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
(1.巴金故居,上海 200031;2.辽宁省作协,辽宁 沈阳 110041)
“新媒介环境下的文学经典教育”这个题目认真想来耐人寻味:“文学经典教育”不是新话题,尽管每个时代对于“经典”的认识有所不同。(1)什么是“经典”“原典”,尤其是对于时间距当下很近的现当代文学而言,学界历来有不同的看法,此非本文讨论的重点,而且本文作者认为对于当代作品与其制定标准去认定,不如随时俗而宽泛接受,以待历史的检验,故此,本文在使用这两个名词时,取的是最宽泛而非严格的界定。但是,千百年来它是教育中不变的、核心的内容却是毋庸置疑的。然而,这个话题前面有了“新媒介环境下”的限定,它便不再是一个旧话题,反而与时俱进了。人类社会日新月异,以往漫长的社会变化在今天仿佛就是转瞬之间的事情,于是,这些年不断地有“新……下”的话题需要我们讨论和应答。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这些话题无形中已经有了预设,即“文学经典教育”该如何适应“新媒体环境”。这个预设背后也许有一个更强大的逻辑:“文学经典教育”(方式)要做出改变以适应“新……”。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改变?“文学经典”的核心内容说变就能变吗?沿着这个思路进一步分析发现:可能是文学经典不经过“改变”(甚至是改编)就无法适应“新媒介环境”。——这样的预设肯定不是无中生有,不然,我们设置这样的句式来讨论岂不是多此一举?
我们通常都会说“经典”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作品,而且很愿意引用卡尔维诺的话:“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1]在此,他强调“重读”,可能是一生中多次(反复)阅读。这时,应该对经典作品充满自信。可是,当我们讨论“新媒介环境下的文学经典教育”时,似乎又是极大的不自信,仿佛经典的存在价值受到严重威胁。否则,我们为什么不去讨论“新媒介环境下的流行小说阅读”呢?这是认为流行小说的阅读,是读者可以自主而为,毋需指导和“教育”;而“文学经典”天然就存着障碍,或者拒人千里之外,非“教育”才能阅读和传播而不可。
这些问题的另外一端,我们可以无视“新媒介环境”或其他“新……环境”对文学经典教育的影响吗?可以忽略新的环境下,读者接受和阅读的某些变化吗?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以上两个问题之间的矛盾和沟壑如何填平?——这虽然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却是我们在当今环境下文学经典教育的基本前提。对这些问题的评估和回答,决定着具体实践的重点、方向和要采取的形式。
对于这些问题,经过十年来的实践和不断探索,包括各种活动的组织,与读者间的互动和交流,以及对于这些活动效果的评估,我有如下粗浅的认识。
一是经典的精神内核不会变化。尽管不同时代对经典的认识和解读难免存在差异,但差异再大,《奥德赛》和《尤利西斯》都是两部截然不同的作品。换言之,刻在竹简上的《老子》与印在纸面上的《老子》,不论其呈现的形态有多大差异,它仍然是同一部书,它们传达的核心内容都没有变。
二是读者的阅读感受、审美标准和精神需求也是相对稳定的。读者不论捧着纸质书阅读,还是捧着电子书阅读,都不会把《水浒传》读成《红楼梦》。社会生活、人们的习惯变化再大,人们的精神需求不会变,人们的价值标准也不会轻易就颠覆。
三是“经典”标签的特殊优势会保证这些作品在人们阅读中占有先天的优势和“霸权”地位,我们不必杞人忧天,认为经典作品有一天会退出人们的阅读生活。“经典”出现在读者面前是多方面合力的结果,例如:历史和现实的文化积淀形成读者的认同;文学教育机制中不容否认的地位;出版机构不断重印的有力促销;大众传媒中反复刷屏的“口碑”;连续不断的影视剧改编等多种延伸形式的广泛传播效应……从传播的角度而言,经典作品比新人(哪怕是名家)新作拥有基因上的优势,使之在人们的阅读生活中成为无法轻易排除的重要阅读目标。
