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出自内心的需要

刘畅，女，七十年代生人，2010年参加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2012入围首届江苏省青年诗人双年奖，2017年《静物（外九首）》获第五届李白诗歌奖优秀奖，2018年单篇散文《摄影记》荣获首届江苏省散文学会单篇散文“学会奖”。

一

闭门不出是你盼望的，你以为难有机会，不出门，食物且够，每天打扫房间，包括心灵的房间—如果你有这样的房间。读央美同学何纵（他本科就读于武汉大学英文系）翻译的2006年版《安妮日记》，安妮被关闭在密室的两年多时间里，将日记本当作倾诉的“密室”。1944年8月4日，全面武装的德国秘密警察随同荷兰纳粹进行了一次突袭，在警察的突袭中，密室全毁了，密室里的所有人员被捕，几天后，办公室勤杂人员在地上的一堆旧报纸中发现了几本包括《安妮日记》在内的笔记本，在战争结束后交还给安妮的父亲。1945年2月，安妮和姐姐患伤寒，在姐姐死后的几天，安妮死了，如她知道她的日记本还在，是否能增添活下去的勇气。

人类探索记忆储存的方式，有消息说，科技人员开发出在大脑植入计算机芯片的技术，再将芯片和电脑连接，用以采集和储存信息。那时是否还需要书籍，需要写作，需要一间密室，需要一棵树？

雨声小了，窗外笼罩着不清洁的水汽，送菜的人在路上。

二

闭门不出，于禁闭中体会到一丝丝乐趣，不再涂抹面孔、擦护手霜，不再需要认识人，只在中午坐在南阳台的椅子上，时间不再是七天一星期、四星期一个月循环，只剩白天和夜晚，甚至将白天和夜晚颠倒，有时整夜清醒到天亮，是對忽视时间的人的惩罚？你和自己抗争，将白天和夜晚当成时间的基本单元，让自己有规律可循，让每一天有点不同，但要出自内心的需要。

车过隧道，再过立交桥车，一路清冷，车开回小区门口，被保安拦住，登记，量体温，领出入证，保安没看见坐在车后座的你。朋友圈里有人去梅花山，保安拎着喇叭喊：不要看花，早点回家。大年初一，你担心食物不够，他说他和女儿一起去超市，她还能帮他搬东西，你说女儿重要，别让她出门。超市里的人戴着口罩，你买了两拖车的食物，一对小夫妻买了芹菜和面条。回到小区楼下，车后座的米袋裂开，你弯腰将掉在车后座的米捏起放进塑料袋。雨落在后背，即使隔着羽绒衣，依然感到雨水穿透的凉意。

三

法国诗人彼埃尔·勒韦尔迪的诗集《被伤害的空气》如同寓言，当空气也被伤害，室内室外有何区别？没有轻易的胜利可言，也没有最终的失败。在怀疑、臆想、实证中，病毒横空出世，张牙舞爪。人们根据携带者的行踪推断它的路径，有人愤怒，坏消息让人陷进虚无，无力自拔。人们开始疑神疑鬼，在假想中推断、分辨。

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你每天开窗换气，午饭后，在沙发上铺羊毛垫，拿来被褥、书、眼罩。小猫镜子趴在你的膝上，你弯着腿迷糊了会，醒来后拆下沙发靠垫的布套，连同床上的枕套，用刷子蘸洗衣粉清洗。

你来到沅江路，你在淘宝买了两个夏天用的防紫外线面罩。你想没有口罩，面罩也许可以替代，收到后发现不合适，只好到离家最近的菜鸟驿站办理退货。菜鸟驿站开着门，女老板说还没开始营业。

四

猫狗也遭了秧，有的宠物主人去了外地，无法回家，饥饿的猫拨开阳台的纱窗跳出去;有的猫以为被主人抛弃，离开家外出流浪。建筑工地附近的流浪狗闯进居民区，刚冒出身影，就被物业人员驱逐出去。小区里鲜有人走动，垃圾桶大部分时间都空着，流浪猫围着垃圾桶转着圈。

