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裕童
摘 要 “束水攻沙,蓄清刷黄”是清代治河的指导思想。在这一思想主导下,清口-海口河段的泄水顺畅,是治黄保运的关键。由于河道淤积延伸,“蓄清刷黄”频频出现问题,海口河段治理成为君臣治河焦点。清政府在海口河段采用了束水攻沙、浚船疏沙、截弯取直、减坝泄水、小范围改道等一系列举措,形成了服务于“蓄清刷黄”的海口治理模式。康乾时期的海口治理取得一定成效。嘉道时期,常规的海口治理措施难以为继,官方治理措施却仍跳不出“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窠臼。从清代海口河段的治理活动可以看出,嘉道以后黄淮运综合治理体系的崩溃在所难免。
关键词 清代 束水攻沙 蓄清刷黄 海口治理
自潘季驯提出并实施“束水攻沙,蓄清刷黄”治黄策略,黄河河道基本趋于稳定,扭转了明代前期黄河“忽东忽西,靡有定向”的混乱局面。至清代,潘氏的治河方略,更成为黄淮运治理的指导思想。以往明清治黄史研究包含治河体制、技术、人物、河道变迁等诸多方面。区域上主要涉及黄河河南段与江苏境内的清口以上河段,聚焦于清口以上的“束水攻沙”,清口一带的“蓄清刷黄”,对清口以下至于海口的河段则较少涉及。研究方法上,对治河举措的讨论多为“列举式”的研究,忽视了不同技术之间的内在联系。
清口至海口河段位居下游,是“蓄清刷黄”实现的关键河段,清前中期的历任皇帝都对清口以下的黄河入海问题颇为重视,多次派大臣前往海口,查勘拦门沙情况以及黄河入海情形。每当上游河段出现“问题”,总以“下泄不畅”为据,治理海口河段。因此,对海口治理活动的考察,有助于更完整的了解清代黄淮运综合治理体系。王恺忱的《黄河口研究及治理》一书曾对古代黄河口的治理进行梳理,尤详于明清时期,侧重对治理方案的讨论[1]。王英华的《洪泽湖—清口水利枢纽的形成与演变》系统梳理了清口水利枢纽兴衰全过程,其中对清代海口河段治理亦有所涉及,限于主题,未及系统论述清代海口治理全貌[2]。
本文将清代清口-海口河段治理置于“束水攻沙,蓄清刷黄”治河背景之下,系统梳理清代海口治理过程。将海口河段治理举措,视为整体的治理模式,考察人作为治河主体,如何在黄河尾闾能动的施行“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治河思想。最终,从海口治理技术与方略的演变、效果,审视清代“束水攻沙,蓄清刷黄”体系的命运。
一、 清代黄淮运综合治理体系中的海口问题
明初都城北迁后,治黄保运成为黄河治理的主要目标。有明一代的治河主旨虽未发生变化,其具体治河措施却是多种多样,如北筑南疏、束水攻沙、分黄导淮等。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就是“束水攻沙”的理论。其首倡者万恭“自境山至茶城北岸筑堤,以束漕水,使其力劲可敌黄流,黄水顺下,则沙不倒壅”[1](P3773)。至潘季驯而形成了一套以河治河的理论,主要举措就是在清口以上兴筑堤防,建立了以遥堤为骨干,以束水攻沙为目的的遥、缕、月诸堤以及减水坝、滚水坝、涵洞等工程配合使用的堤防系统[2](P124)。
清口以下河段,以“蓄清刷黄”为关键。潘季驯从“淮清河浊,淮弱河强”的特点出发,加强高堰工程,不使淮水东注,蓄全淮之水于洪泽湖内,抬高水位,导使淮水全出清口,会黄入海。可以“淮黄全河之力,涓滴悉趋于海”,从而也就“力强且专,下流之积沙自去,下流既顺,上流之淤垫自通,海不浚而辟,河不挑而深矣”[3](P248)。就两者关系而言,“蓄清刷黄”的目的,在于为“束水攻沙”服务。即借黄淮合流以清刷黄,“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寻丈之水,皆由河底,止见其卑,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水不奔溢于两旁”[3](P171)。自此,黄河河道基本趋于稳定,扭转了明代前期黄河“忽东忽西,靡有定向”的混乱局面。