首先,“经典的式微”,有时候是我们的错觉,而未必是现实。历代经典名著虽然不能说浩如烟海,但也数以万计,一个再勤奋的阅读者之阅读也是有限的,对大多数人而言,没有读过的经典远远多于读过的,而这一点恰恰成为人们断言“不读经典”的口实,这是不公正的。其次,一个人的阅读趣味再狭窄,也不可能排除对同时代作品的阅读,甚至是大量阅读,这跟他同时阅读经典作品本来是并行不悖的自然现象,然而却被认为是对立的,尤其涉及青少年,更是忧心忡忡地说他们“不读经典”,现象是存在的,是否夸张到这个程度,需要谨慎评判。包括每次公开的国民阅读调查之类的,究竟是怎么调查的,又调查了谁,取消是否有科学性和代表性,这些都是需要认真检验的。最后,即使一个从不读名著或没有任何阅读习惯的人,他仍然可能生活在“经典”所形成的文化影响中,从而接受经典的精神传承和影响。比如,有多半中国人不曾在文字上通读过“四大名著”,然而,其中的情节、细节甚至“人生智慧”,不断地出现在他的口头和对他行为的影响中,这一点是时文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的。事实上,人们很难切断与文学经典的联系。
四是必须看到,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科技手段,人们生活节奏的变化,对人们的接受和某些感受或隐或显、或大或小都产生了影响,对于这些影响,我至今没有看到系统的研究,凭印象能够看到的是:可供阅读的内容增加,造成人们关注度的分散,以致文学作品阅读的弱化;片段式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导致读者对于“大部头”作品的望而生畏;娱乐化的语境,形成人们对于文字和意境感受的弱化,而仅仅倾向于故事甚至段子的传播和接受;声光化电的世界中,让读者对于文字阅读感召力降低,对画面和声响效果的自然依恋;“无思”的现代本质造成人们对于软文的甜蜜享受,鸡汤、金句漫天飞,经典成了啃不动的硬骨头……这些问题在文学经典教育中,不容忽视,必须正视。但是,它们只是经典教育的绊脚石,还是压垮经典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需要认真思考和探讨。
基于以上的判断,在变与不变之间,于新媒介环境下的文学经典教育题目下,巴金故居的做法是:必须“原汁原味”地传达经典文学作品的核心内容和精神,而不采取娱乐化的方式讨好公众、获取流量,这是根本;在这一根本保证下,积极探索“新媒介环境下”多元的传播方式和各种手段,培养公众的阅读和接受兴趣。同时,还要力争避免在这样的“教育”中惯有的“教导”和“灌输”的模式(自信好的东西,别人就应该选择和接受,以傲慢的话语优势压迫受众兴趣和选择),而是充分打开和阐发文学经典的魅力,用它们感染人、打动人,激发他们的兴趣,积极调动他们的参与热情,让他们自己去发现文学经典不凡的魅力。做出这样的选择,乃是我们相信:一代代流传的文学经典,包括现当代文学中的优秀作品自身所具有的魅力和感召力,它们在当下仍然可以成为一股强大的凝聚力。
巴金故居是以巴金先生的寓所和文化遗存为主体所建立起来的一座名人故居(博物馆),传统的名人故居基本上是以资料保存、学术研究、宣传教育等几大功能为主,对于“文学经典教育”这样的课题,似乎不需要认真考虑。然而,巴金故居,特别是自2016年巴金故居微信公众号开通以来,决定将其打造成中国现当代作家赏读平台,这项工作成为它与公众有效沟通和互动的一件十分重要的工作。
对于“文学经典教育”而言,它的主课堂无疑在学校,不过,学校教育是有门槛和限制的,一个人在学校里接受教育的时间是有限和固定的,进入学校的机会也并不是均等和无条件的,而学校之外的社会教育显然在人的一生中占有的时间和机会更多。目前的社会教育中,占有最大比例的是两大部分:一是图书馆、博物馆等公共文化机构,另外一部分是各种媒体等传媒,除此之外,还有个人和家庭。当然,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两大块,并非隔绝不通,它们相互交融、补充也相互渗透,目前大量的社会教育所利用的资源都是来自学校。二者之间的差别也是十分明显,比如学校教育的任务性、目标性更强,为了达到目的,学生是在强制性的措施中受教育的。而社会教育,分散性和兴趣感更强,一个人是凭借兴趣、爱好和内心的需要来选择这些社会资源和公共文化服务的,个人的主动性因此更强。从效果而言,它不如学校教育完整、系统,却又可能比学校教育更深入和自主。比如,同样阅读鲁迅的作品,在学校里,它是作为学业内容要求的,兴趣不同的学生都要修习。而一个图书馆里关于鲁迅的讲座,听讲者没有“必修”的负担,不感兴趣的人不必参与,而来听讲的都是对鲁迅作品有兴趣或希望有所了解的人。在兴趣的引导下,参与和接受的效果大不一样。这是像博物馆(名人故居、纪念馆)等公共文化机构进行文学经典教育的优势条件之一,它也是保证教育效果的重要条件。
