去觅食的鸟儿吗?鸟儿们把声音留在了城墙里,形体飞出去了?
阿里刚出生的时候,法蒂玛用一个老旧的录音机录了一段本阿杜讲话的声音。她要本阿杜对着录音机讲述自己多么爱阿里,阿里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婴儿。在本阿杜去上班的时候,法蒂玛就给小阿里播放这段音频,每次小阿里都会咯咯地笑起来。他把声音留给了看不见自己的母子,自己走了。
不但小阿里喜欢本阿杜的声音,法蒂玛当年就是爱上了这个男人富有磁性且冷静悦耳的声音。本阿杜只和法蒂玛通了两次电话,法蒂玛就抱着一只公鸡从沙漠里的伯伯尔人营地一路赶到菲斯古城来和本阿杜结婚了。这曾经是小咖啡人人乐道的一段佳话。
本阿杜不但不知道城墙里的鸟儿都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上班的时候阿里都在干什么。阿里上的公立中学是免费的,他们不是能够负担得起私立中学的有钱人家。教学相对松散的公立中学,基本没有哪个男孩子是真的会待到下午六点才放学的。从下午两三点开始,古城里满街都是偷偷溜出来抽烟谈恋爱的中学生了。“还没死”身体还好的时候,经常提前关上古董店的门,跑遍附近街区的酒吧烟摊游戏厅去抓捕自己家的男孩子们。阿里虽然也会逃掉下午的课,倒从来没有把时间花在古城的街巷里买烟抽。
今天本阿杜到家,阿里还没回家,厨房里也没有飘出饭菜的香味。这种情况虽不常见,但是也并非没有发生过。本阿杜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刚要给阿里打电话,小院子的门响了,阿里从外面进来,胳膊里夹着一叠“公共面包房”刚出炉的圆面包。
摩洛哥人吃的面包分为两种,一种是法蒂玛以前工作的Paul烤制的那种很地道的法式面包,消费它们的大多是住在菲斯的欧洲人和一些赶时髦的新城中产阶级。古城里的家庭一般都是吃这种简单的摩洛哥圆面包。在古城里每隔几条街就有一个烘培坊,这些烘培坊都很简单,只有一个石头砌的大烤炉和一个拿着长棍子的面包师。早上附近的居民会把自家和好的面团送到这里。每家每户的面包都有自己的标记,面包师从来不会弄错,烤好了就放在一块圆圆的大石头上等着各家来自取,不需要付任何费用。面包师的工资和面包房的花销都是住在附近的贵族或者街区有钱人常年承担的,欧洲人戏称这是摩洛哥的“公共面包房”。
“你去哪儿了?”
“拿面包。”阿里把用一张纸包着的面包放进厨房,开始做饭。
“我问的是拿面包以前。”
阿里忽然停下手里在切蔬菜的刀。
“父亲。”
本阿杜很少听到阿里叫自己“父亲”,尤其是在法蒂玛离开以后。他们父子的关系不知道什么开始变得生硬而奇怪,所以阿里叫的是“父亲”而不是“爸爸”。
本阿杜感觉出来这个称谓里的距离感,默不作声。而这时的沉默并不是温柔轻松的,只让阿里觉得本阿杜在摆父亲的架子。
“我在给一个木匠当学徒。不想再上学了。”
“不行!”
“那是个很好的师傅,而且他过一阵子可以带我一起去法国工作。”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是一句不行!这根本就不是交流。有什么不行的?你也供不起我上大学。我现在知道妈妈为什么讨厌你了!”
阿里的摊牌继续刺痛着本阿杜作为一个“父亲”的自尊。他给了阿里一个耳光。阿里的拳头也挥到了本阿杜的头上,但是停住了。
“滚!”
本阿杜说。阿里夺门而出。
本阿杜独自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一口饭都没吃,抽了几根烟就拿起外套去了小咖啡。
“别担心。我大概知道阿里在哪里,古城里就那么几个能去法国的木匠。明天我一定可以找到他。”哈佳米认识古城里所有的工匠。
“不用找他。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你知道那些墙里的鸟儿在说什么吗?不是还照样喜欢她们的声音吗?”米歇尔笑着说,“你喜欢鸟是因为她们的声音让你高兴,而你儿子说的话让你不开心,你就讨厌他。这是你的问题。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条件的爱,但儿子的爱可不是交换,他不是生下来让你开心的。”
“对啊,如果你喜欢听你儿子说的话,它们就会像鸟儿的声音一样动听。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听不懂的东西反而悦耳呢?也许那些鸟儿根本就是在骂你。”阿佳米进一步解释道。
本阿杜苦笑了一下,“你们的意思是,我错了?”
