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仁心?战争（四）

秦东望在村子后的山头上设了警戒哨，本来只是为了安全起见，以防万一，却没想到已经入了夜，竟还有敌情。

侦察兵显然乱了阵脚：“好多好多人，还有车和炮，向着咱们这边来了！约莫还有两三里路，照他们的行军速度，顶多半小时就能从山后面绕过来。”

秦东望问：“大概多少人？有数没？”

侦察兵一头的汗：“车灯打亮的地方都是人头，黑压压的，少说也有两三个营！还有，铃木的座驾也在车队里，夜里看得不清楚，但主力军八成是铃木亲自坐镇的。”

秦东望和鲁岳西对视一眼，满是疑惑。日军这样大的阵仗连夜行军，难道是自己暴露了目标？他们区区一个营的人，也犯不着铃木这样大动干戈呀。

铁蛋抢着上前铺开作战地图，陆引舟提着煤油灯在一旁照亮。秦东望对着地图思索片刻：“鬼子应该不是冲我们来的，只是恰好要经过荒村，赶去叶集附近。如果真是铃木的主力，他们一定是要在叶集有动作！”

魯岳西点头：“从这里走虽然远点儿，但绕开了国民革命军驻地，铃木一向狡猾，这是要打叶集一个措手不及！”

铁蛋急了：“那咱们怎么办？”

鲁岳西已经示意通讯兵接通了师里的电话，秦东望接起电话，三两句话汇报了情况，脸色渐渐沉下来，很快便挂断了。远处的叶震南也停止了磨刀，收起匕首，站起身来。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秦东望的凝重。

秦东望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师部得到消息，今天早晨，铃木夫人难产死了，孩子也没保住。铃木大怒，在沦陷区对百姓大开杀戒。今天他手下的兵力有明显异动，应该是从不同方向向叶集汇合，他这是要拿叶集祭他那没出世的儿子！叶集的守军有限，师里下令，死守荒村，为叶集争取时间！”

鲁岳西一愣：“团长，我们这点人，带着的弹药路上已经耗掉了一半，怎么守？这不是让兄弟们送死吗？”

秦东望环视四周，一张张年轻的脸，都等待着他的命令。铃木的部队是去攻城的，武器精良、弹药充足，人数足有他们两三倍之多。三营一路和敌人消耗，来到荒村时弹药已十分匮乏，一旦打起来，无异于以卵击石。鲁岳西说的没错，这当真是一场送死的仗。

打，还是不打？

军令如山，退无可退。他们退了，叶集的百姓就无路可退。有些仗，明知道会输，却不能逃，更不能降。秦东望早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可他实在心疼手下的这些兵——他们还那么年轻，对生活对未来都还有憧憬。

山风呼啸，带着悲壮。

时间紧迫，秦东望只能迅速做出决定，沉声向战士们道：“只要咱们能拖住这些鬼子，叶集的百姓就多一分活的机会。这场仗，很难。愿意跟着我打的，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走！”

叶震南用匕首在手心耍了个花儿，第一个站出来：“团长，我留下！”

陆引舟呆了呆。他心中明白，这时候选择留下，无异于直接选择死亡。战士们何尝不知道留下的结果。谁没有父母亲人，谁能了无牵挂，谁又能真正看淡生死？可祖国正受铁蹄践踏，人民正受荼毒残害，他们不站出来，又有谁能站出来？

有了叶震南领头，大伙儿纷纷举起拳头：“我留下！”“我留下！”“我留下，我是党员！”“我也是党员，算我一个！”铁蛋天不怕地不怕：“我留下，我铁蛋可不是怂包！”

夜色里一只只高举的拳头，有的粗粝，有的稚嫩，有的绑着带血的纱布，有的新伤叠着旧伤，但每只拳头都仿佛照亮前路的火炬，燃烧着生命和大爱的力量。

秦东望热泪盈眶：“好好好！都是好样的！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和家里人说的，都给我写下来、画下来！谁能活着等到援军，就把大伙儿的话带出去，算是给家人有个交代！没有遗书要写的，跟我走，紧急布防！”