中国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公共文化设施的建设突飞猛进,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等设施先进,投入资金可观,观念转变较大,原来的封闭型已逐渐改为向公众全面敞开,这也无形中影响了公众的文化意识和选择,公共文化设施的利用率不断提高。去图书馆,去博物馆,已成为很多人的文化习惯,可以说,这些文化公共设施在公众现实生活中的影响力在不断增加。以深圳非中心区域坪山区的坪山图书馆为例,自2019年3月23日开馆,到2021年3月23日两周年,该馆进馆总人次为159.92万人,图书流通总册数为216.76万册,成人读者年度借阅最高的是496册,少儿读者借阅最高的为491册。图书馆持证读者有46 444人,占全区人口的10.02%。在这两年中,图书馆的业绩和发挥的作用不容小觑:开展各类阅读推广活动共807场,参与总人次112.52万人(线上活动120场,参与人次103.21万;线下活动687场,参与人次9.31万人次);邀请48位国内各领域专家打造文化品牌活动,共开展活动93场。(2)相关信息见坪山图书馆微信公众号2021年3月23日发布的:《两周年了!心中有“数”,眼里有光,请查收我的新简历》。
博物馆(名人故居、纪念馆)的藏品和文化现场都是独一无二的资源,它们也是经典文学教育的宝贵财富。比如作家的手稿、版本书、来往书信、生活用品等等,都是了解这个作家和开启其作品的钥匙;作家的故居、生活环境等等,则是文学遗迹和文学事件的发生现场。文物资料的特殊性和生活环境的现场感,是学校和其他教育渠道所不可能拥有的。一所现代的博物馆,还是社会公众的聚焦点,来自不同群体的公众都会汇聚于此,就文学教育的影响面而言,比单纯的学生群体,它要广泛得多。因此,它应当发挥自己独特的优势,承担人文精神传承、文学经典教育的使命,并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
巴金故居承担这样的使命,还由于它的主人和特殊地位决定的。巴金先生是中国新文学以来在公众中产生巨大影响的几位杰出作家之一,中国受过教育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巴金不仅自己创作、翻译,还创办出版社、担任《收获》杂志等主编,他是中国新文学的组织者和塑造者,许多在文坛上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品都是经他之手推向公众的,他的老师和朋友,上至鲁迅、茅盾,中及曹禺、沈从文、卞之琳、李健吾等,下及穆旦、汪曾祺等,再延伸及王蒙、冯骥才、张洁、谌容乃至余华等这一代作家都与他有着良好的交往。一人牵动整个文坛,他具有汇聚公众注意力的功效。这样的文人圈使得巴金故居的现当代作家作品赏读平台拥有不尽的资源和无限丰富的空间。在巴金的文学观念里有两个很重要的基点:一是把心交给读者,另一个是作家是靠作品存在的。这两点也决定了巴金故居的工作选择:要建设一个平台,联系作家与读者,要把作家的作品送到读者中间。——巴金故居的微信公众平台应运而生,并且由此确定了它的主要方向。
文学经典教育在学校,接受的主体是学生。提供公共文化服务的博物馆(名人故居、纪念馆),它面对的是更为广泛的社会公众(当然包括学生甚至是专业研究者在内),通过问卷调查和参与活动的人员构成分析能够看出,参与巴金故居主办的各类现代作家经典作品鉴赏活动的公众,以20—60岁年龄段的为主,青年人尤其活跃。从职业构成上看,涵盖社会各方面;从参与目的而言,基本上出于兴趣爱好。也许可以用吴尔夫那广为人知的概念普通读者来概括这个群体。吴尔夫认为普通读者有这些特点:“正如约翰逊博士所说,普通读者不同于批评家和学者,他受教育程度较低,也没有过人的天资。他读书是为了消遣,而不是为了传授知识或纠正他人的看法。他首先是出于一种本能,希望从他能够得到的零碎片段中,为自己创造出某种整体个人的肖像,一个时代的速写,一种写作艺术的理论。