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适时离开我

2021-09-10 07:22姬中宪
特区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牛油果洗车老师

姬中宪,著有长篇小说《花言》《我不爱你》《阑尾》,短篇小说集《一二三四舞》,非虚构作品《缓慢而永远》,杂文集《我仍然没有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多部,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作品曾入选《南方周末》2007年度推荐书目,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中峻杯中国作协《小说选刊》最佳读者印象奖、深圳读书月微小说大赛第一名等,现任教于华东政法大学。

你要的帽子有人正在低价出售

昨夜他梦见了帽子,今早醒来就收到一条信息:“你要的帽子有人正在低价出售。”

他点进去,是那种黑色法式雅痞小檐卷边复古羊毛小礼帽,与他梦中所见略同。他犹豫该选经典压花汗带,还是烫金纯棉汗带,以及要不要加装隐藏式头围调节仓,才想起尚不知道自己头围多少,还是先测一测的好。他在备忘录中专门辟出一个文档曰“周身数据”,里面详细记载了腰围、胸围、肩宽、臂展、腿长、瞳距、脚掌长宽比以及眼压、BMI值、空腹静脉血糖指数等,以备不时之需—唯独没有头围。在下拉屏幕寻找头围正确测量方式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山本耀司暗黑系时装。

山本耀司于1943年生于日本横滨,大学时一边学习法律,一边帮母亲料理裁缝事务,渐渐对服装产生兴趣,1970年去法国游历、深造,回国后创办了个人成衣公司,十几年后将时装店开到巴黎,1999年的巴黎秋冬时装发布会上,山本让模特装扮成新娘、头戴铁达尼号女乘客所戴的帽子走到伸展台上,然后从婚纱裙的拉链口袋中掏出鞋子、手套、捧花、喜糖喜蛋,震惊时装界和婚庆界。他短暂地想到自己也曾有过一次婚礼,可是他如今与婚礼上绝大多数人包括新娘均已断交,只有司仪微信尚存,逢年过节就发来问候信息,好像一直在窥伺他何时二婚。真正吸引他的,是山本年轻时,一张生活照,远景中一位路人,手中拎的皮箱。

那皮箱呈牛油果绿色,一圈亮金铆钉,上搭铜扣(几乎能听到那铜扣咔嗒锁上的声音),一看就是上世纪的产物。他将这照片下载了,把皮箱部分单独裁剪出来,放到购物网站上去搜索。可能因为照片分辨率过低吧,搜出来全是不相干的当代物件:一对绿色烤漆床头柜、一款蓝牙音箱、一种周边带槽孔的水暖增压阀、一辆载重叉车、一款专用于探月器上的信号发生装置……

所有这些商品的共同点在于都有一点牛油果绿色元素(看来这搜索引擎也并非只做无逻辑的联想),唯独没有牛油果,他把搜索结果往下翻了十几页,也没看到牛油果。“这不公平,凭什么大家都在盗用牛油果的声名和颜色,却偏偏不提牛油果本果?”

他这样赌气想了一阵,屏幕就真的跳出一条条“墨西哥牛油果”“法国牛油果油”“新西兰牛油果眼霜”“美国牛油果狗粮”……他点了墨西哥牛油果,屏幕跳出“附近门店急速送货”;点进去,跳出“快件消毒无忧收货”;点进去,跳出来芦荟抑菌洗手液;点进去,健康新年大礼包;点进去,拼单满188减10;点进去,转发享打折机票……他最后下单了一款自带1000首古典流行音乐曲库兼具K歌功能的马桶圈,然后起床去蹲马桶。手机留在床头充电。

寂寞的人都学会了独立进食

他有时只是为了听一听那位饭馆老板快活的语气,而去吃一种口感艰涩的三角煎饺。

“哎,来了!”他刚进门,厨房角落里的老板就发现了他,远远地招呼他,语气中透着熟稔,好像他们五分钟前才在街角碰见过,并且约好了五分钟后再见似的。

“哎,慢走啊您!”这是在嘀一声付款码响过后,老板在送别另一位食客。

老板虽然人在厨房玻璃门后面,左右手捏着面皮和擀面杖,眼睛却时刻警觉,好像包饺子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掩盖他观察员兼客服的身份。你哪怕只是在凳子上扭了一下身子、看了一眼吊顶,他也能及时送出一句关爱:“您看您正好坐在出风口下面,要么我帮您关小一点?还是您换到对面?”

