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荐棉,男,1997年生人,南京大学医学院在读研究生。钟爱黄金时代本格推理。短篇推理小说《猫的牺牲》荣获首届“华斯比推理小说奖”,并收入《2018年中国悬疑小说精选》。短篇推理小说《鬼火之翼》于2019年9月荣获第二届“连城杯”全国高校推理小说征文大赛“最佳诡计奖”。长篇推理小说《恶意纯白如雪》2021年由北京联合出版社出版。
一
两周前的一个下午,我照约定在A镇上唯一一家咖啡馆和我的责任编辑见面。坐下后,我从包里拿出一个厚牛皮纸信封递给他。信封里面是我最新的长篇小说,在这个一切智能化的时代,我依然喜欢用这么老土的方法,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倒不是因为我不会用电脑,四十年前我是医院里第一批接受计算机培训的医生之一,后来还在医院举办的计算机技术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不过,会做和去做是两码事,我从那时起就对计算机和网络的发展持悲观态度,认为那些看不见的小零件迟早有一天会让人们变得不再像人,这种想法贯穿了我的一生。
二十年前退休后,我和妻子搬到了这个偏远的小镇里生活。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后来我走了太远,和很多人一样遗忘了这里,但是我最终还是回来了。A镇和无数个其它名为“故乡”的小镇一样,是旅人们在火车车窗里看到的风景,是一些人无法入眠的夜晚没来由想起的地方,这里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他们跑去城市再也没有回来,这里只剩下了衰老和死亡。但是对于我来说,没有哪里能比这的生活更像“生活”。平静和安逸让我找到了回归本源的状态,而更重要的是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实在地活着,这种活着的实感让我不再那么害怕死亡。我更喜欢把右手搭在左手的手腕上,感受心脏强有力的跳动通过血管传递到我的皮肤上,而不是通过智能手表的信号显示在手机屏幕上。
当然,我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编辑需要每个月来一次这个偏僻的小镇,我的年纪和小说的销量让他可以原谅我的任性。用他的话说,这是“作家们或多或少都有点的怪癖”,不过我在他的语气里听到的,不是尊敬,而是对一个孑然一身、对现实摆出一副硬骨头态度的老头子的怜悯。
当我像往常一样把我的手稿交给编辑时,他把稿件放到一边,眉头紧锁,似乎接下来说出来的话非常难以开口。这是他的习惯,当他要给人添麻烦的时候就会摆出这样的表情,以表示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他来说也很为难,但是他已经充分考虑了对方的心情,希望对方能够理解。我知道他在等待我问他,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平静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他忍受不了沉默的压迫,才摆出一副终于下定决心的态度。他从最近新诞生的一个侦探小说节目说起,这个节目在网络上非常流行,用他的话说,甚至“回到了二十年前全民都在看侦探小说的时代”。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那是每次聊到销量、影视改编或是别的有利可图的事情时才会冒出的光。我依旧没有说话,默默打量着他,心里在计算着二十年前他在上几年级。最后,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告诉我,这场网络节目想要对我做一期专访。“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会让您获得年轻人的市场”“对您新小说的销量会有質的提升”“只需要一下午,我会全程车接车送”,我等他说累了,然后淡淡地说出那个他早已知道的答案:“不行。”
“可是……”虽然我的回答对他来说应该并不意外,但我直截了当的态度对他无疑是一种侮辱。这并非我的本意,无论我如何对现代年轻人的生活态度嗤之以鼻,我也依然爱他们,而与他们划清界限也是我的爱的一部分,我在努力扮演一种他们期待中的老年人,一个他们的反面。而眼前这位年轻人是我和这个世界联系的窗口,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讨厌他。因此,我真诚地补充道:“首先我不可能离开这里。更重要的是,我写小说并不是为了这些。”
我的解释显然让他更愠怒了,他过分浓厚的眉毛纠缠在一起,像草书笔画一般难以辨认。“我知道您有作为作家的骄傲,但是也希望您能理解我们出版社的苦衷。这对您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
我摇摇头:“作家的骄傲我完全没有,甚至我并没有以作家自居。”
“那么能告诉我您写作推理小说到底是为了什么吗?”他的耐心显然已经到了极限。我不得不说出我的心里话来:“因为我是名侦探,这是我的宿命。”
他的嘴巴轻轻张开,似乎是看到我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才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我当然可以理解他的震惊,这样一番话从十岁的孩子口中说出尚且能理解,但是他面前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他没有立刻打电话给精神科医生已经展现出对我的尊敬了。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最终他妥协了。
“我知道您是认真的,您是医生,如果有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前兆应该比我更清楚。”
“是的。”我平静地说,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倔强。他终于还是把他心中的猜想说了出来,不过我感受到了他言语之间的关切,姑且原谅了他的冒犯。
“那么请您写一篇关于自己创作的论述吧,您从不为小说写前言和后记,因此我想很多读者对您的创作心态一定很有兴趣。”
“并非不行。”我斟酌再三答应了。
他的笑容洋溢在了脸上,浓厚的两笔书法也舒展开来。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等您写完我就发给节目组,让他们以文字的形式把前半段放在网页上,后半段在节目中请一位优质的播音员念出来。这种神秘的作风也符合您的形象,一定可以吸引一大批年轻人的兴趣。”