他在阅读过程中不断建成一些潦草的结构,它们与真实的对象有几分相似,足以容许热爱、欢笑和争论,使他从中得到暂时的满足。匆忙、肤浅、不准确,时而抓一首诗,时而捡一块旧材料,不管在哪里找到,也不管它的性质,只要能满足他的意图,充实他的结构。”[2]需要纠正一点,与吴尔夫时代大为不同,今天参与这样活动的人不但不是“受教育程度较低”,而且基本上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为主体,就所学专业而言,大部分人为非中文专业,“高级知识分子”所占比例不低。他们是出于兴趣而阅读,基本上没有功利的目的,却有这样的心理需求:希望通过阅读和参与这样的活动提升自己。——受众有这样的心理需求,除了证明文学经典教育在学校的课堂之外,亟需开辟另外的阵地之外,还决定了如果能与这样的群体形成良好的互动、满足他们的需要,博物馆(名人故居、纪念馆)等机构推行文学经典教育就有一批更纯粹、更忠实的受众。
当今社会不缺各种信息,而是信息泛滥;不缺各种活动,尤其是在一些文化中心城市,活动漫天飞。纵然各种活动五彩缤纷,归根结底,还是内容为王。你能够提供什么样的内容,才是公众决定选择与否的关键。这一点不是凭一时兴起,单方面认为哪些东西重要就硬性推广下去,每个博物馆(名人故居、纪念馆)要立足自身优势、开掘自身资源,需要认真对待,在仔细研究和科学论证的基础上确定自己的主要方向。巴金是一位作家,这个身份也决定了引导公众阅读他和同时代人的作品是巴金故居义不容辞的责任。根据巴金故居的特点,我们确定从文本出发,通过立体的方式,对文本展开细读,从而满足受众的需求。简单地讲,我们采用的就是“原典精读”的方法。阅读的内容框定在通常所讲的现当代文学范畴,重点在巴金及其同时代人的作品,亦即现代作家的作品。
“原典精读”并非始自西方“新批评”的一种批评或阐释方式,在古今人文教育的历史脉络中,它始终是一个重要的方法。中国古典训诂学中的传、注、说、笺、疏等传注体式,不就是基于原典精读和引导大家原典精读吗?在西方古典学术史中,对古希腊的抒情诗和史诗的解读,采取的也是“原典精读”的方法,“自梭伦时至于亚里士多德时,荷马史诗不断被研究与援引,成为寓意阐释和理性分析或修辞术所钟爱的课题。荷马也是数量有限的文字考辨学之研究对象”[3]57。那个时代,有人总结的诗文研读的方法中有这样的四部:文本的校正、准确的阅读、讲解注疏、批评考辨。[3]33普罗泰戈拉在柏拉图的同名对话篇中,曾描述雅典教育中这样一幅图景:
当学童们学会了文字,并开始理解书上的内容……老师们会将杰出诗人的作品置于坐席间,敦促学童高声吟诵、沉心钻研,诗中有许多训诫、故事、赞歌,颂扬古之贤者,鼓舞他们起而效仿……当学童修习齐塔拉琴cithara时,音乐教师们亦复传授他们其他杰出诗人的作品,即歌诗(译按,古之抒情诗常以琴伴奏而歌),渐通韵律后,学童之心灵全然熟谙于节奏与曲调,变得温柔敦厚,言行俱可富于优美的节度及和谐:因为节奏与韵律的调节为人生之所需。[3]61
这里对“学童们”教育采用的也是原典精读的办法,可见,原典精读是文学经典教育中历史悠久、适用普遍的一种办法。它在今天特别是新媒体环境下的意义,还不仅是传承,而且有现实的针对性。随着现代文学作品经典化步伐的加快,这些作家和作品拥有了文学史上的合法地位和更大的光环,这种知名度对于他们在大众中的传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然而,这也是一把双刃剑,它的另外一面也造成作品阅读的虚空化,即人们不难知道某个作家,也不难说出他的作品甚至对其的看法,可是,人们越来越不读这些作品,或者即便不读也可以略知一二。比如讲到巴金,《家》就是“反封建”,《随想录》就是“讲真话”;讲到钱锺书都知道他才高八斗、学识渊博,结果,《围城》看的是电视剧,《谈艺录》《管锥编》翻也未翻过,不过,对钱锺书、杨绛的什么故事倒是一清二楚。作品虚空化,传播中娱乐化:鲁迅的原配,徐志摩的情事,沈从文的“偶然”……这些消息或曰八卦,全网横飞。它们代替了作品,代替了对作家的整体认知,以致讲现代文学仿佛只有这些。文本本身不沾边,精读自然更是水中捞月。不仅如此,还出现了很多速读的读物(故事梗概、点评),很多“领读”往往也是从讲作家的生平入手,到具体作品只有几句大而无当的概括,这与高校课堂教学中重文学史而不重作品如出一辙。