这天下午，楼下花园的垃圾桶旁出现了只白猫，它身形结实，额头有撮灰毛。流浪猫灰灰昨晚溜进单元门。年前的一天傍晚，放学回家的女儿推开门，妈妈，妈妈，楼下有只猫，长得很特别，你快去看。女儿冲到阳台拎起猫粮桶转身下楼，你跟着她来到单元门口，只见一只深灰色的猫蹲在地上，它的两只耳朵是灰色的，身上的毛深灰浅灰相间，夹杂着乳白色。女儿喂它猫粮，它不吃，你回家拿自己家猫吃的鸡胸肉喂它，它闻到鸡肉的味道，张开嘴巴咬下去。你对女儿说，它吃猫粮我可以喂它，天天吃鸡胸肉我可喂不起。猫的肚子大得快拖到地上，你以为它有身孕，趁它低头吃鸡胸肉，伸手摸它的肚子，它的肚子软软的。你用手机拍下猫的照片向宠物店老板询问，回复说是英短蓝乳。

邻居也发现了它，四楼的女邻居在群里说，有只猫在门口，好可怜，谁家有肉喂它一点。三楼的女邻居说等会去喂。五楼的女邻居提出反对意见，说猫带病菌，谁喜欢养就带回家养。有邻居说猫是南边小区的，地铁动工后，南边小区的楼房裂了缝，居民们集体搬迁，扔了好些猫。提反对意见的女邻居愤然道，不喜欢就扔掉，这算什么事。楼下的猫不知道有人谈论着它，你给它起名“灰灰”。

五

雪后的空气有薄荷的味道，你推开窗，脱掉羽绒衣，在阳台上伸懒腰，一阵凉意钻进喉咙，嗓子里痒痒的，你忍不住想咳嗽。

晚上气温很低，女儿说，灰灰在门口叫。你打开门，它果然在。你给它猫粮、温水。楼栋里有个男邻居反对喂流浪猫，说猫（灰灰）看到人就跟着跑，如果被抓后果不堪设想！有天下午，你在楼下喂灰灰，男邻居正好带小孩回家，他低头看灰灰，你以为他也喜欢灰灰，谁知，他破口大骂，谁呀，谁在这喂猫？你吓得不敢说话，自此，你每次都悄悄地喂它。灰灰吃完猫粮，你带它下楼，灰灰扭着肚子，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呼呼”声跟着你一扭一扭地下楼梯。你来到单元门口打开门，它见你开门，停在楼梯口，看看门外，抬起前爪，又收回去，一阵冷风吹进门内，灰灰犹豫着，站着不动。

“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外面冷，我不想走。”

地面的雪化成冷水，灰灰的小爪子踩在雪地里会冷吧，门外一口看不见底的黑黝黝的深井，一旦走出门外，就被吸进去，你心一软，关上门，将灰灰留在楼里，至于它怎么度过这个夜晚，趴在哪个角落里睡觉，你不去多想。

第二天早晨醒来，你担心它被发现，从被窝里爬起来打开门，它还在楼道里，它躲过今冬最冷的寒夜，或许还躲过病毒。你带着它下楼，拉开单元门，灰灰跟着你，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加快脚步，走到花园小径旁，将一勺猫粮倒在台阶上。

六

十指交叉经过中指关节处，像风经过窗口时被挤压了一下，家务事做多了，手指粗糙起来。你反锁起门，房间里过于安静，门外一丁点响动都被放大，楼上男孩的喊叫声，来来来回回拖动椅子声，跳绳声，吸尘器声，阳台外空调外机的轰鸣声，男孩母亲低柔但倔强的声音……群里有人抗议，楼上的邻居说他们听见了，可能是隔壁楼栋的，大家各自忍耐着，克制着。

有天午睡，门被撞开，几个穿白色防护服戴口罩的人，胳膊上戴着袖章，你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查身份证、查行程，让你跟他们走。你大喊：我不去，我没病，你嗓子发干，喊不出声，醒来发现是一个梦。

你囤猫砂、猫粮，你无法想象没有猫砂如何解决猫排泄的问题。你练习瑜伽、冥想，不敢让健康出现问题，否则猫怎么办，女儿的高考怎么办点？你努力、期待、祈祷，焦虑让你没有胃口，你不时咳嗽，不想吃饭。你听他的话，吃了一小碗鸡汤面，你不敢去药店，甚至不敢测量体温，担心走出去就回不来。

