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全礼
整个双桥街七百多户人家,只剩下李东华和老伴儿。山下的安置区有房,可李东华就是不挪窝。
街边那排五六间门面房后面,就是李东华中年起家时置办的建工队场地,院里的搅拌机、拖拉机、脚手架、护网等依旧摆放得齐整有序。这是早年立下的规矩,不允许别人乱来,他更是坚守如初。
当初炙手可热的门面房,像被逃亡者丢弃的盔甲。因其不影响整个街面的外观,加之李东华不肯搬迁,拆了几次没成功就不了了之了。按老伴儿的话说,就是不花钱也可以随便住的,可他还是找房主买了过来,精心打扮一番,放了一挂鞭炮才把家什搬了进来。
李东华二十刚出头,就从河南老家过来投奔在图兰镇煤矿下井的叔父。
不知叔父费了多大的周章才搞定了他的工作。他跟着叔父坐着“猴车”下井,即便巷道里有灯光,前后有说笑的工友,还没有到达工作面,他就不肯再往下走了。叔父像个说书人,连蹦带跳地说出几头汗,他疯了一般薅着叔父的衣袖哭喊,死活不当不少挣钱的采煤工,无奈之下,叔父只好让他跟着只剩眼白、牙白的下班工人升井。
李东华不敢想叔父在井下一天天是怎么过来的,就像被人活活装进了棺材里。老家是不能再回去了,像个要饭的讨吃一样到处打问了半个月,才在矿建工队找到了糊口的工作。婶婶嘴角漏风地撒话:指望那几个钱娶媳妇,等下辈子去!
他没想娶图兰镇的女子,对象在老家已相好了。站稳了脚跟,找地方盖了两间房,就把对象从老家带过来了。看到周围的人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再怎么着也比在农村受苦轻省,对象变成了媳妇。
学会了建工队各路活计,尤其是那几样机械的维修,李东华利用工作之便,攒了几样设备,找了几个老乡就办起了自己的建工队。队里有忙不过来的小工程,也会分给他一杯羹。以质取胜赢得了好名声,公活私活不断,欲将队提升为公司的计划,却被资金回笼太慢的现状所困。
猶如腿上拴了一条绳子的鹰,李东华被拖欠的工程款彻底束缚住了。老伴儿说他,你就是属鸡的命,刨一爪子吃一口。大钱挣不上,小钱还不断,撑不着也饿不死。
谁料煤矿的日子说塌就塌了。左右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李东华将才能发挥到了极致,还是到了刨几爪子不一定能吃上一口的地步。
迟早会给你的,谁也赖不掉。大单位的活好揽钱难要。
零打碎敲的私活挣不下几个钱,街里街坊的实在困难的,拖拖也就不要了。有的企业或人家,悄没声儿地搬到山下去了,跑几趟的开销,要来的钱还不一定够路费钱。
煤矿关停,住户下迁。
李东华快六十岁了,虽然满头华发,可整个人精气神不倒。建工队名存实亡,只剩他一个光杆司令,好在三个孩子已各自成家立业。老伴儿和孩子早十几年前就建议搬到山下去,搬迁区多的是工程,咋也比死守在山上强。他始终不表态,老伴儿到儿子家住了几个月,还是没拗过他,只好回到山上来。
欠债的都找不到了,你还想咋着?
是我的,谁也别想赖掉!
他没事就擦洗、保养那些机械,将别处拆下来的木料、砖块,只要是能用得着的材料,用拖拉机运到院里,分类码放得有棱有角的,院落几无空地,谁说也拦不住。还给老伴儿开了一个小商店,说有事干就不叨叨他了。整个镇子剩下不足五百人,过往的车辆不多,小商店的生意寡淡,不死不活地将就着。
图兰镇周边的房子拆除后,还原为本初野性的山峦丘地的样子,经过几年不断绿化,树绿草青。煤矿高耸的选煤楼、办公楼还在,空荡的不见了运煤火车穿梭吼叫的铁路还在。双桥街除了六间门面房和李东华的建工队,还有横跨泄洪沙沟上一大一小两座桥。
没几年,搬下山的人陆续回来怀旧的多了。找不到自家的房子,只能奔着李东华家的小商店来,双桥街不认识他的人家不多。说说笑笑,吃的喝的卖出去不少,老伴儿再不喊关门歇业了。
政府规划将图兰镇打造成生态工业文化旅游特色小镇。街中心的一些房屋要进行维修,大的工程公司嫌活小钱少不接,有人还记得李东华,找到他的建工队大院,看到满院堆放的那些材料,很快签下了工程合同。只招兵无须买马,李东华带着十几个人,从初春干到入冬,几十栋房子修旧如旧,一扫过去灰头土脸的破败样。临街的墙面刷写了不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火的标语,街面充满了特有的年代气息和氛围。
图兰镇不仅成了观光旅游小镇,还被打造成了影视拍摄基地。为了勾起更多人的回忆,一列绿皮小火车重新出现在清冷了十多年的铁路上,带着游客穿越“百里矿区”,感受图兰镇煤矿工业发展历史。沧桑的工业厂房、斑驳的红砖瓦墙、特色鲜明的时代标语、宽广悠长的街道……
有人根据李东华的故事,专门写出了《小镇人家》的电影剧本,影视公司的导演说要请李东华本色出演男主角。
声势浩大的海报宣传开始没多久,有不少欠工程款的人找他要结账,唯一的要求让他在电影里不要旧事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