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汝璧,1991年生于扬州,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2019年入选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第六届长三角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2020年《华灯》获“钟山之星”全国青年年度佳作奖。2020年小说集《史诗》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系列。
夏天还不到六点,路灯驼着腰从近处就一个点一个点轻轻叮叮地亮起来,从高处端着颈子含笑向下看,再远就空没了下去。懂音乐的人一定感觉像音乐上的哆来咪发响下去,又是一个提醒—向晚了。
城市里的构造使人经常不辨南北,但是天上有一轮大太阳,总有光散进千家万户的时候,即便是一窗半牅。人走在一条光光的水泥路上,突然凹进去一块,眼前一暗。檀太太的家也不清楚门朝往哪边,但是客厅这时候也有了一点黄昏时的光,仿佛那才是曙色。因为她家的客厅里一天下来都是细细沉沉的夜。那路上的车在一年到头中的从早到晚滚着薄尘呼来喝去,在已经被碾压的动物的死尸上驰过去,尸体的污点薄贴在路上。这里经常有猫狗惊窜出去,下过雨的第二天就有许多蚯蚓、青蛙、蛇从前面一片的水与泥里爬上来。铁皮门的褶皱里铺着灰,一卷卷到顶端,大口洞开,浓淡的鼠灰色的杂碎东西,像是在傍晚车窗里的眼睛从收卖废品的角落滑过,只留下旧黯的五颜六色的印象。就只有那白大米与白面粉的白是可喜的。城市里的地是这样的寸土寸金,像檀太太这样地理位置不好的也有人要。
她的丈夫檀培庸就在门口座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时事新闻,用的一直又是老式手机。凭的都是经验罢!一个人到了这个年纪,无论如何是有些话要说的。“嘿嘿”几声笑在鼻腔里跌宕而出,他鼻子大,使得这笑大而无当,说道:“你们都不晓得么,现在房价说是又涨了呀!能不涨么?跌是不会跌的。现在我这两间门面你们给估估。”还有几句高高低低的,听不大清,“当初又没有证……就后面那块地皮卖了,现在谁还管!说是火车道马上要绕过这里,这下子可要发死了。”这些话要是被穷人听了去都应该低头纳耳地讨论:这下拆迁的可有钱嘞!钱还不是山水淌着来?那是穷人看不惯别的穷人空自有了许多钱,觉得有再多也没用,因为没有真正富贵过。说是这么说着,他好像也是从乡村里来的一般心理来看城市里的人。他是有钱的。他有这么一间门面,只要有个机会卖了或者拆了。但是也就成了有一麻袋金子在树上躲洪水的人—他在这座城里只有立锥地。所以临了,也还是他先不开口,不知道在心里是不是发起恨来。
一辆扒满干硬的泥土块的卡车“嗯啃,嗯啃”在倒车,像关在猪圈里的猪在叫食,掀翻起的灰落在门口快胶干的一滩稠痰上。是个郁郁的潮闷的天,沉沉的黑幕动也不动,酝酿了一个下午。忽又出现反常的煞亮,怪不得人们常说一个人的脾气喜怒无常就像天气。仿佛那前戏蕴藉得越久,戏剧中的人物出场越是惊人。是要有一场大雨来冲刷冲刷这燥人的暑气与尘气。卡车走走停停。“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有条不紊地锐声叫着,因为太尖锐的缘故,变了形。耐住性子拐弯,但是还是有点急,一声又一声。有辆电动三轮,不知从什么地方来赶超过去,用头顶住衣服领子,从后面看像个无头的怪物,滑稽又吓人。“噫!要下雨啦?”檀太太十分懊恼,上午还是个好天。她今天预备把床单洗完晒干的。“死人天,又下了!”
井水是“顺利饭店”开水空调用泵打上来的地下水,井盖周围的动物的内脏像抛散在荒野。“顺利饭店”的伍老板娘大约是没注意到卡车已经开走了,坐在小胡凳子上还扯着大嗓门说:“你的将来只有好呕!愁什么呢?明珍上学有本事,虽说还有一个明志,将来还不是一个带挈着一个!”“噗啦”一声,檀太太站起来把一大盆水倒了下去,有回声,井水哗哗流进下水道;有回声,有点绿竹林里幽泉冷咽,简直不像中国城市的风格。檀太太当没听到。“你家明志呢?一天都没见到他人!”“在家看电脑,不晓得他有什么好看的,一天看到晚,要他去赵居重开的厂里去实习实习呀,他不肯,偏要跑到棒冰厂,干了个通宵,说是以后再也不吃棒冰了,那些人小便就在旁边的阴沟子里。”“今天他不去了?”伍老板娘问。“今天哪去的了?!不肯干!这些孩子,吃得了那个苦?”