至清代,制约“蓄清刷黄”策略施行的明祖陵因素也不复存在,靳辅大刀阔斧地实施筑堤束水、以水攻沙、大筑高家堰、蓄清刷黄的治河方略,河防体系较明代更为完善。靳辅治河的过程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治河工程的重点是为了解除河患,将黄淮运视为一体综合治理,主要有海口、高家堰、清口、归仁堤等工程;第二个阶段,把治河重点由消除河患转移到进一步解决漕运问题, 主要有毛城铺、王家山、中河等工程[4](P59-61)。通过靳辅十余年的治理,黄河河道趋于安稳,早先被洪水淹没的土地“逐渐涸出”,使得“下河十余万顷皆沃产”[5](P10121)。漕运也恢复了畅通,皂河、中河开通后,漕船“重运过淮,扬帆直上,如历坦途;运河无淤垫之虞,淮民岁省挑浚之苦”[6](P727)。“北上出清口后,行黄河数里,即入中河,直达张庄运口,以避黄河百八十里之险”[7](P3774)。
根据靳辅治河的特点,可将黄河下游河道分为三段,河南、山东段主要是固定河道,防止河水北决冲运、南决入湖;徐州至清口河段,黃运并行,防洪与保运并重;清口至海口河段为黄水尾闾,泄水顺畅是该河段的治理主题。靳辅的治河方略基本为以后的河臣所继承,康熙认为靳辅治河举措得当,“一切经理之法,虽河臣互有损益,而规模措施不能易也”[8](P299)。武同举在《河史述要》中评论乾隆时期的河道治理时指出:“乾隆中黄河大势,大抵前三十年,遵循靳辅遗规,有整理,无变革,河势可称小康。”[9](P76)嘉道时期,黄河弊坏,河臣仍是固守“束水攻沙,蓄清刷黄”,可见靳辅的治河方略在清代影响深远。
在靳辅确立的治河体系中,海口河段至为重要。靳辅接任河道总督时,黄河下游连年决口,弊坏至极。他认为黄河弊坏的原因在于“顺治十六年,……至康熙六七年间,河淮两水,俱从他处分泄,不复并力刷沙。以致流缓沙停海口积垫,日渐淤高,……海口淤,而云梯关亦淤。云梯关淤,而清江浦、清口并淤矣”[1](P454)。受黄淮决口影响,清口以下河段“原阔一二里至四五里者,今则止宽一二十丈,原深二三丈至五六丈者,今则止深数尺”[1](P455)。将黄淮弊坏问题,归因于海口泄水不畅。面对复杂的黄淮运局势,将治理重点放在了清口以下河段。主张“今日治河之最宜先者,无过于挑清江浦以下,历云梯关至海口一带河身之土,以筑两岸之堤也”[2](P456)。因此,靳辅历任之处便创筑云梯关外大堤一万八千余丈。此外,辅之以疏浚海口的办法,在清口以下河段设浚船,往来上下“溯流刷沙”。靳辅在海口河段疏浚河道、筑堤束水的举措使得“海口大辟,下流疏通,腹心之害已除”[3](P10118),改变了清初河患严重的局面。
靳辅的治河思路深深影响了后世黄淮运治理。每当上游决溢、清口淤积,总有舆论以下泄不畅为据,主张治理海口。又因“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局限,清口至海口河段淤积延伸、清口淤积、河道两岸的不利地形、黄河入海口的拦门沙横亘等问题,引发了“蓄清刷黄”的危机,制约着清代黄淮运综治体系的运转。
康熙初年,黄河“自清口,……至海口,尚有三百三十里之遥”[4](P685),至康熙三十五年,“从云梯关至海口为二百余里”[5](P695)。乾隆四十一年,黄河“自安东县云梯关以下,计长三百余里”[6](P330)。嘉庆年间“关外递年淤积,……相距竟有三百七十余里”[7](P168),海口较康熙初年远出240余里。黄河海口河段的快速淤积延伸,是下游堤防巩固,泥沙大量下排的必然结果。据测算,1578年—1855年河口向海延伸74千米,延伸速率为267米/年[8](P112-122)。再就黄河口的演变而言“黄河河口,十年一改道”,黄河三角洲的尾闾一直处于淤积、延伸、摆动、改道的规律演变之中[9](P27)。靳辅师法潘季驯,奉行束水攻沙,与黄河河口十年一改道的规律相左,低估了黄河河道延伸抬高对蓄清刷黄的影响。
“蓄清刷黄”的前提是淮高于黄。清代前期,清口水利枢纽的运作尚属畅顺。至清中叶,清口上下游筑堤束水攻沙的后果显现,下游河道淤高,每逢汛期,防洪压力剧增,河臣疲于堵口;加之黄河不时南决,泛水经洪泽湖归海,洪泽湖迅速淤积,清水无力,刷黄效果不佳,汛期黄河盛涨,倒灌频频。清中后期情况愈发严重,黄高于清成为常态,“往年湖水六七尺,即能会黄济运,今则黄河旧身,视道光元年,约高一丈三四尺,以致湖水虽蓄两丈外,犹不能敌黄”[10](P41)。淮水不能出黄,运口无法开启,漕运只能通过倒塘济运或海运进行。而且,为预防高家堰溃决,夏汛时经常开坝泄水,致使里下河地区的民众,时刻面临水患威胁。
