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有成毁,美有不朽

2021-09-07 01:41李辰妍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美学美的生命

李辰妍

【閱读导引】

本篇节选自肖江虹的中篇小说《美学原理》。美学的第一原理即美的本质。美是什么?古今中外的思想家都力图为这一问题提供合理的阐释,陈公望、王玉芬、路品源、涂安妮对此问题的解答也呈现出多元的价值倾向。美学原理,并非独立于人生之外的艰涩理论,它包孕着渴望冲破藩篱的内在生命力量。

美的本质的界定,理应有生命的支撑。《美学原理》中,肖江虹关注到了生命中无所不在的矛盾,无论是文本内各个人物的矛盾,抑或是文本外姨父、黑格尔的矛盾。思想的自相矛盾背后是肖江虹对于生命辩证形态的自觉体认。路品源执著于书稿,他的执念之下是对实在之物的固守。涂安妮将生活艺术化,也只能将美之形体发挥到极致。与其说他们执著于美,倒不如说他们依赖于显现美的实体,以至于走向了审美的极端,而难以凝神观照,把握美之神髓。相比之下,村妇王玉芬虽毫无“美”感可言,却以无意的“善”触及了日常生活中美的内核,她令陈公望会通了终极之美于生命中显现的另一重可能。万籁俱寂,陈公望置身暗处,却能真切地观照世界。向内的生命情形与陈公望的生活阅历、生命体验息息相关。从风水到美学,从地理到宇宙,出生入死,内在的宏阔使生命进入了“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澄明境界。内在体验关乎审美的根本,人最根本的力量并非源于外物,而在其自身。当个体突破现有的规制,在宏阔的视野中观照生命与生活,以向内的力量超然于世俗得失,便会在更为广袤的天际中达到更高的生命体验。面对生命的凋敝,陈公望的超脱淡然与《傩面》中的秦安顺颇为相似。安则从容,顺则通达。即将消逝的风物揭示出生活本来的面貌指向无,当个体以从容平和的心态对待“物”在尘世的损毁,也即通达了无物无我的大美生命境界。由此,美得以超越实体而入不朽之境。

在创作谈中,肖江虹说“极煞之地埋人善者,乾坤照样挪移”。他对善所持的高度肯定态度与康德的“美是道德的象征”、孔子的“尽善尽美”相合。在他们看来,至善是美的主导因素,善成为了生命经由辩证演绎走向广袤澄明的第一驱动力。在美的本质问题面前,肖江虹的作品所作出的回应无疑包含着可贵的思想因子,但审美中的唯善论往往容易使美学观念偏于一隅。通过文本阅读,基于肖江虹的生命主张与审美取向,我们需要与作者展开对话。其中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应当明晰自己的审美立场,从作品出发,展开对于美是什么这一美学第一问题的不懈求索。

【作者简介】

肖江虹,1976年生,贵州修文人。代表作有《百鸟朝凤》《傩面》等,在《当代》《钟山》等刊物发表多篇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奖项。

【附文】

美学原理(节选)

肖江虹

陈公望奋力撑起身子,躺椅发出一声惨叫,从暗处慢慢踱出来,他走到床边,摁了摁墙上的呼叫铃。回过头,他对路品源说:“老路,想吃点啥?”

路品源有些后悔,是不是太直接了?是不是缓一缓再说?可是不行啊!时间不等人。正胡想,门开了。路品源转头看见了王玉芬,五十出头,身材肥硕,头发干枯,眼球外凸,宽阔幽深的鼻孔跟着呼吸有节奏地开合着。

扫了扫昏暗的屋子,王玉芬黑着脸问:“谁抽烟?”

一只手遮着眼,一只手指着门,陈公望急促慌张地喊:“掩上,快掩上。”

白了一眼陈公望,王玉芬两手环在胸前,语气阴沉:“谁抽烟?”

慢慢垂下手,陈公望说:“关门。”

女人转过身,伸脚一踹,砰一声闷响,门框抱牢了门扇。

“再问一遍,谁抽烟了?”王玉芬大声问。

“我,是我。”路品源慌忙举手。

“他癌症晚期,你不晓得吗?恁样浓的烟,熏腊肉吗?”

