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初期川陕地区的立祠设庙与政治博弈

2021-09-10 03:54吴同
史志学刊 2021年2期

吴同

摘 要 绍兴和议前后,南宋决心打压武将势力,但面对川陕吴玠病逝、吴璘继起的局面,则鞭长莫及。与此同时,南宋官方于兴州仙人关立吴玠祠,西和州地方亦为吴玠立祠,更为吴璘立生祠。两座祠庙的设立、存续、崇祀,既表明蜀人对吴氏兄弟的崇敬、报功心态,更成为吴璘巩固自身势力的政治资本。此时的吴璘,在川陕民间已然具备极高的魅力、影响力,这也是吴氏得以长期立足川陕的重要助力。南宋派驻蜀地的文臣与米居一这类在地士人的不同心态,川陕民间对中央抑制吴璘政策在心态上的抵制,西和州地方对官方、民间矛盾的应对,也通过这两座祠堂的设立鲜明呈现出来。

关键词 吴璘 吴玠 忠烈吴公祠 靖共堂吴璘生祠

绍兴十年(1140),金朝破坏先前与南宋达成的和议,突袭河南、陕西。南宋川陕战区在文臣宣抚使胡世将及武将陕西诸路都统制吴璘合作下,与金军抗衡,最终保全四川。此役之前,吴璘尚为故兄吴玠光芒所掩盖,但伴随此役,吴璘突然崛起,成为南宋在川陕战区最为倚重的将领和吴玠当然的“继承者”。此期间,朝廷下诏于兴州仙人关设祠崇祀吴玠(绍兴十年),西和州民间亦自发为吴玠及尚在世的吴璘创立祠庙(约绍兴十四年)。在吴璘崛起的背景下,南宋中央、四川地方对其态度截然不同,通过考察这两座祠庙的设置,或可折射出这种差异。

关于吴璘崛起及南宋对吴璘集团的抑制,相关研究多有探讨[1]。一般认为,南宋初为应对宋金战争,武将权力空前膨胀,朝廷在设置宣抚司的同时,遣文臣以与武将制衡。川陕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却也令朝廷鞭长莫及,成为绍兴和议后仅存的未解大将兵权而出现武将长期世袭的战区。不仅武将之权尤重,宣抚司内的文武关系也格外微妙,这直接体现在吴璘与两任文臣宣抚使胡世将、郑刚中的关系上。关于吴璘崛起及所谓“兴州地域集团”的形成,既有成果较少注意到基层动向,朝廷派驻川陕要员与四川在地士人之间的不同心态,也尚缺乏较为具体的观察。

材料运用上,或受限于资料检索条件,或因研究视角专注于上层人物与制度演变,关于吴玠、吴璘的墓志、庙文等金石材料在纵深层面仍有待发掘。诚如陆扬所言,当前学界对金石材料的利用更多是在实证层面,然而“从研究历史的角度来说,考释出墓志文字的史料价值固然重要,透过文字去探寻在历史记录中消失的那些片段往往更具有挑战性。也就是说,墓志的研究者更应该注重了解哪些方面是墓志没有直接告诉我们,但我们却可以通过某种线索去追寻。”[1](P313)通过发掘这种线索,或许能寻找出为传统文本所忽略的历史痕迹。

本文将考察仙人关忠烈祠与西和州靖共堂生祠之设置,比对胡世将《忠烈吴公祠序记》[2]、米居一《靖共堂生祠记》[3]两个文本,探讨在这背后的政治博弈。通过特定象征意义事件与特定文本叙述所隐藏的信息,观察吴璘在绍兴议和后的崛起,以及南宋中央、川陕地方不同的政治心态。