说话说得好好的,伍老板娘突然站起来就往炒锅店走去,有客人来。伍太太去叫她的丈夫,他说把这把打完。她没啧声。谁也不说话,算计着。一只只的牌缓缓地往锅里放。麻将桌上听牌的气氛,也使她紧张。不知道是谁,也许都在听。等谁先自摸或者出铳。一般听的大就把牌往桌上一坎,拈来一张,还没看,先用大拇指与中指一夹,中指的指尖一摸刻印,凭经验猜牌,只有老手才这样干。摸到了,惊堂木似的“啪”地一敲。气氛松弛下来,还在讨论刚才的打牌路数。也有不坎牌的,喊一声。她不能待得太久,怕客人看店里冷清,禁不住等,他要“鱼香锅巴”打包带走。伍太太留下了号码,免费送货上门。她不愿意失了这档生意。她丈夫不成器,却长得一副好身板。皮带子圆兜兜地勒在肚子上,的确是“数移孔”,他多钉出来几个孔,越移越宽。肥嘴里经常叼着一只牙签,给人的感觉永远像是刚刚吃过饭,满牙缝都是菜屑,这里捣捣、那里剔剔。不过最近被查出脂肪肝,肉不敢多吃,但照样还是大着个肚子。每天到了那个时间点就左右隔壁进进出出,不久留,虚晃一下,是障眼法,掩伍太太的耳目。晃着晃着就坐到了炒锅店去。她再去叫他,牌已经胡了。她瞄了眼他的筹码,多了些,也许是输找的零钱,她不认得。他的手却还在码牌,终于一鼓作气把已经码好的一推:“不来了,不来了!”伍太太忙忙地打电话叫尔顺回来。尔顺本来送完外卖就去了菜场买菜。这时才看见他骑着车回来,后面一个大塑料篓子几大包的菜用青绳勒得摇摇晃晃的。拿着个铁箱子去送锅巴。
她重新回来剖鸡杀鹅。“刚才老伍赢了?打得多大?”“谁晓得他?医生要他吃过饭多走走,你看他一坐又是坐一下午。”伍太太只觉得委屈了儿子。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那换电瓶。说道:“嗳,还是你家明珍有本事,這周围几个,哪个上学上得过她!”当然包含明志在内。开粮油店的檀太太并不答话,只是张了张嘴,不知是笑,还是因为要使劲拧床单前吸口深气。一般中国人夸自己子女好的,不是礼貌地回敬过去,就是说自己的孩子是犬子豚儿。可是檀太太不,明珍是她抱养回来的。但是要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虽说不是亲生,也养了她那么许多年,说起来也只是人我的分别。况且当年也是她自己去把她抱了来的。那时候计划生育非常严格,檀太太与培庸结婚两年却一个也没生出来。尤其还是培庸,檀太太那时是少有主张自由恋爱的人,与培庸也是自然而然认识的,但是婚后只有变得更不如前。只是不跟她吵,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心惊胆战的。同一个生产队里明珍的父亲叫来算命的瞎子,瞎子拄着拐杖,凹下去的眼皮一直在极速跳着,时时刻刻地想要睁开来,只露出那点滞腻的白。算得第二胎是个男孩,但有个时间限制,要到什么时候生才会是。他们觉得不准,因为照日期推算,还要早半个月。隐约不甘心,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她母亲干农活时还真的就动了胎气,一生下来才知道是个女孩。抱在家里两个月又不敢出来见太阳,孩子生得更加雪白粉嫩。明知道瞒是瞒不住的,索性公开了罢,大约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斡旋下去,可以少罚点。因为就有一种成年人的定力与一种不了了之的倦怠,许多的说不清道不明。檀太太跟她母亲是一个生产队的,也是有人说夫妇生不出孩子的去领养一个,马上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她又是个跟人谈起来可以谈到祖宗上下三代的人,人一急,什么样的偏言传说不留心?没有孩子的夫妻是彻底死了心,所以于无为处恰恰有为,有一种天机,佛家的神秘阻挠与放下的成全。第三年就生了明志。
其实明珍专门在檀太太家长大的时间很短,那时候应该家声至少还是在的。听明志跟那些姑表姊妹们讲:“你还不知道那时我们檀家,在扬州的大街上,哪家的粮油行不是我们家的?”他讲的是实话,不然也不会子承父业,开粮油行,大约背地里是想重振家风。在经历过他们家盛世的老一辈就老觉得是叨承祖荫。明志恨只恨在兴衰转折点的时候他没能在,没能够力挽狂澜于倾倒。
檀太太一把她与自己亲生的儿子放在一起时,就会是风吹湖面,露一露芦蒿的尖,随又埋没地想起这一层来。像一个人在电话里说得好好的,突然信号不好被干扰了那么一下。檀太太不愿让别人误会她的儿子有一天当真要靠她,脸凑到伍太太的面前悄悄说道:“他?你不能跟他说!高中时就贩卖古钱,买来许多书来看。有一回,有个收古董的找他,把家里的一个铜板翻来覆去地看,看了有好几天。明志说那铜钱就是造址不一样,不然值二十万。那个人要拿一万来买,明志不肯。那人说这个钱不值钱。不值钱还要买干什么?天天来看,谁在意的,被调了包也说不定,来来就不来了。”“他当兵前考了大学,学费都交了,不肯上,硬是自己找校长把钱要来,现在钱落到哪个人的口袋里,还要的回来?我是佩服他。”伍太太只笑了声,笑声中连点了点头。檀太太又补充道:“他怎么会吃不得苦!就前年暑假,赶到他小舅舅那边搜古钱。冒着大太阳把一个村就跑下来了,脸上被太阳晒出毒来,爆出一脸痘子呀。你看他现在脸上还坑坑洼洼!”檀太太说得愤愤的,鼻子干干地嗅了嗅。伍太太有点不耐烦起来,声音一低,问:“你们家明珍这一向有了人没有?好像年纪也有二十八九了吧?她是上学的人,年纪也确实不小了……”