他说这些话时,嘴角会立刻上弯,像他的煎饺一样弯出两个对称的尖,眼角和眉梢则耷拉下来,五官迅速围拢成一个圆,就好像他用了那种快速整理手机桌面图标的应用似的。你有时会被这些问候语吓到,因为它随时响起,目标不明,即使是被说的人也要反应一下,毕竟多数人只为充饥而来,并不指望遇见一位嘘寒问暖者。如果你有更高的追求,得要花更大价钱、去更好的酒店。来这里,只求温饱,所以这老板的体己话常常等不来回应,有点“剃头挑子一头热”。

“哎,好嘞!”客人不管提出什么要求,他都習惯性地先来这么一声,嘎嘣脆,听着痛快,但有时也因为太熟练而出差错,“哎,好嘞—噢!虾仁荠菜的卖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要么您换点别的?”

他声音清亮,带着话剧腔,像北京人艺那些老演员一样,即使不戴麦也要将声音清晰送到台下每一位观众耳中。他一个人营造出一种热气腾腾的氛围,但又不像海底捞那样,一群人嗡地上来给你唱歌跳舞挖耳朵,热情得叫人尴尬。你得承认,在这个热气腾腾的人面前,投诉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味道略有差池,你也没法很激烈地提出来,多半就自己咽下去了。因为老板这一声声招呼里,已经提前包含着歉意。老板本质上是一个出售声音和情绪的人,只是顺带送些吃喝。

一日午后,饭点早过,他进到店里,店内昏暗,平时负责点单和端盘子的两个服务员都不见,只有靠墙处一个顾客,梁下闷头喝汤。他选了门口较亮堂的一个位子,逆光而坐。“哎?今天来得晚了嘛。”老板的招呼声从灶堂深处传来,比平时要低缓和迟疑一些,让他想到才刚烧乏的炭,因为临时来客,不得不重新燃烧起来。

煎饺端上来时他正玩手机,他看到一双手,红肿开裂如鲜肉,正来自老板本人。老板放下煎饺后并未离开,而是就势坐在他的对面,将贴墙一个纱罩揭开,露出底下一碗饭,一大盆咸菜毛豆。他将饭菜挪至身前,吃将起来。他才意识到他可能坐了老板的座,然而此时换位置好像也不合适。“小度小度,继续播放《将军的女儿》。”老板突然冷冷开口。

这让他不知如何接应,紧跟着响起了电影对白,他才注意到桌上支了一个平板播放器,正在老板的语音指令下工作起来。看来这个座位还是老板平时休闲娱乐的专座,事到如今,他只好陪老板一起吃了。

他们的关系由老板和主顾变成两个食客拼桌,叫人有点尴尬。

“哎,走了。”这时梁下那人起身了,老板从屏幕上匀出一只眼,懒洋洋与那人告别。那人迎着光走出店门,身影高大,一时将他和老板置于黑暗中。

老板盯着屏幕,单手扒饭。

那电影大概用了1.5倍速播放,男女配音演员说话叽叽喳喳,像两只鸟,听上去有些轻浮。“他是一个做面食的人,然而自己却吃米饭。”他这样想着,当然并未说出口。

待到他稍稍习惯这局面后,便频频偷眼打量这老板。这老板平时总以声音示人,一旦落实为眼前的形象,多少叫人不适,他的面相甚至令人生畏:左边脸焦黄,右边脸却好像生了白癜风,正如煎饺两面。平日里他当然见过老板,然而老板多在灶台前,焦黄一面像是被炉火映照,斑白一面则像是沾了面粉,所以他一直未在意,今日才发现,焦黄与斑白是老板身体的一部分,也许因为他常年在火上翻烤自己,将自己烧制成煎饺同色。