我看着他热情的样子,没办法给他泼冷水,实际上这样一篇文章早已在我脑中成形,如果不是今天特意提起,或许他会在我遗书的附录里看到。我已说过,我不是那么有作家自觉的人,故而对戏剧化的人生也没有太大兴趣,所以这篇文章在我生前还是死后发表也并不重要。而且这是我注定要写的东西,比我写过的任何小说都要重要,既然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那么早做打算总是没有坏处。
以上就是我正在写的这篇文章的缘起,请诸位原谅我的唠叨。我已经写了十本侦探小说,但是从不写任何评论或随笔。第一次尝试写非虚构的文字,开头实在比我想象中艰难,我好像丧失了一切写作技巧,变成了一个天真的孩子。此刻我坐在院子里,这里曾经放了一个折叠式乒乓球桌,在球桌莫名消失后变成了我写作的场地。这里四季都能照到阳光,或许是我到现在依然没有患上骨质疏松症的原因。我轻轻闭上眼,过去的事在我脑中奔涌,我记得所有的事,所以讲述变得艰难。虚构的故事可以轻易编排,然而真实的情感和经历却很难清晰且冷静地表达出来,因为他们具备世间最沉重的力量,那就是—“真实”。
我要试着将我心中最完美的名侦探的故事讲述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我可能会多次失去冷静,但是我一定会坚持写完,因为正如我已说过很多次的那样,这就是我写作的意义。
二
“人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很喜欢的一位侦探小说家曾以这句话作为自传的开篇。
我的童年无疑是幸福的。当然,我很愿意把这份幸福归功于A镇秀丽的风景和平淡的生活,也可以归功于我憨厚善良的父亲和仁慈博爱的母亲,但是对我童年影响最深远的却是一本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集》。我无法用语言形容这本书对一个从未出过小镇的男孩的影响之大,它就像一个画卷,在幼小的我眼前展开,每一幕都深深印刻于我的灵魂深处。时至今日,我还可以完整复述出福尔摩斯先生说过的每一句话,就连他的一些在今天的我看来有些无法接受的道德败坏的行为,也依然令我着迷。
我把这份痴迷自然而然地代入到了我的生活里,我贫乏的、安逸的生活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一切都变得闪闪发光。我模仿福尔摩斯的言行,每日都在用名侦探的眼来观察、用名侦探的头脑来思考,不放过生活里任何一个小小的谜团。我试着用我幼小的心灵去理解生活和他人,虽然结果往往是令人啼笑皆非,但我丝毫不觉得丢脸。
“我就是名侦探。”
每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就感到一股暖流从胸中升起,向我的头脑升腾,再蔓延到全身各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感觉和醉酒类似。
为了成为真正的名侦探,我每天都在锻炼自己的头脑和身体,我努力学习,尤其是数学和科学这些能够体现我逻辑思维能力的学科。同时我还努力去寻找更多可以阅读的侦探小说,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这种娱乐小说对写作能力的提升很明显,我经常能在作文里写出不符合年纪的成熟话语,不久以后我就奇迹般地成为了班级里的第一名。到了小学毕业那一年,我成为了年级第一名,也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了。那时我没有意识到“名侦探”这个名头对我的人生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就像我的父母起初也只是以为我在开玩笑,意识到我的执念有多深时已经有些晚了。那时我已经十一岁,沉迷于名侦探的人物扮演已经过了整整一年,父亲表现得很担心我,但是看到我的成绩单和每天都充满活力的样子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后来他用“小男孩的必经之路”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我的母亲,从此我就正式在家里拥有了“名侦探”这个名字。
名侦探要有强健的体魄,为此我在父亲的影响下开始练习乒乓球,挥舞球拍的感觉就像在舞动一把利剑。每天放学后,我都要在小学操场上的乒乓球桌前约上几个朋友一起打球。球桌本来是蓝色的,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的风吹日晒已经有很多地方脱了皮,凹进去的洞有大有小,里面是灰白色的水泥。每次球打在不平的坑洼处,都会弹向一个奇怪的方向,接球也变得困难,但是我并不以此为苦,反而乐在其中。小小的乒乓球就像有灵魂一般,以飞快的速度弹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每当这时我就会在心中默默计算它的运动轨迹,然后预测它的落点。这种轨迹比球落在平面时的曲线还要复杂数倍,然而我坚信名侦探敏锐的观察和冷静的头脑可以轻易解决这个考验。这种预测的习惯对乒乓球水平的提升是我当时无法预料的,现在我知道,动态视力和预测落点本就是球类运动的训练诀窍,而那时的我无意间掌握了这种技巧,这样看来,小时候的我确实无愧于“名侦探”的名号。
秋去冬来。天气渐冷后小朋友们也对到处捡球渐渐失去了兴趣,每天来打球的人少了。与此同时,水平飞速提升的我也渐渐没有了对手。我的发球只是最普通的直球,没有什么稀奇,但是几乎所有的球我都能接起,就算是那些打在了坑洼边缘然后弹飞的怪球,只要能你来我往几次,对手就难免会失误,而我呢,我从不失误。
起初还偶尔有一两个对我抱有嫉妒的小男孩不服输,每天都来坚持挑战我,后来就连最有毅力的一个也把球拍狠狠摔在桌上,只留下一句“怪物”就再也没有来过。终于不再有人来和我一起打球,而我也已经学会了独自一人完成乒乓球训练。我为自己制定了周密的训练计划,包括每天挥拍几百下、颠球一千下和对墙打一百次。颠球和对墙打是对观察和反应的训练,我总是会为自己增加一点难度,用力打向天空或是特殊的方向,然后再迅速判断落点。挥拍可以锻炼手臂的肌肉,配合上脚下的步法前后移动,还可以锻炼身体协调能力。每当我独自挥舞着球拍并且摆出各种帅气的姿势时,我都在幻想自己是一名手持长剑的名侦探,正在和凶狠的罪犯对峙,我幻想着自己将对手击倒,再对他说出帅气的名侦探宣言。然而那个被我狠狠击倒、抱头求饶的假想敌,直到今天也没有出现。
某一个平凡的下午,我早早放学,开始了自己的练习。那一天对我来说注定永远难忘,就像每一个名侦探都会经历的那样,我的华生出现了。
“你打球好厉害呀!”
我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她住在我家附近,上学路上见过几次,之前也见她在球场边站着看我们打球,但是她从不上场,我们也从没有说过话。
“謝谢你的夸奖!但是这还不够,所以我还要继续努力练习。”
我嘴上很谦虚,心里却有种隐秘的快乐和骄傲,我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我之前经常看你打球,你挥拍的样子真的很帅。”她的语气很真诚,我的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情感。
“谢谢你!我也很喜欢挥拍的感觉,你知道的,就像挥舞长剑!”