《梦》

在公园里

诗歌活动

煎羊排

诗人经过公园入口

你看着他们走过去

忙碌

你推着车子 在公园里晒太阳

七

读《杜尚传》。艺术家、哲学家、国际象棋棋手马塞尔·杜尚英俊、文雅，他与人和善，数十年单身，爱过三个女子。他抛开架上绘画单一的形式（这也是他不再画画的原因？），用二十年时间完成装置作品《给予：1.瀑布;2.点燃的煤气》。《给予》有整面墙那么大，观者通过镶嵌在“墙”上的木门上的两個小孔向内看。一个半躺着的裸体女人正对着门，她左手持一盏灯，地面是棋盘图形，背景是乡村风光。杜尚用半透明的猪皮（后研究者说是羊皮纸）蒙在石膏模上模仿皮肤的仿真效果，用电光模仿瀑布（又名燃烧的煤气）的速度和频率，而“灯”是杜尚15岁时画过、是他年少时痴迷的意象。这里要说说和杜尚相关的三个女子。在杜尚第一次维持了7个月的短暂婚姻中，他的妻子，富商的女儿，胖胖的丽蒂亚无法忍受杜尚痴迷象棋而不去注意她，用胶水将棋子粘贴在棋盘上，两个人难以将婚姻继续下去，客客气气地分了手。杜尚的情人玛丽在杜尚离婚后重新接受了他，而杜尚真正渴求的女人是小巧玲珑、聪明过人、风情万种的巴西驻美国大使夫人、雕塑家玛丽亚。他送给玛丽亚一尊用半透明的猪皮绷在石膏模子上制成的女性裸体小浮雕，杜尚在浮雕的背面写：“这个形象属于玛丽亚，献上我所有的爱。”玛丽亚黑发大眼，爱热闹、追逐名声，这和杜尚恰好相反，其他女人服从杜尚，玛丽亚不会放弃她已有的去跟随他，这让杜尚心心念念。在玛丽亚回巴西后，杜尚还想着在他工作室附近租房给玛丽亚回美国时居住。1966年，伦敦泰特美术馆举办杜尚作品展，玛丽亚将杜尚作为爱情信物的女性裸体小浮雕借给展方。杜尚检查布展时看到这件小浮雕大吃一惊，他不愿将和这段恋情有关的作品拿出来，那只属于他和她的独有记忆。杜尚秘密创作《给予》，他在创作期间写给玛丽亚的信中说：“我的小家伙，让我们把最重要的时间单独留给我俩。”

八

你不出门，也不让女儿出门，她原本高高兴兴上学，高高兴兴回家，信心满满准备迎接高考。疫情发生后只能在家上网课，她每天上午从起床到夜里11点，除去吃饭、去卫生间、洗澡，不进房间，不晒太阳，坐在客厅的圆桌旁做作业、听网课、看手机。每隔几天她都要发脾气，要外出，要看电影，要订外卖。你拗不过她，等订好的外卖送到小区门口，你戴帽子、眼镜、口罩下楼，生怕快递也沾有病毒。她吃了外卖后平静下来，继续安安稳稳做作业，过几天又爆发一次。

有天下午，她说要去超市，你不同意，她说就要去，她穿好羽绒衣，戴好帽子、口罩，站在门口换鞋，你挥手扇向她的脸颊边，她戴着的耳机掉在地板上，她跳起来，你干嘛？他上前阻止，说再关在家里别闷出病来。

有天夜里11点，她喊你的名字，让你坐在她的对面。

她头发乱着，她问你怎么办，你问她什么怎么办，她说她学不进去，不想学，学也没用。你说快高考了，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高考吗。她说努力没用，没有结果。你说什么是结果，原本就没有结果，高考只是过程，人生原本没有意义。她说听不进网课，她一节课都没听，都在玩，她就想玩。你说不想听就不听。她说老师要提问，不听不行。聊天进入死胡同。你说少用手机，她说我就用手机、就听音乐、就聊天，你管不着我，你没有其它好说的就说手机，好像都是手机造成的，他们上学都带手机还玩游戏。她听你无力的言说，烦不胜烦，又不肯让你走开，你只好坐在她的对面，接受她目光的审视和追问，而你的言说都是陈词滥调，你找不出新鲜的贴切的话语，你面对她的发问，感到无力和苍白，她的眼里透出严厉的目光，她看着你，吐出三个字，我恨你。你的心震动了一下，你不明白她为何说恨你，还是仅仅用来发泄，想辩解又无话可说。