一、吴玠、吴璘祠设立的背景

绍兴九年六月,抗金名將吴玠亡于兴州仙人关治所,此时吴璘尚被称为“小帅”[4](P2526),并不具有凌驾诸将的超然地位。吴玠病逝当年,南宋遣签书枢密院事楼炤赴陕西措置分屯,欲尽移川口诸军于陕西,最终“彰武军承宣使、知金州、兼陕西宣谕使郭浩为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兼知延安府、同节制陕西诸路军马,趣令以所部之任。武康军承宣使、利州路经略安抚使、川陕宣抚(使)〔司〕都统制、节制成凤州杨政为熙河兰巩路经略安抚使、兼知熙州。定国军承宣使、熙河兰廓路经略安抚使、右护军都统制、节制阶岷文龙州吴璘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兼知秦州。仍诏郭浩、杨政、吴璘并依旧听四川宣抚使节制”[5](P2442)。南宋此举,乃是利用宋金议和与吴玠去世之时机,分立其诸将,使互相节制,以此前与吴玠无隶属关系的郭浩为“同节制陕西诸路军马”,对吴璘的打压意图十分明显[6]。至当年九月,未有战争经验的胡世将以文臣权宣抚副使,统驭吴璘等将领。这些分立诸将,以文臣统驭之的方略,与其他战区收兵权的方略别无二致。

此后宋金关系的急遽转折,促成了吴璘的崛起。绍兴十年五月,金朝破坏和议,再犯陕西,南宋转而“诏右护军都统制吴璘同节制陕西诸路军马”[7](P2530),由议和后的分权、牵制,转为给予军权。可说南宋趁吴玠之死、宋金和议打压武将势力的意图,因金朝南侵而彻底失败。随着交战期间屡立战功,成功捍卫川口,吴璘的崛起已为既定事实。此后南宋主要通过以文驭武、征调西兵、利州路分和等途径对吴璘集团加以防范[8](P152-210)。其中和议后不久(绍兴十四年)利州路两分,可视为南宋中央限制吴璘势力最具实效和标志性的手段。

宋金和战之矛盾,南宋中央与吴璘集团的矛盾,共同构成了仙人关吴玠忠烈祠、西和州吴璘生祠创立的历史背景。两祠虽然创立时间相近,但南宋朝廷与四川士人对吴璘集团的态度却大相径庭。

二、兴州仙人关忠烈吴公祠——官方封赠及其意义

忠烈吴公祠之设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甚明:

(绍兴十年正月)诏作忠烈庙于仙人关,以祠吴玠。先是,左宣教郎、新川陕茶马司干办公事、权监都进奏院杨朴上书,论玠保全四川之功不可忘,愿特诏有司与玠立庙,荣以封爵,使蜀人岁时祀之,故有是命[1](P2498)。

又《宋会要辑稿》引《中兴会要》:

忠(义)〔烈〕吴公祠。在兴州长举县仙人关,保平静难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川陕宣抚副使、谥武安吴玠祠。高宗绍兴十年正月赐额“忠(义)〔烈〕”[2](P1010)。

对南宋朝廷而言,立祠崇祀吴玠,既是对其本人生前功绩的褒扬与纪念,也是企盼他在死后能够继续“护佑”川陕;不仅具有激励风俗、振奋军心民心的作用,更实际的意义,则在于通过这一礼仪程式,维系朝廷与川陕战区将领的关系。在朝廷尚需倚重川陕武将集团的背景下,通过立祠崇祀来彰显对吴氏特别是吴璘的信赖与倚重,有利于维系川陕战区稳定,有利于稳固四川上游,具有全局性意义。

南宋朝廷最初为吴玠立祠时,全未料到日后急转直下的形势,和议如维持下去,吴玠祠之设,对吴璘而言不过是一种安抚。然而金朝的败盟南侵,使吴玠祠产生出朝廷始料未及的影响:案吴玠于绍兴九年六月己巳薨于兴州仙人关治所,九月丙申,其弟璘奉丧葬于德顺军水洛城[3]。德顺军水洛城在富平之战后便为金朝占据,因宋金和议后金朝归还陕西,吴玠得以归葬故里。然而就在吴玠归葬后不久,金朝再占陕西,至绍兴十一年和议达成,南宋乃承认包括德顺军在内的陕西大部为金所有。新和议的达成意味着吴玠葬地孤悬境外,南宋人欲至吴玠墓祭祀,已无可能,但对吴玠的崇祀之礼也不能因此断绝。得到朝廷赐额,且位于南宋境内的仙人关忠烈吴公祠,顺理成章地替代吴玠墓,成为了崇祀的场域,由此具有了不可替代性[4]。“玠谥‘武安,而梁、益间有庙赐额曰‘忠烈。故西人至今但谓之‘吴忠烈云。”[5](P44)“公没几三十年,蜀人奉尝之如一日。”[6](P94)“忠烈”匾额的存在,以至于朝廷后来给以的“武安”谥号,也难以取代蜀人对吴玠的称谓,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吴公祠在蜀地民间先入为主、独一无二的影响力。四川军民对吴玠生前身后护佑川陕的感激与爱戴,也自然会投射到尚在世的吴璘身上。兴州仙人关、河池一带人口,很大一部分为宣抚司驻军及随军家属,吴玠崇祀地与吴璘驻军地的重叠,自然有利于吴璘巩固其影响力。