“他就是一个行走的大煎饺。”他这样想着,再去咬煎饺,心下便有些异样,匆匆几口咽了,不敢细嚼。

老板痴迷于剧情,常常忘记了吞咽,总要等到一句关键的对白说出来后,才脖子一伸,咽下一大口。他使用最经济的方式吃饭:嘴巴伸到碗前,离食物最近的地方,一勺一勺,将饭菜平移进嘴里,就好像搬家公司总是将货车倒到离电梯最近的一个台阶下才开始动手。

每个人都有独立进食的权利。他听老板将那些咸菜咬出很动听的嘎吱嘎吱声,好像咸菜正与他窃窃私语。他前期似乎专捡咸菜吃,将毛豆剩下,那盆菜因此慢慢嫩绿起来,像渐变的色块。在这过程中老板变得越来越沉默甚至冷漠了,好像今日份的热情已告售罄,他将打烊二字写在脸上。“小度小度,音量开大一点。”他像吩咐一位名叫小度的下人一样下令调高那两只鸟的音量,分明是要阻断人的声音,提醒对面的他别试图插嘴。“社会阶层主要是靠外放音量的大小来划分的,”他无端想到一个学术问题,“二者成反比,阶层越高,越倾向于将微信语音和短视频音量、梦话或吃饭吧唧嘴的音量、当众打电话和打喷嚏的音量、公厕大小解的音量尽可能放到最低,反之则尽可能放到最高。”

他紧吃幾口,光线突然暗下来,他猜有一朵浓云正经过煎饺店的上空,仿佛老天爷含一口浓痰四下里寻找投射对象。云影随后便如同巨大的窗帘快速拉过,将店门口仅有的一线阳光遮住。老板的脸黑下去,遮住了原先的黄与白,整个人向他关闭起来。他意识到他在这里每多待一秒钟都是罪过,便起身告辞,在柜台前扫码付钱,将手里捏的餐巾纸丢进门口的干垃圾袋里。

他听到身后百鸟争鸣,盖住了老板的告别声。

洗车时最易遇见爱情

“我要亲手了断我和这个社区的所有恩怨。”

他许下这个宏愿,开始着手搬家。

朋友们的反应惊人雷同。“为什么不找搬家公司?”他们脱口就问,好像有个权威部门私下里就这个问题与他们一一约谈过,最终统一了口径。

因为这个粗暴的提问,他险些和好几个朋友绝交。他们要么是太不了解生活,要么是太不了解他。“搬家公司当然要找,”在他还有一些耐心时,他也曾解释过,“可搬家公司只负责最后搬一下,不负责清算你过去十年的生活。”

他在这个家住了十年,搬家就不再只是一个物流问题,而是对十年生活所得的一次大规模筛捡与取舍,这样的事情,那些粗壮的搬场汉子能帮得了他?

诚然,家里绝大多数东西都要丢掉,带走的极少,然而正因为少,更需要细细分辨。这项工程的作业量极大:

“你简直没办法想象,一个柜龄十年的橱柜里能储藏多少物件。比方说一公升的抽斗里,你总能掏出两到三公升的物件,就好像这些板材家具和物件都有弹性似的;就好像你一边往外掏,一边抽斗还在生产新物件似的,而且这些物件被掏出来以后个个都膨胀了,再也放不回去了;就好像小时候—

“你小时候拆过表吗?就好像被拆了一床的表,或者拆了一操场的车—据说新中国第一批汽车工程师曾经将一辆德国原装奔驰车拆了一操场—你能想象吗?我相当于把我的家拆了,把我的家二维化了,得出了一个方圆几公里的私人物品展览馆。那种感觉就好像你捅了马蜂窝,每个搁板、文件袋、瓶瓶罐罐都释放出海量的嗡嗡乱飞的东西,摊在我家客厅地板上。要把这些东西重新归位,可能需要三到四套同样面积、总价达数千万的房子。

