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塘

2021-09-10 07:22森目
特区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山火老头

森目,土木工程师,写作小说多年,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

胡多分开铁棚下抱着手玩“猜四”的那班人,快步走向自家大门。视线穿过格栅,遥遥望见庭院已缩成灰暗的一小团。转动生锈的铁门,摩擦声让人牙酸。夜色已包围此地,仅余一抹残照,斜落在院中的鱼塘里。昏暗里冒出来一个声音问他,喂,胡叔,你养的那条同炭样黑的狗卖无卖,看都看饿了。胡多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说话。啪,棚内灯管亮了,顿时群蠓嗡嗡飞绕。开猜了!有人喊。二二二,三三三,四四四—啊,输了!刚才的声音又问,舍不得?留给自己食?你一只人吃得尽吗你?

不卖!胡多用力把门一合,再“咔”一插门销,头也不回地走向西北角的小屋。此时天已黑透,草丛里的土狗(一种土色蟋蟀)已经等不及叫起来了。

小屋顶上也搭了个铁棚,不仅看起来寒酸,且让人起疑:为什么不干脆把鼓包掉皮、生霉长菌的小屋拆掉,像别家那样起个别墅形式的小楼呢?

胡多站在屋门口,不去开门,先挪到窗子前往里張望。过了一会儿,才将锁匙慢慢插入锁孔,转动后轻轻推开。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确认没响动后才伸手去摸开关。亮光顿时回到了这个空间,一切都保持他走之前的样,放在门后不远的一双水鞋都保持着一倒一立的原状。那台二手电视和双格小冰箱也还在。他拉开抽屉,检查夹了两百二十五块钱的那本《鲤鱼养殖技术》。松了口气,都在。然后才回过头来,按下另一个开关。棚架下的灯泡闪烁了三两下,亮了。走到棚柱底下往上看,只见原来放置了两个监控头的地方已然空了。再到地上一寻,找到几块监控头支架残片。

果然是这样。他就猜到,好端端的两个监控头不会同时掉线。此前,在三百五十多公里外的儿子家中,他得闲就捧手机看监控,对着水塘上泛起的圈圈波纹、龙眼树因风抖动的枝叶看了一遍又一遍。因为高血压被儿子“囚”在邕桂市,真有点生不如死的感觉。可毕竟不能直说待不下去,无法在水泥笼子里过活。便一次次地讲起庭院里的这方鱼塘。胡多说,鱼也肥了,果也挂了。他仔说,今晚准你饮点红酒,就一小杯,软化血管。

直到昨晚他如常进行夜间的遥望,却发现画面一片漆黑,当中一个大红叉,似是他的鱼塘和小院已被从地球上移除。叫儿子调整设置,始终未见画面重现。睁眼撑过漫长一夜,天明时又忍不住刷起监控。儿子早早去上班了。捱到下午的日头照得四壁发热,再也按捺不住,揣了钱包(没带衣物,反正老家有),跳上公交。到了高铁站,为免被头顶高悬的各种指示牌晃花眼,直接叫住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请人带他去买票。机器嘶拉嘶拉吐出那张红色小票,他抄起来,跟小伙子讲声多谢,就匆匆进了候车大厅,舍弃电梯,从步行梯蹿上二楼,冲向安检口,赶在车门关闭前跳进车厢。他找到座位坐下,等气喘匀,才掏出用了二十年的Nokia 1001给儿子发去短信……

打坏摄像头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门口赌钱的那帮野仔之一。这帮野仔经常赌得不知日午,忘记肚饿,胃咕咕乱叫时就不管不顾,翻墙落来觅食。龙眼、番薯、木菠萝、木冬瓜这些静止物固然不免被偷吃,偶尔出现的勤奋野仔还会费事拿来网兜弄鱼上来烤食。

亦有可能,是小孩进来偷果怕被发现而干的。他按亮手电,光柱在龙眼树茂密的枝叶间上下晃动。除了自然落叶,并无人为折断的痕迹。一般小孩也没可能那般大胆。且他向来并不过分追究小孩偷果,他们没必要非把监控打下来不可。

