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肠下酒

2021-09-10 07:22陈卫华
特区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公公书香

陈卫华,199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93年南漂深圳,2015年重新开始写作。有中短篇小说发于各文学期刊,部分小说获奖。

五点,周东红就起床了,她每天都是这个点。

六点的时候,周东红在吃早饭,粥配包子。包子是自己做的,做几十个放冰箱吃一星期。这时,她会一边响亮地喝粥,响亮得像粘人的起床号,一边对着房间喊,六点还不起床的人是猪。房间里的丁保卫是听到的,他五点就醒了,一个屋里的女人大手大脚在活动,他能听不见吗?他只是不愿理,他习惯享受清晨这半醒半寐的迷糊。人总有爱好,还不许多睡一下?他有时会答,夹生货。

儿子丁书香和女友潘云云也听到了。潘云云因此生了几天气,我一个没过门的女人,白给你儿子用,还不许多睡一下?丁书香只好向她解释,我妈是说我爸,和你一毛钱关系没有,你怎么会是猪呢?你是我心中的女神好不?潘云云才依了老丁。她其实是喜欢在丁家过夜的,正是因为没过门,丁家把她像祖宗一样捧着,短裤都是周东红洗。在自己家,老娘也是容不得她多睡一下的,说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

丁书香给妈提了几次意见,现在家里添了丁,说话要注意,不要误伤新丁。周东红喝一大口粥,你们小俩口早上睡得跟猪一样,也听见了?丁书香只好无语。

丁保卫要七点钟起床。这两个小时是他的神仙日子,他起床后周东红早去城西市场开店了,她要摆货做卫生,烧开水泡茶,顺便在脸上抹点祛斑抗皱的兰蔻,这是儿子给她的生日礼物。丁保卫到店里端起杯子喝一口茶,他平凡的一天才正式开始。在这个家里周东红是唱主角的,胼手胝足几十年,她唯一的怨言是丁保卫太平庸,平庸到尘埃里去了。所以她希望儿子能去深圳闯,偏偏儿子随爸,二十来岁就随遇而安了。有时周东红累得心烦,会突然骂一句,取债鬼,二十岁就想啃老,老娘打死你。但丁书香一走到面前,周东红的笑就立马浮上脸,开得像四月鹅湖山噼里啪啦的花。没办法,身上掉下的一团肉,她就算累死也是开心的。但在去深圳这个问题上,周东红一直态度坚决,展现了少有的狼妈一面。

丁保卫喝完一杯茶伸了个懒腰,虽说现在是上午,进店的顾客并不多。赣东小镇永平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每年一过完年打工的、读书的出去了,一个镇只剩下一半人。虽说也有附近乡村的人来做生意、陪读,但没什么购买力。周东红说,天爷,下月店租到期又要加一百五,二十年,从一千加到六千七了。想起这事,周东红又恼,当初叫丁保卫买下这间店,才一万五,但他畏畏葸葸,最后是北门桥头卖麻糍粿的李天一先买了。丁保卫后来把钱拿去买五粮液、开滦股份,结果套在里面缩水成一根干丝瓜。丁保卫就是这样,在周东红的记忆中,除了追她时表现得生猛决绝,其余都像一杯白开水,要听她的,现在也不至于二十年死守一家杂货店了。

早年,周东红想开超市,买东风跑运输,买挖掘机包高速路工程,还想办一个砖厂,最次也是开一个竹器厂。江西是全国第二毛竹大省,铅山县又是江西十大毛竹县之一,看到这两年店里卖得火热的竹凉席、竹折叠床、竹地板,周东红说你家是竹器世家,早听我的现在都上福布斯排行榜了。

丁保卫依然不疾不徐为顾客称了三斤野生葛粉共195元,说,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顾客一走, 周东红就忍不住喊,称200整数不好吗?还要找5块零钱?你就是中了唐伯虎的毒。丁保卫说,他不是还要5块钱吃米粉吗?

周东红做生意就不是这样,她刚卖了一包缝纫机针,营业额两元,找货却整整花了十多分钟。买针的大妈心生歉意,又跟她买了一箱奶、几个饭碗。周东红说,她是故意的。当然,店里的品种也确实多,周东红都记不清了。生意难做,只有不断增加品种。永平人给丁保卫开玩笑,丁大牙,你店里是啥都卖哟。周东红一哂,隔几天卖起了狗粮狗绳,还有两只小贵宾。这样,丁记的生意一年一年还是撑过来,在永平的杂货店中是摇大拇指的。前几年,周东红做主在南昌买了两套房,一套给丁书香,一套出租,又把老宅大修了一遍。