“我拿脚尖扒拉出两个空位,站进那些物件中,我好像掉进了物质的深渊,有一种过度丰盛带来的匮乏与无力感。我经常花两个小时清理完一个抽斗,然后发现99%的东西都要扔掉,只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汶川大地震灾后重建志愿者徽章需要带走。

“‘平时攒东西,就是为了最后一起扔掉。’读大学时,我们宿舍老五说过这样一句名言,我一直记着。可我的问题在于我没办法最后一起扔掉,我不是一个彻底的断舍离主义者,平均每立方米的旧物中,总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是我割舍不下的,问题是,在我动手把这个物件翻出来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物件是什么。

“我刚才说两个小时,一点都不夸张,两个小时仅限于对付那些纯功能性的物件,如果遇到一些自带记忆的物件,比如一册影集、一根发卡、一封手写的信或明信片,那么清理的时间还要长。我时时陷进半生回忆中,那些原本在我记忆中同等重要、排名不分先后的人和事,此时都来到我面前,等我一句裁决,要谁、不要谁—这很残忍你知道吗?它们很可能是我十年前上一次搬家的幸存者,是我发誓要终生带在身边的东西,已经被贴上了遗弃豁免权的标签;可是仅仅过了十年我就犹豫了,因为这十年我毕竟淡忘了一些事情,也添了许多新的挂念,因此新旧物件不得不站成一排,接受新一轮的挑捡。这对我是重大的抉择,我想我已经尽可能用高效的、宜粗不宜细的原则来做这件事了,然而时间还是被无限拖长了……”

他后来变成一个絮絮叨叨的男人,逢人就倾诉这次搬家的辛劳,因为很少有人愿意听,他有一次甚至在汽车美容店对着隔壁一位正在洗车的车主说了半天。

“而且,这还只是家里的,还没考虑我家所在的社区。坦白说我不是特别擅长社交的那种人,和邻居基本无来往,也没参选过小区业委会主任什么的,但这十年我不可能一直宅在家里,总要和外界有些关联,我在这个社区还是留下了大量蛛丝马迹,户口、社保、水电气、网络、有线电视、各种理发店、扦脚店、健身房、茶馆、咖啡馆、图书馆的会员……

“我早就深深本土化了,搬家无异于连根拔起,我要一一了断我和它们的关系,这是一次系统的分离,比飞船脱离火箭或者英国脱欧所用到的运算还要复杂。比方说我随便举个小例子,我喜欢吃我家楼下一家面包店的老面包,多年来一直坚持购买。可能你们年轻人更喜欢时新的面包,可我就喜欢吃他家的老面包。他家祖上从漠河迁来,据说手上有俄罗斯外贝加尔人的面包秘方,口感好到爆,并且全市独一家。那么问题来了,我要搬走,面包卡上充的钱没用完,以后也不太可能穿过整个市区来买面包了,怎么办?

“所以我就调整近期的饮食结构,有意多吃一些老面包,但是这样一来,冰箱里囤的手擀面、汤圆和速冻水饺就要受牵连。而且因为老面包毕竟是一种舶来食品,没办法和京酱肉丝、蒜泥茄子什么的搭配在一起吃,为了顺利吃下这些俄国货,我不得不新购了一批蓝莓酱和黄油,还动手做了几次罗宋汤—所有这些都要花时间,我的整个生活都以搬家时限为倒计时在重构。那种感觉,真的就像火箭发射前最全神贯注的那十秒,只不过火箭从十开始倒计时,而我的搬家是从一万开始倒计时—漫长的煎熬啊!