难道是二哥的孙仔做的?以前这扇门锁匙留二哥保管,希望他不时进来照看。谁知他只想进来放牛,搞得到处洒满牛屎,早春时节,每垛黑饼子上都是个小型的青草集会。却不搞卫生,乱堆炭,垃圾和衣服乱丢,屋瓦漏了也没眼看见。两年前二哥没了,才趁机要到锁匙回来,从此禁止一切双脚同四脚的牲畜进来。二哥孙子气不顺了好久,就因为从那往后他要牵牛绕路去远远的山坡食草。几次问要锁匙都拒绝了他,或者竟然因此而怀恨在心了。

胡多走至塘边,手中光柱插入浑浊的塘水中。鱼似乎真的少了一些,或许睡觉去了。鱼没有眼皮,睡着也不会歪倒,被捉时肯定好易惊醒走脱,就算这样还是难免被捉住劏掉吃落肚里,用仔的话来讲—真是“鱼生多艰”啊。

他沿着塘边绕前,希望能找到别的线索。在一块顶面平静而光滑的踏脚石边,发现了一只过滤嘴。他捻起来,注视着(“哦,是芙蓉王啊”),霎时回到了那个晚上。那时正值初夏,清明后投放的快生鱼种开始生肉了,够塞牙齿洞了。就有人偷偷来钓。他借着清明拜山的由头留在村里,一再忽略儿子的催促。即便如此,都有人沙胆到无视他存在,白日头来捕鱼,被他一通责骂后悻悻离去。那日晚上,他睡不着,起身走到窗前往鱼塘一望,发觉月光下一个黑影蹲在墙头上,伸个长长的钓竿入塘。他猛地打开房门,弄出很大声响,吓得那人慌张中一扯钓竿,转身抛竿落地,跳下去逃了。

第二日早上,他在墙头发现半包抽剩的烟,正是“芙蓉王”,他揣进兜里藏好。又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算出那五尾养了三年以上的草鱼似乎少了一条,最大的快要成精的那条。本打算回邕桂市时捉了带过去给儿子的。下午,孙子辈的五十四出现在他面前,瞪着双豹眼说,我的烟,你拿了?胡多说,我的鱼,你钓了?五十四用拇指搓搓鼻翼,偏着头说,谁拿你鱼?不是我。烟快还我。胡多说,拿鱼来换。五十四说,都讲不是我,老东西听不懂?胡多说,当年我替你阿爷出头那阵,你还未知是个什么细东西呢!谁拿的让他过来,我换回给他,懂了?五十四指了指胡多,你等住。后来却没见有人拿鱼来换,想是鱼早已烤来吃掉,吃完才发觉烟丢了。

一定是他。他们家不出什么好种。当年大哥快死那阵时,最后心愿就是在祖公的地头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二哥三哥咬紧牙不松口让地,直至我看不下去,我这个最细的让了块祖公地出来给大哥。他就叫村中青头仔在上边搭了棚,睡在棚下等待死亡来临。未料到躺了几日却死不了,从鬼门关收了那只脚返来,明明已经是拎着尿袋过活的残破人了……逼着又返到医院挂水。又一次脚伸到鬼门关了,启程回祖公骨,车到半中路途,传来三哥一家已经火速拆掉棚子的消息,听说连架子都打弯了。拆棚主力便是他那双厉害儿子:三十七和三十八。而那只卵仔,三哥的一个孙,五十四,表现更突出—拿起铁棒就朝劝说的人身上敲。大哥最后是在冷冰冰的医院铁床上走的,没有实现愿望。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送他返去时,从医院偷运他出来,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帮捏着他尿袋……未曾料到现今为了半包芙蓉王,五十四又同我杠上了。

他捻着烟头往屋头走,进屋把烟头丢到垃圾斗里,到厨房转了一圈,把水槽里发芽的马铃薯也丢了,抹了案台,烧上开水,这才返回厅中。厅子靠墙摆了张木床,床脚已霉黑,坐上去嘎吱作响。他用食指抹了抹唯一的那张书台,搓了搓,拍干净。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停留在那柄猎枪上。我一定要老死在这里,他想。