黄河海口河段两岸地势低洼,不利于排水。嘉庆年间酝酿黄河改道,吴璥等人对黄河海口段两岸考察发现,北岸有南北六塘河、硕项湖,东门、六里、义泽、武障等河,壅水严重;南岸的里洋海口“苇草丛杂,芦根盘接,水不能行”[1](P404)。可见,黄河三角洲一带水网密集,纵横交错,地势低洼而卑湿[2](P112-122)。此外,在黄河泥沙与海洋潮汐的共同作用下,黄河入海口有大片拦门沙。关于这一问题,潘季驯认为“海啸之说未之前闻,但纵有沙塞,使两河之水顺轨东下,水行沙刷海能逆之不通乎?”[3](P168)但从文献记载来看,清代海口淤塞的现象确实存在。康熙八、九年间“黄河海口积沙成滩,横亘二十余里,相传为拦门沙”[4](P702)。乾隆四十一年,萨载查勘黄河海口,“自二泓起至南北海口,约三十余里,水中淤有暗滩,与两岸滩坡相连,系属硬沙,……即系相传之拦门沙”[4](P701)。嘉庆年间“云梯关外递年淤积,竟成铁板沙,……水底有暗滩,与南北两滩相连,即所称拦门沙也,……看来口门高仰,洵属凿凿可据”[5](P330)。
海口通畅关系清口上下的黄河安危、民生与漕运,清代前中期的历任帝王与河道官员,都对清口以下的治理颇为关注,屡屡成为朝野焦点。
二、清前中期的海口河段治理
根据清代海口河段的治理特点,可将清代的海口治理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康乾时期的治理,即在靳辅确立“束水攻沙,蓄清刷黄”体系内微调,基本维持黄淮运治理体系的运作;第二阶段则是嘉道时期,黄运体系弊坏,尝试在治理体系内作较大调整,应对黄淮運危局,下文分而叙之。
(一)康乾时期的海口河段治理
1.拦黄坝的筑拆与浚船废弃。
前文已述,自靳辅治河后,海口河段在黄淮运综合治理体系中“为黄水入海之道所关,甚属紧要”,由河道总督“每年委贤能河官,专管修理,勿致壅滞”[6](P698)。康熙三十五年夏,江、海、湖、河并涨,安东黄河南岸童家营大堤溃决,水入射阳湖[7](P285)。河臣董安国将上游水患,归因于海口淤积,认为“下流之宣既迟,则上游之壅积愈甚,水势不能容受,小则倒灌,大则漫溢”[8](P695)。但其治理措施却采用了改道方案:在云梯关下马家港筑拦黄大坝,在堵闭正流,坝前“挑挖引河,改黄河海口,由南潮河东注入海”。然而,黄河入海口的改道措施并未改变“黄水倒灌,清口淤塞”的状况。三十八年,康熙南巡,亲自查勘河工,认为前任总河董安国、河道冯佑将河工弊坏[9](P315),指示于成龙“将拦黄坝拆开,新河口亦不必堵塞”[9](P317)。三十九年,张鹏翮总理河道,奉谕旨“将拦黄坝尽行拆去,开浚疏通,水势畅流,滔滔入海”[1](P760)。
康熙末年,关于海口治理的议论再起。争论的焦点在于,如何处理海口河段的浚船。浚船始置于康熙二十七年,靳辅在南河十厅设“浚船分十队,而统以船务营守备一员”[2](P53)。具体方法是在船尾系铁扫帚,往来刷沙。相关制度设计严密,但效果寥寥。所以,故河道总督赵世显将所设疏浚船夫裁撤。
雍正二年,李卫奏称浚船裁革以后“沙日壅而水日浅,所以上流连年决口”[3](P248)。时任河督齐苏勒派人调查后上奏:“安东以下近海工程俱格平稳,海口并无沙淤。”[3](P250)雍正六年,又议近海诸河设犁船、混江龙以疏浚积沙。后因其事费繁,而功不易得“旋起旋沉,此混彼落,甚至船户舞弊,埽不得力,水中无可稽察,不久而自停也”[4](P404)。可见,浚船一事,时置时撤,并不长久。相较之下,大臣们对于堤防尤为注重,雍正五年,总河齐苏勒,加筑童家营黄堤。八年嵇曾筠以工代赈,上自虞城下至海口,两岸堤工,次第修筑。
2.众议纷纷与河臣坚守。
乾隆初年常禄、胡定、周学健等均奏请疏浚海口。究其原因,自康熙后期出现了黄河倒灌洪泽湖,致使运道不通的状况,海口河段的下泄问题仍为朝臣关注。争论的主要内容是海口是否通畅,如何治理。乾隆元年,常禄奏请大挑运河,并提出挑挖运河之前应先浚海口,“黄水汛流入海,运道方能无碍”[5](P167)。乾隆八年,胡定以“黄河沙渐涌高,海口亦渐就淤,恐为运道、民生之患”具奏,指出“运口黄流渐灌,漕艘出口艰难,海口亦渐淤垫,尾闾之病,不可不急为调理”[6](P518)。河督白钟山回应称:“以堤束水,以水攻沙,则沙随水去,海口即不致淤垫,前人已试有成效,舍此别无良法。”[6](P518)