“但是我又抱定了一个朴素的信念,我要把这一段生命清零,你明白吗?我要把这一阶段的自己用尽,不留一点余额。

“再比方说现在,我为什么又来洗车?洗车卡没用光呗!还有五六次呢,我算了一下,要想在搬走前用光,从现在起,必须两天洗一次车—怎么可能?快赶上我洗澡的频率了,人家洗车小哥烦也烦死了,所以我能做的只能是:有空就来洗一次,把之前亏欠这辆车的澡,尽可能补上。

“但是一来二去,我发现我竟然喜欢上洗车了。以前来洗车都是催小哥快点洗,我着急赶路;现在不了,总是让他们慢点,仔细点,像刷牙一样把边边角角都照顾到。以前洗车,我只把车倒进去,车钥匙就丢给小哥,自己去附近店里溜达,或者去路口看五金店老板和福利彩票点老板下象棋,算好時间回来拿车—

“顺便说一句,我看他俩下棋看了很多年,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棋手,他们下棋下到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卖五金和彩票也只是幌子,他俩的象棋联赛是以一生为周期来下的,可能要到一方死前才能决出胜负—

“现在不了,现在洗车时我简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我不但不离开洗车店,我连车都不想出来了。我从头到尾坐在车里,看那些白色的泡沫像涨潮时的海浪一样,一轮又一轮地冲上挡风玻璃,又依次退下,高压水枪把水沫喷在车身上时,我身上会一阵一阵起鸡皮疙瘩,就好像水直接喷在了我身上一样。那种感觉,就好像你在安全地受刑,你被毫发无损地殴打,你经历了一场精神和心灵的而非皮肤层面的清洁。我这样说可能有点虚,我不知道你能不能……”

“能!当然能!”她突然开口回应他。

她突然开口回应他,这让他以及一旁的两个洗车小哥都有些吃惊,就好像她生平第一次向人展示说话这项特异功能似的。

此前,因为她在车里饲养了相当于一整个动物园全体动物的布艺玩偶,影响到小哥吸尘,她又不肯将动物们挪到店内脏兮兮的人造革沙发上,所以只好左右开弓抱在怀里,抱了满满一怀,脖子上还挂了一只长臂猿和一只树袋熊。

她因此变成一个毫无招架之力的人,如果此时有人推她一把,将她背包内的钱包和手机取出,或者将她的发梢或下巴撩起来,她也只好忍受着。

他正是寻到这样一个机会,开始向她大肆倾吐上面一番话的。她起初只是派出自己的一只左耳代自己去听,这时候却热烈回应:“我当然能理解!”她说话时连连跺脚,将怀中动物震得点头哈腰,好像在齐声附和:

“因为我也有类似的体验!出国前我办了成山路羽毛球馆的卡,后来我辗转回到上海,这张卡快到期了。老板上半年退卡退到快要破产,我实在于心不忍,可又没人陪我打球—之前就是和球友一起出国的。后来我回来了,球友转机时被扣在马来西亚回不来,我算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可这件事上我帮不了他—我们总不能在线上云打球吧?所以回国没多久,我们分手了。

“马来西亚人打羽毛球的风气颇盛,我相信他很快就能找到新的球友。我也在找。你知道,一个人要找一个羽毛球友其实并不难,何况我球技高超,人长得也不差,如果我愿意放弃一些原则的话,简直分分钟可以找到,带着球拍去球场现找都行,一把一把的。可是我不,我在打羽毛球这件事上的原则是宁缺毋滥,如果遇不到那个对的球友,我宁肯终生不打球—现代人多少开明一些了,不会把一个终生不打羽毛球的人当作怪物—可是眼看卡要过期,老板又不退不延,我就想到一个办法:包下一整片球场,一小时一小时地坐在球场地板上,发呆,或者用肉眼数中网的网格一共有多少格,有一次还把我的所有动物带到球场,两个一组放在场地两侧,你知道吗?我成功举办了动物界的羽毛球锦标赛呢!”