他慢慢走过去,取下那柄猎枪,摩挲着。再平举,做了个瞄准的动作。当他不经意地把枪管横移,对准窗外时,他又听到了鱼塘里头老鱼的跳水声。他缓缓把头摆正,靠近窗子。只见在黑暗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团拳头大的白光。光团慢慢长大,抽出四肢,抬起头颅,化成一个光身小男孩的形象。小男孩在水面上奔走,时不时弯腰逗弄下鱼儿,引得跳水声连连。他缓缓放下猎枪,看得出神。直至小男孩缓缓沉入塘中,水没过其双腿,没过其胸口,没过其头顶,终于消失不见。

而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小魂灵了。

他穿过清早的浓雾(此时铁棚下尚未聚集蚊蚋般的赌钱佬),从祖公厅前走过,闻到香烛的气味,想祖公们日日听见人赌钱,难免也技痒而在泉下开台。夹在牛棚猪栏中的一条小径带他迅速到达目的地。很快,他就敲响了那扇新簇簇的不锈钢大门。

不多时,从主人手中领回了黑狗“山火”。山火见到它,人立起来,汪汪直叫,他连连抚摸山火的脑袋。山火是条十岁的老狗了,是老妻患病去世后,儿子送给鳏居的他作伴的。刚抱回来那阵,毛茸茸的一团,小舌头在手背舔来舔去,竟令向来厌恶猫狗的他心生喜爱。因为黑,先是取名阿炭。阿炭很乖巧,是收鱼季巡塘的好手。阿炭向来只同他亲,对那些个赌钱佬凶巴巴的,碰一下铁门都要吼半天。对小孩同女人却比较友善,就算偷果也不会狂吠,只默默走到胡多的床前轻轻叫几声,唤他起来捉贼。阿炭岁半,邻村小孩过墙来摘龙眼,不知怎么竟和阿炭交上朋友。小孩离去时四只兜都鼓的,被胡多撞见,胡多也不恼,挥手让吓愣在墙头的小孩快走。那小孩他认得,邻村沈姓,在同辈中排行第十,人叫沈阿十。从此,沈阿十日日过来同阿炭厮混,有时还带作业簿来写。每次必带煎得香香的肥猪肉给阿炭享用。沈阿十问胡多狗叫什么名,胡多捡起一根木炭,避开水渍和霉斑,在墙白处飞上一个“炭”字。因是草笔字,沈阿十错认了,说,是山火吗?好劲的名呢。胡多微微一笑,也不纠正。山火竟也好似对这名十分认可,一叫就竖起双耳站起来,再叫就铁定奔来。慢慢地,再听到旧称,竟然连眼都懒得睁开了。

而沈阿十,这个和山火好得不得了的小男孩,却在去年夏天溺死了。就在面前这张日看夜看的鱼塘中。前一日他早早出村,在路边截班车,摇晃了一路,去到工作了四十多年的明珠市办理医保异地安置,顺便和旧时工友吹水,倾谈当年在捕捞公司出海冒险的往事。在湿黏淡腥的海滨空气中,多饮了几杯,酒醉起不了身。第二日揉着太阳穴往家赶。回到院门前,见地上杂沓纷乱一堆脚印,铁门旁墙头的青苔被踩光了几块。入到院中,枝果凌乱,涩生的龙眼和熟烂的杨桃都被丢弃在地,乱脚踩扁踩融。窗户破了一扇,一个木瓜扎满玻璃碎片躺在窗外。早点听儿子的话就好了,装个监控就没事了。

他的血压顿时升高了不少。和同岁人相比,他身体算保养得十分好的,降压药也坚持吃,所以高血压向来对他影响甚微—直到这个晚上。毕竟上了年纪了,他暗暗叹息。

而就在此时,他见到了塘中浮起的小男孩尸体,上半身浮上来了,下半身还在水下,姿势有点像弯腰洗头。过去这边小孩没有淋浴的条件和习惯,都是先用桶洗头后再冲身的。他坐下來喘气,眼前紫黑光晕一圈圈闪现。

汪,汪。一条淡红舌头伸过来舔他的手背,把他拉回眼前的世界。饿了吧。他摸摸山火的头。做点东西给你吃吧,你都瘦了,要是阿十在,会讲我的。说着把刚才顺路买来的猪骨头同五花肉拿进厨房。汤归胡多,骨归山火,肉对半分,一餐就这样搞定。