下旨立祠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朝廷,而奉行旨意者则是朝廷派驻宣抚司的文官,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时任宣抚副使胡世将、郑刚中。与蜀地士人心怀感恩不同,和议前后南宋朝中士人对吴璘更多怀有警惕,绍兴九年分立诸将、分屯诸路之议,绍兴十四年利州路东西之分,两人都是主要参与、执行者。他们缅怀吴玠或与吴璘沟通的文本,本可作为探究吴璘影响力的重要文本,可惜吴玠死后,宣抚副使胡世将为之所撰墓志、行状等今已不存[1],而传世《忠烈吴公祠记》则是伪作(说详下文)。接任胡世將宣抚四川的郑刚中曾为吴玠庙作诔文,然亦未收于其文集之中,不过王柏所撰《书郑北山祭吴忠烈庙文》则折射出了郑刚中诔文的立意,兹列于下:

以书生驭宿将,危事也,岂虚言足以服其心哉?每读北山郑公吴庙之诔,使人跃如凛乎。壮哉辞也,默成先生所谓至矣远哉,犹有余味。然不有英气鼓舞,于灌荐之表警戒,岂能竦然于称赞之中乎?呜呼,子房妙于机,策士也;孔明精于才,自用也;惟裴晋公谓处置得宜者近之。后一百三十年里下士王某伤今思古,为之长太息,书于崖碑之后[2](P94)。

王柏阅读郑刚中所作吴玠诔文,并不着意于二人公御外侮的合作一面,反而着意阐发“以书生驭宿将”的矛盾一面。书生自然指郑刚中,而他与吴玠生前本无交集,所谓宿将,正指吴璘。郑刚中与另一位将领杨政的直接冲突,也值得关注:

刚中欲移屯一军,都统制杨政不从,刚中呼政语曰:“宣抚欲移军,而都统制不肯,刚中虽书生,不畏死也。”声色俱厉,政即日听命[3](P2778)。

在仙人关这一“用武之地”,即便是朝廷重臣如郑刚中,亦不过一“书生”尔,要驾驭宣抚司统兵之“宿将”,仍是力有不逮。一杨政尚且令郑北山如此困扰,何况吴璘乎?郑刚中所撰诔文,未必会直接提及其与吴璘的关系或矛盾,但仍能引发出百余年后读者的慨叹,以致王柏能够十分准确地把握其心迹与苦楚。两人同僚期间存在的矛盾,尽管在文本层面未直接体现,但在事实层面应是存在的,郑刚中在宣抚司期间与武将之间的关系,恐怕并不融洽。

总之,绍兴和议前后吴璘的崛起,使得南宋不得不通过加官、封赠、赐额等多种方式予以褒奖和安抚。但南宋中央及其派往四川的文臣士大夫在日常对其不得不小心翼翼,在心态上对其既倚赖又猜忌,在行动上试图打压却难见实效,应是无疑问的。仙人关吴玠忠烈祠的官方赐额、封赠,便是南宋中央在上述矛盾心态下的产物,无论吴璘主观利用与否,都在客观上成为了他的政治资本。

三、《忠烈吴公祠记》《靖共堂生祠记》文本辨伪

记载西和州吴玠祠、吴璘生祠的文献仅见于南宋初西和州学正米居一所作《靖共堂生祠记》,关于吴璘生祠的讨论主要从这一文本出发。兴州、西和两州吴玠祠分别留有祠记,为我们进行文本分析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材料。然而笔者在比对传世胡世将《忠烈吴公祠记》与米居一《靖共堂生祠记》时,却发现两文除署名(一为胡世将,一为米居一)、署地(一为兴州仙人关、一为西和州)不同外,内容近乎完全一致,因此在讨论西和州吴璘生祠前,有必要先判断两篇祠记的关系。比对后的结果表明,所谓《吴玠祠记》当是据米居一《吴璘祠记》文本,伪托宋宣抚副使胡世将并稍加润饰而成的伪作。为方便讨论,现将两祠记分段列出:

案《陇右金石志》编者已指出《忠烈吴公祠记》文本的可疑之处:“‘忠烈之庙专以祀‘玠,而此碑则兼述‘璘事。自以《徽县志》建立玠、璘生祠为近,是顾当时玠已捐馆,又不可云生祠,疑初祀玠,并皆建璘生祠,或玠亦先有生祠,后遂改以为庙。旧说既歧,不可详也。”[1](P7)既名吴玠祠,文本所叙主体却是吴璘,已是文不对题。笔者判定此篇伪作的依据,还根据如下几点:

其一,两文内容高度雷同,且其中一些用词讹误亦完全雷同,如“瀚海”为“渤海”之讹,“东电”为“东羌”之讹。因此两篇祠记必有传抄关系;其二,《吴璘祠记》最早见于《雍大记》,后者书序署年在“嘉靖壬午”(嘉靖元年,1522)[2];《吴玠祠记》最早见于《(嘉靖)徽郡志》,是书嘉靖四十二年方才完成[3](P97)。一般情况下,晚出之文本更可能作伪;其三,胡世将绍兴十年已升“端明殿学士”[4](P2554),《吴玠祠记》写于绍兴十一年议和,却系胡世将“权宣抚使、宝文阁学士”,又如“忠烈吴公玠五世世守于此以备金虏”与吴玠先祖籍贯(德顺军)不符;其四,甘肃礼县乾道八年(1172)《盐官镇重修真武殿记》拓片,作者署“同谷米居纯”[5],此拓片所署时间距绍兴不远,同谷地处西和不远之成州,则两人应是同族,米居一当确有其人。尽管米居一自署“郡学学正”,州学学正官则为元明以降所设地方学官,但南宋文集中多有称州县学官“学正”者,如朱熹《与范直阁》载“延平士人甚尊事之(李侗),请以为郡学正”[6](P1605),这或是州县学教授的别称,不能否定文本完成的时代。以上几点,已足以证明《吴玠祠记》为伪作,《靖共堂生祠记》为真迹。

五、靖共堂吴璘生祠──政治博弈与地方心态

《靖共堂生祠记》为真作以及西和州吴璘生祠的切实存在,构成了探讨吴璘生祠的基础。由祠记可知,该祠位于西和州白石镇,本为吴玠祠,别无他书记载,应是仙人关吴玠祠之外,西和州地方为吴玠私立的祠庙。“靖共堂”则是西和人在吴玠祠内为吴璘新立的一座祠堂,附属于吴玠祠。这篇祠记所记吴璘事迹最晚到宋金议和,吴璘自陕西回撤,因此应作于绍兴十一年议和后不久;文中吴璘系衔为“都统制、利州西路安抚使”,而“(绍兴)十四年始析利州路为东西,改(吴璘)利州西路安抚使”[7],西和州由岷州更名,亦在此年[8](P2850)。因此吴璘生祠及祠记的时间,当在绍兴十四年后不久。

这一时间点十分关键:此时上距和议不久,宋廷二次收兵权行动业已完成。由于临安对川陕鞭长莫及,吴璘本人在當地的特殊地位,其兵权基本未受冲击,但利州路两分,则明显是南宋中央打击、抑制吴璘势力的又一次尝试。因此这篇文本除了文本表层阐述修建生祠、褒扬吴璘的事迹外,还能够反映出南宋中央与地方的博弈、四川地方官府与民间(至少在西和州)对朝廷打击吴璘政策的暧昧态度,以及西和州“学正”米居一及其所代表的川陕民间力量在当时的心态、心声。