她说话的时候,他盘算要不要把洗车卡送给她用,然后回家把球拍翻出来,陪她打完剩下的小时数?他球技很烂,回球全靠自保—当对方球路刁钻、将球快速打向自己的头脸时,他总能凭着本能反应将球挡回去;反之,当球落在正常区间范围内,没有任何接球难度时,他倒时常接不住。“不过这些重要吗?我是不是她对的球友?”

他这样想的时候,小哥已经麻利地收起吸尘器,将洗净的脚垫铺好,所有动物归位,她也上了车。

“或者至少可以陪她一起坐在地板上发发呆?肉眼数网格时帮她计数?”

她发动起车子,头也不回地开走。

Uma在吗?

他们人人都有一个英文名,好像外企,其实是慈溪一个卖增压缸起家的老板开的。他们来历各异,Jonny当过兵;B·B·King参加过选秀;Ivanka去过缅甸;Macaroon做过西点;Adele最开始是洗头工,现在仍是洗头工。他们将层高5.3米的一面墙做了满墙书架,每个格子里都塞满了书。他后来偶然抽出一本才发现是空心的假书。“真书的话,书架早塌了。”Martha解释道。

业务不忙的时候,他们喜欢挤坐在一个黄花梨木茶台的四周,互相遮挡着刷手机,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头发簇拥在一起,像一组凝固的微型烟花。客人来了,他们迅速跳起来,扮上各自的扮相,其中Joe负责开门并领唱:“欢迎光临!”Thompson负责将一杯柠檬水不由分说捧到客人嘴前,杯口盖着实木盖子,以示清洁。客人刚进到店里,惊魂未定,外套和围巾就被剥掉,腕上一凉,储物柜的螺旋手环已经套在手上,大黑袍子扑面而来,反穿在他身上,负责帮他系紧后背带子的Tina几乎是借系带子在拥抱他。紧接着客人被带去包间,Rachel早早站在包间门口替他挑起珠帘,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临幸后宫的帝王。他坐在包间的躺椅上,待要躺下去—“稍等稍等!”Phylicia先将上一位客人留在躺椅上的一滴水揩掉,这才放他躺平。他躺下去,想终于可以清静一会儿,视觉却突然受到惊吓—眼睛正上方,包间的天花板上,贴满了世界名画中的裸女。他闭上眼,沉进热腾腾的洗头水中。

“您今天请哪位老师帮您剪?”他们一律称理发师为老师,“Michael老师,Jacky老师,还是Jimmy老师?”

他实在记不住这么多外国老师的名字,而且他觉得当众点人是很尴尬的事,老师们此刻都围坐在黄花梨木茶台前,个个支着耳朵,表情淡定,像宣布获奖名单前一瞬座位上几大影帝提名人的表情。随便说出一个名字,就意味着要淘汰其他所有人,他觉得自己的权力过于大了,而且平心而论,没有哪个理发师让他真正满意。

他刚办卡时,Antoine老师是他的御用理发师—他也不知道他们这种关系是怎么确定下来的,反正每次他一来,门口领唱员就去喊Antoine老师,其他老师自动回避,好像人人都看出他和Antoine老师正恋爱似的。根本原因则在于业绩压力大,末位淘汰机制太残酷,同事竞争惨烈,“同事的客人”因此就像“朋友之妻”一样成为禁忌。Antoine老师眉眼挺翘,喜欢戴一顶法式卷边小礼帽,将一缕长发从帽沿下耷拉下来,有点像晚年的迈克尔·杰克逊。Antoine老师手法没得说,他和他的分歧主要表现在世界观上,具体来说是观察世界的角度不同,比如有一次他向Antoine老师指出他的“发尖”偏了:“我希望在头顶正中,但是现在你看,快偏到一点半方向了。”

Antoine老师贴近他的头,尽力模拟他的视角,说:“我觉得就在正中啊。”

他叫来左右护法Monica和Jennifer求证。“正中正中,十二点整。”她们齐声说。

他不再说什么,毕竟“永远不要在理完发后和理发师生气”是他的人生信条,何况他的脸也不是钟表,没有刻度,正中不正中的,全看心态,古人不是早说过吗?无处非中。但是类似的事发生过几次,他就想换人。