明珍、尔顺那时还小,她就常开玩笑说将来给尔顺做媳妇,后来就一直未提。其实明珍有什么不知道的,都传到了她班上,她整整一个学期没跟尔顺讲一句话。还好后来分了班。明珍呢越来越好,再提,就不是玩笑了。被檀太太误会了去,那是自贬身价。伍老板娘又是个要面子的人。可是,现在不同了,明珍的年纪一年大似一年,古语有言“老女不嫁,踏地唤天”,是怎样地失掉自己高贵的姿态。人们永远只会纷纭嫁不出去的女人,太过成功的女人除外,而中国大多数的男人又不需要思想比他高的女人,即使有,悄悄地只在一边故意不说话,看着她的可爱。檀太太没有立刻接这个茬,她深知伍太太的口才。客人结账时总喜欢抹掉些零头,常常在酒酣之际跟她讨价还价,养成了她一副刁俏的嘴。顾客吃了那么多钱,也不惜乎那点零头,是故意的也说不定。檀太太敷衍着说道:“是呀,她自己非要去读什么研究生。这一读倒是一年一年地耽搁下来,她自己也不着急。我们是指望她好,一句话不对头倒又要怪上你了,现在的小孩子,难啊!”伍太太把声音低了低,说道:“上次不是说谈了一个么?”在套她的话?檀太太把衣物装好,是要走的意思,听到洗澡间门开了,有脚步声。她往里看了看,腔子里气流在嘴里鼓咂有声,是没有音调的言语:“我哪里晓得她呀?她有什么事从来也不跟我们讲。上次那个也还是明志告诉我们的。”表示这是独家机密透露给她。伍太太不知道说些什么,用头连连点应—沉默地劝慰:算喽!她又忙问道:“什么原因分手哒?”檀太太一个劲只摇头住嘴,抬起一大脚盆的衣物回了屋。
按照迷信,知道别人在背后谈论自己,耳朵根会发烫的。不过在这促狭的洗澡间里穿衣服浑身汗珠滚滚,浑身都发烫。明珍也顾不得擦汗,衣服刚穿上去就蹇涩地黏湿在身上,她赶忙出来顺手从桌上拿了张地产公司的广告宣传单扇不住。她坐在廊檐下看茶炉,又站起来进房拿了本书出来。蚊子嗡嗡地直撞到腿上,她边看书边噼啪扇打着脚边蚊子。终于用长铁勺掏出一块红炭来,点了昨天烧剩下来的一段蚊香。孤烟笔直地往上升,冲到了她头上的一只由一根黯败的苎麻白点绞着麻花辫的红线吊着的梨形电灯泡,缓缓地散开了去。因为这里烧煤炭,上面沾满了尘灰吊子和蜘蛛网,偶尔也看到只灰色的小蜘蛛在上面爬移过去。粗釉黄龙瓦缸里新添的煤炭,成麻袋的着火用的木屑一直堆到天花板上。灯光像被抽去了水分,放了太久的白菜,软瘪瘪的、龌龊的。这些都嵌入了她的生命里,从小习惯于忍受的。就连哭也不大方便,家里有人。她这时也没别的事情做,尤其在这个时候檀太太随时随地有事情交代她。
“阿珍啊,酱油没了,去买瓶来。”“不要到别处买,还是去阿耀家买!”檀太太在厨房乘着乒铃乓啷的声音,遥声喊来。她还是兑了一点水进去,把瓶子晃了两晃,倒进锅里,先将就这一次罢。酱油上次还是借给隔壁饭店了,有一个晚上特别忙,连酱油都不够用。培庸不知道,照他那脾气还不跟尔顺开玩笑提起来。告诉了伍太太,嘴上不说,背后嘈嘈切切的,也照样传得四邻皆知。有什么人在她那儿打水,开玩笑说起来,又不好跟他吵,说她没肚量。明珍起身摸黑到客厅饭桌的屉子里拿钱,只听得“啊哟!”一声,檀太太在厨房里问道:“怎么回事啊?”明珍用手揉着膝盖,把凳子死命往旁边一踢,凳子又撞到了桌子“哐啷”一下。明珍怨气道:“没什么,被撞了下,疼死了!”他们家客厅本来就小,一张方桌就占满了客厅。平时三张凳子吃过饭都得放到桌肚里,明珍在家多了张,今天不知道谁没放进去,横斜在中间。还不是他们家养成的规矩,人不在,都要关灯。客厅的灯也就四十瓦数。上次也是的,去吃喜酒,白天找人家钱,灯开着,也不觉得,两人去的时候都没注意。培庸在半路上才想起来了。尽管不十分肯定,他却浑身不舒服起来,非要赶回去看看。檀太太不允许,这时候还要折回去关灯,时间也来不及了。他一上午维持着沉默寡言的风度,像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要被人借走,但是为了客气,还是礼貌地答应了,当然过后还是后悔的心境。要是当时硬了硬心,那顿午饭一定是痛痛快快吃完的。他回来一看,果然灯亮着,与他太太闹了几天冷战。他是从不吵架的,家和才万事兴。
明志在房里听到了檀太太要明珍去买酱油,立刻从床上“好”地一声振奋地锐叫,一个鲤鱼打挺,抢着要去买。明珍已经拿上钱关灯就要走了,明志立刻就从抽屉里一叠温厚的碎钞票里抽出一张五十块赶过去,让她顺便带点东西回来。东西是他吃的,檀太太每回从明志的房间里理出一堆食品袋或者提着垃圾桶时,嘴里或多或少、或明或暗都会带到她。家里呢,是有明志这么个闲人,却偏老是要她打下手,就因为她不是亲生的?他们那一辈人比较知道“女生外向”,所以不用白不用?以后是别人家的人,想用也用不到了。明志又在屋里大声喊道:“你手机响了。”恐明珍走远,又赶出来疾呼,那纱门是砰来砰去,檀太太只管在厨房里骂,只恨自己腾不出手来:“门迟早毁在你的手上!”明珍返回自己的房間摸黑拿手机,一到房门口,就有股雾气似的,像夏天连雨天里堆积而久未翻晒的稻子。一接是君年打来的。他大概听到她口气不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是刚才撞了一下。”
“我还以为为上次的事生气呢,怎么还在生气?”
