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
太奶奶走的时候,整个石门山不啻于天塌了下来。
多年来,大伙习惯了看太奶奶眼色行事。如今,突然间太奶奶没了,能不让大伙揪心吗?
这时候,四爷不能再拘着了。论辈分,太奶奶下面这一辈兄弟八个,当年江北老家被淹,举家南迁途中,大爷因病折了,太奶奶最疼爱的八爷离奇失踪。二爷三爷都是在外面跑贩茶生意时被大兵给劫了,生死未卜,都说凶多吉少。如今太奶奶去了,这一大家子,不能一日无主,怎么着,也得四爷往前支应着了。
太奶奶临走留下了遗言,除了小八子那档子旧事,唯一让她老人家牵挂的就数下山这件“公差”了。
山下乡政府的崔干事一趟趟往山上跑,磨破嘴皮,太奶奶就是不应声。四爷小心翼翼地探问过她一回,太奶奶瞪着四爷半天没言语,末了从嘴里蹦出幾个字来:不搬,除非我死了!
自此,没人再敢拿这事来排议。
如今,太奶奶不在了,这事很快又被拿到了四爷跟前。况且这回,不单小崔一人,乡工作队的刘同阳主任也上了山。人家丝毫不挑拣,自己个儿扛着铺盖卷径直住在了山上,和大伙同吃同睡同劳动。刘主任还在山上办了识字班,晚上亲自给大伙扫盲。
一来二往,大伙也都将老刘和小崔当成了自家人。时日一长,四爷终于扛不住了。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那天早上,四爷当着大伙的面对老刘说:得了,你们都是公家人,这成天成宿地守在咱家,多耽误大事,今儿个您二位且回吧——
老刘笑眯眯地看着四爷,小崔有点沉不住气:那,您这是?
四爷斩钉截铁地大声说:容俺们规整规整,三天后下山!
这么大个决定,四爷没跟大伙商量,就这么宣布了,没人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大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不知道未来意味着什么。奶奶后来一次不经意说漏了嘴,她说,当时,她的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里萦绕着。尤其是后来,那棵江北老家移植过来的苹果树被当成破四旧给伐没了,这份焦虑就愈发憋屈了,一直憋到后来四爷出事。
乡里替下山的人家都做了妥善的安排,林场、大队部、血吸虫病防治站都用上了,先尽着大伙住下来。完了安排到各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统一计工分。五爷因识一些字,被安排到乡小学当代课先生,也算是吃上了公粮。这可是石门山一大家子下江南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喜事。四爷连着安排了七八桌饭口,请政府的人和村里有头脸的人来乐呵。也都不白来,人人送上一个光洁的搪瓷脸盆或者一方绣着红喜鹊的毛巾。紧接着,七爷相中了赛虎岭上那人家,四个女儿无一男丁,得入赘过去。四爷高兴,也不挡七爷,任他去了赛虎岭。
长一辈的都利索了,就轮到奶奶这些小辈了。奶奶和爷爷最初是通过媒人认识的。爷爷年纪老大不小了,转年就要三十。奶奶原本不是很乐意,可四爷让四奶奶跟奶奶谈心,拐弯抹角,说来说去,无非是一句话:香伢子,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了,女人十八一枝花,几年一过就剩豆腐渣。话是糙了点,但却是祖祖辈辈血泪里浸泡出来的,毕竟长辈吃的盐比小辈吃的饭还要多得多。
奶奶心一横,咬咬牙、忍着泪就把自己给嫁出去了。就在奶奶出嫁后的第二年,四爷出事了。
本来,将偌大个家族安顿得妥妥帖帖,各有归处,那得当个“能”字,多少人都给四爷竖大拇指。再加上乡里信任,大伙选四爷当上了生产队长。四爷自己个儿也觉得对太奶奶算是有交代了。一高兴,让四奶奶炖上一盆子他最爱吃的大块红烧肉,再整上一瓶粮食大曲,喝到兴处,唱一段黄梅戏,那日子叫一个畅快。
时日一长,四爷的酒越喝越高,名气也越喝越大。四邻但凡有点啥事,也都爱请他过去喝两盅。坏就坏在这酒上。
等奶奶听说四爷在寡妇翠莲床上被民兵连给逮起来,关在大队部时,赶去探视,没承想,四爷那么精明要强的人,一夜间就白了头发。奶奶一定要跟干部们理论,四爷爱喝点酒没错,可绝不会干出那种傻事来。
干部们毫无例外都一个腔调:我们讲证据!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能说啥呢?
奶奶坚持认为是有人在挖坑栽赃四爷,跑县里找了担任革委会副主任的老熟人刘同阳。老刘念旧,但更讲原则,只是给乡里挂了个电话问了问情况,没做任何指示。后来的处理是,四爷被撸了队长职务。
奶奶的担心没想到那么快就来了。
经这事后,四爷一滴酒都不再碰了。整个人一下子变了样。原来那个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豪横人,一下子变成了成日价眯着一双笑眼的小老头。即便逢年过节,四奶奶主动拿出好酒,让儿子春生陪他喝两盅,四爷也是笑眯眯地婉拒。后来有人提供线索,说当年那事背后有人做了手脚,可四爷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并不愿去追究。家里人不理解,唯有奶奶心里明白。
直到四爷故去,奶奶才说出因由:四爷的心里装着整个操家人的脸面,那是一个影子,下江南的时候,就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