“不,不,不,你没错。你只不过是一个父亲而已。”古董商说,“但是阿里现在需要的不是父亲,是本阿杜。”
这句话说得没错,本阿杜无言以对。他已经早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养家糊口疲于奔命的父亲。
本阿杜回家的时候,阿里屋里的灯没有亮,他果然没有回来。第二天哈佳米告诉本阿杜,阿里当学徒的木匠家就在离他不到两分钟的一个街区。哈佳米还带着吃的去看望过阿里。以前阿里也离家出走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所以本阿杜也没有想去找他。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阿里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回家。
男人们还是在晚饭后聚到小咖啡。古城的夜晚一如既往的热闹,很多人聚在亮灯的店铺下聊天。一阵雨前的夜风把行人身上穿的袍子吹得鼓了起来。小咖啡暖暖的黄色灯光下,常客和以往一样愉快地攀谈,讲着听来的笑话和八卦。只有哈佳米有些忐忑不安。他在等本阿杜,等他的香煙,同时他也带来了关于阿里的消息。 “还没死”再次充满仪式感地伴着欢呼声缓慢进入小咖啡。他摇摆着肥胖的身躯,慢悠悠地走向哈佳米,给这老头点上支烟。
“你怎么了,哈佳米?又把工钱赌光被你老婆骂了?”
“我在等本阿杜。木匠和我说阿里已经办了护照,要做助手去法国了。”
“什么?阿里那孩子?他不会是想去找他妈妈吧?”
“谁知道呢?也怪不得那孩子,也许法蒂玛的法国男人的确能给他更好的条件和爱。”
“他不能这么扔下本阿杜啊!太惨了,本阿杜只剩他的鸟了。”
“还没死”一屁股坐在这一张老旧的木椅子上,椅子承受不住他的压力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了,估计很快就会下雨,但小咖啡里的人却一个都没急着回家。菲斯的雨下不了多大,而且很快就停。临近撒哈拉的城市,空气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温暖而干燥。像这种初夏的夜晚,湿透了也不会感冒。空气超级干净,雨水比很多国家的自来水还清澈。在菲斯古城,没有卖雨伞的店铺。
小咖啡的木门一下子被什么撞开了,服务员以为是风,但撞进来的人是本阿杜。他跑得太急了,双手还捧着什么东西。
“医生,医生!”
本阿杜把一坨软软的东西放到一张木桌上,人们都围过来看。那个软软的小东西是只小鸟,耷拉着脑袋。
“是、是一只鸟啊。本阿杜你没受伤吧?”服务生说。
“附近有个牙医,可能还没睡。快去找牙医。”
“本阿杜,我知道你爱鸟,可牙医出诊也不便宜呢。而且……而且这鸟已经归天了。”服务员不太愿意为一只死鸟跑去找牙医。
“你们、你们仔细看。”本阿杜估计是跑了一路,上气仍然不接下气。
小鸟羽毛非常凌乱,即便没有断气也是奄奄一息。这是一只类似鸽子的小鸟,体型要比常见的鸽子小很多,羽毛也更漂亮一些。它身上的大多数羽毛是深蓝色的,又有些浅灰色,翅膀尖头有些发亮感,类似蝴蝶的粉翅。
“尾巴!看尾巴那里,在发光。”
“还没死”果然是鉴别珠宝古董的商人,眼睛很尖。随着这一声,人们越凑越近,几乎要把桌子挤翻了。其实那不是光,而是忽明忽暗的一点点闪光,非常小也非常微弱,不比羊毛衣上的静电或者太阳底下的玻璃亮多少。
“别挤!去叫牙医来,让他带上最精细的镊子和工具。”本阿杜说。
高大的古董商伸开双臂把身后挤过来的人拦住。本阿杜总算喘上来一口气,喝了一口薄荷茶,“我就觉得今天不寻常。这事情太奇怪了。”本阿杜开始讲起今天的奇遇。
“你们知道我那倒霉的工作,每天都是抱怨抱怨和责难。但今天有一个打电话来投诉信用卡被盗刷的女士,她说我说话的声音像鸟儿一样……”
“哦,可怜的本阿杜,你一定是太想法蒂玛和阿里,想疯了。她说的应该是反话。”古董商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哈佳米做了个手势让他继续听本阿杜讲下去。