明珍咯咯地笑了起来:“没有,我没有生气,上次的事,你还没道歉呢。”她转嗔为喜。
“那怎么办呢?”
“你看着办啊。”那边当真想了想,说要发红包,她不要。两人说来说去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明珍不由得真气起来了。就挂上了电话。
起风了,明珍身上的汗一下子被吹得熨帖在皮肤上,她竟怔住了,站着等着风吹过去,那风尾巴像个粉扑子淡扫额眉,是巧克力在嘴里融化到了末尾,是最高潮的时候。知道就快没有了。房间里太热,有时候不知在夜里的什么时候热醒了,就在睡得热烘烘的席子上滚过来滚过去,贪图席子一晌凉。电风扇吹来吹去,吹的也是热风。一个暑假下来,她整个人要瘦掉一圈。远处无数小蠓虫一处处地团聚着,有一种千军万马要奔过来的阵仗先兆,整支队伍被风吹得整个地一摆一荡的。她身上的宽大的化纤睡衣也颤抖着,那双乳也跟着此起彼伏,动物的触角似的触到了自己的眼边。呵!年纪确实不小了,过了年就二十六了。她立刻把眼光微微地移到别处,似乎是不好意思,一般情况下,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而想到自己年纪,就等于是想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但是在明珍,就有股哀怨。
现在的这个,对她还不错,人会做菜,整天围着她团团转。他在乡下,在城里做油漆工。果真要结婚,恐怕也麻烦,像样的彩礼拿不出手,传出去,她在家里更难做人了。之前她一个朋友妹妹结婚,她问彩礼多少,说是二十万,她替她妹妹说得很硬气。莫说二十万,十万他家都拿不出来的。
他留着两撇小胡子,也是她告诉他留胡子好看,男人的胡子可以长得那么可爱。她笑了起来,自己并不知道。
裤脚处绽开的细绵线粘在腿上,梭梭痒痒的,像什么虫子在蠕蠕地爬。她不耐烦地用手胡乱挠了挠,碰到了膝盖,痛得快要流出眼泪来。她直起身,一抬头正好望到了那一爿粮油店,在整个一栋楼的最底下非常的白亮。只有客厅的门,被很深地挤在一个角落边,黑洞洞的。里面有她自己的一间房,非常有点像俄罗斯套娃,一个套一个,她是最里面的那个。檀太太一定在里面烧汤,她再忙,无汤不饭。总是在饭桌上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
厨房用半段塑料扣板隔着外面的客厅,上半段是玻璃,还是以前那种月白色老式玻璃。厨房容不下两个人,明珍站在窗口的外面,那玻璃给里面的一切蒙上了一层旧色。人在里面生活了许多年。她与檀太太一起等汤烧滚。被铁锅圆底绽开成菊花瓣的火苗,像一只有许多爪子的手柔贴着锅。火光跳在不锈钢的吸烟器上,上面沾了许多油点子、铁锈斑,也有钢丝球擦洗过的、凌乱的陈年拉丝印。明珍突然说道:“今年要把它拆下来洗洗了。”檀太太抬头看了看,用手指一抹,一层垢腻,皱着眉头说道:“嗳,可不是又是一盆黑水呀。记得上回你人在学校,我一个人把你房间那窗帘拆下来洗,洗了三遭,还是有黑水。”明珍站立一边,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终究没有说。对于檀太太的繁忙,她有时候却也觉得像个客人似的有着诸多抱歉。她想起刚刚在外面看到一小爿店,那么现在自己就身处在里面。她以前看见过半夜在路边睡觉的乞丐,在空旷的喧嚣下,破旧的被子,睡着实在是需要意志力。她在他身边走过,像是置身于逃难之中,逃出来了,再看错过的杀戮与渡劫过去的废墟,简直是有一种疯狂的安全感。碗边站着刚买的那瓶酱油,那酱油在白瓷碗里,浓汁郁墨,拌饭吃,米粒子油油的,在灯火通明之下更有色诱之感。
檀太太怔怔地看着锅,弯腰把煤气灶上的火绞小了些。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仿佛是一种幽幽的笑意,“你不知道,他姑姑家的二女儿结婚第二天就离掉了!为这事吵死了!”“谁?是赵居重的姑姑?”汤滚了,她立刻把锅盖一掀,倒坎在灶台上,怕水蒸汽滴下来。“不是他还能有谁?他那个姐姐……本事也大喔,几年赚了几十万。”在明珍的印象里他们那边似乎只要出了一个人物,其余的只要是能够扶持的,个个都跟着厉害。赵居重的妹妹就是拿钱进的名牌大学。出来也一样的嫁个有本事的人,出差费都是每天一千,油费另算。檀太太说起来从来都是一口的阔气,并不耻于拿钱买名誉。况且他的势力纵而深,海关里面都有他认识的人。普通人有钱都没有门路去花。她用勺子舀了点汤,小心翼翼地用轻薄的唇点尝咸淡。明珍吃惊问道:“是什么原因?”