现在的老宅古朴结实,有果树、花圃、假山、小池,像阔佬的别墅一样。夏天的向晚,丁保卫饭后光膀子坐在院里抽烟喝茶,不时扔点剩饭喂池里的鲤鱼,渐渐凉爽的晚风吹来,院里的枣树像临盆的孕妇一样笨重地摇着腰身,枣儿涨红的脸里是一个惊天秘密。丁书香也光膀子在枣树下走动,看到垂得低的枣,他会张着口用力一跃,一个枣进了嘴。周东红有时从厨房出来道,你们父子俩真是一对活宝。说完又心里一惊,不敢往下说。

丁保卫是听者无心的,他这二十多年都沉浸在自己的小生活中。他对生活如此知足,明显遗传了那个走街过巷做篾匠的父亲。丁保卫发现如今儿子又遗传了自己,说话办事都没什么大想法,连南昌都不愿去,这不是一个胚子吗?丁保卫也心里一惊。

儿子大学毕业两年了,先在深圳打工,后来就不出门了,每月帮爸妈去上饶进几趟货,其余时间都去追女友潘云云。丁保卫其实是不用儿子进货的,现在很多走量的货都是老板发物流来,亲自去上饶是进一些零碎杂什,自己都闲,哪用儿子代庖。所以,丁书香每次进货回来,周东红都要说丁保卫再闲下去可以跳广场舞了。儿子回来就去潘云云家了,丁保卫在门口专心和别人下棋,所以周东红也就是和空气说说。她边拆包装边把剪刀打在纸箱上啪啪作响,我要气死了。

丁保卫闲着的时候就在街上串门、下棋、说黄色笑话,有时也会赌几把。这其实是街头生意人的处世法则。一条街上的,你孤立清高,有事谁都装睡;只有在一个染缸里,大家才会抱团取暖。就像店里有时碰上刺头,隔壁的张大富、周永强,菜市场的邱六姩、徐晓庆都放下手上的生意围进来,红面白面都有人唱,刺头四面楚歌,只有自找台阶开溜。

丁书香也说了不再去深圳的理由,父母就他一个儿子,他去了就送给深圳了,以后父母在老家只能孤零零養老。再就是深圳房价高,买一套六十平的都要四百万,不啃老买不起,还要做几十年房奴,没幸福感。周东红却说,蛇有蛇路,矮(蚂蚁)有矮路,有几个大学生毕业窝在永平的?你有天大的本事在这里都能把你窝死。再说深圳可以申请公租房,也可在隔壁大亚湾买房,一步一步朝前拱嘛。丁书香说那你们老了怎么办?潘云云也是独女,你看弄口的麻花伯两个儿子在美国,几次半夜发病都是敲隔壁卖水果陈哥的门。周东红说我们再苦是我们的事,你少啰嗦。丁书香说潘云云也不去。

晚上,丁保卫睡得正香,周东红想起一件事,她推了推丁保卫,大牙,你发现没,这两年书香是处处和我对着来,难不成不是我生的?说完又心里一惊,紧着说睡吧睡吧,不说了不说了。

隔壁的潘云云和丁书香也没睡着。潘云云说还是住到南昌去吧,丁书香说不。潘云云想不明白,丁书香凡事都和他妈反着来,犟成了一头牛。开始,潘云云听未来的婆婆催他们去深圳发展是想去的,永平太小了,年轻人走光了,去超市都是一群穿儿女淘汰衣服的老头老太在拼抢打折菜,步行街还没到中午就没人了,那些廉价请来的没读什么书的卖货小妹穿短裙都敢把脚翘得高高的,太庸俗了。丁书香却不这样认为,他叫潘云云放下身段,不能俯视众生,要仰视。潘云云回,我一仰视满眼都是一个十七八的小妹走光的花底裤。丁书香笑,习惯了就好。当然,他主要还是拿深圳的房价高给她洗脑,还给她爸妈洗脑。有一次妈就拉着她的手无限忧心地说,我们就你一个宝宝姩,你要远在深圳做什么社畜了,我们病了谁送一口热茶饭?爸边喝酒边勇猛搛一筷子早上打折的糠萝卜,还强迫脸上露出饕餮天珍的表情,说,姩嘞,我们省省揩揩还不是为了多给你一笔嫁妆,好让女婿晚年照料我们,你嫁到深圳了我糠萝卜不是白吃了?爸放下筷子,难得为受虐的嘴和胃鸣一次冤。