为何西和州民间请求兴建吴璘生祠,不在吴璘甫立新功,威望达到巅峰之时,而选择在绍兴十四年后?如文本所述,有吴璘画像因尘昏雨剥,殆不堪视的缘故。但当时蜀人对吴氏兄弟的崇敬报功心态,与南宋中央打压吴璘政策之间,亦存在矛盾。蜀人对吴氏兄弟心存感念,几年间目睹朝廷打压吴璘的诸多举动,如两分利州路,当能够洞悉其中用意,也自然会激发出不满情绪。选择此时为吴璘立生祠,除自发感念外,恐怕也是上述不满情绪的倾泄、迸发。

吴璘祠的设立未见朝廷许可,但其立于西和治所,又有州“学正”作祠记,显然得到了州府的认同。唐宋时在正祀与民间淫祀外,还存在介于合法、非法之间,由地方政府与民间合作,发挥自主性将祠庙合法化的空间[1]。相较唐代,宋代“祀典”“淫祀”观念更为分明[2](P293),但吴璘生祠表明这一中间层次的祠庙仍是存在的。吴璘生祠未入朝廷祀典,又非纯粹的淫祠,既是地方民众发起,又有着地方官吏的参与,具备半官半民色彩。

吴璘生祠的确立,是西和官方与民间共同参与的结果。西和当局何以枉顾朝廷对吴璘的打压政策,反而默许甚至参与到民间为吴璘立祠的活动中呢?这或许与西和州的地理形势及时任知州身份有关:西和州是南宋与金朝对峙的最前沿,亦是宋金前线中距临安最远的重镇,因此自和议后仍有大军屯驻,而以武臣知州。时任西和知州为右护军都统制程俊[3],为吴玠部将,因有孝于父母、义于兄,而得旌表门闾[4](P2108)。程俊于吴玠、璘麾下受赏识、拔擢,得为都统制层级的中高级将领,其对吴璘生祠采取默许、支持态度,甚至令官府参与其中,符合情理。可以推断,西和地方官府对吴璘生祠采取鼓励甚至参与的政策,当与知州程俊身份相关。

抛开程俊身份,西和地方当局夹在朝廷与四川民间之中,选择默许乃至支持民间立祠活动,一方面是利用立祠活动安抚民间的不满情绪,另一方面也可看作是站在吴璘立场,对朝廷打压政策的一种抗拒。总之,四川地方固然不能与中央的打压政策作出正面对抗,但仍有自己的反制方式,当然也不能排除吴璘授意程俊导演、操纵的可能。表面上朝廷通过两分利州路、扶植偏将成功分割了吴璘的势力范围,但却给吴璘集团深耕地方留下了操作空间,结果是其与四川地方的联结更为紧密。

祠记一定程度上也能反映米居一本人的心态:其将吴璘生祠取名“靖共堂”,取自《诗》“靖共尔位,好是正直”。“靖,谋也。正直为正,能正人之曲曰直”[5](P1150),“共人,靖共尔位以待贤者之君……此大夫悔仕于乱世,则思不乱,而明德者仕之,故为以待贤者之君也”[5](P1646-1648)。米居一生逢乱世,以“靖共”之典表达“思不乱”之志,尤为贴切,也表达了对吴璘辅佐天子致于太平的期许。

与朝廷下诏立仙人关吴玠祠不同,西和州吴玠祠、吴璘生祠乃是当地民众自发兴建。姑且不论“自发”事实层面的真实性,米居一在祠记中使用东汉时期武威百姓为张奂生立其祠的典故,并强调“天子以节钺之权赐之,尊礼加宠于公,其于报公至矣。然全蜀之民,离俘虏之震而遂生养之粟,其何以报其德哉!”显然是在刻意强调吴璘祠民间地方自发创立的属性。这与吴玠祠自上而下的推动兴建,恰成对比。

东汉张奂这一人物意象,又见于稍早前明庭杰所撰《吴武安公功绩记》中:

汉皇甫规、张奂皆生长山西,应贤良,中高选,规以《诗》《易》传授门弟子三百余人。奂著《尚书难疑》三十余万言以垂世设教。二公尚弃文就武,俱任度辽将军,破胡虏以千万计。……奂每言大丈夫处世,当为国家诛灭胡虏。……大丈夫当用长枪大剑定天下,安从文官学弄笔墨也[6]?