她开心地点点头,这让我大感意外,一般来说听到我说出这种话,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有些疑惑,年纪大一些的人会觉得很难为情。其实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后对我的评价是“书呆子”,他们觉得我读书读傻了,总是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但是我从不在乎这些评价,听多了就习惯了,而我也很少再和别人说这些。但是眼前的这个女孩,这个看起来与名侦探、推理、逻辑等等帅气的词语毫不沾边的女孩,居然能对我的幻想感同身受。我在那一刻清楚地感觉到,我心中的一扇门敞开了。
“我是名侦探,不,现在还不是,我终有一天要成为名侦探!”
我将自己的心里话脱口而出,其中暗含的是对她的考验,我想看看她会作何反应。我的心里带着一种期待,我希望这个人能接纳我的全部,或者说是一种预感,我预感她就是那个人。
“那太酷了!我很喜欢福尔摩斯。”
她的语气有点平淡,但是当时的我听到“福尔摩斯”这四个字就足以让我心潮澎湃。
“你也看过福尔摩斯系列吗?”
“当然,我把全部都看完了,福尔摩斯真是太帅了。现实中如果有那样的名侦探,我真希望能见见!”
看到她的眼中泛着明亮的光芒,我骄傲地仰起头。
“有啊,我就是!”
“可你还是孩子。”
我坚定地摇摇头。
“名侦探是没有年龄的,我生来就是名侦探,这是我的命运。”
她没有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我知道那不是嘲笑,而是憧憬。
“那么,你愿意和我打一会儿球吗?”我问她。
她很快说:“可是我并没有你那样的水平,没办法成为你的对手。”
“没关系,本来我就是在练习。”
她点点头,从书包中取出一个黑色的袋子。拉开拉链,里面是一个崭新的乒乓球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装在袋子里的乒乓球拍。
起初,我还在尽量用比较慢的速度发球,两三下后就发现完全没必要了,她不是新手。我的球她都能接到,她的球我也能。我们你来我往,一个球能打几十个来回,直到球撞到某个小坑里的水泥里,再也弹不起来才算完。这样的球没办法算分,所以我们两个一直都没有输赢。
“你太厉害了,我已经累了。”
十几个球过后,她放下球拍,喘气很急,但是没听到很重的呼吸声,说话也依然不紧不慢。
“你也很厉害,我很久没遇到能和我打这么长时间的对手了。”
她笑了,告诉我她的名字。看来她也知道自己平时比较不起眼,默认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名字里有一种花,听起来感觉像春天,很明亮。我也说了我的名字,她微微点头,好像早就知道了,或许以前听别人叫过我的小名。
那以后我们经常在放学后打球,我们不计胜负,只计连打的次数,因为分出胜负太难。有时候一口气能连打几十个不断,最后球飞到怎么也接不到的地方,我们两个会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口气。最多的一次有九十二个,从来也没能破百。那一次是我输了,打到第八十几个时我的眼睛里还只有球,越往后我越没办法集中精神,我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向她身上飘去。她穿着厚厚的棉衣,白皙的脸颊被风吹得有些微红,但是嘴唇却是很淡很淡的颜色,几乎和脸分不清楚,她的两个黑眼珠迅速转着,捕捉球的动向。我分神的时候球落在了坑洼里,向正上方弹起,升到高处时速度非常缓慢,我信心满满地伸出右手臂去接球,没想到刚好和她的眼睛对视了。她显然没有在看球,而是在看我,我不知怎么了,右手缩了回来,伸出左手在半空中抓住了几乎停下的球。
“就到这吧,这个球接起来也不算数了。”
她没有责怪我,这让我更难受。那是第九十二个球,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打到九十以上。
偶尔,我们打完球后会一起走回家,她家和我家顺路,我可以先送她回去。有时候我们会聊起福尔摩斯里的某个故事,我讲,她补充。我说的时候她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听着,偶尔点点头,但是在那以后她总会说出点我忘记的东西,这让我觉得有些羞愧而且敬佩。我问过她为什么把那些事都记得那么清楚,就像背下来了一样,她回答得很若无其事:“因为华生就是要负责补充,这是华生的职责。”
她的话让我很受感动,我心里期望着一件真正能让我展现能力的大事发生,我想让她也敬佩我一次。
我并没有等太久,转过年开学后没多久,我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案件了。
三
那天是晴天,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操场上阳光很好,几只野猫在操场的角落里打架。我们先跑了十分钟热身,剩下半小时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老师刚说完解散,几个同学飞速向乒乓球桌跑去,我不想跟他们一起玩,于是决定自己练球。我绕着操场走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墙壁可以对打。
我拿着乒乓球拍走进教学楼,楼里十分安静。我走到了教室门口,门虚掩着,只留了一道缝隙。我隐约看到里面有一个坐着的女生,我走得很快,她的身影一闪而过。我想起了,是L。L是我给乒乓球女孩起的代号,她在我的生命里太过特殊了,我不能用她的本名来指代她。L今天身体不适,没有跟我们一起上体育课。我的心里涌上一股奇妙的感情,我想进去安慰她两句,陪她说几句话。但是我的脚步没有停下来。我继续走到走廊的尽头,停下脚步,把乒乓球打到墙上,再接住反弹的球,如此往复。
半小时后,下课铃响了,或许是有回音的缘故,在走廊里听到的铃声比在教室里听到的要响亮得多。我用力地打出最后一个球作为收尾,乒乓球撞击到水泥窗台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的目光追逐着飞起的乒乓球,却刚好被窗外的阳光刺到了眼,我没有看清楚球是否飞到了窗外。我在走廊里找了找,没有球的踪迹,我略作思索,像这样的球我还有很多,这是一枚一颗星(质量最低等级)的球,不值得我跑到外面,而且它多半掉落在樹丛里了,虽然我在球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多半不会被人发现吧。我有些失落,默默向教室走去。
还没进门就听到教室里嘈杂的声音,虽然是下课时间,但是这嘈杂不同于以往分散的声音,更集中一些,像一群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某个话题。
我推门而入,发现几乎所有同学都聚集在讲台附近。见我进门,女班长迅速把视线转向我,然后又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什么啊,我还以为是老师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问完,没有人跟我解释,倒是我的同桌从人群里走了过来,拉住我的胳膊。
“正好你来了,你平时不经常说你是名侦探吗,快来破这个案子。”
“名侦探”这三个字让我的精神迅速紧张起来,我皱起眉,稍微挺直背,跟随她向前走了两步。人群自动分开,露出讲台,我看到讲台旁边的地下,有几块大的玻璃碎片,几支花散落在旁边。我立刻明白了,原来是平时放在讲桌上的花瓶掉在地上打碎了。
“为什么没有人收拾起来呢?”我问道。
“我们还在等老师来找出摔碎花瓶的人,让他赔偿!”