乾隆十二年三月,周学健奏:“海口七巨以下,海口中泓水最深处,仅一丈二三尺,浅者止七八尺,皆因海口每日两次潮涌,水缓沙停,所以海口中泓转浅于内地。”[7](P351)高斌以“乾隆八、九年,前河臣屡勘,海口深通,并无浅涩”为由拒绝,并斥之为俗论所摇[8](P736)。乾隆十五年高宗南巡,高斌进呈“河工图说”,再次重申其黄河治理海口态度:“云梯关以下海口为黄淮汇流入海之路,……合流则沙随水去,分流则水缓沙停,渐至淤浅。此以水攻沙之法,宜以顺水之性,必不可易,……唯完固堤防,使黄水合流,其上游减水诸坝节宣有制,勿使旁泄则趋海之势自专,攻杀之力益劲。”[9](P343)
3.分段治理与二套改河。
乾隆二十九年,黄河涨水,为防止黄河倒灌,将清口东西坝拆去,以清刷黄,致使下游安东县陈家浦多有决溢。乾隆帝遂命高晋前往办理海口事宜。高晋主张清口以下河段,应以云梯关为界,采用不同的治理措施。即在云梯关以内筑堤,束水攻沙;云梯关以外“与其筑堤束水,至生新工,不若让地与水,以顺其性”。高宗对此表示认同,赞赏其“所见甚是”[1](P908)。次年,黄河又在陈家浦五套漫水,高晋“听其宣泄,水落后将子堰仍即补还”[2](P39),并未采取其他的治理举措。
乾隆三十五年后,黄河连年倒灌,朝臣又以海口不畅为由,屡屡上书。乾隆三十七年、三十八年、四十一年分派河臣吴嗣爵、钦差大臣刘统勋、萨载考察海口通畅情形。考察结论都是“入海亦无阻遏,毋庸疏浚”[3](p912)。萨载在奏折中还专门谈及了拦门沙的具体情况:“水中淤有暗滩,与两岸滩坡相连,系属硬沙,……即系相传之拦门沙”[4](P330)。不过他认为拦门沙并不足以阻遏黄水下泄,“将来黄水加涨,似不至于淤垫”[4](P330),仍循以水治水的路径。乾隆四十四年六月初,云梯关外漫溢,水由二套旧河,至南潮河入海。河臣李奉翰亦采用乾隆朝前期对海口河道不强行干预的政策,以“云梯关一带,为黄河入海尾闾,平沙漫衍,原不应设立堤岸与水争地”[5](P454),并未采取堵筑措施。
乾隆后期“黄水即高,清水益低,……易于倒漾”[6](P503),清口黄河倒灌现象增多。云梯關外弃守堤防的措施受到质疑,故此有了阿桂的改河之举。乾隆五十一年四月,钦派阿桂前往整治河道,他以“黄水屡次倒灌,疑海口迂曲,出水不畅所致,开二套引河,以北潮河为去路改道入海”,但“地高土硬,旋亦淤闭,不能专力东注大资冲刷”[7](P6),仍由原路归海。
(二)嘉道时期的海口河段治理
1.上流决溢与海口再议。
嘉庆二年,黄河在山东境内的曹县决溢,次年又在南岸的睢州决溢。类似这样频繁的决口清代并不鲜见。但嘉庆帝却在上谕中指出“向来河不两行,今曹汛下游漫口未经堵筑,何以上游睢汛,复有漫溢之事,……恐迤下海口处,别有受病根由。”再次将上游河道漫溢与海口深通联系起来。李奉翰调查后回奏“水由清口畅出归海”[8](P355),认为海口并无阻遏。嘉庆八年,徐州黄河水涨,河臣又将清口以上的黄河决溢,归因于“海口拦门沙横亘”[9](P136)。嘉庆帝朱批“洵为河工大病”,表示认可[9](P136)。
当年,吴璥考察江苏境内黄河河道及入海口情形后,称“徐州以下河淤,究系海口去路不畅”,但海口拦门沙对黄水的阻遏并未“如传闻之过”[10](P168)。针对海口淤积,吴璥提出了挑去拦门沙、海口改道两种解决方案。他也承认挑去拦门沙技术上难以实现,海口改道则牵扯甚广也无法施行。最后,因黄河南岸的黄泥嘴“纡曲兜湾,形如荷包,周围长五十三里,而上下口对直滩面仅四里零,计纡缓十倍有余”[11](P702)。
较之前代,嘉庆帝对海口河段治理显示出极大兴趣,寄希望通过海口治理,缓解乾隆中期以后弊坏的黄淮运情形,屡屡谕令两江、河道总督筹议海口治理的良策。嘉庆九年河口淤浅,漕船回空困难,河臣提议启放李工减黄利运。嘉庆帝提出可否利用李工口门开启的机会,因势利导由安东入海[1](P261)。实际负责河务两江总督、河道总督等官员以保守为上策,恪守“蓄清刷黄、束水攻沙”,为应付嘉庆提出的海口治理意见,恢复了废弃已久的浚船。
2.王营减坝改河。