九月,潘云云停经了,去卫生院一检测,果然是有了。潘云云回来后妈十分高兴,马上骑电动车去下畈村买了一只土鸡杀了。丁书香在饭桌上瞄一眼爸,他还是老招牌,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他只是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又不缺营养,还特意吃什么鸡?潘云云也说甜鸡腻,吃药一样。晚上,妈说既然这样,就这一两月把婚事办了,省得生了孩子再弄酒不正礼。潘云云见丁书香猝然脸色骤变,由降红变成酱紫。

回到房间,丁书香手上拿着一把刀对潘云云咬著牙齿说,云云,我想好了,打掉。潘云云一听惊呆了,你疯了,魔鬼啊,这是杀人。潘云云的眼泪刷就流下来,她没想到交往一年多的温柔体贴男有这么狰狞。丁书香也流下眼泪,他砸了自己一拳,就是杀人,我其实都不值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潘云云扔了丁书香的刀,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前年从深圳回来,妈就张罗给丁书香介绍女友,一个是刘老师的姩刘枝,江西农大毕业,在县城韵母农业上班。一个是潘拐子的女儿潘云云,上饶师院毕业,正准备考教师证。论长相、气质和家底,刘盖过了潘,妈也喜欢刘,但丁书香选择了潘。妈沉默了三天。爸有次对丁书香说,你就不能听一句妈的话?他答,不。妈一次对同学说,我家书香怎么就像我的掘墓人呢?

丁家住永平书香弄,以前弄里的任家出过一门三举人,朝门口立着三个旗杆石。又因为靠近县学,后来便名书香弄。公公说,书香弄是有文脉的,北有文昌宫,西有孔庙,东有县学,这里的房子都比别处都贵,就给长孙取名丁书香。长孙小时白净斯文、眉清目秀,一辈子平庸卑微的公公常带在身边刷成就感。直到有一天他脸色铁青回家,也不管四岁的丁书香在后面追着哭。公公是那年七月死的,因为天气热,第二天就埋在了黄土岭。知情人说丁书香公公是气死的。

丁书香的记忆里已没了公公。后来嫲嫲找了个理由搬去暇乐街和叔叔一家住了。小时,丁书香过年节去看嫲嫲,她都要抚着孙子的头说,公公活了七十五岁见了那么多崽俚鬼,都说没见过你这样白净懂事的,他疼你是疼上心的。嫲嫲有时还会没头没脑说一句,公公是被那个坏人气死的。丁书香听得怒目圆睁,哪个坏人?我去劈他的头!嫲嫲说,去,读书人不许说这样的话。嫲嫲最后把积攒的饼呀、糖呀、桂圆呀装满他口袋。回来后丁书香问爸,公公是怎么死的?爸喝口酒,不慌不忙搛一粒花生米,人老了总会死,这有什么好问的。不,丁书香说,嫲嫲说公公是气死的。爸说,嫲嫲人老了爱打乱哇事,上次她还说有五百块钱存在我这里,我都笑了,五百块钱我早给她了。丁书香又问妈,她总是在忙,她边理货边不屑说,大概一点钱财纠纷吧,公公到死都没说,我们也只有猜嘞。丁书香后来和一个同学玩,他爸是打铁的,那时铁器已没什么销路,有时逃晚自习,丁书香就和同学开了铁匠铺的门进去打刀。同学打刀是做大侠,丁书香打刀是为公公报仇。他想总有一天,公公的敌人会浮出水面,他一刀捅进去—噗!

大三,丁书香在南昌读财经学院,有一天妈来电话,让他去医院看个人,妈说你代表我去,我来不及,今天就去,他快死了。丁书香一激灵,再问,妈只说是个共届同学,买几斤水果意思到就行。整个上午,丁书香都很忐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肯定不像妈说的那么简单,妈是怎样的人他清楚,越复杂的事她处理起来越简单。一个和我家有重要关联的人?丁书香像福尔摩斯一样将几种猜疑越收越窄,或者就和我有关?想到这里,他有些后怕和兴奋,难道要揭开一个谜底?这是他多年心中的困惑。他就是带着这种困惑和早熟成长的。从高中开始,就有老师说他心事重,眼神深处有一种化不开的忧郁。甚至高三有女生给他写信说,就喜欢他眼波里淡淡的忧愁,像那个在雨巷徘徊的男人。到大学,一个副教授也是铅山人,他对丁书香说同乡崽俚,你一定要阳光起来,不管过去受过什么委屈,一定要学会忘却,清空心里的垃圾。有一天喝了酒,同乡拍着他的肩说,要么你跟我学写诗吧,写诗是一种释放,所有文体中诗歌是最浪漫的。