路品源慌忙把剩烟扔到地上搓灭。

“再犯我就告院长。”王玉芬说。

长吐一口气,陈公望说:“麻烦你到集市上给我买只鸡。”

“好大?”

“都行。”

“公的母的?”

“公的吧!”

想了想,陈公望又说:“再买瓶酒,酱香的,五十三度,要茅台镇产的。”

“天,垒坟的泥巴都盖到下巴了,还敢喝酒?”

指了指路品源,陈公望说:“有客人咯嘛!”

“牌子呢?”

“稍微贵一点的吧!”

“茅台酒。”

陈公望摇摇头。

女人走后,路品源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胸中云蒸霞蔚,悲凉感上下升腾。

“平时都这样?”路品源问。

“嗯!”

“粗鄙了!真的,太粗鄙了!你是著名美学教授啊!”

“老路,你扯远了。”

烛光忽明忽暗,陈公望有些不太适应,把椅子往边上移了移。

干咳一声,路品源说:“老陈啊!这部书稿是你多年的心血,一旦付梓,受益的是这个专业。”

“鬼扯,都是些老生常谈,真要现世,是给专业添乱。”

路品源急切地说:“书稿我可是看过的,我觉得是十年来我见到的最好的美学论著,退一万步说,保守点,就算没有开创之功,起码也有夯实之绩吧!”

“老路,谈谈你自己吧!”陈公望突然说。

路品源一怔,叹口气说:“我有什么好谈的,副院长干了五年,焦头烂额,唉!你光芒太盛。”

“院长位置还空着啊?”陈公望问。

“你知道,美学专业是学院的脸面啊!眼下正在申报博士点,没点硬货不行。”

对面沉默半天,问:“你们家老高还在图书馆?”

扯着嘴笑笑,路品源说:“如果书稿能在这个关键节点上出来,考评组面前我们就能理直气壮。”

“好怀念你家老高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咸甜适中,入口即化,好吃惨了。”

“你知道,博士点申报一旦下来,招生、经费、项目,方方面面都会受益。”

“你们家老高跟我说过,做红烧肉啊,关键是选料,猪腹部正下方左右一尺为最佳,最好是一年以上的大猪,必须是熟饲料喂大的。”陈公望仰着头说,神情悠远。

“现在可以说万事俱备,能有两部重量级的论著出来,稳操胜券。”

“老路,给我一支烟吧!”

“你不怕?”路品源指了指窗外。

“刀子嘴豆腐心,不管她。”

“哦!对了,这是我新出的书,你指点一下,”路品源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对陈公望说,“一些小体悟,书名原来叫《艺术症结》,出版时改成了《失效的讲述》。”

“放桌上吧!”

烟雾缭绕,两点火星时明时暗,香烟燃尽,一屋死寂。

晚饭四菜一汤:芹菜鸡杂,红油腰花,爆炒猪肝,油炸肥肠,酸菜猪肺汤。为了能准确找到各色菜肴,陳公望点燃了两根蜡烛。灯光四溢,路品源探头认全了陈公望的美意。

“奇怪了,”路品源直起身子笑笑说,“鸡呢?”

陈公望手一指:“我只要鸡杂。”

“内脏少吃,胆固醇高。”路品源说。

“死之将至,你会发现原来万物平等。”陈公望呵呵笑。

启开酒瓶子,斟满两杯,陈公望端起一杯递了过去,枯手抖抖颤颤穿过昏黄的光芒,酒液拍打着杯沿,溢出杯体,在小方桌上洒出一条醇香的曲线。路品源赶忙立起身,双手接过酒杯,小心翼翼凑到嘴边,浅尝了一口。咂吧咂吧嘴,路品源连喊:“好酒,好酒!”