嘉庆十一年春夏之交,河湖并涨。高家堰水位涨至一丈六尺“为从来所未见”[2](P40)。为防止黄河倒灌入湖,高家堰决堤,河臣在开启清口以下的王营减坝泄水。黄河由王营减坝而下,入南北六塘河,在今连云港一带分流入海。王营减坝以下的黄水去路与嘉庆九年设想的海口改道方案一致,一时间改道入海的议论纷起,河臣也主张暂时不予堵闭。嘉庆帝对于王营减坝改河抱有极大期望,责令官员立即研究黄河改道事宜。河道总督多次派人考察减坝下游改道的情形,经测量,减坝泄水初期,“新海口较云梯关外旧海口,低五丈八尺有零,彼此比较,新海口地势,较低于旧海口一丈四尺,实系建瓴流行颇畅”[3](P86)。但王营减坝以下,地势低洼,河湖纵横。黄河在六塘河以下,散漫泛流,并无固定河道。十月夏汛过后,水势有所消落,六塘河以下仍难施工。
嘉庆帝召见路过王营减坝一带的官员常显询问情况,常显称:“王营减坝附近之处,河道尚窄,唯下游则散漫一片,极散漫之处,有宽至七十里,不能收束者,其远约二百余里,……大局难于施工。”嘉庆帝得知情况后,对海口改道的态度又转为保守,“下游一带河道,……筑堤收束且迤长二百余里,工费浩繁,所筑之堤又岂能捍御盛涨”[4](P149),责令河臣堵筑减坝。王营减坝在嘉庆十二年三月初堵合完成,黄河在北趋九个月之后,回归故道。
3.陈家浦、马港口改河与规复旧制。
嘉庆十二年六月、七月,先后在云梯关外马港口、陈家浦决口,一北一南分由灌口、射阳湖注海。虽然黄河尾闾居民甚少,嘉庆帝仍以“下壅上溃”的理由,令河臣徐端查勘。王营减坝的前例,让河臣对海口治理的态度颇为谨慎。查勘海口后,建议在霜降过后视河道情形,再决定是否改道。十月,徐端第二次查勘后上奏,陈家浦以下“沿海滩地形势高仰,潮汐往来澥蹈,难以施工,……黄水难免壅塞”[5](P401),建议挑浚旧河,仍由故道入海。陈家浦在次年的二月合拢。
馬港口位居下游,因陈家浦决口而未及治理。徐端查勘后认为,马港口以下漫水散流,并无固定河道,河底又是胶泥“去路不畅,显而易见”[6](P80)。假使导黄河北流,沂河、沭河的入海问题也难以解决,力主修复旧制。此时距离马港口决溢已经过去一年半。嘉庆十四年初,海口整修计划又因中河大堤兴工,人手不足而拖延。马港口迟迟不堵,经费原因虽是实情,更主要是黄淮形势恶化后,君臣对于改变海口尚怀期待。十四年冬,吴璥以河工连年花费甚巨,筹措不易,提出可否再予以缓办,实则是“仍欲试行一年”[1](P213)。又因嘉庆十三年吴璥与托津会勘海口问题时,曾力主加筑堤坝,维持束水攻沙之策。嘉庆帝对他的游移不定大为不满,传旨申斥,在众说纷纭之际作出定夺,堵闭马港口。嘉庆十四年,马慧裕修海口工程,接筑云梯关外大堤。
经过上述两次的改河实践,河臣对改道入海的主张有所保留。嘉庆十六年,原安徽盱眙县知县黄眉,建议将黄河改宿迁所属的皂河,横穿运河,由沭阳、海州入海,嘉庆皇帝令河臣会议。河臣即以“开销甚巨”“且恐不能成”为由驳斥。嘉庆皇帝也深感“现在治河之策,唯有率由旧章,尽心竭力随时补救,……若妄议更张,正所谓徒乱人意也”。因此,王营减坝、马港口改河失败后,嘉庆后期的南河治理思路,趋于保守,回归到了清初的“束水攻沙,蓄清刷黄”。但南河一带的弊病依旧,不能不有所作为。于是束堤之说继起,当时黄河在云梯关以外北岸堤工仅有十二里,南岸有堤工有七十余里,因此加筑云梯关外长堤,固守束水攻沙之策。
4.安东改河议与减坝泄水。
道光初年,江南黄河、运河淤积仍然严重。黄水连年倒灌洪湖,“清口至淮扬运河淤为平陆”[2](P47)。道光四年冬,洪湖决高堰十三堡周桥等处,而黄水倒灌,里河淤积,御黄坝不能开启,“束水攻沙,蓄清刷黄”难以为继。朝野一致认为,黄河倒灌的原因,在于黄流下游海口不畅。道光六年三月,两江总督、河南巡抚、东河南河总督联名会奏《查勘江境湖河弊坏已极》一折,认为当时黄淮运治理至急者莫过于治黄,黄治而淮自治,漕亦无不治矣。治黄之法拟有五则:“一曰严守闸坝;二曰接筑海口长堤;三曰逢湾取直,切滩挑河;四曰修复浚船;五曰筑做平滩对坝。”[3](P11)其中三条涉及黄河海口河段治理,但其具体方案仍不出靳辅治河“成法”,不足以应对严峻的黄运形势。
在这一背景之下,东河总督张井提出的安东改河方案,令人耳目一新。他提议:“照乾隆年间阿桂改河避险之法,导使绕避高淤,由安东东门工下,在北面另筑新堤,……北堤改作南堤,至丝网滨下仍归现在海口。”[4](P276)道光帝对张井所提改河建议颇为赞赏,将其调任南河,嘱咐:“张井一经到任,迅速估计兴办。”但安东改河方案从一开始就饱受质疑,“人言啧啧,咸谓必不可行”[3](P34)。两江总督琦善首先极力反对,主张启放减坝,掣落黄水,早启御坝。重压之下的张井不得不妥协会奏。道光六年八月,启放减坝。七年三月,减坝合龙,河归故道,“合龙后黄水陡涨,复高于清,……数百万帑金竟成虚掷”[5](P407)。