山火吃饱,舔舔鼻子嘴巴,轻轻走出屋门去,绕着鱼塘打圈。胡多跟在它身后,也开始消食运动。按计划,等一会儿他会拖出屋角的饲料袋,给久未饱餐的鱼儿们一顿盛宴。山火走到北边较为平整的地方,停下,颤鼻,嗅闻着什么。自从沈阿十溺死后,它时常凝望塘中灰色水一动不动。只有猪骨香能让它掉头转向屋内。天阴时,它会趴在那块平地上做梦。胡多叫它都不醒,毕竟是条老狗了。但山火从未像今日这样,搏命似的要从地面嗅出什么来。那块平地,就是沈阿十被他父亲从塘里拖出来,随意一掷的地方。阿十在那躺得久,头发都被烈日烤干了,才被赶来的法医带走。山火低头呜呜微鸣,嗅着,仿似往日阿十的气味尚存;仿似当时湿淋淋的阿十,气味随水滴入土中,凝固不散。

落雨了。啪嗒啪嗒,疏而大,打响铁棚。他招呼一声,对面山火黑炭般的身影就奔了回来。到棚下站住,等胡多进屋,才抖动身子,旋转甩水。

或者,明天带山火去找五十四算账。山火也最憎他,定吓得五十四当场濑尿。胡多斜靠着床,在沙沙声中慢慢滑入睡眠。先是,置身明亮整洁的车厢内,辨认良久,从窗外黑色背景不时掠过的广告灯箱方知这是地铁。儿子就等在地铁线的目标站点,等他过去养老,等他死在水泥森林里,然后烧了他,倒进一个瓮里,天天食供奉的香。儿子叮嘱过,要提前一站起身,挤到门边,不然怕来不及。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一站下车了。

他醒了过来,一股浓烈的味道臭醒了他。屋内像是谁投了烟雾弹。说不清同时有几个地方在冒烟。他弹起身,山火呢,怎么不叫?这么重的烧焦味,是乒乓球?他一手捂着抠鼻,一手打开窗。外面雨已经歇了。他取下猎枪,也不出去,往外叫道,哪个野仔够胆出来!

没有人回答。

等了几分钟,他放下枪,拿起扫把,扫那些冒烟的乒乓球到垃圾斗里,倒进水槽,拧开龙头。

山火不会这样就走开,它总会先叫上两声。他端上猎枪,出了门,冲向北边的围墙,那里地势稍高,容易上墙,当年沈阿十父亲就是从那儿跳下来,狂奔入塘,从他手中夺过阿十尸体的。

他把枪往墙头一放,右脚上跨,左手用力一撑,轻松翻上,不禁觉到轻微的安慰,这身老骨没散还挺耐用。环顾四野,北边和东边全是甘蔗地(每块地里都突兀地耸立着一两栋欧式小洋楼),西面是五十四家,南面大门口是赌钱佬的地盘。山火—山火—他大叫。远处一个浇粪的老妇抬头朝这边望了望,又继续低头抓着她的瓢往菜根上淋去。胡多沿着墙头往东走,那边有茬竹丛,山火以前很钟意在下头伏低睡觉。但自从沈阿十没了之后,山火都不去那边了,睡觉都守在塘边。就在胡多小心翼翼向东走的过程中,他感到阴沉的天空下,空气里有什么异样的波动。很快就发现,小男孩赤着上身从塘中央升了上来。阿十举起左手,指向了西头。阿十满头满身泥污,眼白好白,瞳孔好黑。