你自认为对她不错，但恰恰就是“自认为”让你难以相信自己，你搜肠刮肚，口干舌燥，她说累了，终于对你不耐烦了，站起来去洗手间洗脸刷牙。你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琢磨着她的话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是撒泼哪些是撒娇。第二天上午，她从房间出来，乐呵呵的，你惊奇她的变化，想起有天，她对猫发脾气，训斥猫，第二天又逗猫玩，你是那只猫？

《下午6点》

他说来唱歌，馨予捂着耳朵

“妈妈你来陪我，你不要走”

三人围着客厅的圆桌，镜子坐在椅子上

锅炉在加热

隔着窗帘，从窗帘的缝隙中

听见一滴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

九

卡夫卡说：“有智慧的人都是悲观的。”大提琴有毒，好音乐是劫后重生，好日子和坏日子同样有期限，禁闭终会终止，你高兴和他、她在一起，你甚至依赖于此，关在家里的时间一天天如流水般，因空白没有内容，因没有内容速度加快。卡夫卡：“我忍受了五年的办公室生活，早上八点开始工作，到晚上七点、七点半、八点、八点半，天啊，我站在通往办公室的狭长走廊上，每天早上被绝望侵袭。”你每周五天，朝九晚五在单位工作，三楼逆光的走廊，办公室里米字形的间隔，另一种囚禁。杜尚说：“一个人想要成为画家是因为他想要所谓的自由，他不想每天早上去坐办公室。”你对自己发出呼唤，却没能做出决定。

《忙碌时时针停止下来》

闭门不出

如卡夫卡所想

在地道里写作，吃食由他人送至门口

不需外出

不需考虑饮食及其它

以上不是幻境

十

一个男人的喊叫声吓坏花园里的冬青树和流浪猫。你站在窗口，拉开一角窗帘，单元楼前晃动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他挥着手，喋喋不休，他的喊叫打破了小区二十多天来的安静。

物业管理人员上前询问、劝阻，男的拿出身份证扔在地上，又让物业人员捡起，他嘴里嚷嚷着，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啊！你想可能是个醉汉，这么多天快被憋坏了，晚上喝了点酒，终于可以发泄一回。物业人员劝他“回家”，你担心醉汉嘴里的唾液是否会喷到物业人员的脸上。加缪写：“每个人身上都有鼠疫，因为世人没有人对鼠疫免疫的，因此我们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把气呼到别人脸上。”

有居民按耐不住想对着楼下吼一嗓子，被家人制止：“别暴露自己。”高楼黑影幢幢，窗口被灯光烤焦，人们很难指责一个真正的疯子，每一个人都心神不宁。

十一

早晨，老年女清洁工戴着帽子、口罩，拿着扫帚清扫花园，昨晚男人的喊叫声消失。

十多天没喂灰灰，不知它怎么活下来。如果面对生死只有一个选择，你选择猫还是人？有天下午，你在阳台上看到灰灰蹲在垃圾桶下，它后腿着劲，跳上垃圾桶，上半截身子探进去，下半身向后保持着平衡，它焦急地寻觅食物，一无所获后失望地跳下垃圾桶。

几天后又看见它，它小小的灰色身影从单元门跑向花园，你远远地看它有点不对劲，带上眼镜仔细看，只见它的腰部勒着塑料袋，它跑动时，塑料袋跟着飘动。女儿看见灰灰，她哭着喊着让你帮它解开塑料袋，“不然它会死”。不敢外出的你在女儿的要求下，戴着帽子、眼镜、口罩，拿着猫粮、剪刀来到花园。你将猫粮倒在台阶，灰灰低下头吃，塑料袋陷进它的腰部，在它腰部留下一道深紫色勒痕，你用剪刀剪开，你再仔细察看，它眼睛上方的毛脱落了，粉色皮肤上有几个凝固的血点，它脊背瘦了，肚子瘪了，毛色没有光泽。花园对面一个没戴口罩的男的走过来，他在溜金毛犬，他蹲下来看灰灰，说他喂过它。你对他说，如果你方便就喂它点吧。