此后,清政府对于海口河段治理就少有更张了。海口一带治理,即以接筑长堤,多做埽坝为主要措施。道光二十二年,黄河决萧家庄,河督麟庆意欲改道,尚书敬征等言改河有碍运道,惟有迅堵漫口,挽归故道。二十三年,御史雷以諴上奏,“决口无庸堵塞,请改旧为支,以通运道”。潘锡恩以“灌口非可行河之地,……不敢轻议更张”[1](P646)。
三、从海口治理的演变看清代治黄体系的困境
清初,百废待兴,靳辅为整治黄淮运乱象,首在海口一带接筑长堤,大筑高家堰,重新确立了“束水攻沙,蓄清刷黄”治河体系。束水攻沙的核心问题是修筑堤防,清口以上的堤防明代就已兴筑。康熙十六年靳辅治河后,首重下游,在清口以下大筑堤防,修复清初溃决的高家堰,“自清江浦至云梯关海口,两旁各疏引河冲合为一,所挑之土用于筑堤”[2](P21),南岸330里,北岸约200里,统称缕堤。靳辅治水实践的内核,仍是潘季驯的以水治水,在继承潘季驯治河方略的同时,也作出了一些调整,即在清口以下筑堤束水。如前文所言,海口堤防的兴修,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清前期海口河段四处漫流的状况,河道小安。
靳辅在束水攻沙措施施行后,河道淤积加速,下游泄水不畅,致使“蓄清刷黄”出现危机。这就导致“蓄清刷黄”与“束水攻沙”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清初,清口以下的“筑堤束水”与“蓄清刷黄”互为表里。随着黄河与洪泽湖的淤积,“蓄清刷黄”频频出现危机,清口以下的“束水攻沙”转而成为服务于上游“蓄清刷黄”的一种举措,治水难度增加。当“束水攻沙”也难以解决清口淤积问题时,各种议论、措施纷纷而起。
所以,海口治理动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是黄河河道决溢;二是黄河倒灌洪泽湖,宣泄不畅。二者之中后者为主要动因,黄河倒灌就意味着漕运不通,每当此时海口治理总能成为朝野关注的焦点。清代前中期的康熙、乾隆、嘉庆、道光等皇帝均深度参与到海口河段的治理决策中。河臣们对于海口河段的治理也是主张各异,浚船挑挖、截弯取直、减水坝泄水、改道入海等海口治理措施此消彼长。
与“束水攻沙”针锋相对,有不少人主张海口不应筑堤。他们引潘季驯治河的举措,认为堤防只应清口以上河段设置,清口以下不应筑堤。乾隆年间陈世倌力主“以堤束水之法,止可施于内地之黄河,而不可施之于海口”[3](P425)。乾隆年间的争论,正是海口淤积延长后,“蓄清刷黄”出现危机的表现。嘉庆十五年,松筠奏筹办海口一折内称:“黄河受病之由,总缘嘉庆九、十年间吴璥、徐端等将黄泥嘴、俞家滩二处逢湾取直,以致水性纡缓,转至渟淤。此时办理之法,仍须将旧时湾曲处所,修复如式,此外只需间段挑挖,无庸大挑引河,以致需用过多。”[4](P357)两江总督尚且如此,海口治理莫衷一是。
从清初确立“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治河指导方针,到1855年黄河在铜瓦厢改道北流,海口河段治理的方略大致经历了如下变化(表1)[5]:
海口河段治理是黄淮水系能否顺流入海的关键,在靳辅确立的黄淮运系统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上表可知,1855年黄河改道以前,海口治理举措几经变化。康熙初年,靳辅确立的“束水攻沙,蓄清刷黄”治河理念,同样被视为海口河段治理的指导思想。在这一思想主导下,海口治理主要方针为筑堤、浚河两大举措。靳辅治河的背景,是清初黄淮运体系系统性弊坏。由于相关举措效果较为显著,常为后继者所仿效。
在清代海口河段的治理实践中,已经形成了一套以“束水攻沙,蓄清刷黄”为目的的治理模式(图1)。“蓄清刷黄”的顺利实施是这一河段最高目标。在“束水攻沙”思想的指导下,海口河段治理的措施主要有浚船挑沙、筑堤束水、截弯取直。当上述措施不足以应对危机时,则采取减坝泄水,甚至是小范围改道的举措。治河官员在海口河段的治理实践中,各有倚重,所产生的效果也就不尽相同。