张奂是汉代文武兼备型官僚的典型,两篇同时代的文本均举张奂,应不是巧合,而反映出宋金战争时蜀中士人的一种意向推崇。然而两人引用张奂所表达的意涵,已殊为异趣:明庭杰撰文之时,在第一次绍兴议和时,此时和议不稳固,南宋也尚未走出战争状态,因此“大丈夫当用长枪大剑定天下,安从文官学弄笔墨也”也就不难理解;米居一强调的,则是张奂“文”的侧面:“夫安天下之功,孰与于安一州之功?止四夷之杀,孰与于止食子之杀?”考虑到和议彻底达成,朝廷偃武修文的时代背景;再考虑到宣抚司大军久驻关外,大大增加四川的税赋与粮饷转运负担这一现实问题。米居一举张奂而强调其文的侧面,更像是对吴璘的期许,也反映了和议前后南宋士人由渴求提剑安天下到期盼下马致太平的心态转变,这一转变应是急剧而普遍的。

且不与吴玠、岳飞比较,刘光世、韩世忠、张俊、刘锜等将领的资历或战功也均在此时的吴璘之上。然《靖共堂生祠记》对于吴璘的褒扬,特别是“自兴兵以来,有功于社稷,孰与公大?”一句,对吴璘的推崇已是无以复加,时人为吴玠所作功绩记、墓志铭、神道碑都不曾使用如此评价,却加在一位立功不久,尚且在世,官阶、功绩尚不如乃兄的吴璘身上。这里固然有米居一吹捧的成分,但吴璘生祠创建本身,也反映了吴璘对于川蜀士人产生的影响力。

出自明代方志的《靖共堂生祠记》是提供吴璘生祠信息的唯一文本,因此朝廷对西和立祠设庙的态度,已无法从文本中获知。但四川宣抚司乃至南宋中央当不至全不知情,这一层面信息的缺位,或许也正反映出南宋中央及朝中士人的一种态度:既不能公然阻止立祠设庙活动,使蜀人和四川大军寒心;更不能认可、张扬,使吴璘势力继续坐大。选择冷处理以尽量淡化立祠设庙之影响,对朝廷而言可说是一种无奈而不失体面的选择。

总之,吴璘凭借陕西之战军功,崛起为令朝廷和两任宣抚使胡世将、郑刚中忌惮却只得姑息的一位将领。吴玠忠烈祠之设,初衷在表彰已故之吴玠。南宋成功守卫蜀口,在当时背景下,被时人理解为吴玠不仅在生前,死后同样能护佑四川,进一步扩大了吴玠的威望。川蜀士人对吴玠的爱戴,自然会投射到尚在世且甫立新功的吴璘身上。西和州吴玠祠、吴璘生祠的设置,切实证明了这一点。此时的吴璘,至少在蜀地士人心中,已然具有了其他南宋将领无法企及的魅力、影响力。起家陕西的吴璘集团,在绍兴和议达成,南宋彻底放弃陕西后,便只能扎根于蜀口,与当地结合。这一地方化进程伊始,靖共堂吴璘生祠就与仙人关吴玠忠烈祠一道,为吴璘提供了有形的政治资本,更大更无形的资本,则是无数崇祀者。从更长时段看,吴玠吴璘崇祀地与吴璘驻军地的重叠,或许便是吴氏将门得以长期屹立,“兴州地域集团”得以形成的重要政治基础。

仙人关吴玠忠烈祠与西和州靖共堂吴璘生祠,也反映出两种不同层面的镜像:前者为朝廷自上而下封赠,由中央派遣四川的高级官员负责执行,代表“公”的属性,但也折射出朝廷对川口大军既拉拢又猜忌,宣抚司文官对吴璘既倚赖又难以驾驭的困局;后者则为“边郡百姓”发动,州府学正参与,虽具有“亦官亦民”的属性,却不见中央或宣抚司的许可,甚至连祠记也不见载于南宋时人的笔下,但这却表明朝廷冷处理的态度,四川地方对朝廷、宣司打压政策在心态上的抵制与当地士人对吴璘的衷心拥戴。南宋中央与川陕地方之间的博弈,胡世将、郑刚中这类高级文官与米居一这类四川在地士人的不同心态,也通过这两座祠堂的设立鲜明呈现。(责编:高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