“我总是觉得今天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今天我想弄清楚墙里的鸟儿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把手伸进了一个鸟飞出来的墙洞口,然后我摸到了……我什么都没有摸到。墙洞里什么都没有。”本阿杜用一只手做了一个捧着什么的形状,“可是当我把手拿出墙洞的时候,它就在我手上了!这只小鸟。它是多么漂亮,但又是多么普通。接着城墙边上的天空突然打闪。我觉得我的眼睛大概是花了,有时候我可以看见这只小鸟,但又有时候它就那么在我手里消失了,甚至有时候它不是一个整体的,忽隐忽现。”
“我的天啊,本阿杜。别找牙医,去找精神科医生吧。”“还没死”拍拍额头。
“看它的尾巴,那里不是刚才的样子了。”有人突然叫起來。是的,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小鸟的尾巴部分,也就是发着亮光的地方,在短时间内改变着形状。
“这只小鸟的一部分一直在变。它的头刚才也不是这个颜色。最弄不明白的是,它似乎死了,可是我的确听到了它在唱歌。我刚把它拿在我手上的时候,它没有唱歌。唱歌是打闪以后开始的,然后在路上突然停了。”
牙医的到来,打断了本阿杜的话。
“这鸟死了。它也没有牙啊,你们叫我个牙医来干吗?叫钟表匠更好吧。他会修古董挂钟里的弹簧鸟。布谷,布谷。”牙医有些不高兴,“谁付出诊费?夜间出诊加倍。”
“我爸爸三岁就在你爷爷那里补虫牙。我不知道捐给了你家多少治龋齿的钱。你给我儿子做的烤瓷牙质量不够好。”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们要我干吗?”
“把它肚子拉开,解剖了。”古董商说,“我的好朋友本阿杜因为它快疯了。让我们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要仔细,它有个胆结石你都要给我挑出来。”
牙医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干起来。人们从桌子旁边散开,回到自己座位上,继续谈论着小鸟的事情。门外传来大雨瓢泼的声音。人们开始争论起这只鸟的尾巴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它改变了没有。很多人坚持自己看到鸟的颜色和尾巴不停地变换。有人说那只不过是本阿杜在不同光线下看花了眼,或者是被闪电闪糊涂了脑子。
哈佳米和本阿杜以及古董商找了张桌子坐下。
“你没有回家吗?本阿杜。”哈佳米问。
“没有。”
“你应该回去看看。阿里也许回家了。”
“阿里?”
哈佳米和古董商陷入了沉默,阿里回家是去收拾东西的。
“他明早就要去法国了。”哈佳米说。
本阿杜刚拉开小咖啡的门就被大风推了回来,外面的风雨太大,门又被关上了。
“等雨停了再回去吧。”古董商劝道,“下不了多久的。”
然而他错了,菲斯这一夜的风雨比任何时候都大,持续时间很长,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早上,丹吉尔沿海地区还发生了海啸。
小咖啡里的人们继续喝着热茶抽着烟,外面的风雨从来就和这里没有关系。人们很长时间饶有兴趣地谈论起小鸟的事情,然后辐射到了所有鸟儿。碰巧今晚有个大学生也在小咖啡里。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其实鸟儿远远比人们想的神秘。科学家一直以来都在试图破解这些恐龙近亲的秘密。鸟儿们是通过什么样的办法进行全球的定位和迁徙?鸟类关于山川地理的认知堪比我们卫星绘制的地图。它们感知地球磁场、确定飞行方位的能力甚至成了飞机的内在机理。如果从比生物学更大的视角去理解鸟类,这些飞行行为的机理是什么?它们只是这样毫无目的地在天空飞来飞去吗?”