那段时间,为了体面地躲开Antoine老师,他想了各种办法,有几次他不得不穿过隔壁一座巨大的家具城,从理发店的后门溜进来,想趁乱投奔一位新理发师。然而那些洗头工们眼尖得很,总是一次次将他扭送到Antoine老师那里,像山脚下的小妖将唐僧扭送到大王面前一样。有一次洗头时他装作很随意地问Elizabeth,Antoine老师哪天休假?Elizabeth回答说,Antoine老师非常敬业,几乎全年无休,只在年底生日那天休息半天。他悄悄查一下日程,那天正好公司年会,他不可能请假出来剪头发,那样的话年终獎估计也泡汤了。

事情的转机倒来得容易:Antoine老师升职了,做店长了,从此轻易不肯亲自出手(从众小妖争相向他献宠这一点上就该看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于是换了一位Marvin老师。

Marvin老师体格高大,手法凌厉,二人的前几次合作还算愉快。坏就坏在Marvin老师在这期间也升级了,由资深美发师荣升首席美发师,价钱贵了一倍不说,整个人也矜持起来:添了一副眼镜;动作比从前慢了一拍,好像被人按了0.5倍速播放;开场前足有十到十五分钟在他脑后踱步、叹气、弯腰又直起,似乎难以确定从哪一根剪起;突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刀具握在手里,反复调适角度,好像他正在准备一台外科手术。中间他睡过去一阵,梦里不停摇头晃脑,随后他被Marvin老师唤醒,见左右护法各持一面铜镜立在身后,铜镜中,他看见自己后脑分成上下黑灰两个板块,中间一道醒目的分界线,他登时发火:“怎么我已经胖出双后脑勺了吗?”

Marvin老师听懂这句讥讽,就扶一扶眼镜,以一种知识分子的认真劲儿说:“你错了,我现在向你展示的不是结果,是过程—普通美发师往往会在客人后脑留下一条线,但是我不,我留下这条线只是为了提醒你注意我和他们的区别,现在请你看好,在接下来的十五到二十分钟里,我是如何神奇地将这条线消灭掉的。”他再次睡过去。

他的第三个理发师Rocky老师堪称完美,他和他分手完全出于外因:他有一次在朋友圈给Rocky老师点了个赞,意外发现他的一位女性朋友也点了赞。三人在评论区寒暄几句,随后他弃用了Rocky老师。

他后来变成一个没有固定理发师的人,每次来都换一个,绝不给他们连续两次机会。“一个人绝不能在同一个理发师身上吊死”,他在人生信条中加上这样一句。为了避免重复,他将美发师们按首字母排了序,依次用下去(他对付酸奶、卷筒纸、航空公司的策略也如出一辙)。然而总还是有一些熟面孔频繁出现在镜中,他怀疑店家已经发现有他这样一类客人,因此早有应对,比如每个季度给美发师们分配一个新名字。他曾经眼睁睁看到一个名叫Burton的美发师改名叫了Lyndon,好像他垄断了这个韵脚。

有时也偷听其他客人说话,了解他们的用人方式。他发现不少人都在美发店寄养着一位美发师,定期来与他相会,接受他熟练的恭维,然后就被他营销,被他搞得面目全非,将信将疑地离去,一到数月后回来,再来一轮。

他们选择了头发—这城市最生生不息的事物—作为连接,他相信他们这种寄养关系也会一直延续下去。

或者反过来说也成立:每个美发师手里都握着许多人,多数时间他将他们放养出去,分布在城市的各行各业,然后定期回收他们,继续伪装他们。他注意到美发师总是极其小心地将最后一绺头发摆放到最佳角度后才肯放客人离开,并且一路追到门口,叮嘱客人如何在接下来没有美发师的日子里尽力保持这种最佳角度。每个人都被调理到一种吹弹可破的状态,都变得精致而脆弱了。

他羡慕那些拥有固定理发师的人—真不知道他们的友谊是怎样做到如此持久的。他孤身一人,每月一次的理发差不多是他仅有的社交,按说他应该非常珍惜这种机会,可他却一个一个与他们断交,起因都是微小的、摆不到台面上的事,所有这些事加在一起,甚至构不成一次投诉。他检讨自己不算一个友好的客人,有一天,等他把所有美发师都用过一遍,是不是就只能自己剪头发了?