胡多点点头,慢慢转身,向西边走去。阿十无言无语,低头弯腰,陷入塘面,消失不见了。水平静极了,连个气泡都没有。

山火?你是讲阿炭,你养的那条狗?我怎知啊,或者去哪里撩母狗了吧。我窝屋里头睡觉,什么都听不到。三十八说着,用又长又黄的尾指甲弹了弹烟灰。胡多说,我看你衬衫西裤,不知几齐整,不似刚在睡觉的样。三十八手夹香烟竖起来,指了指胡多,三叔,菜可以乱食,话不能乱讲,我动作快行不行?胡多笑了笑,行行行,那刚又是谁向我屋头丢着火乒乓波啊,我看得好清楚是你仔。三十八把烟往地上一掷,踩上去拧几下。没法同你交流了,五十四不用上课吗?日日同你搞这些?胡多说,没猜错的话,监控头也是他弄坏的?三十八说,三叔,我白送一对给你行吗,费事你老人家日日冤我仔。胡多摆摆手,这倒不用,我只想找回山火。三十八说,走走走,这连根狗毛都没有。

是吗?胡多瞥见屋后有几团黑毛和零星血点。三十八指指旁边铁盘里的殷红液体说,鸭毛鸭红来的,别乱想,走吧你。

胡多却站住不动。三十八说,不走是吗,正好我来同你讲讲老账,你现在那块地,原来是我家里的,我不知我死鬼老头怎么同你换了,现在我要换回来。胡多说,当年你老头去邻村卖豆腐花被那边小贩打,打到趴床上起不来身,我丢下工作连夜赶回来叫大家抓到那人,逼他又道歉又赔医药费,你老头这口恶气才出了,现在你来同我讲数,问我他怎么会同意换地?三十八说,过去的事老提干什么?你不同意换回来,有朝一日我推平你塘信不信!胡多长叹一口气,看来你真不把你三叔当亲叔了,我放十个胆给你来推!说着拍拍背上的猎枪。

那条蠢狗被我轰走了。五十四从屋欧的另一边冒出来。谁叫我食蔗他偏要飞过来吠我?三十八瞪了他一眼。五十四说,别说我没告诉你,那截黑炭吠我之后,又吠阿十老头去了。

胡多半信半疑地转身,往邻村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想,两年了,终归要同这人碰上一面。他回头看了自家院墙几眼,隐隐约约见阿十的脑袋冒出墙头,在木冬瓜的叶子缝隙里朝他望来。但胡多马上又否定了自己,因为阿十自从没了呼吸之后,就从未离开过那张让他殒命的鱼塘。

我仔死掉你一分银纸都未赔,现在找我要条狗?沈老头正在自己同自己翻牌玩,说到“狗”字时,重重地把牌往地上一丢。他身旁散落着一堆劈开的木柴,斧头却不见踪影。胡多迟疑了一下说,阿十在我那里……好好的。沈老头说,你什么意思,人不是在你塘里没的?你不该负责?胡多说,先不讲该不该,就算我想赔你,也没钱赔,我连自己家楼都没钱起,现在哪家不是在起楼?沈老头却依然不死心,说起最近传讲有公路过胡多的鱼塘,只要他点头,就有大把钱落袋,到时就可赔给他了。

确实,曾有戴着登山帽的勘察人员去过胡多那边,捧着白图对院子的墙头指指点点。镇政府征拆办的工作人员也来打听过他的意愿。他当然一口回绝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所在。沈老头说,问题是你。胡多说,我?我能有什么问题?沈老头眼神暧昧,嘴角挤弄出一抹冷笑,不知你是不是那种变态了……胡多不说话。沈老头又说,我仔生得白皮又好看,日日走去你那头,你有的是机会。沈老头松悠悠地坐下,眼睛盯住胡多說,别不承认,有人看见你抱过他,不止一次。胡多哦了一声。沈老头继续说,你做寡公佬也好多年了,妖魔了又有什么出奇?

胡多瞄准了沈老头的额头死死盯住,直到那里出现了一个血洞,硬币般大,且慢慢扩大。可以望穿过去,看到沈老头身后污脏的墙壁。沈老头还在不停开合的两片薄唇显得更滑稽了。

我知道你对阿十是怎么样的,胡多说,他身上没块好地方,经常饿到失魂。沈老头跳起身,还说你不是鬼怪,你不脱光他衫裤,怎知他没块好地方?胡多闭上了眼,面庞微微发抖。

沈老头说,我警告你,我得不到自己要的,什么事都做得出。胡多想起阿十曾经讲过,惊怕他爸有日将他斩死:他爸讲他没报告妈妈同湖南佬逃走,害得发现迟了追不返来,如果不是被他拖累早就去湛江或者佛山捞钱,说不定已经发达做老板了,对他动不动就打,阿十就连问声“肚饿有饭食吗”都会被踹到台下,经常拿着菜刀追着他作势要斩,而且没人劝就不会收手。

胡多说,我抱他上树摘龙眼而已,他饿。沈老头嗤笑一声,你都有眼看到他是溺死不是我打死的了,还问什么?胡多说,谁害死他的,谁心中有数。沈老头说,你当时怎么不装摄像头,现在装有鬼用?胡多说,这么说是你打坏我摄像头?