女班长显然有些气愤,还有同学也在一旁附和,表现得义愤填膺,不过更多的人只是想看看热闹。我看到L也站在人群中,她很平静地看着我,我用余光看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我已经知道了,要找到打碎花瓶的凶手啊,这确实是名侦探的工作呢。”我装作疑惑地挠了挠头,“可是,打碎花瓶的人……并不存在啊。”
我的话显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把视线都转向了我。
“你在说什么傻话!”
“这是我的推理。我已经看穿了真相。”
“哦?那你说说看。”大概因为我总是乐于给同学讲解题目,女班长平时还算是对我敬佩有加,所以她示意同学们安静。
“只是很简单的排除法而已。我们首先确定花瓶打碎的时间,在大家都去上体育课之前,花瓶还是完好的对吧。”
“是的,我最后一个离开。”女班长回答。
“那么是谁发现花瓶碎了的呢?”
“是我们一起发现的,我们一起从外面回到教室的时候,花瓶已经碎了。”回答的代表还是女班长。
“原来如此,所以在你们回来的时候,房间里没有人的对吧。”
我用充满自信的语气说道,其实我是在试探她,因为这一点是我唯一不确定的事情,也是我接下来推理的关键。但是我尽量用自信的语气,让她没办法察觉我的心理。
班长回答:“是的。”
我偷偷松了口气,继续说道:“那么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花瓶在大家都上体育课期间打碎,在这段时间里,我和L同学两个人在走廊里练习乒乓球,我们虽然不在教室门口,但是如果有人进入教室肯定逃脱不了我们的眼睛。但是我们没有看到有人回来。到此为止,我们已经把所有可能性都排除了,结论就是没有任何人有可能进入房间,换言之,花瓶并不是被任何人打碎的。”
我用尽量快的语速说出一番话,只要他们都按照我的思路走下去,就没有人能迅速反应出漏洞、提出质疑。而我趁热打铁,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花瓶为什么会打碎呢?其实也很简单,凶手就是小黑。”
我故作神秘地说道。
“小黑?那是谁?你刚才不是说花瓶不是被人打碎的吗?”女班长迅速提出了我期待的问题,看得出她已经完全跟着我的推理在思考了。
“小黑是一只黑色的野猫啦,平时总是在操场上玩,偶尔会进走廊和教室。我刚刚在走廊打球时看到它了。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们平时用某个东西逗弄野猫,它就会向你扑过来,猫的本性如此。而今天是个晴天,阳光很好,进入了我们教室的小花,看到了阳光闪烁在花瓶上,于是立刻向讲台上扑了过去……”
“啊!”班长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至于证据,就在花瓶的碎片中!”
我弯下腰,捡起地上一小块花瓶的碎片,递给班长看。
“看,这上面留下的黑色的毛,就是指向凶手的证据!”
“太酷了!”女班长露出崇拜的表情,鼓起掌来。其他同学也受她的影响一起鼓起了掌。接着,班长自告奋勇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片,事件圆满地解决了。
放学后,我在乒乓球桌旁等L,我知道她一定会来见我。果然,她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操场上,向我这边走来。
“原来你真的是名侦探,太厉害了!简直和书里面的福尔摩斯一样。”
她的语气充满尊敬,不知道为何,白天听到班长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情毫无波动,现在却觉得有些害羞了。
“过奖了,我也只是利用了大家的心理盲点来虚张声势罢了,并不值得夸耀。”
“野猫很多,所以你捏造出一个非常具体的形象反而会让人信服,因为其他人并没有仔细观察过他们。是这样吧?”L露出认真的表情分析道。
“正是如此,我平时就会注意一些别人不会在意的细节。”
“那为什么碎片上恰好有猫毛呢?”
“那是我自己的头发啦。”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原来如此!”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但是我总觉得她的笑容里有点迟疑。
“不过最幸运的是你在下课前去了卫生间,不然他们回来后撞到你在房间里,我说我们一起打球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原来这也是你推理出来的,我还以为你看到了。”她露出了有点吃惊的表情。
“并沒有!我打球的地方离教室还是有点远。当时只是试探她们一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你被她们发现在教室里,应该会认真盘问你才对,但是你只是站在人群里,所以我知道她们应该并没有看到你。果然不出我所料。”
“实在是很厉害!我低估了你的能力。”
“那当然,虽然我不知道花瓶到底是为什么被打碎的,但是应该和我猜想的差不多。如我所说,并没有人有机会碰到花瓶,所以真凶应该就是野猫,但是具体是哪只野猫就不知道了,在那种情况下比起猜想还是立刻拿出证据比较有说服力。比起找出真相,更重要的是让别人相信我的推理,这就是名侦探的魅力。”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
我强烈地预感到她要问出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了。
她用有点严肃的语气缓缓说道:“但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一种最大的可能性吗?我一直在教室里,所以花瓶可能是被我打碎的。”
“不可能的。”
我干脆的语气似乎吓到了她。
“为什么这么确信?”
“如果是你打碎了花瓶,或者你知道花瓶打碎的原因,肯定会站出来跟大家说的。你是名侦探的助手,是正义的伙伴呀!”