Uma老师是那份英文名单中非常不起眼的一位。也许只是因为Uma发音简单,有一次,当他被问到“Michael老师,Jacky老师,还是Jimmy老师”时,他脱口说:“Uma在吗?”

“Uma老师啊,她休假了。”

其后一个月里,他并无半秒钟想到Uma,但是下个月他再来,又脱口问道:“Uma在吗?”

“Uma老师啊,她休假了。”

他试着回忆Uma。她手法平和,无甚特色,一开始他们简单交流过几句,从此她就不再讲话,自然也没有催他续费,或是挑剔他的发质、攻击他的头皮、威胁他如果再不做668元深层护理套餐头发就会掉光什么的。她只专心扮演一个剃头工具的使用者,剪刀插回腰间工具包时又快又准,带一股侠气。镜子里,她形容模糊,黑色口罩就算是她最具标志性的表情。

“Uma在吗?”

“Uma老师啊,她休假了。”

Uma越是休假,他对Uma的怀念便越是强烈。在他记忆中,黑色口罩上方,仅有的几次眼神交错中,Uma向他传达了某种超出美容美发界的严肃信息,如今他越来越肯定,那是一种警告,是两个隐姓埋名的流亡者互相认出彼此时的提醒,十万火急。她在向他警告什么?前方有何危险?为什么她从此消失?而他又一次次冒险回到这里?

有时也笑自己太神经,Uma也许只是休假去完婚,去生孩子了。就生孩子来说,这样的假期时长完全可以理解,待到孩子满月—或者哪怕再做个双月子—Uma迟早还是要归来的,带着她的剪刀还有母爱的光泽满血归来。

有時又忍不住多想—看他们从黄花梨木茶台四周一跃而起的那副慌张样子—他们是不是合伙谋害了Uma,然后尸体埋在满墙书架下面的墙角里?Uma不染发,不油嘴滑舌,不围坐在茶台四周刷手机,不充卡不带货,也不评职称,堪称美发界一股清流,这样的清流岂能自保?他们是不是联手铲除了她,然后为了隐藏罪行,同时又能继续招揽她生前的客人,所以一致对外制造她随时归来的假象?

“Uma在吗?”

“Uma老师啊,她休假了。”

几年后他搬了家,离开了这片社区。有一次他回这一带办事情,想起卡内尚有余额,就想进去试试运气。店面当然早就装潢一新,但是位置不会错,他推门进去,一眼就见到了Uma。仅凭外貌他其实远远不能确定她是不是Uma,但当时的情境迫使他第一眼就认定她就是Uma,她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Uma。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Uma,场面有些吓人,事后很长时间他想起来还会胃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是胃。此前他听过很多理发店、健身房、房产中介惩罚业绩不达标的员工的手段,花样百出:比如罚员工站在店门口冲着大街大声清唱一首歌,比如罚员工向过往路人推销一块用过的毛巾直到推销出去,比如让员工悄悄从背后拿指关节狠敲一位巡警的头顶然后接下来一切按法律办事等等。而这一次惩罚来得更直接更露骨一些,仿佛是对往昔罪孽的一次总清算,他看到Uma只穿内衣,披头散发,两手着地,往店外爬,正爬到他脚下,他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好像他多年后重返这里只是为了给Uma开一下门。Uma于是爬过他,爬出门去,爬向台阶和广场。广场上,一万个人看着她。他还记得Uma爬过他胯下时极力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神,没有疑问,那是对多年前那次警告的再一次确认。

(责任编辑:王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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