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按摩

2021-09-10 07:22康夫
特区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大夫脖子盲人

康夫,生于湖南,久居北京,编剧,作者。著有《灰猫奇异事务所》《失业之旅》《翠狐》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和西班牙语。

第一次去盲人按摩是因为脖子不能动。在那之前一年,我毕业回国,学了一点戏剧的皮毛,得了一些师长的鼓励,满以为可以靠讲故事这门手艺养活自己。

碰巧那个时候正是国产电影热钱涌入、项目林立的大好时机,而且国产喜剧的浪潮刚刚开头,做喜剧的人并不多。所以很快得到机会作为独立编剧写一个100分钟的戏。前期拖得有点长,最后不到两个月就要完成初稿。

年幼无知,以为与天斗其乐无穷。一个多月的时间似乎都没有出门,也没有接电话,每天煮点速冻饺子吃,一心只想榨干脑细胞写出满意的剧本。住的地方非常小,没有桌子,只有一个小沙发,日日夜夜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在笔记本电脑上耕耘。终于写完的那天我合上电脑,打算来一个仰天长啸,忽然惊恐地发现:头抬不起来了。

就这样僵在那里,只能保持低头看电脑的那一个角度,可以更低,但不能抬高。很缓慢地试图慢慢把头抬到正常高度,每抬高一毫米,都像撬动一块巨石,疼不说,心惊肉跳是真的。终于把头抬起来以后,人已经出了一身虚汗。我打算站起来喝杯水,刚起身,就栽倒了。

缓过来之后我决心就近找个大夫。但我住得很偏,在八宝山,大白天找个活人并不容易。脖子还是不能动,上下、左右都不行,我只好硬着脖子在小区里溜达,看有没有小诊所可以急诊一下。这时候我发现旁边一栋楼的一楼门外用小彩灯穿成了两行字“盲人按摩,108室”。因为是白天,彩灯没有亮。

108的门口挂着一条布帘,掀开布帘,里面出来一个很高很胖的大夫,目测有200斤。大夫穿着短袖白大褂,一双蓝色塑料拖鞋,光脚,对我点点头说:“您按摩吗?”

原来不是盲人。我松了一口气,毕竟以前没有和盲人大夫接触过,不知道怎样才算礼貌得体。实际上那天我自己眼神也不好使,因为没戴眼镜,大夫在我看起来就像一床站着的、体积可观的白色棉被。

棉被大夫告诉我单次价格和办卡优惠价格,好像一个小时的价格优惠后是58,挺便宜。于是我爬到铺着白布单子的窄窄的按摩床上躺下,大夫说:“翻一面。”我说:“啊?”大夫说:“我的意思是趴着。”我赶紧翻过来趴着,大夫用庞大的手掌在我背上扫了几遍,捏了捏脖子,说:“不光肩颈不好,整个人都不好,尤其脾胃不健,五脏六腑功能弱,肯定是睡眠不足、饮食紊乱。但肌肉关节又挺不错,平时应该还是运动的,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把身体搞坏了。”

听他说完这一段,忽然我就睡着了。朦胧中厚厚的手掌似乎在我的脖子上揉捏,并不十分真切。我并不了解中医,这一次的体验完全说不出好坏,因为全程都在酣睡。我醒来的时候按摩早就结束了,大夫在窗边听收音机,声音开得很小。我爬起来转了转脖子,发现活动自如,又下地走了几步,觉得全身力气都恢复了一些。“这么灵!”我说,“怎么可能。”他说:“你身体糟得很,今天只能缓解一下,你得两三天就来一次,配合规律饮食作息,坚持两三个月,才能恢复到以前。”

于是我很老实地两三天来一次。小诊所只有里外各一间屋,外屋有三张按摩床,里屋住着大夫和他老婆。他老婆也是按摩大夫,也不是盲人,没有顾客的时候就做饭、洗衣、打扫卫生。

因为人手和床位都很有限,所以去的时候经常遇到满员的情况,就得等。大夫让每个老顾客都记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说:“来之前先打电话问一声。”但是我没有打过他的电话,因为那时已经交了剧本,无事可做,每天在家里也就是等消息,在哪里等都是一样的,在诊所里等还可以聊天。

