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水玲
盛唐。我是一只骆驼,作为友谊的使者,和陪伴安菩将军的其他陶器一起,从洛阳出发,沿着丝绸之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国。
布哈拉的夏日,是响晴的。博物馆墙外,碧空如洗,一如我年轻时的天气。我心绪飘飞,耳畔依稀商路熙攘,驼铃悠扬。
彼时,我青葱年少。周身镶嵌宽厚的驼囊,绣着辟邪的五彩兽面,阔嘴巴大鼻子,牛角样的眉毛鼓眼珠。身上载有柔软的丝绸和绢帛,挂着从东土带来的细颈尖底、不易溢水的红陶小口瓶,和寓意大吉大利的鸡首壶。健硕而超强的耐饥寒能力,让我拥有了“沙漠之舟”王子的美誉。
我的主人,安国客商的驼队被大雪困在沙漠半月。瓷瓶里的水,驼背上的干粮和肉块,几近耗尽。
月寒,栖于胡杨树枝上的猫头鹰呜咽,夜空寂静。忽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十几匹黑马狂奔而来。看到长长的驼队,鼓囊的包裹,和疲惫的客商,盗贼们放声大笑。
我昂起头,仰天嘶鸣,愤怒的蹄子将沙尘刨得老高。黑马们受了惊,一连回退了几十米。
丁零零,又一队人马飞驰而至。为首的少年拉满弓弦,连射数箭,贼子们纷纷应声落地。
这位英武的少年,便是率众归唐的安国大头领的儿子,大唐定远将军安菩。他身披重铠,脸冒热气。好样的!他拍了拍我的脖子。
目睹我发飙的一瞬,他便喜欢上了我。他将我带到长安,到处是骑着骆驼穿行的西域人:吆喝着买东西的小贩;玩杂技的男子;还有几个围坐在驼背上,一人抚琴高唱,另两人击鼓合鸣。街市上林立着很多西域店铺,“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门楹上,大诗人李太白的诗联墨迹未干。
安菩将军巡守西北边疆,一守就是二十年。他殚精竭虑令我心痛,恨自己不能变成虞姬,与他通宵达旦同熬军帐中。
西风叼斗烟雾浓,催白了他的双鬓。那日,安菩回到长安,卸下戎装,一声长叹,竟一病不起。寒月雪漠射贼狼的倥偬,一去不返。
他双眼怒睁,沉沉永眠,睡在自己保卫一生的都城怀抱里。
我在无能为力的心碎中老去。如能让他起死回生重返大唐与西域古驿,我愿与将军置换生命。
有幸,我给将军送行。路边有座大窑,烟囱如耸云天,咕嘟咕嘟地冒着黑烟。
我仰首长嘶,用尽力气跳进窑膛的烈火中。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出落成一尊多色的陶瓷。
我的涅槃重生,惊艳了整个陶业。人们争相复制,一时“洛阳瓷贵”。
我日夜陪伴着将军,沉默对视无语。四十年后,将军夫人何氏在汴京孤独终老,同我们一起安睡在龙门东山北麓。
某日,有轰隆声传来,震耳欲聋。恍恍惚惚,头顶处豁然开朗,一股温暖的风吹过,吹干了我们全身的湿气。
将军重见了天日。他左手握着大唐的钱币,右手握着东罗马的金币。这位破匈奴、抗北狄,“以一当千,独扫蜂飞之众”的大唐将军,外披唐装,内着粟特服饰。那种灵与肉的融合惊艳了时空,观者啧啧称奇。
我与安菩将军夫妇迁入博物馆,一百多件陶器琳琅满目,五彩焕然。我们有了共同的名字——唐三彩。每一个伙伴还有了单独的序列:深眼睛、胡须连着耳鬓的是乐俑;戴着高帽子,手作握绳状的是牵马俑;最神气的是叉着腰、握紧拳的天王俑……
沒有人知道,我的纵身一跃,在大唐的陶炉里得到了永生。
中西亚各国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一如当年商路上的辉煌。将军生于西域、长在大唐,远离了故土,这么多的人仰望他,他的眼角晶莹欲滴。
公元2019年6月,安菩将军大概不会想到,陪伴他的这些陶器,包括镌刻他生平的墓志,会与沉默了一千多年的丝绸之路,再度重逢。在美丽的布哈拉,重游故国。
我昂首伫立,向东方注目。西向高铁上,蜿蜒巨龙发出的隆隆声响,与当年的声声驼铃混成一支交响乐,此起彼伏,铿锵激昂。
各种肤色的人们身披五颜六色的彩绸,手挽手围绕赤道载歌载舞。
一个同心圆,硕大无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