胡多被沈老头推了出来。刚才他仔细观察了沈老头的屋内,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屋前屋后也转了几圈,仍找不到什么,只好又往回走。

法医当年的结论是,溺亡。身上没有生前致命伤。胡多一直知道。

算了算了,狗呢,找不到就等等,搞不好去哪里野了,野完自己会回来。胡多停下来,掏出一小包威化饼吃掉,喉头干燥,打算回去喝水。经过五十四家门时却又想,但山火呢,还是不能不找。

五十四的眼睛像粘在了平板上似的,头也不抬地说,不懂不懂,你自己条狗看不好丢了关我什么事。胡多递过去一支烟,食烟吗?五十四抬头看他一眼,接过烟,夹在耳上,马上又回到他的塔防游戏上,满屏幕花花绿绿的爆炸。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和阿十在我那张塘一起玩的还有谁?你五十九弟,六十四?胡多说着,掏出打火机。

五十四瞪了他一眼,含着烟凑上那朵在风中摇曳的小火焰。四爷,我最后讲一遍给你知,没错,那日我们三个是在一起玩,我是说六十四和我同沈阿十,我们是在塘边玩,我同六十四都不太愿同他玩,他都不怎么出声的,但后尾我两个翻墙头走人了,他不知怎的跌入塘死翘翘了。胡多说,是吗?五十四说,剩下那几支烟也给我吧,我知常有人讲他落水那阵时我们在场,但你别信,你就是送我一百只胆我都不敢不叫人来救他。胡多无言,默然把烟递给他。

胡多自然是听说过另一个版本的。三个小孩趁主人不在偷入院子摘果,腻了就去捞鱼,玩笑中踹了阿十进塘,说是让他捉鱼,未料到那地方正是最深处,不会游水的沈阿十从此再未冒出水面。

五十四说,我承认我们跟他开了个小玩笑,说他如果捉条鱼上来才同他玩,他自己入水的,就在浅水区摸来摸去半天什么都没摸到,后尾我同六十四烦了,就走了,走前我回头一眼,他也要爬上岸的样子,再后面的事就不知了。

令胡多困惑的是,期间山火不知跑去了哪里,山火水性极好,在的话不会不救。而阿十不经自己允许,一般不敢去捉鱼。他在学校受人嘲笑,被骂“没妈生的”倒是真的,但胡多不信这良善孩子会因为孤单,渴望结交朋友而去捉鱼。最有可能,还是这帮野仔逼他入塘,而且不准上岸。山火后尾返来对着阿十的尸呜咽,朝赶来墙头看热闹的五十四狂吠,绝对有原因。检查过山火头身,发觉有伤,像是石头砸的和棍棒打的,应该是在救阿十时被打跑了。确实他也曾在墙外发现一根裂开的竹竿。但是法医没在阿十头身,双手发现有伤,伤都在双腿,他爸前一晚打的,说是因为成绩差被老师叫家长,丢尽了他爸的面子。六十四那边也问不出什么东西,畏畏缩缩,要么说不知道,要么说阿十自己抱石头跳塘。人们去捞石头,确实也在塘底发现起码有五六块西瓜大石头,但说不清楚是否阿十抱了其中一块跳塘,因为另一群小孩说石头是以前他们贪玩丢进去的。

如果我是福尔摩斯就好了,胡多想。八十年代参加工作后,他曾买过一本《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很钟意封面上戴高帽的主角凌厉的眼神,可惜婚后再也找不到此书了。