檀太太也不是十分知道这其中的底细,但是即使不十分知道,她认为也一定是这样的,人不都是那样的人么。她眼珠子正了她一眼,转到别处的时候眼皮一阖:“还不是她以前的男朋友坏!婚礼当天打个电话来给她新婚丈夫,算计她。”她顿了顿,干咳了几声,声音陡然锐上去,“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他的号码。”她放下手中的事又说道:“你不晓得,明志那时恨不得找人要去打他,家里一个人都不知道,硬是拦下来了,手臂上抓破了一大块皮。后来还是赵居重出面摆平的。”怕她不相信。不是不相信,只认为太富戏剧化的伎俩不可能就那么顺利地进行,就像一个人的愿望。他们在背后都直呼赵居重其名,只在背后有距离地不尊重,把他平民化。他发迹发得很神秘。她这才记起来有次在饭桌上,明志吃饭吃得好好的,伸长了脖子,眼睛空空地看着远处,幽渺中透出一点笑,似乎是替他不好意思,说:“我可真没想到赵居重居然亲自出马!”似乎是他第一次知道赵居重还有痞性流氓的一面,而且还是为了自己人。有一天他如果出了什么事,赵居重当然也会这样对他。她当时觉得奇怪,没头没尾的,又有旁的人在场,没好意思去问。他当然对檀太太一家也格外关照,听亲戚讲起檀太太的恩情,都是他年轻上学时跟檀太太要钱时只有多给。就连对培庸他都骂过,骂她的丈夫时,明珍可以想象檀太太的面部虚和,不执一词,默默地站在一边,那就是打圆场了。锅盖“噗噗”地响,水蒸气把锅盖往上顶,水往外扑溅,檀太太慌里慌张关掉煤气,那小爪子骤然退缩了下去。
明珍把饭菜端上桌,从桌肚里拿出凳子来。看看人一个还没到,又把碗筷分配到各人座位上。檀太太在房间里趁着天光为培庸准备洗澡衣服,那些不穿的叠好分开来单独放在上下抽屉里,他从不愿意把自己的衣服与女人的混放。房间里那么多抽屉,里面放些什么,她记得清清楚楚。洗衣服时都一定要男人的衣服先洗,在掉了色的脏水里再来洗女人的裤头。并不是什么当家立纪的规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遗留下来的。若溯及先考,培庸的父亲有两个太太,虽未正名,但也许培庸的母亲就是个姨太太,是那种不自觉的压迫下的自律。但是也与他的妻同床共枕了许多年,也有一个生出过的及许多未出生的那些孩子。親戚们隔一段时间就团团围在在床边看檀太太。短短的五指总也拢成一个巴掌,半掩在嘴边说:“嗳,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嘲笑他一天到晚让她怀孕流产。
檀太太叠好衣服从房间里出来,就在外面大声喊:“明志啊,出来吃晚饭了。”明志应了一声,人却半天不见出来。檀太太不耐烦了,一手叉着腰,上面一排糯米细牙含咬着下唇致使脸被往下拉得绷起来,像是含着口气,对调皮的孩子扬起手做出要打的手势。她径直走到房间里,质问道:“我说的话你不听,是不是?”走过去把乱七八糟的插头线一把拔,她不会关那些大大小小的开关,切断电源是最简单利落的法子,而且造成了一点气势。与培庸生活那么多年,就连发脾气都有点低眉顺眼。明志这才从床上慢吞吞扭身坐在床边,双手笔直地撑在床沿,看了一天的电脑了,头有点昏昏沉沉的,明志还不见动,她又催道:“咦,你不动是不是?”明志脸侧向她,双眼斜定定地看着地。惫懒地皱了她眉头。他伸了个懒腰,用手拍了拍自己胸脯上的肌肉,发出“啪,啪”响亮的声音。纯粹是想听听胸脯上那点响亮的声音。两年前因为高考没了指望,吵着报名去当兵。他原先的打算是先当三年五年的兵,等混出个小军衔,以后到哪都吃得开。只因体质弱些,没应征上,所以自己做了个沙包掉在房顶上,天天乱打,在胸脯上是打出了一点纹路来了。还没派上用场,那边他父亲已经动用了他的堂姊妹,让他去了北方的一所军校。回来的时候,他的军装保存很好,拿出来穿给她看。
檀太太先前说他贩卖古钱,这一点倒是事实。他过去在阔亲戚那边偶然受了点刺激,虽然他向来不朝那边的人看。然而他知道,现在在这个社会没有人,简直是困难重重,“朝中无人莫做官”,从小耳濡目染,比成年人都知道其中的厉害。因为比成年人较容易遇到麻烦。后来他还是越来越觉得贩古币这条路是前途有量,识实务地放弃了。