要从山后绕过荒村，必须渡过村外那条风雨河，鲁岳西领着大伙儿在桥头堡重点布防，用最快的速度堆起了简易的掩体，架好了机枪。

陆引舟心里忐忑不安。铃木夫人难产，不知和母亲有没有关系，也不知父亲如今怎样。叶震南受过李见秋的恩，一直记挂在心，却也只能安慰地拍拍陆引舟的肩膀：“你母亲是个英雄。”

秦东望安排完了各连长的任务，靠在一处墙根，点了一袋烟。他从怀里掏出那只拨浪鼓，塞进陆引舟手里，说：“我有个儿子，若还活着，该同你一般大了。他小时候，就有只这样的拨浪鼓，爱惜得要命。喏，这个，送给你，谢你治好了我的伤。”

陆引舟受宠若惊，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秦东望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已经成为他心目中的大英雄。

秦东望脸上有亲切的微笑，连眉间的疤痕都骤然温柔起来。那样的笑，陆引舟只在父亲陆展手把手教哥哥练字时看见过。

秦东望眼角有一丝湿润，用力揉了揉陆引舟的脑袋：“你是个好孩子！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能活，一定好好活着。你有一身好本事，你活着，才能帮更多人活！”

陆引舟似懂非懂，犹豫着点了点头，珍而重之地把拨浪鼓塞进怀里，贴着胸口藏好。

鲁岳西领着陆引舟、铁蛋搬弹药箱。铁蛋突然开口问：“鲁妈，咱们今天是不是就要死了？”

鲁岳西心里一疼，摸摸铁蛋的脑袋：“怕啦？”

铁蛋猛地摇头：“不怕！只要是打鬼子，我都不怕！我还等着立了功，能入党呢！”

加入新四军的这些日子，一有闲暇，鲁岳西就会给大家说共产主义，说党的历史。从1921年建党的船上会议，到如今领导人民军队保家卫国，说战场的硝烟弥漫，说情报战的波诡云谲，说党经受住了多次严峻考验，不断发展壮大。

在鲁岳西和战士们的影响下，陆引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愿为党献出生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以身为党员为荣。共产主义，是他们的信仰，也是他们的希望。

陆引舟嘴上没说，却渐渐心向往之，偷偷写好了入党申请书，贴身藏得妥帖，如今，这申请书有了拨浪鼓做伴，在他胸口更是暖暖的。

三营都是跟着秦东望、鲁岳西在反围剿时打过硬仗的战士，很快在风雨河边部署就绪。所有的武器和人手都集中在桥头堡附近，准备着殊死一搏。

秦东望在荒村落脚完全是临时决定，所以铃木一行绝想不到，在这样荒僻的山野间，正有身负血海深仇的战士虎视眈眈。大雨也庇护着英雄们，掩盖起了危险的味道。

陆引舟抱着医药箱，趴在工事后，看敌军缓缓靠近，只觉得滚动的车轮不是滚在地面，而是带着冰冷的泥水压进了他的眼睛。

鲁岳西已经架好了狙击枪，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拿出那张视如珍宝的照片。陆引舟分不清，他是怕雨水淋湿了照片，还是因为真正到了告别的时候，便不再需要告别。叶震南把磨得雪亮的匕首别在腰间，大猫一般伏在掩体后，目光炯炯。

敌军的先头部队进入射程范围，秦东望突然一声令下：“给我打！”

机枪和迫击炮同时开火，炮弹和子弹呼啸着穿过雨幕，开出不灭的火花。一大批日军倒下了，但源源不断有新的顶上来——他们的人太多了。

日军的阵型被打乱，但很快稳住了阵脚，开始反击。又一道闪电亮起时，陆引舟看见一辆熟悉的轿车，停在卡车的掩护区内。车子摇下一扇窗——是铃木！果然是铃木亲自压阵，他们遭遇的，恐怕是铃木最精锐的主力！轿车边一个点头哈腰的身影，正是许久不见的刘长贵！