慢慢地熟悉了。大夫是河北人,老婆是同乡。他有糖尿病。北京房租贵,租不起大房间,也雇不起人。我说:“既然你们只有两个人,就不用摆三张按摩床,反正一次也只能接待两个顾客。”他说:“有的顾客会睡着啊!他睡着觉,又来了顾客,我也不能把他叫醒。”

他在手機通讯录里给熟客们建了一个群,有事就群发。比如“小区实行垃圾分类,物业给每家送了一个垃圾桶,我们用不上,哪位要用请拿去”“最近两天空调故障,屋里热,只有电扇,请大家包涵”,或者“下周回老家三天,周四起恢复”。

这样断断续续过了两个月的样子,我身体恢复了很多,甚至还可以健身跑步。剧本交上去以后就一直没有消息,有时候问一声,对方总是说大家觉得本子可以,但现在事情很多,还得组班子,所以顾不上见面。其实当时我完全不知道国内这一套制片流程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可能会发生各种奇葩的“意外”,我只是在课堂里学了点儿戏剧,相当于在池子里学了游泳,还没来得及跳进这一片陌生的江河湖海。我住在北京的边缘,路上车很少,房子很低,天气好时能从阳台一直看到西山,没有工作,也没有圈子和社交,休闲活动就是去八宝山逛逛公墓。那时的状态大概就是两眼一抹黑,但是又不能让人看出来自己什么都不懂,毕竟还要在丛林里觅食生存,还得处处装出火眼金睛、三头六臂的样子。

有一次去诊所,没见到他老婆,就问:“你媳妇呢?”他说:“回老家准备生孩子了。”我很吃惊,说:“你媳妇怀孕了吗?”他说:“是啊!还有不到一个月就生。”我赶紧说:“恭喜恭喜,之前没看出来。”

真是没有看出来。因为按摩要趴着,所以我每次都没戴眼镜,印象中他老婆也就是比较胖,腰围有点粗,并没有想到怀孕这件事上。那天没有其他客人在,我和大夫边按摩边聊天,我说:“真是谢谢你,最初来找你的时候脖子疼得要命,我都以为自己快残疾了。”他哈哈大笑,说:“不至于,哪那么惨。”我说:“真的,一动都不能动!”他说:“可以治,可以治,现在不就好了吗?”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的脖子痊愈了,恢复得生龙活虎,但心里仍旧茫然。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那个电影项目已经定下导演、正式立项、还找了大牌演员班底。我打电话给项目里一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他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吗?导演要求用自己的班底亲自编剧,你那个剧本早就被挂起来了。”我也很惊讶:“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可能是担心新剧本不能用。上个月新剧本写出来了,审过能用。所以现在都是新班子在忙得晕头转向,可能忘了通知你了。”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我那个朋友有些愤愤不平,帮忙去要钱。那个公司也不是黑店,过了一段时间就把前期的钱给我了。后来听说导演用一个月时间写出来的剧本要价100万,交的税都比我们拿得多。再后来就是剧组严重超支,严重拖期,从三千万超到一亿,拍了几年没拍完,投资人赔本,剧组散伙,大家跑路。那是很后面的后话了。都说导演地位尴尬,处处受限,但至少这件事表明,一位超级导演是真的可以搞垮一个项目的。

总之,我拿到了属于我的报酬中的一小部分,没跟别人说险些写到没脖子的事,只决定珍爱生命、远离电影,搬到城里去住,找一份正经工作。整理厨房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老家寄来的红枣,心想可以给按摩大夫拿去,正好给他产后的媳妇吃。

我拿着红枣出了门,这一次戴着眼镜。掀开108的门帘,忽然感到十分新鲜。原来这个来了好多次的地方是这个样子的呀!戴眼镜和不戴眼镜看到的世界真是不一样。门帘上印的是兰花,墙上挂的是金鱼图,窗边是一架小收音机,小小的前台也非常整洁,今天还摆着一碗红鸡蛋,分给来按摩的客人。