陈公望点点头说:“茅台镇土酒,完全参照茅台酒的生产工艺,酿造时间长达一年。”

“我觉得和茅台酒差不多。”路品源说。

摇摇头,陈公望说:“仔细品,差别巨大,茅台酒余味长,这个短得多,所谓短,是指在舌尖停留的时间,绵长醇厚这个词,没有二十年以上的酒龄,是体会不到的。”

呵呵笑笑,路品源说:“这方面,你是行家。”

仰头把酒倒进嘴里,陈公望说:“一瓶好酒,最可贵的品质是矜持,老路我告诉你,拧开瓶盖和揭开盖头类似,惊喜和失望就在一瞬间。”

“我年前去看过涂老师。”路品源撩开话题。

“酱香酒嘛!酿造工艺只是基础,时间才是王道,没有时间的——”陈公望继续论酒。

“她去了当年当知青的村子,”路品源顿了顿说,“你老家。”

陈公望还在半空挥舞着的手凝住了,同时凝住的还有表情。

站起身,陈公望燃了一支烟,拖着身子慢慢挪进暗处。

叹口气,他说:“老路,有点累,我歇会儿。”

路品源端起酒杯,灯下酒体橘黄,来往荡漾,宛如黄昏时候的海天一色。

沉默被敲门声打破。

尺幅宽大的王玉芬端着一盆鸡大喇喇别了进来。

钢盆往桌上一撂,女护工朝路品源大声说:

“老陈只吃鸡杂,剩下的我炒了辣子鸡,你是客人。来尝尝,霸道惨了!”

路品源有些不知所措,侧脸看了看暗处的陈公望。王玉芬眼睛跟着瞟过去,烟云生处,是陈公望神情慌张的脸庞。两步抢到陈公望面前,王玉芬一把夺下陈公望手里的香烟,猛地一掼,香烟抢地,火星四溅。

“咦,胆子整大了哦!还躲起抽烟,再抽,你就该抽火葬场的烟囱了。”王玉芬吼,语速极快,电闪雷鸣。

脖子缩了缩,陈公望嚅嗫着说:“就抽了半截,是他硬塞给我的。”

路品源慌忙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老陈本来不抽的,我硬让他陪我抽的。”

“真的?”王玉芬回头看着陈公望问。

举起右手,陈公望说:“说假话我天打雷劈。”

鼻子嗤一声,王玉芬说:“天打雷劈倒好了,咔嚓一声,死得干脆,总比拖死强。”

三人围着饭桌坐下来,陈公望把酒杯推到王玉芬面前,小声说:“我就不喝了,你陪老路喝两杯吧!”把酒杯推回原位,王玉芬说:“你啷个不喝呢?整两杯,医生说了的,烟不能碰,酒可以适量整点。”

“那就加个酒杯,大家都喝一点。”路品源提议。

“加啥子酒杯哦!”王玉芬呵呵大笑,饭碗往面前一砸,粗着嗓门喊,“我拿碗整。”

把鸡脑袋夹给路品源,王玉芬说:“本地风俗,鸡脑袋给客人。”

“哦!有啥说法呢?”路品源问。

摇摇头,王玉芬说:“啥子说法不晓得,反正都这样。”

“最关键的部位嘛!用来思考的地方噻!”陈公望说。

“乱求扯,鸡还能思考?它要能思考,我抓住它的时候它晓得下场是清炖呢还是红烧?”路品源哈哈大笑,端起酒杯说:“说得好,喝一杯。”

王玉芬双手捧碗,一仰脖子,一串响亮的咕噜噜,瓷碗一翻,横起袖子拉掉嘴边的酒汁,手指朝路品源脸上一戳,高喊:“干了!”

仰头喝掉,路品源看着陈公望说:“老陈,介绍一下这位女士呀!”

抿嘴笑笑,王玉芬说:“哎哟!啥子女士,乡下婆娘。”

嗯了一声,陈公望身子往前倾了倾,笑着说:“敬老院护工,王二娘,王玉芬同志,主要职责就是欺负我。”

扬手隔空扇了一下陈公望,王玉芬说:“老陈,天地良心,我哪个时候欺负过你?”