有了上次山谷遇袭惨败的经验，这一次，他们显然小心了起来，并不知这偏僻的荒村中到底埋伏了多少人，所以摆出防御的姿态先行试探。

秦东望在滂沱大雨中嘶吼着下令：“等人靠近了，瞄准了，再给我打！省点子弹！”

铃木集结了一支几十人的敢死队，由一名瘦高的日本军官领队，迅速向桥上冲刺。风雨桥上风大雨急，瘦高军官右脚刚踏上桥面，就被鲁岳西一枪击毙。很快有人把他拖到一边，小队继续冲锋。鲁岳西一枪一个，一发子弹都没有浪费。

铁蛋又崇拜又羡慕：“鲁妈，教我！”

鲁岳西盯着瞄准镜，手下不停，又是一枪：“这场仗打赢了，我就教你！”

桥头堡的机枪也没闲着，将风雨桥守得滴水不漏。铃木的第一波攻势被打退，桥对面暂时安静下来。

秦东望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知道，这次攻击只是战斗的序幕。铃木老奸巨猾，刚才一番交火，心里应该已经对他们的几处火力点有了数。这样节省子弹的打法，也暴露了他们火力空虚。接下来，铃木一定会疯狂进攻。

果然不出所料，河对岸很快架起了重机枪，又一支敢死队向前冲锋，不同的是，这次他们有了机枪的火力掩护。在这样短的射程内，机枪的杀伤力极大，砖石砌成的桥头堡被密集的子弹打得石屑飞溅，战士们临时用沙包搭起的掩体，更是被打成了筛子。

鲁岳西凭借多年的战斗经验，一边躲闪着流弹，一边狙击，命中率却明显下降——之前他百发百中，所处的位置已经暴露，成了日军集中火力压制的重点方向，处境极其危险。

桥头堡几个机枪点不停有战士中弹，被拖下阵来。日军敢死队借着火力掩护，一步步靠近，已经推进到桥中——一旦桥头堡被占领，我方的防御优势将彻底丧失。

叶震南原本被安排在靠边的位置，眼看着又一名战友在桥头堡被打穿了肩膀，他狠狠一锤身前的沙袋，向秦东望请令：“团长，让我上！”

秦东望看他一眼，点了点头：“自己小心！”

叶震南能孤身从铃木手下逃脱，带出消息，绝不是靠侥幸。他平日里严格训练，身手和枪法都极其了得，一进桥头堡，他就架起机枪，很快压住了日军的攻势。

陆引舟也被分配了一条长枪。这些日子他跟着练了射击，可枪在手里，他却始终没能扣下扳机。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桥头堡又有人中弹倒下。叶震南身边的两个战士一死一伤，只剩下他一人仍苦苦支撑。

桥头堡成了最危险的阵地。秦东望大声喊道：“党员出列，给我死守桥头堡！”很快就有战士顶着流弹冲上去。桥头堡吸引了日军百分之七十的火力，叶震南已经浑身浴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身边倒下的战友的。突然，他全身一震，手里杀敌无数的机枪像是突然被抽去了筋骨，重重低下了头。枪口犹自冒出白烟，仿佛一缕不甘的魂。

铁蛋带着哭腔大喊：“叶叔叔！”

陆引舟也慌了，紧紧盯住叶震南的背影，期待他只是累了，倦了，休息了一下。可很快，那个不屈的背影，缓缓向一侧倒了下去，背后渗出的鲜血，仿佛大别山秋天里最红的海棠花。

叶震南牺牲了。

铁蛋哭着喊着要去和日本人拼命，被陆引舟死死抱住。桥头堡的火力弱下去，敌人的敢死队复又推进。秦东望一卷袖子就要自己上，交代鲁岳西：“我要是牺牲了，由你暂理军务！”

鲁岳西拦住他，声嘶力竭：“团长，你不能有事，这场仗，没有你，我们打不了！”