“是啊,我是正义的伙伴。”她昂起头,洒满阳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是我见过的最纯净的笑容,我也笑了,她的笑容让我确信我的信任没有错付。
那个笑容我至今还记得,我因为它而变得勇敢,因为它而变得无所不能。它让我找到了我生命的意义—名侦探是为了守护珍贵的感情才存在的,而那个笑容就是我要用一生守护的东西。而我也确实做到了,我和她考上了同一所初中、高中。那时候我依然具有名侦探的智慧,而她有刻苦的努力,就像命运之神也在指引着我们一样,我们成绩一直不相上下。我们考上了同一所综合类大学,四年后顺利毕业。她成为了老师,我成为了医生。工作后的第三年我向她求婚,转过年的春天我们举办了婚礼。婚礼在城里办了一场,在故乡A镇又办了一场。婚礼结束后,我们回到了小学,越来越多的人带着孩子去市里面上学,这所乡镇小学已经停办了两年。乒乓球台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已经无法辨认原本的蓝色,我看向她,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就像儿时的那天一样。我确认了,一切都没有变。
四
那之后的几十年,我们就像普通的夫妻一样,偶尔会有摩擦,但是从不吵架。每当遇到生活的考验,我們会把需要解决的问题列出来,然后身为名侦探的我来提出解决办法,她来补充,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形式,我们开始觉得生活里的一些坎坷也变得趣味十足。
妻子天生体弱,有慢性肾病,需要一直靠药物维持。这个病不仅可能遗传,而且服用药物还会影响生育,作为医生的我十分清楚停药的危害,所以我们一直没要孩子。这件事让她觉得很对不起我,但是我发自心底地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与她结婚后,我的人生已经再无所求,我十分确认这一点,就像她也确认这一点一样。
六十五岁那年,我们一起退休,几乎是同时,我们提出回A镇生活。我们用低到令人吃惊的价格买下了一栋二层小楼,置办好家具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下一个折叠式的乒乓球桌,我们以前就喜欢周末去球场打球,有一个家用球桌是很多年的梦想。我们的生活很平淡,蔬菜和水果几乎都取自自己栽种的菜园,肉食则在赶集的日子里买一些新鲜的。虽然城市里早已有了大超市,但是乡村小镇还保留着几十年的习惯,而那些新鲜的食物确实是城里面的人体会不到的美味。
我们的父母在几年间相继过世,在那段日子里我们并没有太过悲伤,父母的死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离死亡的距离更近了,我能感到妻子对此有一种隐隐的畏惧,但是她从不提起。除了要按时服药外,她的身体总体是健康的,这种病就像和死神赌博,赌一次是先被恶化的肾病夺取生命,还是因过量的免疫抑制剂引发免疫力过低,感染某种致病菌死去。每一天早上起床时,看到她熟睡的脸庞,我就知道我们又赢了一次。
父亲过世不久后,我遇到了名侦探的第二起事件,也是我一生中最后的事件。
在讲述这件事之前,我需要先讲讲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是我们的邻居。我们住的小房子在A镇的郊区,附近有一条小河流,河上有一条小桥。对岸有个小房子,里面住了一个独居的老人,左脚是瘸的,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他在家门口带着一只大狗散步,偶尔见到我会远远地招招手。
他偶尔会带着大狗来河对岸散步,见到我就随意寒暄几句。他起初不大爱说话,时间久了我们渐渐熟络,他姓张,比我小两岁,我叫他老张。我得知老张以前是一名消防员,那只总是跟着他的老狗是他退休前最后的伙伴,是一只他从小养大的救护犬。我打量了它一会,它顺滑柔软的毛发和有神的双目,就像青年犬一样。老张从我们到来这里时就住在这里。据他说,他因某次救火时发生了意外,从此腿脚不灵,便辞去工作来这里安享晚年。
偶尔,我会看到老张坐在河对岸的某个石头上,安静眺望着远方。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那个孤独的背影让我感到有些忧伤。他在远方一定有不少牵挂吧。以前听他提起过一次,他年轻时结过婚,还有个儿子,后来他工作太忙顾不到家里,孩子五岁时就和妻子离婚了。儿子选择跟妈妈,他什么也没说,此后他再也没见过儿子。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他的儿子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也许已经因为意外或疾病离开了人世,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每当这时候,那只老狗就会安静地坐在他身旁,轻轻舔舐他没有知觉的左脚。
每年端午,按照习俗我和妻子会做一些粽子,多出来的就过桥给老张送去。他总是会露出很羞愧的表情,然后隔天我们就会在一个大清早看到门口放着一大袋猪肉,我们知道是他起早去集市上买的,或许是孤身一人惯了,他不喜欢欠任何人的人情。
有时候,老张会带着老狗走过桥,看我和妻子打乒乓球。他很喜欢邓亚萍,每次提起一九九二年的巴塞罗那就会热泪盈眶。有一次,他在一旁凝望着蓝色的乒乓球桌,突然露出微笑,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笑得那么舒畅,就好像几十年的岁月在那一瞬间被他抛在了脑后。
事情发生在我们搬来的第五年春天。那段时间天天是晴天,老张几乎每天都来我家看我们打乒乓球。
一天早上,我起床洗漱好,出门散步。打开门时还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才发觉院子里似乎比平时宽敞了一些。
原本折叠起来靠墙摆放的乒乓球桌不见了。
大概过了半分钟,我才理解了现实的状况。昨天我和妻子打过乒乓球后,懒得把乒乓球桌收拾起来,便折叠了一下摆在了院子里。这里平时根本没有人来,所以也从没有发生过盗窃。
但是现在,我的乒乓球桌不见了。如果这不是盗窃事件,怎么解释这么大的一个桌子就这样消失了呢?如果是盗窃事件,谁会无聊到专门偷走这么笨重又不值钱的旧桌子?
我立刻回屋子里叫妻子起床。因为工作原因,我以前经常值夜班,导致我睡眠质量一直很差,每天都会服用安眠药助眠,因此昨晚就算真的来了贼我也不会被惊醒,说不定妻子听到了什么异常的声音。
妻子被我叫醒后,揉了揉眼睛,我告诉她我走出家门到发现乒乓球桌消失的经过,我说得有些快,不得不承认我有点兴奋,平淡的生活过太久,偶然发生一点奇怪的事是很好的调剂。
妻子听完我的叙述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不是名侦探登场的时候了吗?”