空气中又出现了轻微的嗡嗡之声。胡多蹲下身。几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靠近沈阿十。阿十冒出来的位置在浅区,靠塘边只有几十公分。胡多的鼻子差点要碰上阿十的鼻子。胡多说,我无能啊,查不清楚。阿十听了,只睁着懵懂无知的双眼看他。胡多说,好在还有这张塘给你个扎脚的地方,你就安心在这里吧。

山火死了。死去的时刻阳光在周围一团团爆炸。身上算不清几多伤口,鲜红的血肉绽翻出来,好似黑色土地上流出了熔岩浆。它摇摇晃晃地返来,吠声却仍有力,双眼凶狠,怀着不甘与怨怒。直至山火走到跟前,胡多才从僵硬的姿态解冻,反应过来,一把抱住他即将倒地的老朋友。山火呜咽几声,侧眼望他许久,慢慢合上了眼。

有人围过来—这条狗还能吃吗,发癫未?好可惜啊胡三叔—啊!胡三你同老子装什么装,扔我,信不信拆了你这把老骨?你年轻那阵时吃过的狗還少吗?装你老母!

声音渐去渐远了。胡多把山火抱到北边,抱到阿十从前死去的地方。他挖了个工工整整的坑,仔仔细细尽力抹净山火(但那些伤永远无法愈合了),然后才把山火轻轻安置其中。

五十四的家人和沈老头的子侄先后打上门来,说五十四和沈老头被这头癫狗咬伤了,要赔钱,否则推搪!胡多紧锁大门,不理不睬。

到了晚上,终于安静下来。他的脑海里却始终悬着一对眼睛。那是阿十布满血丝的双眼。胡多埋葬山火时,阿十就从水里冒出半个头来,口鼻浸在水面下,就露出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

儿子打来电话,说他听说了这事,劝他莫要太伤心,不如趁现今把地卖了,回邕桂市快乐过活。以前乡村空气好,环境好;现在到处乱建,垃圾遍地,旁边又要起化肥厂,加上狗也死掉了,你还留在那里干什么呢?

胡多说,我要守塘。

守它做什么?

阿十同山火住在里头。

胡多又看见山火了。同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样闪着磷光。山火在阿十身边跑来跑去,两个老朋友终于又聚在一起。多年成精的老草鱼也出洞来跳水助兴,水草随着微波款款摆动。清新的果木香钻进鼻孔,胡多差点想返回屋头搜寻那瓶上次儿子留下的红酒。如果不是他突然望到,墙外四周田地里,黑黢黢的完工或半完工的楼宇正在逼近的话。

最近,已不准许在耕地里起楼了。趁执行还未那么严格,许多人偷偷在自家玉米田里做楼,在“确权”的最后期限来临前,到处是工人在脚手架上忙碌的身影。有时这边搭了混凝土框架,施工队就被叫走去别的地方浇天面。而胡多的院子,因为鱼塘和果树的缘故,一直很怕不能全部划归住宅地。如果被归为耕地,很可能就被回收,毕竟他已不能承受繁重的劳作了。他大半辈子在海上讨生活,地里的事确实不太懂。

胡多感到一块大石压在心口。如果把塘填平再起一栋楼,那就不用担心这么多了,但两位朋友就会失去栖身之地。他呆呆地凝望塘中水面。山火摇摇尾巴,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不见。阿十也渐渐小了下去,像燃尽的白烛。水塘复归于平静。一切草、木、虫、鱼都乏了。

五十四和沈老头终于还是找上门来,乱丢土法燃烧瓶,烧着了一棵被白蚁咬死的树。火焰在一场稀疏的小雨中仍持续了颇久。有时,五十四拿刀偷斩树枝。有时,沈老头往鱼塘丢猪屎、牛粪甚至石灰包,搞到不少鱼儿翻了白肚。等胡多搬猎枪赶出去,他们早已翻过墙头,冷笑说谁叫你害死阿十,现在又放狗咬我们,不赔光你裤别想安宁。