说时迟那时快，叶震南身边一个已经负伤的小战士突然怒吼一声，在自己前胸后背绑上炸药，跳出桥头堡掩体，一个猛子扎进日军敢死队队形中心。

所有人都惊呆了，小战士的声音在密集的枪声、滚滚的雷声和滂沱的大雨中，依旧清晰可闻：“娘，俺来世再报养育之恩！”接着，就是震耳欲聾的爆炸声。

炸药近距离爆破，日军敢死队被炸死炸伤大半，敌人的这一波攻势算是暂时被遏制住了。

雨势渐弱，桥上爆炸后的火星并未完全熄灭，星星点点在微雨中飘摇。破碎的布片和着血肉，被雨水冲进风雨河。

陆引舟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桥，已经找不到小战士的所在，却觉得他处处都在。在空气中，在雨水里，在此处，在彼处，在所有中国人心里。

鲁岳西声音哽咽：“是小阜阳，才刚满十七。他爹被日本人害了，老家只留下个娘，是我亲自收他进三营。这孩子，上个月才入的党！”

秦东望按下心头的伤痛，组织同志们维修掩体和桥头堡，随时准备迎接下一轮进攻。一整夜的鏖战，日军弃尸百具，却仍过不了这小小的风雨河，此时一定已经恼羞成怒，接下来的战斗，只会更加惨烈。三营也损失惨重，有战斗力的已经不足三百人。

天蒙蒙亮时，铃木发动了新一轮进攻。

风雨桥难过，他派了熟悉水性的士兵，偷偷涉水过河。铁蛋第一个发现了水里的异动。几个鬼子抓住岸边的草皮准备借力上岸，铁蛋高声示警：“鬼子下河啦！”接着“砰砰”两枪，崩掉了两个打头的日军。

水里的日军如蝗虫般一股又一股涌上，岸上与河里交起火来。日军的火力虽猛，在湍急的水流中毕竟不好发挥，一时双方打了个平手。陆引舟忙着给伤员包扎，余光瞧见一个鬼子突然从岸边冒出头来，枪口正指向铁蛋。

他毫不犹豫操起手枪射击，那鬼子应声滚落水中，再也没能浮出水面。铁蛋回头笑骂：“有你的！”

陆引舟却是被自己惊呆了。没有时间多愁善感，他终于收起了自己的善良。小战士牺牲自己冲入敌阵的瞬间，他终于明白，没有了牙齿的善良，在这样残酷的侵略战争中，苍白透顶，毫无意义。

天亮时分，这场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铃木下令架起重炮，轰炸桥头堡，并从桥上和水路双线展开攻击。

弹药匮乏，伤亡惨重，本应是绝望的境地，三营却没有一个人丧失斗志，每个人都像火炬般燃烧自己。每次眼看桥头堡就要守不住，就有一名战士效仿牺牲的小阜阳，绑上炸弹冲入敌阵，嘶吼着喊出自己的名字：“党员，刘大同！” “党员，方兴国！”“党员，李国柱！”“……”

一声又一声轰然的爆炸，一次又一次生命的献祭。铃木没想到中国军人竟如此不要命，一时间居然无计可施。

铁蛋向鲁岳西道：“鲁妈，让我上！”鲁岳西拍了下他后脑勺：“你个小屁孩儿，一边待着去！”

铁蛋把炸药系在腰间，直着脖子喊：“我不是小屁孩儿，我也穿着军装！我写了入党申请书，鲁妈，你说过会当我的入党介绍人！”他竟真从怀里掏出张揉皱了的入党申请书，字迹歪歪扭扭，“你点个头，我就是党员！”

陆引舟热血上涌，站到铁蛋身边，也掏出自己的申请书：“还有我！”

秦东望看了看陆引舟，眼神里仿佛有一个长长的故事：“俩小家伙，还真有心了。入党这事儿，不急于现在。”接着果断下令：“老鲁，把俩孩子护好！年纪大的先上，年轻的留下！有你们，中国才有希望！”

最后一句话，是对陆引舟和铁蛋说的，也是对所有年轻的战士说的。

通讯兵接通了师里的电话。好消息是，距离最近的国民革命军和新四军两路人马正火速前往支援;坏消息是，不确定援军还有多久能赶到，而援军赶到前，三营必须守住荒村，拖住铃木主力。