不读作品,无以文学。文学作品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文本,脱离文本谈文学,那是典型的空谈。文学作品的魅力,也在文字之间,文字的原生感是复述、转述、梗概、故事情节等等都无法替代的,而只有在一字一句的实在阅读中才能感受到它们的魅力。这无形中就决定了文学经典教育的第一步就是立足原典的精读,在此基础上,才可能有进一步的阐发。陈思和曾经谈到轻视文本的治学方法渐渐成为风气之后的后果:“我每年主持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时候,都会发现一些相同的现象:许多考生对几本流行的文学史著作准备得相当充分,对一些流行的学术话题和读物也相当熟悉,但是当你抽样地选一些文学作品作为问题的话,立刻就会发现破绽,他们对文学作品阅读量不仅相当少,而且几乎不具备解读作品的能力。”[4]他也谈到了一个需要重申的常识:“构成文学史的最基本元素就是文学作品,是文学的审美……”“对文学作品有了充分的理解和欣赏,我们才会有好奇心去关心这些作品是怎样诞生的?作家是在怎样的生活环境下创作这部文学名著的?作家的生活经验与创作之间构成怎样的关系?于是才进入文学史的第二个层面即文学史的掌握。”[4]对于普通读者也是这样。把他们引导到原典的途径上来才是阳光大道,尤其现当代作家的作品,一定要通过“原典精读”改变它们的悬浮状态,否则,提起作家的名字似乎人人都知道,提起作品,多半没有读过,仿佛一直在传说中,这等于让那些作品慢性自杀。
为了强调文本在阅读中的重要性和中心地位,让读者读有所本,巴金故居微信公众平台不论推出什么样的选题,都不忘“本”。如作品朗诵会,一定单独将朗诵的篇目印成作品册发给听众,使其现场有对照,过后可阅读,有时候现场朗诵的是一篇文章的片段,观众手册中收录的则是全文。憩园讲坛系列讲座,讲到某个作家和某部作品,我们每一场都专门为听众印制现场派送的内部编选作品册,长篇小说选取片段,散文和诗歌等选代表性和演讲嘉宾重点解读的作品。这样,即便是听众平日没有阅读积累,在活动现场也能利用两个小时的时间,真正阅读一下原汁原味的作品,再听专家分析,效果也大不一样。这些作品册的编选,事先都征求过专家的意见,代表着学者的眼光,是他们推荐给读者的读物。如鲁迅,选的是《铸剑》;郭沫若,诗选《笔立山头展望》《电火光中》,短篇小说选《月蚀》,演讲稿选《印象与表现》;茅盾,小说《子夜》节选,还有散文《卖豆腐的哨子》;周作人,选的是《美文》《碰伤》《〈雨天的书〉序》《苍蝇》《〈燕知草〉跋》《伟大的捕风》《鬼的生长》《半农纪念》;徐志摩,选的是《我所知道的康桥》《想飞》《海滩上种花》等;老舍,选的是《茶馆》第一幕;巴金,选的是《寒夜》第21、22两章……
读者不愿意读作品怎么办?还有不好读,读不懂,没时间读之类的问题,很多人选择的办法是,为了诱导大众阅读,就给他们添加“甜蜜素”,各种段子和娱乐化的手段都上来了。在精研原著的前提下,采取多种形式引导读者进入阅读是必不可少的,可是不能舍本逐末或者本末倒置。抓住根本,恰当地引导、培养读者兴趣,进而养成自主地阅读习惯,这并非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尤其是当公众本身有阅读需求的时候。读什么,怎么读?读什么,要恰当;怎么读,要得法。很快读者的这些习惯就会培养出来。钱理群曾去南京师大附中等中学讲过鲁迅,他坦言,不是鲁迅的所有作品都适合中学生读,可是,这并不妨碍中学生走入鲁迅的世界,他在引导中特别强调鲁迅作品的优美和丰富性:“我要强调鲁迅是真正的语言大师,中国现代汉语的语言大师。因此阅读鲁迅作品不仅能得到精神启迪和震撼,还能得到语言的熏陶和美的享受。我告诉学生,虽然读鲁迅作品开始时会觉得很困难,但读多、读久了之后,你会自己去发现,自己去感悟,你会流连于鲁迅建构的汉语精神家园中,这也是人生之一大乐事。”[5]“我不要求学生完全懂,我只要求学生知道鲁迅很丰富,鲁迅作品很有趣,鲁迅世界里有许多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只要学生自己感到这一点,他愿意读鲁迅作品了,就达到我的目的了。”[5]千言万语,根本还在于要去“读”。巴金故居现当代文学赏读微信平台的中心任务就是带领大家一起读作品。
巴金故居的微信平台,不是单一的微信推送,而是由线上和线下结合起来被共同打造的一个立体平台,它的主体框架由以下四部分构成。
