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文友竹峰写了一篇《萝卜干与茶以及围垦》,去过萧山之后。
竹峰喜欢萝卜干。他在以前的一篇文章里写过,“午饭时吩咐店家从湖里拽出竹篓,是鲜活的白丝鱼,活蹦乱跳,只见得鱼嘴阔大,全身细鳞皆白。吃两三只螃蟹,饮五六杯黄酒,还有金黄的萧山萝卜干。”然后又说,“萧山萝卜干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萝卜干,生脆鲜甜。”
那次我也去了萧山,我写了一篇什么呢?没有写到萝卜干。因为那次没有吃到萝卜干,自然,我也不能说出“萧山萝卜干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萝卜干”那样的话。
但是,萧山萝卜干太有名了,几乎成了“传统文化”。以至于萧山的城市发展、数字经济、自然风光同样优秀,人家想起萧山,还是会想起萝卜干。如果,我是说如果,硬要一比的话,恐怕萧山萝卜干的知名度堪比萧山机场。
这是开玩笑的话了。我其实吃过很多萝卜干,用油和红辣椒一同炒起来,早上用来下白粥,最是相宜的。只是我并不知道,它到底是哪里的萝卜干——西南的萝卜干偏辣,中南的萝卜干香辣,江南的萝卜干甜酸。有一次,我从网上买了几斤萝卜干,异常好吃,配粥,下酒,都很有风味。翻出包装来看一看,这一看才晓得,包装上写着“萧山萝卜干”,邮发地却是在宁波的余姚。
我只知道,余姚的杨梅和笋干都很好。从地理距离上来看,余姚与萧山并不遥远,大约风物也相似。笋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萝卜也是,能出好笋的地方,必也能出好萝卜,这两样东西都是汁多肉嫩、甘鲜美好之物。笋在地底下,凭借竹鞭四处蔓延生长,小小的竹节上萌发出来,你不知道下一棵笋会在哪里冒出来。萝卜不一样。萝卜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在一个地方播下萝卜的种子,萝卜一定只会在那里长出来。萝卜是个老实人。
萝卜老实,故我老家也有很多。父亲每年都会播种一些萝卜,不止我一家,我们村家家都会播种一些萝卜。这样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家家都能用萝卜煨肉骨头了。一个陶土钵子,架在炭火上,慢慢地煨出一钵萝卜来。萝卜切成滚刀块,乡下萝卜本来就大,五六个滚刀块就把一个陶土钵子装满了。早些年,大家都以萝卜块煨肉骨头为幸福生活的标准,冬天里要是天天能煨一钵出来,必是小康之家。萝卜少,肉骨头多,那就更幸福一些。这几年,乡下饮食又有了新变化,肉骨头已然不是什么奢侈的事了,清水煨萝卜才奢侈。下雪天里,煨出一钵的清水萝卜来,放几粒盐花,几粒葱花,吃萝卜喝汤,那叫一个鲜甜甘美。
好的萝卜,地里拔出来,半小时之内洗净下锅,最佳。两三小时内下锅,亦佳。隔天下锅,味道就少了一半。要是放上两三天,那就不是萝卜了,没有意思了,只好切条晾干,用盐巴抓一抓,做成萝卜干。
有一年冬天,父亲早起,从菜园子里拔了七八棵萝卜、七八棵青菜。父亲抖去菜叶上的晨霜,用七八个塑料袋分装了,放在我车子后备厢。中午我到了杭州。那时,我还在杭州的报社当编辑,给同事们一人一袋,每一袋里是一棵青菜和一棵萝卜。
晚上,同事甲、同事乙、同事丙,都给我打电话:你们家的青菜和萝卜为什么这么甜,为什么这么糯,为什么这么好吃……我都好几年没有吃过这样的青菜萝卜了。
这样的赞美,令老实的萝卜青菜感到羞愧。其实不过是乡下常见的萝卜和青菜而已。
我后来琢磨这个事,觉得有一片自己的菜园是挺奢侈的。有一片自己的水稻田也是挺奢侈的。只是,农人的劳动价值尚没有真正被大众认知,就好像,一棵好青菜和一棵好萝卜的价值并没有真正被大众所认知一样。
两年前去日本旅行,看到日本村庄的集市上,一斤大米卖到一百多块钱,大米和蔬菜上还有种植者的照片与名字。我看到那些农民脸上,有自豪和自信的笑容,很受感染。我觉得我们老家的农民,有一天也会有这样的笑容。
每一棵好的青菜,每一棵好的蘿卜,都隐藏着一位农民的名字。就像文人写一篇文章有自己的署名一样,在每一棵萝卜之上,也署着一位农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