丁书香找出箱里藏的刀,这把刀跟他十年了。那些年,丁书香根据听到的只言片语,推测气死公公的坏人和自己有关,甚至和自己的身世有关。更多的他不敢想了,也许就是没想太多,他的脑子才没坏掉。写了一年诗后,室友也称他为阳光男孩了。丁书香越来越觉得一切都将在下午真相大白,这个折磨他十多年的结。他将刀藏在身上,手有点抖,刀不大,和一把水果刀近似,但插进胸膛的锋利,一开始就被他打进刀中。丁书香下午请了病假,赶往医院途中,他接到一个电话,一个永平口音的女人问他来了吗,她到住院部楼下来接。

是一个陌生女人,她看到丁书香很激动,眼泪不停地涌,又拉过他的双手,亲人一样。丁书香得知她是病人的妹。病床上的病人已很枯槁,那种行将就木的样子。再走近,丁书香就惊呆了,病人分明是自己的中年版、临死版,眼睛、鼻子、嘴巴……他蓦然像被电击一样,人僵在那里。十年的谜底终于揭开了!一伙陌生人将丁书香拉过去坐到病床前,病人的眼珠动了动,努力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过来抓他的手,嘴里在嘟囔他听不清的话。病人的妹翻译说,他哥说对不起,一千个对不起,一万个对不起。边上的人都在抹眼泪,丁书香却有点恶心,他闻到病人嘴里吐出来的一股臭气,还有床上的尿屎味,他想挣脱病人的手,但奇怪的是他每挣脱一下病人就抓得更紧,像临死的人抓一根救命稻草。

一会儿,病人又吐出几个字,这回丁书香听清了,快拿钱。一个年龄更大的女人哭着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说只有五万,他的一点心意。女人把卡和一张密码条塞进丁书香衣袋中。这次,丁书香不管病人死命抽出手,他将手伸进衣袋,他摸到了刀和银行卡,他战栗着,那个动作他练了成百上千次,只需几秒刀就会插进胸膛,风声像雷霆一样。

更多的亲属在哭,丁书香将银行卡扔在被子上,他莫名喊了一声,然后拨开人群冲出病房。

当天晚上,女人给丁书香来了一个电话,病人已仙逝。

周东红又在喝粥了,她说丁保卫六点钟还不起床是猪。现在,她终于指向明确了。

丁书香也起床了,他今天要帮妈去上饶进货。周东红说,臭崽俚,要纠正下,我们老倌妈呢两人吃到死的钱都有了,现在每挣一毫厘都是给你和潘云云挣,你现在是给你自己进货晓得啵?丁书香说,晓得晓得,就是裤腰带没扎,系(记)不住。周东红盛了碗锅边稠些的粥给臭崽俚,又在他脸上拧一下。潘云云也起床了,她要跟了去,她笑说老妈都说一毫厘都是给我们挣,我还好意思赖在床上做猪?丁保卫在房间听到说,做猪是不容易的,要容得诽谤挤兑,要四大皆空一心向内求。周东红噗一声,粥顿时喷在手掌里。

潘云云开始刷牙,她是喜欢住在丁家的,首先丁书香爱她,从哪方面她都比不过刘枝,但丁书香选择了自己。其次是丁家氛围好,父母凡事看得开,就拿钱来说,能省的不挥霍,该花的不抠门。不像自己父母铁公鸡一样,吃完粥在厨房舔碗,抢了亲友几年红包从来没发过。时至今日,大家都不敢多吃肉怕三高了,他们还营养不良。怀了孕潘云云就更不想住娘家了,父母那种少养一个人一月省多少口粮的心思,她洞若观火。而丁家这段时间大部分是丁爸回来做饭,因为他早年当过乡村大厨,能把庸常的食材做出花来。叔叔丁祖国在篁碧乡开农场,隔天就让司机带土鸡土鸭有机菜出来。听说潘云云爱吃酸,又叫人寻那种最酸的土柚子送了两蛇皮袋。

只是,丁书香一出门只剩丁爸和她在家,她有些不习惯,所以丁书香去哪她都跟着。她还喜欢朗诵丁书香的诗,每次发抖音都能收到几十个赞: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她肯定看不见我的泪/她肯定看不见/战争会因为一寸土地/只有孩子/星星每眨一下眼睛/他都以为她在笑/他也笑一下/星星眨两下/他就笑两下……潘云云总感觉丁书香的诗里有莫名的冷。

丁书香却不这样认为,他说他的诗实际上是反冷色调的,有着作者潜意识的自省和超越。潘云云争不过他,丁书香的诗确实招她喜欢,也不妨碍她朗诵,那就继续发抖音吧。

可这样一个自诩有潜意识自省和超越的人,却要逼她去打胎,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那天潘云云说要死一起死,她捡起丁书香的刀要割脉,是丁书香死死按住。后来他虽没再提这事,但她还是不踏实,再看他的诗,她眼里更多了冷。或者魔鬼就蛰伏在里面吧?