一是微信专题推送,包括微信平台原创的原典精读的专题,也包括各种活动信息的导引和公众参与的交互平台。
二是线下讲坛,这个讲坛命名为憩园讲坛,每年有侧重性主题,邀请国内外知名学者作为主讲人,从作品出发,引领读者精读作品。
三是展览、朗读会、讨论会、读书会等实体活动,除了体现主办者对作家、作品的理解之外,还是公众体验、参与、实现交流的重要文化现场。
四是巴金故居与学校、企业、社区等20多家单位结成共建关系,并与更多的网友们形成的互动体系,这能够使巴金故居的活动有输送的接受主体,同时从他们的反馈中能够进一步完善整个平台的设计和策划。
作为传播平台,微信平台是各种信息和资源的汇聚点,它也是总控台和调度员,尤其是其打通各构成部分功能,借助微信平台展示、链接、调度,可以将策划者的意图完整而又灵活地实现于线上线下。
以下通过具体的案例,展示一下巴金故居微信平台的具体运作。
微信专题推送,是基于学术研究基础上的专题策划。编创人员精读现代作家作品,以主题的方式精心策划,让选题能与公众形成精神共鸣,藉此实现作品的精读、细读。这些专题,不是简单地推送原文,而是在原文基础上选择切入的角度,有组合、归类、对比,也配有背景的阐释和专家点评。最终还力争使之形成一个话题,用话题带动原作品的传播几率。表1列举的是近年来巴金故居微信平台推出的部分专题。
表1 2017—2020年巴金故居微信平台推出的部分专题
表1(续)
憩园讲坛自2016年至今已经完成25讲(2020年因疫情未举办),目前做过三个系列的话题:《随想录》精讲、现当代名家名作解读、五四百年纪念系列。2016、2017两个年度的话题系列见表2、表3。
表2 2016年《随想录》精讲系列
表3 2017年现当代名家名作解读系列
朗诵是近年来大众比较喜爱、参与度较高、参与面较广的一种活动,其声情并茂,有利于作品的细读;其情景交融,有利于加深对作品的理解。在朗诵会的策划中,除了要保证选择的篇目适合朗读之外,我们还特别注意推荐作品文字的优美和思想内涵的丰富。在公认的名作名篇的基础上,还特别推出一些读者不十分熟悉的篇目,拓展读者的阅读面。2017年9月23日,我们策划和推出的“生活是多么芬芳——2017·中国现代作家诗文朗读会”,印制了朗读篇目的作品选,这本作品选本身也受到读者的欢迎,这也证明对于这些作品选择还是得到了认可。这个朗诵会朗诵的篇目共分“情与爱”“苦与甜”“人与地”三个主题,详目如下:“情与爱”主题包括:朱自清的《背影》,冰心的《南归——贡献给母亲在天之灵》,丰子恺的《儿女》,沈从文的《历史是一条河》,张兆和的《后记》,徐志摩的《爱眉小札》,陆小曼的《哭摩》,巴金、萧珊的《家书》(选),卞之琳的《无题》(五首),钱锺书的《围城》节选,巴金的《寒夜》,孙犁的《亡人逸事》;“苦与甜”主题包括:梁实秋的《送行》,鲁迅的《“这也是生活”……》,何其芳的《生活是多么广阔》《多少次呵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穆旦的《冬》,辛笛的《怀思》《一个人的墓志铭》;“人与地”主题包括:茅盾的《子夜》(节选),郁达夫的《故都的秋》,鲁迅的《祝福》,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汪曾祺的《泡茶馆》,萧红的《呼兰河传》(节选),巴金的《愿化泥土》。
巴金故居近年来推出了多系列多种类的原创展览,而针对文学经典作品的导读和推广,策划有专题展览。以“讲真话——纪念《随想录》创作完成三十周年展览”(2016年10月16日开展)为例,这是为解读和宣传一本书而推出的展览,其目的是:强调视觉冲击力,把一本书读“薄”;重视文献资料的密集性,把一个展览做“厚”;以参观者为中心的体验式观展,让一次参观有“感”。“讲真话”贯穿于《随想录》的始终,也是巴金的人生追求,我们把它确定为本次展览的核心主旨。整场展览围绕《随想录》的创作、内容、影响分为“探索”“真话”“再思”三个篇章。“探索”展示的是1978至1986年间巴金创作《随想录》的历程,每一年将本年度创作的《随想录》经典文字、珍贵影像、手稿图片、媒体报道组合在一起,还把当年发生的影响时代进展的社会大事作为参照列出,还原《随想录》写作现场。“真话”梳理了《随想录》全书的内容:“《随想录》中的人”列举《随想录》中出现的160多个人物名字,选取9人进行详细展示;“《随想录》中的事”以发生时间为序,列举了《随想录》中涉及的社会大事55件;“《随想录》中的主张”梳理出《随想录》中的主要观点,例如“创作自由不是天赐的”“听话的孩子不一定就是好学生”“作家不是机器人”等。“再思”意在展示《随想录》与其他巴金相关著作组成的“《随想录》体系”和各种社会反响。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带领大家读书,读原典。