妻子的话让我有点微妙的羞耻感,我想到了小时候经常玩的侦探游戏,已经有几十年没听她提起过了。现在知道她全都记得,我有点开心。她穿好衣服随我走出门,在门口看了一会,接着,又开始眺望远方,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河对岸的小房子沐浴在朝阳下,寂静得宛如一幅油画。
老狗没有出现在门口,老张也没有。
妻子把脸转向我,表情有些期待。
“那么,你应该已经破解了这个谜题吧,名侦探。”
“是啊。”我轻叹一口气。
“真的吗?”她迅速变得有些期待,“你可别告诉我是被路过的小偷给偷走了。”
“是,也不是。”我在努力思考措辞,因为眼前的事情太像过去那件事的投影,让我一时间不敢相信是现实。
我板起面孔,默默指向河对岸。
“今天老张没有起床。”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向我指的方向看去。
“确实如此,每天早上这个时间他应该在散步了。难道是出门了吗?”
“不,我剛刚听到他的狗叫了,虽然声音很小。他出门不可能不带着狗。”
“那你难道说他偷走了我们的球桌?”
看到妻子一脸不解的表情,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喜,但是很快这种欣喜就被悲伤磨平,我解释道:“老张当然不是这种人。我想他应该是出事了,我们快去看看吧,虽然……”我顿了顿,“虽然已经晚了。”
我们一起到了老张家,门没有锁,推门而入,异常的安静扑面而来,眼前是一个杂乱的客厅,只看到一个长桌,上面摆着的碗和盘子上面还留着剩下的食物,沙发上散乱地堆着厚厚一大堆衣服,地上散落着没有封面的旧书、泛黄而布满褶皱的报纸。突然,另一个房间里跳出来一个黑色东西,我下意识地后退,原来是老狗,它耷拉着脑袋,一声也不叫了。我穿过客厅走进卧室,看到老张仰面在床上躺着,胸廓毫无起伏。
“老张!”我叫了一声,虽然已经明知道结果了。
他没回答,我默默走到他旁边,轻轻把手放在他的颈动脉上,冰凉而干枯的触感传到我的手上,那是死亡的信息。
妻子在一旁显然受到了惊吓,我转过头紧紧抱住她。
我们整理了老张的遗物,只找到一张三人的合影,照片里面他的儿子才一两岁的模样,手里拿着一个玩具,笑得很开心。我们在他的遗物里没有找到任何人的联系方式,就好像这个人从没有和世界上任何人发生过亲密的联系。然而我心底其实有些庆幸,就算找到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对他的儿子说些什么,告知一个人他失去了父亲无疑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而对他的儿子而言可能更难接受自己曾有过父亲这个事实。
我们把老张安葬在镇子旁边的山上,葬礼—如果还能称之为葬礼的话—只有我们两个人来,我把他搬到黑色的棺柩里,整个过程里老狗就在一旁默默看着,一声都没有叫。盖棺之前,我把他用过的一根拐杖放进去,连同我们在他家中找到的一枚勋章,上面写着“优秀消防员”,勋章上面有一层厚重的铁锈,看起来比老狗的年纪还要大不少。
我们埋葬了老张后,终于再次找到了机会坐在一起谈论这件事。
“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轻轻牵着妻子的手,我们此刻正站在门口望着夕阳。
“你问吧。”
“那天晚上你也吃了安眠药对吧?”
“是的,我那天刚好有点睡不着。”
我点了点头。
“我猜到了,所以我想先告诉你,无论如何老张的死都和你无关。他死于睡眠中的呼吸骤停,窒息之后只过了几分钟就死去了,没有痛苦,所以你听了我的话也不要自责。”
妻子轻轻点头,似乎对我要说的话已经有心理准备,或者说这几天我们处理老张身后事时,她已经隐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知道必须由我还原出全部的事实,不然以她的性格一定会在自责中度日。
“那一晚,老张因为呼吸骤停去世了。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床发现乒乓球桌消失了。这两件事当然是有联系的,我当时正是知道了乒乓球桌消失真正的原因,才立刻意识到老张已经过世。”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出那个令人悲伤的真相:“那一晚,老张忽然停止了呼吸,他没有家人,即使有可能也发现不了。但是这时候却有一个可靠的伴侣发现了这一点,那就是他的老狗。或许是多年来的习惯,也可能老张呼吸骤停前发出了奇怪的呼吸声,响亮而尖锐,总之,老狗在打呼声停止后不久就发现了异常,它叫了几声,发现老张完全没有反应。它不是普通的狗,而是一只救助犬,它很快就判断出老张失去了意识,多年的训练让它第一反应是找人来帮忙。”
我静静地陈述着,妻子一言不发。
“它想到了我们,跑过桥来到我们家门口,大概叫了很多声,可我们都吃了安眠药,睡得太死,完全没有听到。等它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两个人无法帮助它时,它看到了我们院子里的乒乓球桌,想到了新的办法。救助犬的工作就是在灾难中发现伤员并协助消防员将伤员转移到安全地带,它看到折叠起来的乒乓球桌,它平时经常看到我们打乒乓球,知道这个东西可以展开,是蓝色的桌面,底下有轮子,就和它见过的可移动担架一样……”
我停下了话头,轻轻叹了口气。妻子皱起眉,回应了我:“所以是老狗把乒乓球桌拖走了吗?”
“正是如此,它将乒乓球桌放倒后,用力将它展开,然后推动着它向老张家跑去,可是乒乓球桌太宽了,过不了桥。所以它决定走水路,可是它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沉重的乒乓球桌进入河里之后,失去了轮子的滚动,沉陷在河底的泥泞里,它完全推拉不动了。最终,它只能无助地回到在老张的尸体旁,等待被人发现。”
妻子没有说话,半晌,我看到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流下,我轻轻搂住她,把她的头埋在我的胸口。
我们替老张收养了老狗,但是从没有听过它叫,大概是老张死去的那晚它把一生的话都说完了。一年半后的一个早上,我发现老狗不见了,我走到老张的老房子前,门锁着,老狗安静地趴在门口,已经死了。
老狗死后不久,妻子突然对我说:“我们好像和动物非常有缘。”
“是啊,就像爱伦·坡一样,我果然和侦探小说很有缘分。”
“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呢?”