晚饭时，家里的猫小人般坐在椅子上，你将它抱进洗手间，拉起玻璃门，它立起身，伸着爪子扒门，扒了好一会，老老实实地蹲着闭目养神。

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女儿推开你的房门：你怎么咳了。

十二

连续两天南京没有新增病例，人们放松心情，孩子闹着出去玩，大人拗不过，没有阳光的冬天，推着粉色自行车走在花园里，自行车龙头上系着气球，像只小鹿。

食品采购群活跃起来，物业管理处放着外卖食品等待居民前去领取。牛奶、水果、饮料，牛肉、叉烧、熏鱼、三丁包源源不断出现在各家的餐桌。

女人们在家无所事事，做家务做成小老太的模样，如今又恢复精神，拿出化妆品，翻出春节没来得及穿的衣服，蠢蠢欲动。小区门口的帐篷还在，有车辆开至小区门口，被保安拦住。

十三

写作需要连续的时间，一旦被干扰，想象力就从虚构的边缘掉落，如果能让时间流逝，而你不自知，该是多么幸福。你起身去物业管理处拿《花城》杂志，坐在花园长椅上打开一页读：“黄金是甜腻的，带着腐烂前最勾人心魄的气息，那时，我会想起自己在镜子里堪称英俊的容颜。”你被朗朗上口的句子吸引，语言也是黄金。青少年时，你每到傍晚便被虚无感充斥，想要用内容来填充，人到中年，一个看不见的人施以刀法雕刻肖像，你不再四处走动，心在寻找房间。

在花园里打盹的灰灰听见你的动静，伸伸懒腰，兴冲冲地走到你的身边。你担心沾上它的气味，抬起腿来避让它，它的下巴挨着椅腿，它索性靠着椅子腿蹭了会后背，再到台阶处吃猫粮。吃过猫粮后，它趴在长椅下，它拱起的背快要碰上你，你高兴它记得你，高兴能在下午陪伴它，你觉得很幸福。

朋友圈里的诗人说到樱花，八十年代时，鸡鸣寺车站旁的樱花开得个个都有乒乓球那么大，每到开花时节，那段路上的空气都亮得耀眼，现在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你居住的楼栋斜对面有株樱花，每到开花时节，亮如白雪。

他从停车场出口走过来，穿深蓝色风衣，戴帽子，和在家中看到的不太一样。女儿在家上网课，她将羽绒衣披在身上，只扣一粒领口处的暗扣，像个大侠。你把另一份快递给她，深灰色盒子里放着香水玫瑰、阿玛尼405口红，还有一小瓶CD香水，是女同学送给她的礼物。她说，送给你，反正我不用。手机里播放着网课，女英语老师说：“哦，我都快陶醉了。”

十四

一连几天没有新增病例，单位催促着复工，类似禅修的日子快要结束，生活逐渐恢复从前，你回到疫期前的节奏，他主动提出送你去单位。早晨，你拎着盒饭跟他下楼，灰灰蹲在楼下，早晨的阳光里，它脊背上的灰色的毛披着一圈耀眼的光亮。路上车辆不多，下午4点半，他再开车到你单位接你回家。复工几天后，路上的车辆多起来。早晨他在厨房炒菜，他说他流口水，问你如果他老年痴呆了你会不会照顾他，你转身到客厅，不回答他。

灰灰在单元门口露出一双耳朵，你拉开门，在老地方放下猫粮。你背着包，手里拎着中午的盒饭走到拐弯的路口。你回头看灰灰，花园里的海棠花盛开了，靠路边的一株垂丝海棠，枝头晃动着细丝，粉色的花瓣重重叠叠。灰灰蹲在海棠树下吃猫粮，你看到它毛茸茸的深灰色的后背在粉色的云层底下。你看着它，看着海棠花，以为在梦中。小区门口的女贞树下，一个男的骑着自行车从你身边经过，穿玫红羽绒衣的中年女子坐在车后座，中年女子挥着手中的围巾对着路口“啊啊”地喊。你走到路对面，中年女子上大巴车，她在车门口戴上口罩。路边的鋁合金门窗店开着门，男店主戴着口罩坐在凳子上玩手机，另一家小吃店门把手上挂着“店面转让”的字牌。