康熙朝的筑堤、浚河效果显著,却也有不少问题,董安国改河失败即是海口治理出现问题的表现。乾隆朝海口問题开始凸显,议论增多,有主张撤堤任流、众开海口者;有建议于海口截弯取直、挑挖疏浚者。但河臣白钟山、高斌等人坚持己见,以堤防、清口为要,无所更张,力主潘氏之法,不浚自深、不疏而自治。高晋更是提出了将云梯关上、下分段治理的措施。乾隆末年阿桂虽于二套改河,但以失败告终。从康熙初年到乾隆后期,在靳辅、张鹏翮、白钟山、高斌、高晋治理海口的理念、举措与效果中,我们看到了“束水攻沙,蓄清刷黄”这一治河思想的生命力。上文反复说明“束水攻沙,蓄清刷黄”对海口治理举措的影响,显然,康乾时期的治河举措,基本上都是靳辅确立的“成法”内微调。
黄河是一条特殊的河流,其下游海口河段的淤积速度远超一般河流。随着堤防加筑,泥沙淤积,海口渐远,刷沙无力,下流不畅。这使靳辅的方针施行不久就遭遇到了一些挫折,治理海口的议论便甚嚣尘上。河臣董安国将清口以下河道的决溢,归因于“海口去路不畅”。他筑拦黄坝的理论逻辑是,“海口不畅——下游淤积——上游流决溢、倒灌”,寄希望于改变入海口,解决海口河段的决溢与清口倒灌。但拦黄坝的筑起,很快证明这一举措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康熙末年赵世显将浚船废弃,则说明浚船刷沙在清代治河体系中不过是一种应急举措,是靳辅在清初治河时殷殷求成的时代产物,效果实则寥寥。
针对清代黄河人工改道问题,查一民梳理了7种有代表性的观点,认为采用人工方法,将黄河导引入预先设定的新河道,可能导致一些不能确定或不能预测的后果,所以它几乎不可能在治黄实践中被实际采用[1](P47-51)。文中列举的方案主要涉及今黄河下游河段,即大清河,对清代海口河段的小范围改道并未提及。实际上,改道入海是清代治理海口的重要举措,曾多次尝试。康熙中叶董安国筑拦黄坝、阿桂改河二套,跳出了靳辅所确立的“浚河”“筑堤”二事,但他们二人的举措,均是人烟稀少的黄河入海口施行,其难度与影响均无法与上游王营减坝改河相比。
将王营减坝下游泄水的河道改为黄河河道,在改河之前已有过数次讨论。因此,清廷主动开坝泄水、改河是清代治河举措中最打破常规的一项举措,是清政府黄河治理的一次重要实践。相比之下,导致黄河大改道的铜瓦厢决口,只是突发性的黄河决溢所致。减水坝的大规模兴筑始于明后期的潘季驯治黄。主要修筑在黄河徐州以下河段遥堤以内,“以节宣盈溢之水,不令伤堤”[2](P279)。可见,减水坝也是服务于“束水攻沙”方略的举措之一。清代继承了在黄河沿线设置减水坝的举措。靳辅上任之初,为预防汛期涨水,筑“闸坝以减之”[3](P671),在砀山以下河道沿线修复、新建减水闸坝十余座。又因清口以上南岸砀山、徐州、宿迁、桃源等处减水坝下游河道,均与洪泽湖相连,所以减水坝还被赋予了“助清刷黄”的功能。不同于明代的是,靳辅在清口以下海口河段的王营创设减水坝,承担着减黄助清,保障“蓄清刷黄”的任务。王营减坝上距清口仅20余里,这一带是黄河废黄河三角洲的顶点[4](P112-122)。减黄效果最佳,清代曾多次开启。
嘉庆朝是海口河段治理的大变革时期。黄河下游淤积严重,河患下移,清口淤积严重运道受阻,海口治理成为君臣关心的重点。嘉庆皇帝即位之初就表现出对海口治理的极大兴趣。在他主导下,海口河段治理不再局限于解决清口淤积、海口河段决溢问题,甚至于清口以上的河道决溢,也归因于海口河道不畅,冀希望通过治理“下壅”以解决“上溃”。清代治河体制中,皇帝是无可争议的最高决策者。他对海口问题的关注,最终促成了清代前中期最重大河道治理变动——王营减坝改河。
嘉庆后期马港口、陈家浦改河的争论与实践,则是嘉庆朝君臣为解决黄河倒灌问题的最终尝试。位居上游的王营减坝改河尚且失败,地近海口的马港口、陈家浦改河自然效果不彰。海口治理从一般性的浚河筑堤到王营减坝改河的重大变化,反映出黄淮运综合治理系统到嘉庆年间问题已经十分突出。王营减坝改河是在“束水攻沙,蓄清刷黄”治河体系内,清政府所能做出的最大改变。这次改河的失败,实际上是清代黄淮运综治体系崩溃的序曲。
道光初年河漕交弊,众说纷纭。道光帝求治殷切,大多官员主张治理清口以下,疏通海口。具体而论,琦善力主开减坝泄水,张井主安东以下之80里南堤改作北堤,以期泄水顺畅。张井的建议是嘉庆朝海口河段改道入海失败的阴影下,道光朝君臣所能提出的最大胆的设想。尤其要说明的是,在道光朝黄淮运完全弊坏,漕粮依靠倒塘济运甚至海运的背景下,张井改筑堤防的设想,受到两江总督琦善的坚决反对。这次争论以琦善开王营减坝泄水失败,300万帑银空掷而结束。自此以后治理海口治理议论渐少,只有固守束水攻沙应对,南河的形势却也越来越难以维持。嘉道以后海口治理举措的实践说明,“束水攻沙,蓄清刷黄”治河体系已在崩溃的边缘。