“嗳,爸爸呢?怎么还不回来?”说着就坐下来动筷子。在一盘油汪汪的酱油沉在底的鱼盘子里挑了一块鱼尾上的鱼肉,在嘴里细细地蠕出鱼刺来。“嗳,这雨下得真大,开到半路上又打起雷来。”培庸拿着干拖把刮着裤腿上的水渍。有人叫打热水,“来啦!”檀太太开门笑着跟人答话,“哟,打雷啦,看来雨不小!”“老檀呐,老檀还没回来?”“打過电话了,还在路上,今天送货送得晚。”打水的人把几个银角在手里颠了颠,随手迅疾地往瓷钵子里一扔,说:“没零钱,下次罢。”檀太太手关水龙头,眼望别处,嘴里低低地道:“没有就算了。”轻巧地一带而过,表示不放在心上。水瓶装满了,塞好放一边,故意笑着问:“咦,你家明珍还没结婚呢嘛?嫁不出去喽!”檀太太立刻侧过身来,面对着门外,笑道:“等你来做媒人呐!”培庸回来了,且不进家门,往她这边来。那人一看,小声诡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你们老檀来了。”她态度也很平常。他就是这样,只要她跟什么人说话说的时间有点长,他马上就插进来。她需要时不时的就要掉头看看,可以随时随地打住。
明珍在里面隐约听到了,她向来不喜欢把这种事情拿到台面上讲,并不是以前女子懂得要保持缄默。她自己没有什么呵护的回忆,而在别人一讲仿佛是把她自己东西摊开在手掌心任凭观览,尤其恨他们还说不好。
外面雨下得这样大,不知道要怎样出去,打伞是不可能的了,雨夹风,倾斜地下下来,淋湿不到头,照样也会打到下半身。明志道:“就不要打伞去了,车也不要骑。那么大的雨,就穿我的雨衣去。”檀太太疑问道:“下这么大的雨,还要上哪儿去?”明珍道:“就是上个星期托老同学找的一家家教,说起来还是他家的亲戚,也才去过两次。”头两次她是借故去高中同学家玩,不过是先去看看。培庸头也不抬,问道:“又是哪来的大学同学呀?”搛了颗油炸花生米往嘴里一撂,“咯”一声,心里不由得又恨了起来:把她养得这样大,什么事也不与他讲。生怕知道她有钱,跟她要似的。他重重呷了口红酒,“笃—笃”的瓶底直撞在桌子上。他一向喜欢嘴套在瓶口上喝,那瓶酒也就只能是他喝。酒在酒瓶子里晃来晃去,瓶口还留有花生衣子的残渣。酒面稍稍平稳下来,便浮游着一层油晃晃的五彩的光,是他嘴里的。那半秃的脑袋与长的一气呵成的“肚肺脸”在灯下的光是腊肉猪皮在阳光下溢出的油。顶端时时刻刻都有一小块光点随着脑袋一静一动而忽明忽暗。“爸,炉子那边要换个灯泡了,五角一角找,给人看不清。”明珍说道。培庸听了,不以为然,说道:“灯太亮招蚊子,又不住人。五角一角的重量你还掂不清楚呀?”檀太太说道:“现在门市的水电价又是一个价了。”两个人一递一声。换灯泡的事明珍说过几次了,惹他生气也好,至少觉得快心。
雷嚯嚯地响,间隔之间是人屏着的口气,是紧张是不是还要打,到底还是像从什么崎岖的高山上滚将下来,一路跌跌撞撞。明珍尽拣人多的地方走,饶是这样还被撞得心惊肉跳。雨衣套在身上,又湿又闷,一阵阵热浪被雨水打得往这边涌,像一盆水浇在烧得通红的炭上的烟炭气。应该补完课才洗澡的,但是他们一向睡得早,房间里一部电视机还是二十年前的了,只收到当地的台。放什么就看什么。只有檀太太也还看看。晚上回去弄出很大的动静来,他们那边隔音效果也不是太好。第二天早上又在那里说了。 雨顺着雨衣哗哗地直往下流,流满了全脚,穿的是凉鞋丝袜,鞋带子快要坏了,走路往前跐着,怕把鞋带子挣断了,只好慢些走。她也不及顾望四周,以前骑车几分钟就到了,今天虽是徒步,也不见得有多远,可是还是有点疑心是不是因为刚刚走得太快而过掉了。其实她今天完全可以打个电话过去说不去的,她虽然一直缺钱用。她父亲早就放出过话来,她上学上到哪是哪,缺一分也不会给她。除去义务上的学费,平时与他拿十块,总要打个折扣给八块。“要钱干什么呀?”像是借钱给个外人。然而她很清楚,明志就在那年考高中,一下子花掉三万块,那还是找了那边的人了的,不然花得更多。
明珍这样想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抱着一瓶肥实实的可乐瓶子几乎迎面撞上去。他仰头张口就朝明珍笑,露出那两排稀稀疏疏的牙,被碳酸饮料蚀的,被锉子锉过一样,边沿生了铁锈。就是那个补课的孩子。明珍道:“咦,怎么一个人下来买东西的?”男孩仰着头朝她摆出一个涎涎的笑脸,用舌头舔舔嘴角看着她。因为抱着个大瓶子,饱馊馊的腿又有点短,上楼梯时脚抬得老高,一只脚要在半空中顿一顿,走得东摇西晃,不着地就会有跌下楼梯的危险。明珍要帮他拿,起先是不肯。还没到门口,男孩就跑着奔过去,“妈妈,妈妈”地叫,像发现一件宝贝似的,要快点告诉她。
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人,每次来几乎都看见她都穿着一件丝绸睡衣,睡衣裤脚裹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细白脚面上。曾经染过的头发用一只蝴蝶形的塑料夹子胡乱地夹在脑后,没夹住的几绺子半亸在双鬓。黄泱泱的脸上的颧骨有沉淀下去的、淡淡的雀斑斑块,像是站在了光照不到的地方,有别处影子脉脉地落在了上面。她不同于檀太太,檀太太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的贫妇,她最好的时光也就是在布满夕阳的窗户下喂孩子喝奶。