十五

黑猫有一张扑克牌般的脸，一双琥珀般色的眼睛，脖颈下有一块三角巾状的白毛，两只前爪也是白的。它的后爪也是白的。黑猫觉察到你的好奇心，躺在地上向你露出肚皮。你没有多余的猫粮喂它，也就不接受它的示好。灰灰停下来不吃时，黑猫赶紧上前吃灰灰吃剩下的猫粮，黑猫的叫声如同哀嚎。你从花园长椅上站起，黑猫身子一矮转身钻进竹林，竹林密密麻麻，阳光穿插不进去，你寻着黑猫的身影走到竹林处，不见它的身影。

每个人都以为走得够远，回头看时，却发现自己依然在原点。在小区居住十多年，总以为居住的楼栋是小区的中心，而你居住的小区，位于扬子江畔，路上的车辆到了江边南北分开。你沿著冬青丛向东走，南边的花园里放着一张石桌，四张石凳。石桌以整石制成，桌面中心凿有小孔，下雨时，雨水顺着小孔流到地面，四张石凳像四个无语的人坐了很久。

从花园向西，一条小径延伸到南围墙处被隔断。向东走，左边是楼房，右边是树。窗口各有内容，你在窗口看见面目模糊的自己—头发挽起，眼神空空，满脸凄惶，你和窗口里的你相互凝视，哑然一笑。“嗨，好久没见。”小区南边的草地上落着层层叠叠金黄的落叶，不知多久没有清理，三只野猫蹲在落叶铺就的天然地毯上，两只米黄色大猫身形壮硕，尾巴粗大蓬松，小个头烧卖脸狸花猫—它常在灰灰吃食时跑过来，你惊讶它的活动范围之大，它“住”在小区的东边，只要闻到食物的气味，它就迅速跑到你居住的楼下，缩着身子，等待时机吃上一口。

野猫毛色艳丽，浑身散发着自由和荣耀的气息，它们不再是人们视线里楚楚可怜的流浪猫，而是处于食物链顶端的骄傲的王者，让你屏息，你不敢走近、打扰它们。灰灰每天蹲守在单元门口等待投喂，它小心翼翼靠近人类的居所，战战兢兢讨食吃，少了点勇气。

十六

如何解释一只猫从你眼前消失，而不会从记忆中消失。花园里的流浪猫换过几拨，女儿上小学时，楼下花园里出现过一只猫，猫脸像打翻的酱油瓶，女儿给它起名斑斑（后来知道是玳瑁猫）。斑斑是只母猫，另一只白猫是它的男朋友。斑斑拖着肚子，春天时在一楼的冬青丛里生下一窝小黑猫。你和女儿站在阳台上，上小学的女儿身高刚过阳台，斑斑和它的小猫躺在楼下的冬青丛里。女儿用筷子夹起盘子里的半条鱼，又夹起几只虾喂它们。每天傍晚，斑斑蹲在楼下的茶树旁抬头看阳台，它一动不动，像尊雕塑。女儿见斑斑每天都在等她，说不打算再喂它：“我不想它离开我就活不下去。”第二年，斑斑和它的孩子，连同白猫都不见了。

去年初冬时节，女儿放学回家，推开家门，冲到阳台拎起猫粮桶，你跟着下楼，看到单元门口蹲着一只新来的猫，它浑身灰灰的，像只大老鼠，你吓了一跳。女儿说这只猫一路跟着她，说它很特别，长得好看，但她又保持着理智，不让你带它回家，它就是灰灰。

小区边角处有荒废的气息，一栋楼和另一栋之间的空隙被住户围起来堆放杂物，在城市里，每一寸空间都是金贵的。有户人家在一楼阳台外堆放弃用的花盆，花盆垒叠起来，歪歪斜斜。有的楼栋门口扔着儿童用的桌椅，一放几天，无人清理。同一小区，各家过各日子，彼此不妨碍，也没有认识的心思。熟悉你的倒是物业人员，他们知道你和你家人的名字，知道谁是谁家的孩子，知道你住哪一栋、衣着特点甚至性格脾气，他们了解你就像你了解花园里的猫。

你沿着小区南边的路走向西门方向，再拐回主路，早春寒凉。第二年冬天，病毒又在寒冷中活跃起来，还是一样的冬天。

（责任编辑：费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