胡多去请村支书做和事佬,计划赔他们一些钱算了。谁知对方三番五次不同意,狮子大开口。儿子打算结婚,正是用钱之际,胡多又岂能答应他们呢。支书说,你的地不符合住宅地要求,迟早要被收,多出点钱或许能用得久一点。儿子打来电话说,算了算了,跟这帮烂佬又有什么好争,这张塘就当不要了,你偷偷上来我这边避避风。胡多敷衍着,却明白避无可避,暴风雨来临时,他单人孤舟漂泊在海上。

一天早上,沈老头骑在墙头,兴奋地说他去告胡多了,告他的土地被错划了性质,镇政府的人很快就会来收回他的土地了。胡多扔了块石头,擦着沈老头头皮而过。好,叫你傲,沈老头说,等不到那天我就开钩机填平你塘……

胡多心里坚定了一个想法:趁土地还是我的,我要死在这上头。

他默默地整理房间,把不要的衣物捡拾出来,烧掉;借口备忘,将银行卡、医保等账号密码发给儿子收藏;将床底几块上好的木料赠给村东的吴姓寡公佬,反正现在也实行火葬了,而且数量也不够做棺材板;角落里的鼠崽酒则送给了邻村的跛脚四,因为每次经过他屋前都听到他因为风湿痛而嚎叫,实在是烦。最后留下一本新买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间夹着老妻年轻时的一张照片—她三十五岁生日后到去世之间的照片都烧掉了,因为从三十五岁生日那时起,充斥下半生的只有无尽争吵。他想了想,取出最后剩下来的唯一照片,放在上衣口袋里,贴近心脏的位置,打算到死都不再取出来。从现在开始,肉和菜只买一天的。降压药一次只买够七日的量。剩下来的,只有等。

命定的那日来临了,比预想的要快,但胡多也不吃惊。那夜比往常更黑,胡多正在塘边等待山火和阿十出现—这是他一日中最快乐的时候,虽然他们无法同胡多说话。胡多会想起自己细时在这片土地上玩耍的样子,会意识到他在保护的实质上是一段段记忆。

但墙头上传来的声音却破坏了他的好心情。沈老头狂笑着说,我昨晚听到你发癫同空气讲话,叫我那条死仔同你那条死癫狗的名字,真笑死我了。趁你还没癫彻底,快点赔钱给我了事,要不到时你仔返来又无塘又无人,好惨嘎。

胡多说,你不怕吗?

沈老头从墙上纵身跳下,一边拍手一边说,怕?听说这种东西最怕黑狗血,我又劏了条狗,同你那条黑得一模一样。

胡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生生压住,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了,他叫山火。

我总算明了,你守的不是塘,而是不存在的賤狗同死人。哈哈,我就当死狗死仔存在好了,一出来整瓶黑狗血淋过去,看你以后还守什么?

—不过如果你识时务,或者还有得商量,想必你也知我欠人家好多钱,你会做人的话就帮我还齐,我就准他们继续猫在这里,你讲,你还有得选吗?

胡多一言不发,望望眼前这个口水波喷喷的男人,又望望四周围他热爱的屋子、果木、围墙。他的目光在一棵棵黑树干上掠过,一共十六棵,当年他和满心不情愿却最终回来的妻子共同种下的。目光又抚摸过散发芬芳的鱼塘水面,忆起当年老妻蹲在边头洗菜的身影。他想,我大半世跑船,最远去到马来,伙计被抓,自己好彩捡得条命返来,辛苦几十年从船上退下,老婆走了,现今剩得眼前这块地,还有两个老朋友在这里。讲什么都好,这是我的地,谁也抢不走,我死都要死在这里。

好吧,我答应你。胡多笑着说,却马上举起了枪。阿十和山火在围墙的暗影里出现了。阿十显得比平时平静,山火也不动也不叫,坐下来靠着阿十,两人就像刚刚从外头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返来。

你开枪啊,沈老头叫着,有胆吗你。手中装满黑狗血的啤酒瓶已扬了起来。

胡多深吸一口气,手指头紧了紧。这瞬间,世界静止了,那黑洞洞的枪口仿佛产生了无穷吸力,将所有声音都吸了进去。但如果有人从旁边望去,会搞不清楚他瞄准的到底是沈老头,还是沈老头背后的无尽暗夜。

过了不知多久,胡多慢慢放下枪,蹲在地上捂住了脸,好像在哭。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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