妻子像顺着我的话说,脸上的表情却很认真。老张死后,我们没有去河里寻找那个乒乓球桌,也没有再买一个新的。我们不想让老狗睹物思人。所以从那以后我每天的爱好就只剩下了散步和读小说,或许妻子也是看出了我的寂寞才这样提议。
不久后的一个好天气,我把书桌搬到院子里,开始尝试创作。半年后,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旋转的名侦探》写完了,读者们都知道,这是一本很糟糕的小说,故事枯燥无味,用一半的篇幅介绍了一个华丽的谜面,又用另一半的篇幅展示了一个名侦探的推理秀,这样的写法作为娱乐小说无疑是不合格的。但是客观来说,《旋转的名侦探》作为侦探小说无疑是杰作,里面有两个谜题,纯粹的逻辑推演占了四分之一的篇幅,严密而顺畅,谜底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主角是一个古典的名侦探,像福尔摩斯一样,像我一样。我很满意这部作品,拿给妻子读的时候,她的双眼闪闪发光,读完后露出了笑容,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什么都知道了。
后来我把小说投稿给了一家出版社,没多久就收到了过稿的消息。负责我的编辑是个刚开始工作的年轻人,从小热爱侦探小说,很可靠,我把所有事都交给了他。
在我等待出版的某天,妻子突然发起高烧。我送她去医院做了检查,我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但是结果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是最难解决的真菌感染,这即使在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的患者里也算是比较罕见的。作为医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真菌感染的可怕,抗真菌药物不仅昂贵,而且起效很慢,至少要一个月,很多患者会在这期间死去。感染科医生考虑到她虚弱的状况,建议我们住院治疗,我没有拒绝,虽然知道住院也只是每日按时服药,别无他法。当我走进妻子的房间时,我从未那么憎恨我的医学知识和记忆力,她从我的表情就已经知道了一切。她笑了,开始说起她预想中刻薄的读者们对我那本书的批评。
书出版一周后,妻子去世了。
五
我的华生走了,我已不再是名侦探。
为了从悲痛中走出来,我躲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写作侦探小说。我写了三本书,把我一生对于名侦探的理解和渴求都写了进去。《暴风雨中的名侦探》是一个疯狂的故事,几乎被侦探过度饱满的人格占据了一整本书,其他人物都如画在玻璃窗上的呵气一样模糊又转瞬即逝;《关于那天,我看到的星辰》则是一个《德米安》式的故事,我塑造了一个全能的侦探,又让他死去,所有的人们都曾受到他的影响,人生因此产生了剧变,而关于这种影响究竟如何产生,我只字未提;《重返影子深处》是我酒后的作品,我将侦探小说打碎为各种元素,一位伟大的侦探重新将他们拼接在一起,在结尾处故事内容和故事结构同时回归正轨。
这些书出版后,反响两极分化。赞扬者称我为“地球上最后的名侦探”,说我的作品看似反叛,精神内核却是古典侦探小说,用古典的名侦探精神为这个逻辑失落的时代里浮夸而无意义的侦探小说奏响丧钟。
另一种声音更加引起我的关注,这一类评论者不会对我的推理内核有过多贬斥(因为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批评的地方),他们称我的作品为“侦探概念小说”,而不是“侦探小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的评价,众所周知我的小说的一大卖点就是回归传统。他们起初说我的小说缺少一种人文精神,接着一些更为刻薄的评论家更进一步,说我的小说里名侦探只是超人、是正义的符號、是推理的工具,或者用更新潮的话来说,是“只会机械化解决问题的人工智能”,但是无论怎么样,都不能被称作一个“人”。看到这些评论时,我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这些话我好像早就听说过,只是从一个更为温柔的人口中用更为隐晦的方式说出,以至于我没能辨认出来。外界的评价让我有些慌张,但那是暂时的,更多的感觉只是思考过后深深的空虚。我不知道我的故事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我笔下的名侦探像是一个幽灵,他逃脱了我的束缚,独自占据了作品的精神,让其它全部事物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尝试过很多次让我笔下的名侦探死去,但是完全没有让这种情况改观,幽灵永远活着。
我开始重新思考让我疯狂执着的这个幽灵到底是什么。长久以来,我一直都沉醉于名侦探的角色之中。我享受解开谜题的畅快,我追求世界被正确认识的过程,这些都是自名侦探诞生之初就吸引人的魅力,也是福尔摩斯等等形象经久不衰的原因。我喜欢模仿名侦探的冷酷和理性,它让幼小的我与人类天生的愚蠢隔绝,让我在追求理性思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所以如果有人问我名侦探的定义,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名侦探就是“用理性思考探求真相的人”。但是我心里的某个声音在提醒我,这个答案并不足够完满。
我不再写作,像个真正的幽灵一样每日在房子里游荡。无论怎样向内求索,我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我的一生是名侦探的一生,而到了晚年,我竟对名侦探的形象动摇了,那么之前的人生又还有什么的意义呢?
好在,顿悟时刻来得并不晚。
我在闲暇时经常拿出妻子的遗物反复翻看,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个我以前并没有留意的正方体盒子,很小,大概和放结婚戒指的盒子差不多。我仔细搜寻记忆,完全找不到这个盒子的印象。我和妻子相敬如宾,如果不是她特意展示,我不会去看她个人的物品。我带着好奇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有些破旧的乒乓球。我把乒乓球从盒子里拿出来,身体突然感到电极一般,愣在了原地。
乒乓球上面,稚嫩的字体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的名字。我一眼认出,这是我曾经丢失的那个球。
这个球为什么在妻子这里?我的脑海中回忆起那一天,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乒乓球被我打飞,落入窗外的树林,难道是妻子跑到操场上捡回来了吗?