“你来了!”她问了声,等了很久似的,终于等到了。她去卫生间拿了条干毛巾来,明珍把雨衣小心翼翼地脱下来,免得把上面的水蹭到衣服上,虽然穿着雨衣,但水迹子还是直印到膝盖上。“哟,裤子都湿了,要不要换下来?当心着凉,房里还开着空调呐。”这怎么好意思,明珍把雨衣挂在门外,嘴里忙推辞道:“不用了,天气也不冷,一会就干了。”“你不要跟我们客气,在我们家随便得很。你以后久了,就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了。”“去给老师拿饮料来,老师来了,你怎么倒不吱声的?”她掉过头来对男孩说,小男孩抱着她的大腿,她就推着他去。他仿佛对明珍不好意思,家里很少有人来罢?来了个人就已经很热闹了,因为陌生而产生的一种神秘的氛围,就有许多要探知的欲望。明珍忙阻拦道:“嗳,真不用了!”她连连推辞,脚上因为穿的是丝袜,就把湿掉的袜子悄悄脱了塞在口袋里。一面把裤脚绷得直直的,使它很快地变干。但是因为拘谨的缘故,使得自己很难堪—穿着湿衣服给人补课,就为了舍不得这一趟补课钱?她说道:“今天下这么大雨就不用来了。他刚刚还在讲‘今天姐姐是不是不来了啊’?”明珍笑了笑,说道:“还好住得近,总不要紧的。”她看明珍不喝了,就又非常客气起来:“喝呀,你喝呀!都是他爸爸买的,他爸爸一买就买上几打。我是不怎么喜欢喝这种东西,都是他们要喝,要是我一口也喝不下。他们也喜欢喝淡牛奶,腥气死了,我就喜欢喝白开水,清清爽爽的。”她自顾自地对她讲上许多,也只能使人虚心地听着,否则话是越讲越多的,倒耽误了补课。明珍宁愿早来些,那也是觉得不像是占她的便宜。她倒是跟明珍談得来,也是觉得她听的时候多。
明珍来这儿几次了,补课也到九十点钟,鞋架上男人的皮鞋还是有的。鞋面上的折痕里满是灰,那也许是旧鞋。孩子这么小就给他找老师补课,实在是有点早。时间又是在晚上七点到十点,周末的时候倒不去。城市里从来不缺声音,所以也应当最不易寂寞的。早上不到六点半就听见拖拉机“特特嗒嗒”来小区铲垃圾,把人老早地吵醒了来。然而这到底是夜,有着自然的重量,什么都在收敛。城市的四周这时是一个圆的横切面,而这个面的中心是她夏季睡完午觉一时没起来,还躺在床上,不分远近,总有那么些模糊的声音,春天里游丝般的,嗡嗡隆隆浮浮沉沉。有时又是一辆卡车载货颠簸而去,那车上的货就跟着一蓬一蓬起起落落。但是因为在圆的中心,距离一样,非常的惬人意。她努力地看见路口穿荧光绿背心的警察围着一辆车,然而并不见什么流血与伤患。她嘬起嘴左努右努,努进了一口热茶,眉心紧锁,小心地护着嘴。隔着厚厚的玻璃,玻璃上室内室外重影炫目,外面有一层不锈钢栅栏上缓缓地流过城市珠光宝气的最后一抹光。
她偶尔也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想起来有时插进来一句:“姐姐讲的阿懂啊?”男孩趁机转过头来看了他母亲一眼,抬起头,龇牙咧嘴,一双肉眼眯起看着她,心事被说中了。她再也不去看他,厌烦起来,低头在手机屏幕上用手指龙飞凤舞,终于提起了她的兴致,那边大约跟她开了一些拿捏到位的玩笑,心里很高兴,因为仅限于丰满的语言上,那纵逝的满足,是无招胜有招。她一时兴奋地躺了下来,用垂下来的一只脚的脚趾头拨弄着一只拖鞋。玩得累了,站起来回房,手机有大约有什么讯息,一路低头笑看着,用脚勾了勾门,用力得宜,门“嘎”地一声荡漾过去。
明珍从头再讲一遍。那扇形的印花卡其布窗帘,粉蓝色的底子,星星月亮、卡通人物,非常拥挤。蘸着一些在书桌上,厚厚地挡在她眼前。房间太小,本来这间小房间就是他一个人的。健康的整洁的烟褐色细水纹家具嵌在墙里。有席梦思的床,床上是四件套,一派成年人的用品作风。一只小枕头,也正好可以够他一个人睡。很多东西都是量身订做,单单只为他停留在的这一个阶段,要是他长大了呢,房间就盛不下他了……很多东西都要换……说不定连房子都要换。怎么倒为他考虑将来的事情了?她的脚有点冷,但是袜子还是湿的,穿上去只有更冷,还好是丝袜,穿在脚上干得快。
君年又打电话来了,因为是周末,他也有时间,怎么倒这样粘她。她有点讨厌他起来:“怎么又打电话来?”可是不是他,还能有谁呢?现在二十六七岁,两年一过,她更危险。难得他这样粘自己。
“我现在有点忙,刚补完课回来。你还没睡?”她语气缓和下来。