秦东望挂了电话，举目四望。风雨河被鲜血染红，尸横遍野，未燃尽的炸药仍冒着滚滚黑烟，桥头堡被炮火轰得变了形状，而英勇的战士们仍苦苦支撑，用身体维护着脚下的土地。

一寸山河一寸血。

铃木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日出时分，日军终于发动了最后的进攻，在炮火的掩护下杀向荒村。为鼓舞士气，铃木竟也下了车，摘掉白手套，握起一柄武士刀，加入了战阵。

秦东望深吸一口气，扬起大刀，高喊：“同志们，为国报效的时候到了！”他率先冲入敌阵，刀柄上的红缨仿佛鲜血染就。风雨河畔，打起一场敌强我弱的白刃战。所有人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冲向闪着寒光的刺刀。

战士们虽都是好身手，可双拳难敌四手。秦东望领着大伙儿边打边退，弃守风雨河，退进荒村，以街巷作掩护。陆引舟、铁蛋跟着秦东望、鲁岳西和几个战士，被逼进了山下的破庙。

乱军之中，鲁岳西被一刀刺中小腹，血流如注。他仍不肯放弃，挥舞着板斧又伤了几个敌人，最终气力不支，颓然倒地。陆引舟扑上去捂住他的伤口，他本不想哭，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鲁妈！”

铁蛋发了狂似的舞起一根长木棍，逼退了几个敌人，秦东望趁势拖着鲁岳西进了破庙，身后几个战士和日军纠缠在一起。

鲁岳西眼看是不行了，陆引舟只恨自己医术不够，无力回天，紧紧握住鲁岳西的手，却不知能做些什么。

鲁岳西用颤抖的手指了指胸口，秦东望红着眼睛，伸手摸出了他胸前那张照片：“有什么话，说吧！”

陆引舟这才看清，照片上是个漂亮的阿姨，怀里抱着个奶娃娃。鲁岳西已经气若游丝，瞧见那照片，眼里却都是温柔的光，嘴角勾了勾，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铁蛋在屋外和日军缠斗，似乎也感应到了鲁岳西的离去，狂吼一声：“鲁妈！”他奋力挥动木棍，打翻了一个鬼子，自己却也露出破绽，被另一个鬼子按住木棍逼退到墙边。两人相持中，木棍死死卡住了铁蛋的脖子，把他憋得满脸通红，就在快要窒息的边缘，日本人圆瞪的眼睛突然失了焦，双手松开木棍，缓缓倒下，只见背心处插着一柄手术刀。

铁蛋喘着粗气，看见日本人身后同样气喘吁吁的陆引舟。相顾无言，两人回身继续和鬼子缠斗在一起。

三营的弟兄们被日军冲散到荒村各处，铃木显然是想擒贼先擒王，亲自带着护卫进了荒村，一路追着秦东望来到破庙前。这种瓮中捉鳖的场面，当然少不了马屁精刘长贵。

铃木到达时，秦东望已经多处挂彩，领着铁蛋、陆引舟和十几个战士，被围困在小庙前。

铃木提着武士刀走近，满身的杀气和轻蔑。他和秦东望是老对头了，此刻秦东望虎落平阳，他自然免不了得意。

劉长贵见到同胞浴血奋战，却丝毫不为所动，哈巴狗似的在一边煽风点火：“大佐，您得亲自给这帮不识好歹的家伙长长记性！”

日军都认为胜券在握，便放松了警惕，渐渐有人开始起哄，请铃木大佐手刃秦东望。铃木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发泄，扬起长刀就砍向秦东望。

秦东望此刻已经伤得不轻，全靠一口气强撑着，他同十几个战士围成一圈，把后背交给彼此，试图做最后的反抗。人民的军人，只有战死，没有投降。

秦东望左腿受伤，血流如注，铃木知道他下盘不稳，刀刀砍向他左腿，逼得他连连后退狼狈不堪。铁蛋舞着木棍想去帮忙，却被两个日军缠住脱不了身。陆引舟挥舞着叶震南留下的匕首，艰难地靠近秦东望。

刘长贵为了邀功，也“嗷嗷”喊着冲杀进来，手里握着把大刀，却不会使，左劈右砍，不但没伤到战士们，还差点划伤几个日本兵。围观的日军哈哈大笑，仿佛在看一出最滑稽的闹剧。