不对,在我把球打飞的那一瞬间,连我自己都没有看清楚球的飞行轨迹,她又怎么可能知道球在哪里呢?而且她捡到球后看到我的名字,肯定会还给我的。
但是事实就摆在我眼前。她捡到了这个球后,出于某种理由没有还给我,而且这个球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她保存了一生。
我再度回想起那天的事,我打飞了乒乓球,然后花瓶打碎了,我做了一番推理,根据排除法判断是猫咪跳向了花瓶……
那个乒乓球被妻子捡到,最简单的解释就是球刚好飞到了她的附近。然而当时她坐在房间里,门只开了一个小缝隙,这可能吗?可能。我想到了乒乓球飞向教室的大门,在门的缝隙中快速弹跳的场景,紧接着球飞入教室,然后……
然后,乒乓球打碎了花瓶。
花瓶是被我的乒乓球打碎的,这才是那一天的真相。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听到我的推理时,妻子表现得有些不开心,她大概以为我的推理是在为了让自己逃脱罪责。然而后来她在听完我的用心之后,明白了我那番推理也只是为了保护她,同时我也信任她,而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乒乓球到底飞往了何处。我自作聪明的话语不仅表达了我的心意,也证明了我的清白。这就是妻子那个笑容的含义。
妻子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却还是冒着被当作打碎花瓶的坏人的风险保护了我。为了维护我自诩为名侦探的虚荣,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告诉我真相。我根本不是名侦探,我只是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中的孩子罢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但是妻子并不讨厌作为名侦探的我,她当时的微笑就是证据。虽然我的推理是错误的甚至是可笑的,但是她感受到了我真诚而热烈的情感。我曾以为我作为“名侦探”帅气的一面是理性的思考,而在她看来重要的是那背后的深情。她留下这个球也不是为了证明真相,而是一种提醒,是最深沉的温柔。她想提醒我逻辑导出的未必是真相,也可能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幻想,但是在她眼中我依然是名侦探,我用我构筑的真相保护了她,于是她隐藏起真相,保护了我。
我稍稍冷静下来,开始思考第二个事件。妻子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提示,但是现在想想,老狗真的有智慧打开折叠的乒乓球桌,又将它拖拽那么远吗?我当时想到这一点,无非是因为意识到那天老张没有起床,而我之所以看向老张家,也是妻子视线的引导。破解了几十年前妻子的良苦用心,乒乓球桌事件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我发现的“真相”就像儿时一样,只是妻子的设计。
老张死去的那一晚,妻子并没有服用安眠药。老狗来我们家附近叫时,她听到了,她出门跟随老狗到了老张家,发现了早已停止呼吸的老张。她看着老张的尸体,看着周围杂乱的房间,想到了我。她想到迟早有一天她会在与病魔的斗争中离开人世,我们没有孩子,也没有朋友,那时的我将会像老张一样,孤独地度过人生剩下的时光,然后在某一天无人知晓地死去。她流泪了,当她擦干泪时做好了决定,她要为我名侦探的人生写下后续的篇章,而这后续即使在她死去后也依然要继续由我自己书写下去。
她要让我再度成为名侦探,然后重拾对侦探小说的热爱。她想激励我开始写作,写作可以让人忘記现实的烦恼,即使有天她不在了,我也有了继续生活的意义。
她要设计一个谜。她想到了乒乓球桌,乒乓球是两个人的游戏,在她走后每当我看到球桌时一定会睹物思人、回想起过去,而她想让我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也能独自过好余下的人生。不仅如此,那时她的身体已经日渐虚弱,她知道早晚有天她会连打乒乓球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我只能陪伴着衰老而虚弱的她度过最后一段阴暗的时光,每一天都默默地等待死亡。她不愿这样,她要让我永远记得她阳光灿烂的模样。
或许她早已经觉得乒乓球桌有些碍眼了。我们都已老去,而乒乓球桌却不会,这个将我们的一生联系在一起的宝物,如今每天都在提醒着她的衰老和孱弱,而将来某天还会成为我眼中无法剜去的伤疤。于是在那一晚,她亲手将这个宝物推入了河底。
她早已经为这个谜设计好了答案,当我顺理成章地把那个解答说出时,答案变成了真相。一切都按照她预想的那样发生,我找出了真相,依然相信自己是名侦探;我为了纪念老狗对老张的感情,没有去河里打捞球桌,也没有再买新的;我在她的提醒下开始写作侦探小说,逐渐沉迷其中;我始终没有发觉她的身体日渐虚弱,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乐。
泪水滴落在褪了色的乒乓球上。感动和羞愧交织在一起,我脑海中浮现出妻子的笑脸和温柔的目光。
我想起她曾说过的“我喜欢福尔摩斯”,那并不是指她像我一样,想成为像福尔摩斯一样的名侦探。而是她深爱着福尔摩斯,如同华生一般。她渴望成为的是那个陪伴和守望着福尔摩斯的人。她确实完成了她的梦想,我一生都沐浴在她温柔的注视中。
我不是名侦探,她才是,虽然她从不说。她的智慧早已凌驾于理性之上,名侦探是用思考解决难题、发现真相的人,但是却不止于此,这只是他们的表面,是他们与人疏离的伪装。在真相之外闪烁的温柔的人性,才是名侦探最动人的光辉。
我作为我理想中的名侦探度过了一生,但是我的故事却是由妻子书写的。她用她对我的深情写下了我作为名侦探的一生。如今她已经故去,我也要像她一样,用温柔的笔触去塑造一个名侦探,将我全部的情感融入其中,书写她的故事。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后我写作了七本书,至今也还在写着。
此刻,我坐在院子里的书桌旁,这里曾经是我和她一起打乒乓球的地方,在这里我将她的故事写下。我能感受到她温柔的注视,我向那束目光望去,只看到了渺远的群山和一动不动的云彩。但是我知道,那目光的来源,一定有一张灿烂的笑脸。
(责任编辑: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