这时候大夫向我走了过来,在那一瞬间,我后脑勺往下一沉,后背骨骼格楞一下就硬了,像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动弹不得。大夫拿起一个鸡蛋说:“生了个儿子,你拿个鸡蛋去。”

我头一次看清了大夫的长相,当然也看清了他两只眼睛都是灰色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盲人。这该怎么办?难道惊讶地说:“我刚知道你是盲人!”或者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以前没戴眼镜没看清,所以跟你开了那些玩笑。”又或者什么都不说,默认自己明明知道你是盲人还偏要开那些玩笑?哪一种,都居高临下,欲盖弥彰。

内心脑海抓耳挠腮,最后只是道了恭喜,留下红枣就走了。我捏着红鸡蛋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想,这都什么事儿!明明两个人都眼神不好,偏偏都要显出擅长生活,擅长在海里泅水的样子,而且那么天衣无缝,旁人不戴眼镜根本看不出来。一整个晚上我心里都很难过,在八宝山附近游荡。不久我就搬了家,走之前也没有去大夫那里道别,说起来他是小区里我唯一认识的人,而拿鸡蛋的那一次见面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的长相。搬家以后我还收到过他群发的信息,然后我就删了号码。

虽然我珍爱生命,但毕竟没法远离电影,还是要在这一行里讨生活。不过我学乖了,找了一份工作,编剧只作为副业,并不会再写到脖子断。在后面的几年里,又黄了很多项目,有的黄在起步阶段,有的黄在制作阶段;有时候能拿到全部报酬,有时候只能拿到一部分,因为制片公司也完蛋了。总体上不会挨饿,只是会有吃日本料理和吃煎饼果子的区别。

但生活总是在变的。同一条河里也会不定期出现险滩。在我迈向三十岁的时候,各种疾病扑面而来,手腕高肿不能拿筷子,右肩疼痛不能打字,膝盖冰凉不能弯曲,下楼梯一摇一摆。这和增加了家庭成员有关系,小婴儿白天需要抱,手腕就容易肿;夜里需要搂,长时间固定一个姿势,肩膀就容易出问题。也和二十岁时那些潇洒日子有关系,十年前在登山队的训练导致膝盖劳损,如今新仇旧恨一起算账。

这些毛病西医是管不了的,而中医又没有统一标准,什么大夫合适、什么疗法有效,都只能碰运气。我先做了三个月的艾灸,熏得够呛。然后去中医院,喝了十天滋补中药,效果立竿见影:鼻血四溢。然后去针灸科,双手双腿扎满绣花小针,效果和针一样细。然后去了一家名医诊所,名医收了200块问诊费,告诉我按住脖子后面的大椎穴,包治百病。然后去了一家理疗室,按摩加拔罐,一个疗程2000起……病急乱投医,神农尝百草,不信自己回不到从前。最后去了一家朋友推荐的诊所,浓眉大眼的大夫是个狠角色,吃药针灸加拔罐。针灸的针又粗又长,拔完罐后一片紫黑。过了不到一个月,竟然真的好了。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很快我发现,只要刮风,下雨,开空调,穿短裤,膝盖和关节就会旧病复发。

一个跑过马拉松的人,不到三十岁就和大爷大媽们躺在同一间诊室,怎样说也是让人沮丧和焦急的事。每个医生都跟我说“肯定能治好”,因为“你这么年轻”,但哪个医生都没有治好。更糟的是,百草已经尝遍,神农也没有更多法子。久治不愈加上那段时间的其它琐事,下场就是神经衰弱,睡眠困难,体重骤减。

有一天早上醒来,我感到像熬过一个通宵一样疲惫,浑身僵尸肉。虽然根本爬不下床,但要是继续睡下去不吃早饭说不定就长眠了。我摇摇晃晃地到楼下去买饼,买完了没有力气上楼,就坐在长凳上吃。在一个忽然的瞬间,我看到对面不远处开了一家很小、很低调的店,上面写着“彩虹盲人按摩”。