铃木杀气腾腾追着秦东望，直把他逼得退无可退。日本人信奉武士道，尊崇武力的强者，即使是长官也不例外，因此铃木要杀秦东望，其他日军只是作壁上观，并未过多参与。

唯有刘长贵，为了表忠心，贴身跟在铃木身边，双手抓着把大刀，影子似的寸步不离。打斗中，陆引舟和他四目对视，发现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说：“我帮你们。”

陆引舟愣怔片刻，心中的疑惑像是海底的水草，纠成一团。

秦东望此刻失血过多，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唇色已经发白。陆引舟余光扫过他的脸庞，忽然发现他眼神中竟有种决绝的狠厉。

陆引舟心中一凛，暗道不好。秦东望已经攒起最后一丝力气，扬起匕首，扑向铃木手里的武士刀。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一命换一命。

这一击来得突然，角度也刁钻，是秦东望征战多年所有经验的集合和爆发。所有人都毫无防备，刘长贵顶住铃木后背，好巧不巧挡住了他的所有退路。铃木眼看着武士刀扎入秦东望小腹，拔也拔不出，而秦东望右手的匕首也已经刺到他喉间。

一刀见血。

只可惜秦东望气力不济，这一刀偏了，铃木喉间血流如注，却未伤及性命。日军愣怔了片刻，一哄而上要救铃木，远处却突然传来激烈的枪声——

铁蛋一喜：“援军，是援军来了！”

刘长贵吓得失了魂儿，甩着大刀砍开了好几个靠近的日本兵，倒像是故意为之。混乱中，铁蛋弃了手里的木棍，扯下挂在脖子上的瑞士军刀，一刀扎进了铃木心口。

铃木圆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吐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口气。

远处杀声阵阵，日军群龙无首，一时间乱了阵脚，陆引舟和铁蛋趁乱救出了秦东望。

陆引舟抖着手给秦东望上止血药，秦东望皱起眉，咳出口血来：“別浪费药了。”

两个男孩儿眼泪直掉，秦东望从怀里摸出两张叠在一起的入党申请书，黄色的毛边纸上有斑斑血迹：“我和老鲁，都签了字，你们已经是党员了。永远，不要，放弃……你们是，祖国的希望。”

远处枪声阵阵，带着旷野的回响，仿佛在为英雄送别。混乱中，刘长贵往陆引舟手里塞了枚蜡丸。

后来陆引舟熔掉蜡封，发现里面是一张小字条：“家国为大，吾儿勿念。秋天亲笔。”是李见秋的字迹。李见秋，竟真的就是“秋天”。

在百草阁她果断犯险想要保住叶震南和两个孩子，或许也是想要保住地下党员们用生命换来的情报。

刘长贵的身份成了陆引舟心中最大的谜团。打从在山里第一次遇见这大汉奸，他表面上卑躬屈膝，却数次不动声色地做了保护者。他想到叶震南提起的，和“秋天”一起潜伏着的“圆规”，不禁思绪连篇。

陆引舟衣不解带地照顾，总算让秦东望捡回了一条命。他向秦东望道出心中的疑惑：“刘长贵若真是‘圆规，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铃木？”

秦东望这一次重伤，身上又多了几道狰狞的疤，精神头却不减：“铃木现在已经死了，可你看日本军队，可曾退后半步？死了一个铃木，很快就会有新的军官顶上。如果他真是‘圆规，保护好自己的身份，获取更多的情报，才是对祖国最大的贡献。”

不久后，团部得到消息，组织在皖西南地区的情报工作者“秋天”的代号被取消，另作他用。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陆引舟入了党，成了新四军一名正式的医疗兵，拎着医药箱奔走在战争最前线，为战士们减少伤病的折磨。他从未放弃过打听父亲和母亲的消息，却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消息。

战争还在继续，军人们带着不屈的意志，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为了民族的独立，为了领土的主权，为了人民的自由，奋战在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

胜利，终将属于人民！

（版面原因，有删减，精彩下期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