潘云云在房间里割脉也震惊了丁保卫和周东红。丁保卫吁一口气自语,是该和儿子说穿了。

隔天,潘云云回娘家了。女人嘛,娘家再不济都是疗伤的地方,男人不明白,女人一丁点屁大的事就回娘家,其实除了疗伤,更重要的是打一张牌。所以,千古以来做女人难,做没强悍娘家的女人更难。

丁保卫依旧回家做饭,潘云云不在了,他似乎功力无了用场,随便做了一个带鱼和牛腩煲,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看来这个家少了潘云云已像人刚来时一样不适了。

那正好谈事。

丁保卫是直来直去的人,他第一句话就说,书香,你为什么要打胎?丁书香从碗里抬起头,他没想到爸突然就能抛出一个极严肃的话题,他有点愣,咽下一口饭,他觉得这种问题应该正襟危坐时才谈,边吃边聊也太不像样了。他只得放下碗说,只想过二人世界。丁保卫喝一口酒,有那么简单?有话直说,没外人。

丁书香看爸还是天大的事都无所谓,他顿了顿,在心里又鼓了一口气说,我恨那个人,我没杀死他,但我要杀死他的孙子。说完他把脸别向院里的枣树,他没勇气面对爸。一阵沉默,除了爸喝酒吃菜的声音。就是这声音丁书香也听出爸在努力掩盖什么。第一次,丁书香第一次感到爸的不堪。

嗞—爸长长呡了一口酒。丁书香一激灵,这不是呡酒声,他想起来,这就是他当年打刀淬火的声音。那声音他刻骨銘心,把烧红的刀投入水中,嗞一声,一阵白烟后火红的刀立马变成丑陋的暗灰,心中的怒火似乎也被浇灭。书香啊,当年我能不杀死别人的孩子,你现在都做不到不杀死自己的孩子,你的大学是白读嘞!爸扽了一下酒杯。在丁书香成长这二十多年,爸从来没对他发过火,纵使他在外面打架、偷别人地里的红薯,他都是心平淡气批他,甚至还带笑。当然,每一句都是有份量的。丁书香感觉脸绷得越来越紧,他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我已经给你带来耻辱,我不想下一辈子还延续耻辱。说完,丁书香眼里淌出了泪。他接着说,爸你越伟大,我越愧疚,我不能再侮辱你。

丁保卫这次用力扽了一下酒杯,他涨着一张红脸说,书香,你懂什么,你的事我和你妈当年已和解,就是不能以杀死一个孩子做代价。后来你慢慢长大,你的天真活泼,以及漫长岁月积攒的亲情逐渐消弭了我的难堪。现在,只要你和云云过好日子我就高兴,我无法目睹二十年后仍然要靠杀一个人来洗刷什么,这对云云不公。爸又喝了一口酒,书香,我只问你,真相你都知道了,你说我俩的父子情现在割舍得了吗?你能做到明天我形同陌路吗?是不是感情早已消弭难堪?如果是,你就应该接受孩子。那是你自己的孩子!

丁书香没有再回话,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面对这种常人无法想象的事,他感觉比挨一刀还难受。他希望尽快结束这次对话,跑到无人的山野隐身几天。

父子谈话后丁书香没再对潘云云提打胎的事,潘云云问他,他只说别提了。但在丁书香的新诗里,潘云云还是看到冷:我发现/一只受伤的蝴蝶陷落在街边/挣扎,扑腾/它没了蝴蝶的一切标签/它和街边的/碎纸一样/果皮一样/破塑料袋一样……

永平的自来水是私人承包的,水质差,居民去镇里反映,领导也拍了脑袋和胸脯,但衣服依然洗一段时间就没了本色。腊月的一天,潘云云约了闺密去上饶买新衣服,那天正好有大批货到,丁书香帮妈理货走不开。下午两点,丁书香手机上收到一条微信,潘云云的:

我想好了,没有了孩子还有别的,而你没了一生的幸福,还有什么呢?我马上要进手术室了,我对不起孩子,就让罪孽由我一人背吧。对了,你妈也知道。

刀我扔了,刀胜利了。

明年我们去深圳吧,永平真是太压抑了。爱你的小白。

同时,步行街的过气土豪张百万大步子踏进店门,他喊着,丁大牙,今天是我闲生日,我们再杀一盘,输了我请你吃大肠下酒。

(责任编辑:费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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