微信平台打通各个层面,使之变成一个立体构成,以此来精读原典,可以达到一种综合效果。以《随想录》这本书的精读为例,有专家导读的憩园讲坛,有公众可以实感的现场展览,还有读者可以参与的《随想录》微书评大赛、青少年《随想录》朗读大赛,他们汇聚在微信平台上,读者各取所需。近年来,巴金故居微信平台尝试调动各种资源直接举办网络展览。为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展现一代作家在抗战期间艰苦奋斗、不屈不挠的精神,2020年9月,巴金故居微信公众平台联合中国现代文学馆共同推出“火——中国作家的抗战岁月”多媒体展览。多媒体展览相对实体展览的优势是不受场地的空间限制、时间限制,也可以改变实体展览一条展线的思路,开拓多层次的空间。这个展览由“做一个战士——中国作家抗战诗文云上朗读会”“我爱这土地——中国作家抗战作品版本展”“火——巴金的抗战岁月”三部分组成,三部分通过剪裁和编排在线上形成一个多媒体的立体展示“空间”,以新的数字手段呈现线上展览的新特点。朗读会以舞台表演视频的形式展现,内容是巴金、老舍、茅盾、沈从文、冰心、艾青、戴望舒、冯至、靳以等作家抗战期间创作的诗文,分为“八月的风暴”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做一个战士”三个篇章展现文学世界中的抗战。参与朗诵的有童自荣、丁建华、梁波罗、刘家祯、方舟、王苏等知名朗诵艺术家,沪上著名作家赵丽宏、孔明珠、走走、杨绣丽,诗人王辛笛之女王圣思、作家章靳以之女章洁思、作家丁景唐之女丁言昭,还有经过投票入选的来自社会各行各业的五位朗读者。抗战作品版本展,重在展示抗战时期中国作家的创作实绩、创作风貌,展示的是50多部作品的珍贵书影,并以云作品墙的形式呈现,点击单个作品可查看书影细节与作家、作品简介。巴金的抗战岁月云展览,通过一个有代表性的作家展示中国作家的整体风貌,展览为图片文献结合的形式,共三个篇章,分别为“印象——一个作家笔下的抗战岁月”“收获——一个文化人的工作实绩”“坚守——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展览穿插大量经典的抗战木刻,以黑白红的主色调塑造出庄严浓烈的历史气氛。三者结合起来,对于公众多角度地了解抗战文学创作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巴金故居借助微信平台尝试进行“新媒介环境下”的文学经典教育,不是盲目或偶然的选择,而是有着精心的考虑和长期打造的准备的。微信已经走入中国人的现实和精神生活,成为不可替代的新媒介之一,它有着传播广、速度快的特点,可以跨越地域直达每个受众,还能在瞬时完成与受众的互动,这些都是以往的教育方式、手段所不具备也无法做到的,精心打造微信平台可以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以微信平台的方式推动文学经典教育,还会极大地发挥“互通”功能,即打通学术界与普通读者的隔膜。长期以来,学术界的研究成果仿佛都走不出校园的高墙,或者成为公众敬而远之的东西。学者的时间、精力和活动范围有限,也不可能四处奔走推广自己的学术成果,即便是那样,我们可以想象一场讲座受众才有多少人,而微信平台和互联网的力量却可以把这些数十倍数百倍地放大和迅速传播,这样使学者的声音有可能进入更大的公众层面。公众的一些需求、困惑也因此有渠道及时反馈给学者,这两者之间原本存在的不易填平的沟壑,有了解决的可能,不能不说这是新媒介的优势所在。
通过几年来的尝试,我们有一些心得与大家分享。
