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玲美
春枝嫁进王家那天,据说整村的孩童都去了。村里“大行嫁”少见。我和二喜早早蹲守在王家大院的柿子树下。二喜嘴里叼着根芦管,靠着柿子树半躺,跷起二郎腿。他说,新嫁娘标致得很。
王奶奶从里屋走出来,往熊熊燃着红焰的火盆里又添了两块炭,一边搓手一边踮起脚尖往桥那边望。那时候王奶奶脸上还没有纵横交错的溝壑,她往我们两个孩子手里各塞了一把柿花,嘴里的话倒不是说给我们听的。她说,怎么还不来。
浑厚的锣声鼓点传来,接着是明丽轻快的唢呐。桥头那边,一童先行在前,拖曳着一柄长长的桃枝开路。轿子来了。二喜吐掉芦管,慢悠悠让身体从柿子树上离开。他说,起来,快站起来。
轿子近了。王奶奶站在火盆后面,嘴唇微微颤抖,来了,来了啊!
红盖头红衣红裤红鞋子的新嫁娘下轿子了。
她走得极慢,手在怀里紧紧搂着喜帕。
王奶奶伸手搀住新嫁娘,把她带到火盆前。火苗欢快地舔着鲜艳的裙角,藏在绣鞋里的那双迟疑的脚终于跨了过去。喜帕在新嫁娘身后抖开,糖枣花生硬币撒落一地。二喜交代过我,只许捡硬币。我们蹲行在地上,小心避开那些孩童的脚丫子。一分、两分、五分、一角。唯一一枚五角硬币被二喜捏在手里,黄灿灿的。他冲我努嘴示意。我攥紧拳头,和二喜一人一头,悄悄从孩童群里走开了。
那天我们没有瞅见家宝。大概是王奶奶不乐意让我们见着他。平日一见着家宝,我们是要模仿他走路的,弓背,右脚跟不点地,走一步,踮一脚。家宝不会跟我们生气。他拉谷子去碾的时候,我们跟在后头,喊“家宝家宝,罗锅家宝”,他停下来,回头一笑,嘴角肌肉控制不住,流下一线涎水来。王奶奶不许我们叫家宝傻子,她说那是小儿麻痹后遗症。
听说那晚春枝也没让家宝进房。是二喜扒了一夜墙头告诉我的。他说王奶奶睡下后,家宝蹑手蹑脚打开新房门又掩上,先是倚着囍字站,站累了蹲,蹲累了躺。二喜没看见的是,翌日清晨,家宝轻轻擂门,对里边说,水我已经烧好,该起来敬茶了。
我们不敢再喊罗锅家宝了。春枝确实有种令人生怯的美。家宝连路都不舍得让她走,把她放在平板车上,拉到田间地头。恰好有一株大榕树,似乎是专为我们干农活歇凉而生。树伸出很多气根,其中最大的一个,快垂到地面,长成了马蹄形。家宝翻地、播种、培土、施肥,春枝就坐在那个马蹄形气根上,看着他。
村人看见了,对家宝说,可别把人疼坏了。有人去问王奶奶,你家家宝疼媳妇多点疼你多点?王奶奶一笑,也不回答,拿柿花往挑事的人怀里塞。
很多年后我离开村庄,又回来。王奶奶不在了,家宝也没了。二喜倒还是从前那样,爬起树来像个猴。我说我馋王奶奶家的柿花。二喜说,知道你爱吃,早就晾晒好一笸箩了。
我问,春枝呢。二喜带我到榕树下,树像从没生长过一样,还是从前的样子。一名老妇挎着竹篮,在空荡荡的地里掘花生豆。她用竹签检索一个个拔过花生的坑里,插进、翻腾、拨拉、捡拾,一个稻草人站在地头,看着她。
她一边掘着那些落单的花生,一边喃喃自语:年轻那会儿,你总不让我干重活。现在该你歇歇了,就看着我干吧。等我干不动了,就去陪你啊。
稻草人戴一顶褪色草笠,穿蓝布对襟上衣,卡其土布裤。裤腿一长一短。风吹过,稻草人微微摇荡。
二喜说,家宝走后,春枝每次下地,都要先扎一个稻草人,给它穿上家宝的衣服。
我轻轻问,家宝走多久了。二喜说,三十来年了。我没有说话,在心里算了算,家宝和春枝在一起也不到十年。
二喜突然很痛苦地对我说,其实那晚春枝可以走的。如果我不去追她拦她,她本可以逃走的。是我害了她。我拍了拍二喜的肩膀,说,这是她的选择。不过有时候,一些东西、一些人的价值,总得在它消失之后,才能被无限放大。二喜睁大了眼,我不知道他明白没有。
我没有告诉二喜,那晚宾客散尽,我们各自说完回家,就在他扒墙头的时候,我也在王家的畜栏里蹲到大半夜。我听见家宝跟春枝说,我知道你是我妈买来的,我也知道配不上你,你要走我不怨你,真的。
离开村庄时,二喜掏出一枚黄澄澄的五毛硬币,他说,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想要这枚硬币,现在给你吧。我想抱一下二喜,他躲开了,说,别,矫情。快走吧,下次回来,再带你去我奶和小叔那墓祭奠。风大,婶儿,咱回屋去。
春枝被二喜搀扶着颤颤巍巍回屋了。
我挥挥手,走出十来米远,回望,柿子树沉默地向天空伸出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