总之,从海口治理措施的角度看,“束水攻沙,蓄清刷黄”的理念,在康乾时期尚能维持;嘉庆以后“黄河海口日远,运口日高”,清口淤积、海口淤积,服务于“蓄清刷黄”的各种海口治理措施,难以应对日益复杂的黄淮运局势,疏浚海口之法屡设屡撤,效果难以稽查。改道措施也屡有实施均以失败告终,截弯取直、减坝泄水等措施也是时兴时废,效果不佳。在“束水攻沙,蓄清刷黄”思想的治河技术体系下统筹黄淮运治理的君臣,面对黄运危局,可以说是束手无策。就嘉道年间的海口治理情形而论,海口已无可浚之理,“束水攻沙,蓄清刷黄”治河体系的崩溃在所难免。(责编:高生记)
Abstract Clearing sands with converging flow and storing the water of the Huai River to scour sediment of the Yellow River are the guiding ideologies of river management in Qing Dynasty.Under the guidance of this thought, the smooth discharge of the Qingkou-Estuary section is the key to control the Yellow River. However, due to the deposition and extension of the river, the problem of "storing, cleaning and painting yellow" occurred frequently. In estuary reach, the government adopted a series of measures,such as harnessing water to fight sand, dredging vessels to dredge sand, bending and straightening, reducing dam and discharging water, and changing the channel in a small area, to form a estuary treatment technology system that serves "storing the water of the Huai River to scour sediment of the Yellow River". During the Kangxi and Qianlong Periods , some achievements were made in estuary management. During the Jiaqing and Daoguang Periods , the conventional measures can not continue, the government's treatment measures still can not jump out of the pattern. It can be seen from the governance activities of estuary reach in the Qing dynasty that the collapse of the Management system was inevitable after the Jiaqing and Daoguang Periods .
Key words Qing Dynasty;clearing sediments by means of converting flow;storing the water of to scour sediment of the Yellow River;The management of estuary of the Yellow Ri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