在内容把握上,请一流的专家谈大众话题。大众对于文化的需求,尤其是对于文学经典的阅读已经达到一定的水准,他们有更高的需求,必须满足这个更高的需求,微信平台在他们心中才有价值。在选择解读的主讲人和参与专家时,我们都选择术业有专攻的一流专家。他们所谈的内容,并不因为是面对公众的讲座而降低水准,而是尽可能地把学术界最前沿的成果、观点介绍给公众,打开公众的思维和眼界。现在公众不怕讲得太深——浅近的常识,随便从网上都可以查阅,毋需专家再饶舌。但是,在话题的设置上,我们又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最好能够形成大众的聚焦点,有可参与性、亲和力,这样他们才有积极性,回应度和获得感才强。如果公众认为在这样的平台上参与这些活动,比一个人在家中读书更有收获,这个平台的价值才算真正体现。
在形式把握上,要有感染力,要能入心。微信平台上切忌以高冷的语言来灌输,它更喜欢平等的姿态、灵活的语言、不拘一格的形式走入每个受众的内心。只有与读者形成心灵契约,才能产生预期效果。这包括标题的拟用、叙述语言的选择和整体风格的设定。温馨、大气、亲和、自然,这都是我们追求的风格。2020年在疫情刚刚稳定之后,我们推出“初夏有约,共读巴金经典译文”网上活动,李敬泽、孙甘露、曹可凡、佟瑞欣、陈丹燕、罗雪村、王强、胡洪侠、谈瀛洲、曹元勇、黄昱宁等作家、学者、演艺界人士诵读了巴金的精彩译文选段,巴金的译文不仅经典,而且都充满活力,充满希望,这对于刚刚度过灰色疫情岁月的人们是一个重要的安慰,让巴金的经典译文点燃大家的信心,这样的策划基点,有效地与公众的内心情绪形成共鸣,自然容易打动他们,引起他们的关注。
在时机把握上,要能够抓住节奏,还能带动节奏。节日、纪念日、特殊的社会事件等等,微信平台要及时跟进,抓住时机推出作品。这个时候,精读某一部作品有着特殊的感觉,会带给人难忘的记忆。2018年,巴金的太太萧珊一百周岁,重读巴金的《怀念萧珊》、重读萧珊的作品和译文有着特殊的意义。巴金故居微信平台全年以此为契机策划和举办众多活动,在年初推出萧珊的纪念展览,在岁尾举办萧珊的朗诵会,编辑出版《萧珊文存》《初恋》手稿本等图书,全年营造一个了解萧珊读萧珊的书的整体氛围。一位原本在文坛上只是作家妻子身份的人,这一次却让人看到了她不凡的才华、优美的译笔。
在整体设计上,要给公众参与的机会。就像课堂教学一样,如果总是满堂灌,学生没有发言的机会,这是一个沉闷甚至乏味的课堂,因此,在每一个专题的设计上,都要考虑给公众参与的机会。比如,我们做“作家笔下的美食”专题时,读过周作人、梁实秋、汪曾祺等人谈美食的文字后,我们设置了“家乡的美食”征文大赛,让读者描述个人的美食记忆,倾吐自己的故乡之思。这让活动得以延伸,也使前辈们美食的文字流传更广。展览的现场也考虑到让读者能够身临其境并融入其中,如《随想录》纪念展,在场景和互动区域设置上,我们煞费苦心:展览整体色调采用《随想录》初版本(三联书店香港版1988年5月)封面设计的主色彩——暖黄与浅灰,步入展场犹如翻开《随想录》这本书。进入场地的大门是一本打开的《随想录》的形状和模样,通过它,迎面是顶天立地的一面书墙,75册各版本《随想录》整齐排放,极富视觉冲击力;互动区从天而降的“书雨”、两米多高不断变换内容的多媒体大书……各种形式书的元素的应用,与展览内容浑然一体,相得益彰。互动区中,观众戴上VR眼镜便可“走入”巴金故居,在虚拟现实中畅游,这种特殊方式的“参观”,引入入胜。另一侧,两千多根铅笔组成的巴金头像区,观众抽取铅笔,在铜版画浮雕上涂画拓印,并可带走自己所做的画像留作纪念。
巴金故居近年来微信公众平台的尝试,慢慢地形成了良好的效果,得到了社会的积极肯定和公众的热情呼应。近年来推出的一些专题,各大媒体也都做了充分报道,“火——中国作家的抗战岁月”多媒体展览的报道,还登上了《光明日报》2020年9月3日的头版头条。[6]每次活动都有不同的反响传回来:
经典需要阅读,要不然她就是尘封的文物;经典也需要解读,要不然她就是少数人的手中物;经典更需要与时代与人性对接,要不然她仍旧是蒙着面纱的美女。(微信ID: 桃之夭夭)
感谢巴金故居微信平台,感谢作者,让我们走近经典,感受生活美好!(微信ID:AG王老师)
喜欢巴金故居的活动,每次都是实地感受再参与创作。(微信ID: 花仙子)
读完我竟然流泪了,看的时候是很愉快的,带着丝丝心动的微笑,那是共鸣……(微信ID: 程锦华)
新春气象,书和人美。读书是一个人的修养,亦是认知。(微信ID:旧时月色)
故居书香郁,惠我爱书人,新春读好书,增智又温馨。(微信ID: 王淑霞)
这些留言是肯定,也是期盼,也有要求。巴金故居微信公众平台今后还会与更多的人一道阅读经典,探索传播文学经典的更多新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