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加明
北岛先生有诗句云:“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细读《渔父》一文,不难发现“宁赴湘流”的屈原正是这样颇具审美意义的“高尚者”,其“高尚者”的审美形象不仅展现在《渔父》的文本细节中,而且两千多年来一直镌刻在国人的文化心理中。在某种意义上,“宁赴湘流”亦是高尚者屈原的墓志铭。
一、“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忧国忧民之美
“屈原既放”,他没有一蹶不振,而是“游于江潭,行吟泽畔”。这是一个忧国忧民却不被理解的孤独者的漫游,满腹才情的他没有能够走上政治的坦途和“高爽”之地,而是被流放,不得不陷于“江潭”与“泽畔”等“泥淖”之地。但即便如此,他也仍然“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虽被贬谪,依然不忘忧其国、忧其民。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值得指出的是,屈原的“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固然有被贬之后“游于江潭,行吟泽畔”之奔波、跋涉的原因,有被楚王冷落之后的低沉失意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因为他心系楚国前途命运、牵挂民众岌岌可危的处境。也就是说,屈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主要不是因为其忧虑自身的不幸境遇,而是源于忧国忧民,源于自己无法像被贬之前那样尽一己之力以帮助楚国扭转颓局,帮助楚王“道夫先路”了。
鲁迅先生说过:“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而屈原无疑正是楚国的‘脊梁。从其在楚国的内政外交方面的过人的表现和洞察力来看,出使齐国的屈原一回到楚国就迅速觉察出前来“忽悠”楚怀王的张仪应该是带着祸害楚国的大阴谋而来。因此,他建议应该立即反问楚怀王——“何不杀张仪”,而此时“怀王悔,追张仪,不及”。也正是因为屈原如此忧国忧民,因而其才在被流放而不得不远离国家、君民之后,“颜色”因焦虑其国而“憔悴”,“形容”因忧虑其民其君而“枯槁”。“憔悴”的“颜色”、“枯槁”的“形容”,单纯从视觉效果来看,也许是不能吸引人的目光的;但是,这“颜色”与“形容”背后所蕴藏的忧国忧民的火热之心无疑是美丽的!
二、“举世皆浊,唯我独清”——高洁自守之美
“浊”而不自知的话,也很难会有“清”的纠结与痛楚。先贤孔子有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有人身处“鲍鱼之肆”般的浊世,便“久而不闻其臭”,迷迷糊糊地沉浸其中;亦如鲁迅先生所揪心的那些在黑暗的“铁屋子”里昏睡的人们那样,自己“不以为‘昏”——“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如果屈原也是这样“从昏睡入死灭”的“熟睡的人”,那么,他也就“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正所谓一个人在“浊流”中“久而不‘觉其‘浊,亦与之化矣”,那么他也就不容易有“清”者的痛苦。
“举世皆浊”时,的确不乏“淈其泥而扬其波”之人,他们不是对“浊”没有感知,而是虽然感知到了,但是却“精明”地和“浊世”打成一片,与“狼”共舞,从而获得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或是至少在“浊世”中“与时俯仰”而不被“浊世”视为另类、不被浊世视为“异己分子”,从而不被“浊世”所伤,让自己能够与“浊世”中的“群狼”“安然共处”……此种选择,对于保全个体的一己之身确实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对于在混沌一片的“乱世”“浊世”苦苦挣扎的个体民众而言,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可以被理解的。
最难得的无疑是身处“浊流”却不愿随波逐流,坚韧顽强地保持“清澈”;置身泥淖却不愿听天由命,而是极力地“挣扎”、渴望跳脱出来;陷于浊世,却不愿与时俯仰,而是坚定地高洁自守。于此而言,屈原无疑就是这样的“清澈”者、“挣扎”者与高洁自守者。比起“浊”而不自知者与虽自知身处浊世却“淈其泥而扬其波”者,毋庸置疑,这样的“清澈”“挣扎”与高洁自守,虽在行动上非常艰难,在思想上十分痛苦,然而在人格上却是高洁的。
三、“众人皆醉,唯我独醒”——清醒独立之美
人生如寄,有人选择了醉生梦死,只做个“酒肉穿肠过”的俗世之人,享受最基本的口腹之欲;也有人不甘心于迷迷糊糊、如梦似幻的生命状态,哪怕“众人皆醉”也不愿和“众人”保持一致,而是坚持“清醒”,即使没有同道者,哪怕是“唯我独醒”,也不愿在“众人”中“安然”地醉过去。屈原无疑属于后者,他不愿浑浑噩噩,不愿为了一己私利在醉醺醺的人间昏然醉去,更不愿在“众人皆醉”时实醒却装睡,而是保持着意识的清醒和思想的独立。
更难能可贵的是,屈原明知他牵挂的楚国就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但是他依然执着地大嚷起来,期望能够惊起较为清醒的几个人,此举当然不是“用心险恶”地“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而是希望能够唤醒更多的楚国同胞,进而同他一起力挽狂澜,扶起楚国这座行将倾颓的“大厦”。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是的。屈原传承的正是先贤孔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清醒、弘毅的精神和人格。