“是啊,鸟儿是不需要去厕所的,它们随时可以在你头上拉屎。这让它们多了很多时间。人去一个地方,有些有理由,有些没有。比如去上班是为了吃饭,那来小咖啡呢?”有人开始引申大学生说的东西。
“是为了扯淡,小咖啡完全是精神需要。”古董商说。
大家大笑起来。
大学生咳嗽了几声,他显然还没说完,“并且科学家发现,有数百万的鸟类是脱离鸟群行动的,它们在决定今晚飞或不飞或是往那儿飞时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有人说鸟类的行为有一种‘原力的假说。如果人类可以了解这种原力,也许就可以揭示更多的秘密,比如气候间的关系。也许这个世间万物就像精密的计算机一样环环相连。”
“你是说我们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计算机里,也许这些漫天飞舞的鸟儿,就是巨大计算机里储存的数据。它们不断地通过飞行和鸣叫来传输?”另一个年轻人接话道。
“我已经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了。”年迈的哈佳米有些跟不上。但他发现本阿杜听得聚精会神。
“你真的太迷恋那些鸟儿了。”他对本阿杜说。
“如果阿里在这儿,也许他会对这几个大学生说的话感兴趣。我真希望阿里有一天也可以像他们这样高谈阔论。”
“上天啊!我们的医生,你解剖一只小小的鸟儿比杀牛还慢。”
牙医呆呆地站在木头桌子旁。他转过身来,一根戴着手套的手指伸向古董商,就像戴隐形眼镜的人把隐形眼镜放在手上一样。
古董商凑近看了半天,“什么也没有。”
“不,有东西,一个很小的蓝色发光的东西。”牙医说。
“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哈佳米和本阿杜、服务员、大学生都过来盯着牙医的手指看了半天,的确什么都没有。
接近黎明的时候,本阿杜匆忙赶回家。他希望阿里还在家,不过这个希望渺茫到如牙医手里所谓的蓝色晶片那样几乎看不见。
一夜的狂风暴雨,路边的大梧桐树倒了不少,空气异常清冷。人们在收拾一片狼藉的店铺顶棚。孩子们在疯抢西瓜摊滚出来的西瓜。
“妈妈,妈妈,给我摘无花果吃吧?”一个穿着红色雨鞋的小女孩央求妈妈。
“树太高了。”这位妈妈无奈地拒绝女儿,小姑娘哭了起来。
“夫人,需要我帮忙吗?”本阿杜问。
阿里在到处漏雨的破屋子里等了本阿杜很长时间。雨停了,他也必须去机场了。离开前,他用那个旧智能手机对着自己录了一段道别的视频,放在了本阿杜的床上。阿里不准备把这个手机带到法国去,他会用打工的钱买新手机。他在视频里教父亲使用智能手机和聊天软件,这样他们就可以像其他父子一樣经常打视频电话了。
阿里唯一的担心就是本阿杜生自己的气,把手机扔了,看不到那个视频。在那个视频里他告诉父亲自己想去法国的真正理由。他想挣钱,如果他可以挣足够多的钱,本阿杜就不用再做这份糟糕的工作了。阿里觉得是这份该死的工作带走了本阿杜全部的爱和热情。至于本阿杜的爱和热情,法蒂玛“给过”阿里。那个非常老旧的录音机里还收录着唯一一盘磁带,里面是本阿杜的声音。只要古董店里买上两节叫电池的东西,阿里就可以听见本阿杜说“儿子,我爱你”。 这个录音机和阿里一起去了法国。
阿里乘坐的飞机还在天空的时候,古董商给他的手机号打了无数通电话。那天的早上,本阿杜从一棵高高的无花果树上失足摔了下来,再也没有机会看到阿里的视频了。
有人传说古董商和牙医其实在鸟肚子里发现了什么晶体,并且把那只死鸟卖了高价。有人说这纯属胡扯,那晚的所有事情只是本阿杜精神崩溃,人们配合他在雷雨天气的胡思乱想罢了。菲斯的怪事还少吗?
本阿杜的葬礼只有很少的人参加。哈佳米在他的相片前面放了阿里给他的视频。一共只有三分钟,两分多钟阿里都在解释如何使用智能手机,如果下载应用软件。最后的几秒里,他叫了句“爸爸”。对着视频外的人伸开了双手。
“太可惜了,这么好的儿子,但是本阿杜只觉得鸟叫声美。”
葬礼过后,古董商和所有人一起去了小咖啡,今天一切都免费。
“你错了。本阿杜跟我说过,他能做倒霉的接线员是因为他已经听见过全世界最美的声音。阿里生下来的第一声啼哭。”
哈佳米点起一支香烟,但是没有抽。香烟的烟雾慢慢融入空气里消失了。
此文献给在菲斯封城期间去世的好友Michel Biahn先生。他是文中“还没死”的原型。
【责任编辑:谢 栎】
作者简介:
七马,作家,著有奇幻小说《异人行》。旅居摩洛哥五年,熟悉北非风土人情,计划书写有人情味的、市井的“胡同科幻”系列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