走进店面的时候我意识到,距离上一次去盲人按摩已经五六年了。无论在黑色的世界、灰色的世界还是明亮的世界里,时间都是一样的。当初那位棉被一样胖大的大夫比我年长三五岁,如今这位大夫比我年轻三五岁。我趴在按摩床上,跟他讲我的症状,问:“能治好么?”他说:“身体可以调理。”我说:“膝盖和肩呢?”他说:“不能。”

我不相信:“不能?”他说:“对,不能。经常按摩可以缓解,完全好是不可能的。”我支起身子,据理力争:“可是我还年轻!”他笑了,说:“那也不能重新来过呀,就像损伤了的零件,只能保养,难道换个新的?”我说:“可是几年前我的脖子就完全治好了。”他捏了捏我的脖子,说:“那是因为你爱惜它了,不信你低头低一天,肯定又要坏。”我只好趴回去,默默想着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跑马拉松、翻山越岭、骑车环湖。他说:“谁不是越活磨损得越多呢,别嫌弃自己,甭管好不好,都得爱惜。”

他说着说着,我就睡着了,一觉睡到中午。人们劝慰别人通常的方式是加油鼓劲,告诉你一切都会好,只有他讲了事实。这个事实让我松了一口气,感到心安。总想回到无损状态,这个愿望本来就是可不达成的。没有经历可以不留下痕迹,反倒是,如果活了三十年还白璧无瑕,这三十年又活到哪去了?

慢慢地,和小刘大夫也熟悉了。他也是河北人,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店长是老乡,负责收钱办卡,还负责做饭。说实话,小刘大夫手艺一般,有些青涩,但按摩这件事,熟悉了就很不愿意换人,好像别人都不能懂得你真正疼的是什么地方。我们聊天,他会讲他去相亲的事。虽然是90后,但在老家也不算年轻。他腼腆、细心,有手艺,而且也不是全盲,只是弱视,所以很多女孩愿意和他见面。我们还讨论过眼睛,他说:“其实弱视是可以治的,但小时候家里农村的不懂,真正发现的时候已经八九岁,晚了。”又有一次,诊所里进了一只大飞蛾,扑腾得凶,小刘大夫看不清,我想去打,手头又没工具。店长师兄听到响动,手拿一卷报纸进来了,问:“哪呢?”

我指了指墙缝,他找了一会儿,又问:“哪呢?”眼看飞蛾要扑过来了,我赶紧抢过报纸去打:“这么大个还看不见!”话一说完,我立刻意识到店长肯定也有视力障碍,虽然他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同样的傻又犯一遍,这一次并没有落荒而逃。我说:“嘿,完全看不出来!”他说:“哈,我知道,我这种就是看不出来的,不然怎么能当店长!”我们都笑了,他说:“看不出来也有坏处,坐车没人让座,过马路慢人家要催你,有时候掏个残疾证想免票,别人觉得你是假的!”我说:“我怀孕的时候也是,因为太瘦了看不出来是孕妇,在地铁上经常一站一个多小时,上下楼梯推推搡搡,人多的地方行动不便碰到别人,还要被瞪白眼。”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刚刚那话,你别往心里去。我道个歉。”他们俩立刻说:“你想多了,别说你是无心的,就是有心故意的,我们也遇得多了。这么多年这样过来的,要是自己还不接受自己,怎么生活?”

就这样过了春天,一切都在好转。夏天来临的时候,我的关节神奇般地不痛了,我知道那是气候的原因。冬天到来,我又进了诊所,小刘大夫记性很好,说:“好久不见,以为你没事儿了。”我说:“怎么能够,做好准备和这毛病相伴终身。”几个月不见,他的手艺似乎提高了不少,没有以前的青涩,拿捏起来,每一寸都到位。等转过年去再来店里,没有见到他,店长说:“他相亲成功,回家结婚去了,下个月才来。”我说:“那回头得恭喜恭喜。”他说:“先恭喜我,我老婆怀孕了!”我说:“必须恭喜!回头生了要煮红鸡蛋。”

这是我接触盲人按摩几年里的一点经历。人活着总是要磨损一些的,如果日子没有白过,时间必然在身体上留下痕迹。然而总有一双手能抚慰这些伤痕,又觉得人间多了一点安慰。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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