这一清醒、弘毅的精神和人格是薪火相传的。当同僚们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对兵败的李陵落井下石的时候,太史公司马迁没有在“众人皆醉”时趁势装醉,而是极为清醒地在朝堂之上为李陵仗义执言。虽然因此而遭宫刑之“奇耻大辱”,但他也没有模糊了自己的方向,而是不改初衷,忍辱完成《史记》的创作。这种清醒,小而言之,是为个人立言;大而言之,难道不是为生民立命吗?太史公坦言:“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这是何等的清醒独立之美!从孔子到屈原,再到司马迁,我们不难发现“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清醒独立的精神与人格的传承和发展。
四、“沐者弹冠,浴者振衣”——洁身自好之美
人活一世,重要的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是要追求生命姿态的从容优雅。屈原当然是这样的从容优雅者,他不愿自降身价以投浊世所好,而是即使“出淤泥”也“不染”。因此,屈原坚定地对渔父说:“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在屈原看来,“沐者弹冠,浴者振衣”不是高端追求,而是人之为人的底线与原则。因而即便楚怀王颟顸地放逐了屈原,但其绝不愿就此“破罐破摔”、自我放逐,不肯“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这种洁身自好之美,越是在“污浊”的环境中,就越发显得难得和可贵。
后世的文天祥,面对元朝高官厚禄的诱惑而丝毫不为所动,面对宋帝的劝降也丝毫不改初衷。这是因为其知道“鸟儿都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因为其深谙太史公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中的生命抉择。因此,他高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中国思想史上留下了洁身自好、“时穷节乃見,一一垂丹青”的千古佳话。
吟唱出“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何尝不是如此爱惜自己的“羽毛”?哪怕“千锤万凿”,哪怕谗言似柳絮般翻飞不已,哪怕“谗言如浪深”,哪怕“烈火焚烧”,他也坚决不改初衷,而是“若等闲”般地付之一笑,因为他知道终将会“吹尽狂沙始到金”。因此,谁能说“文天祥们”“于谦们”的文化动脉中,没有流淌着屈原洁身自好的“血液”呢?
五、“宁赴湘流,不蒙尘埃”——以死明志之美
当屈原思之念之的楚国覆亡,楚国郢都被秦军攻破后,他选择了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因为他知道——“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因此,他毅然选择了“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既然“人固有一死”,何不选择“死得其所”?屈原的以死明志,不正是如“秋叶之静美”般的“得其所哉”吗?
屈原的以死明志,曾经鼓舞和激励着许多仁人志士为了理想和正义前仆后继。谭嗣同,坚持维新变法以救国人、以挽国运,虽然失败,但依然矢志不渝。哪怕完全有机会像康有为、梁启超那样或“东渡”、或“西游”以避祸,哪怕朋友们苦苦相劝让他远离祸端,但是他依然蹈死不顾,坚决以死明志——“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这是何等的从容与镇定,这是何等的豁达与高尚!谭嗣同先生的慷慨激昂之声响彻云霄,激荡着国人的内心,让人久久难以忘怀。这样的抉择不正与屈原“宁赴湘流,不蒙尘埃”的生命之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吗?这样的先贤不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的脊梁”吗?
还有那位留下撼人心魄的《与妻书》的林觉民先生,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般的悲壮,深情款款地向妻子诉说衷肠,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国人。林觉民先生夫妻情深,然而他却为了“助天下人爱其所爱”、为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而选择了抛妻别子,这是何等的忘我与无私!林觉民先生在写《与妻书》的同时,还给父亲写了一封饱含深情的书信《禀父书》──“不孝儿觉民叩禀:父亲大人,儿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字里行间,充溢着对父亲以后生活的担忧和无限的关切。正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林觉民先生当然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大丈夫,他为了“为天下人谋永福”,毅然决然地牺牲自己的幸福,这样的以死践志难道不是对屈原以死明志之美的再现和发展吗?
《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将“审美鉴赏与创造”确定为高中语文学科核心素养的重要内容。因此,基于审美视角管窥屈原的形象,我们可以从“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举世皆浊,唯我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沐者弹冠,浴者振衣”“宁赴湘流,不蒙尘埃”等文本细节中,窥探出《渔父》一文中屈原的忧国忧民之美、高洁自守之美、清醒独立之美、洁身自好之美、以死明志之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赴湘流”正是人格高尚者屈原的墓志铭。其“宁赴湘流”中蕴含的这一高尚人格之美,亦成为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熠熠闪光的人格高标!
(作者单位:江苏省灌南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