那边说他还没睡,知道她补课,问她回来了没有,她倒是有点感动,但是马上就又有点讨厌。
“没什么事,我先挂电话了。”
“嗯,我周一去城里工作完,去你那一趟。”他临时关照一声。但是来这要住哪?他就是这样,生怕自己一毕业就不要他了。
她闭目躺在床上,一只腿的膝盖竖立着,另一只腿的脚跟点在上面摇晃着,是钱在心里细细计较着,计较得全身都皱在那里,被什么东西向四面八方牵扯住。没有真正地大方过,她憎恶,太缺乏安全感,这么许多年来不都是一不小心钱就不够用么!屋后的檀太太的菜园子里的促织呖呖叫着,曲曲折折地荡了几荡,有一阵清风从窗子吹进来,心下一凉。窗外的飞蛾看到光亮,啪啪地扇着翅子撞在窗子上,想要进来—窗子可是关着的。隔壁就是厨房,滴答滴答的滴水声。檀太太为了节省水费了一番脑筋,她让水一滴一滴地从水管子里滴下来,她做过实验,这样水表是不走的。明珍躺在在床上,更深人静,更像是漏声迢递。钱是够用的了,终于还是怅怅的。
周一他下班准时来了。她跟他出去逛街。因为在家里实在是不方便。可是一出去,就要花钱,她宁愿花几个钱也要这么地跟他出去一趟。她稍微打扮了一番,穿上一件粉红色裙子,还是远方的亲戚送给自己的。她穿起来,露出一双纤纤长腿。他要为自己买几件衣裳。他这样,她倒又有点歉疚,将来如果真的不要他,害人家白花这个钱。可是男友为自己女友花几个钱也不算什么。他自己应当知道,要是出去,就必得花钱。
她想来想去,决心为自己添置几件衣裳。实在是难得出去买,一买就是买几件,因为趁着这决心,过后就会没有了。看看这件是没有的,那件也是没有的,忽然感到疲倦,好像全买回去还是缺衣服似的。女孩子衣服穿的就是个款式,否则就要过了时,买得贵又太不上算。在年轻人的眼光里,常常从衣服式样的更新频率而有家贫家富的疑心。
她试了几件,他站在那里帮他细细看着,提了些意见,但是她总有点不相信,有那么好?不放心地問问店主:“那么这件怎样呢?”店主马上感动了,孩子似的相信大人。于是马上上下迅疾地溜一眼,说:“嗯……款式还是不错的,颜色好像老气了一点,姑娘就应该穿得花哨些,那么试试这件呢!”又眼疾手快地从衣架上捞出一件递到她面前,一捞捞几件,直叫她试试:“喏,这几件颜色是不错的!”其实她皮肤白,又是个瓜子脸。终于买了下来。檀太太的儿子丈夫本都是男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与明珍一同出来买衣服,可是她连这一点机会也失去了。明珍没法向她征求意见。她没有钱。檀家的会计是培庸,钱财的进出、结余,檀太太是一点也不清楚,索性全都放弃了。然而,她花得稍微随心所欲点,培庸马上就觉得了,面向身不向地对着她问:“你哪来的钱?”是明志明珍背后给的一些。也是多年来被迫养成的一个节俭的习惯。她几件过年的衣裳轮流着穿,好在乡下那些亲戚记性不大好,她一年才回去一趟,每年农历初二她的娘家人郑重其事地等她这个城里人回来吃团圆饭。
两人在外逗留了很长时间才往回走。他拉住她到一个黑暗的地方,两人爬上一座楼梯,楼梯扶手也很高,两人背对着人,俯身倚在扶手上。他不看远处,他只滋滋地看她,仿佛她遗世独立。虽然这时候一定没有什么人,可是难免会遇见熟人。明珍不免还是有点担心。
他拉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拽拽。她被拽到他身边后,他的手开始蠕蠕地爬上她的背,他还想干些别的。她只说:“小心被人看见。”
“我才不怕,你是我女朋友。”他就开始吻她。
他今天带了另外一套干净的衣服来换上,防止油漆沾到自己身上,衣服上有洗衣液的清香味。她忽然也很感动,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她也就让他这么吻下去。
“时候不早了。”明珍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他很满足,就说:“我送你回去。”
“这么晚,我爸妈一定觉得奇怪。”她知道他会跟她一起进去的。
她拎着衣服,拉开卷门,那边檀太太早听到了。檀太太是希望她嫁给君年,将来到底是个依靠。可是彩礼的事情,她也考虑到了。像他们家不像是能拿出几个钱的,但是酒水,她不能够低头。面子还是要替她撑一撑的。
檀太太计算得很周到,但是没多久,就传来君年与明珍分手的消息。檀太太这一点倒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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