端起酒杯,路品源说:“好,王二娘,来,我敬你一杯。”

王玉芬瞬间红了脸:“啥子敬不敬哟!一起整一个。”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路品源红着脸,嘴角吊着笑,摸出一支烟朝王玉芬扬了扬说:“可以抽支烟吗?”

“抽,随便抽,你是客人咯嘛!”王玉芬脸更红,一瓶酒,大半归了她。

吐出一口烟,路品源说:“二娘豪爽,二娘豪爽。”

王玉芬还是呵呵笑,手往路品源面前一伸:“给你要支烟。”

抽出一支烟递过去,路品源说:“好,豪爽到底,烟酒不分家。”

王玉芬叼着烟,伸长脖子凑到烛火上点燃,眯着眼咳嗽两声,把烟递向陈公望。

身子往后一缩,陈公望说:“不要不要,医生不让抽。”

一瞪眼,王玉芬沉着脸说:“想抽就抽。”

陈公望还是使劲摆着手。

把烟卷硬塞给陈公望,王玉芬正色说:“断了一辈子习惯,多活三月半载的,有个卵的意思。”

抖抖索索把烟放进嘴里,陈公望说:“这可是你让我抽的哟!零食你还是要给我买的哟!”

“放心抽,把自己熏成腊肉都没关系,”王玉芬说,“不过不能让院长知道,要遭骂的。”

三人哈哈大笑。

王玉芬往路品源碗里送了几块肉。路品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轻轻一咬,油汁四溅,满口焦香。“绝味,”路品源含混不清地说,“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辣子鸡。”

晚饭结束,王玉芬摇晃着离开。

路品源递支烟给躺椅上的陈公望,陈公望摇摇手拒绝了。

“算了,浪费。”陈公望说。

悠悠点燃烟,路品源笑着说:“给你说个故事。”

“老路,早点回去休息吧!”

“故事不长,讲完我就走。”

索性闭上眼,陈公望不说话了。

清清嗓子,路品源说:“一个久居城市的大家闺秀,高校教授,业内翘楚,退休后去了乡下,花了好几十万将一栋废弃的农民房修葺一新,添置了农具,开荒垦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茶园、菜园、果园一应俱全,还在房前屋后种植了成片的桃树,居所名曰——桃夭。”

“还是烦冗了。”陈公望说。

“生活方式吗?”

“不,”陈公望叹口气,“你的故事。”

“好好,”路品源把烟丢到地上,伸脚搓碎,接着说,“马上就完。”

正正身子,路品源说:“这个人雇了一个专门的拍摄团队,把每天的劳作休憩、观云赏花全都拍了下来,发到自己的抖音号上,短短半年时间,竟然拥有了数百万的粉丝。有人感叹,原来美无处不在,只是我们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说完了?”

“完了。”

“那你走吧!”

路品源向大门口走去,夜孤寂沙哑,路灯把路品源的影子摊放在草地上,跟着风的方向犹疑着往前移动。四下看了看,幽深隐潜在高大的梧桐树下,四下蔓延。回头朝陈公望的屋子望了望,路品源觉得有些荒唐。当初陈公望选择来这里,看中的就是这里的环境,地方大,树木多,空气好。其实市区有更好的去处,抛开硬件不说,特别是护工素质,是这里没法比的,吃住行照顾得妥妥的不说,脸上永远带着笑,说话轻声细语,年龄都在三十岁上下,赏心又养眼。

环境是不错,不过跟陈公望屁关系没有。王玉芬告诉他,陈公望已经半年没在白天走出过屋子了。

折过喷水池子,路品源看见正蹲在灌木丛边哇哇呕吐的王玉芬,一盏路灯正好照着她,像是一出正在上演的舞台剧。路品源走过去喊了一声二娘,王玉芬闻声一下直起身,摸出张餐巾纸擦了擦嘴,摇着手说:“整多了,整多了。”

“没事吧?”

“我就这样,喝得再多,吐了就卵事没得。”

“那就好,那就好。”

“回去了?”

点点头,路品源说:“你看我什么时候过来合适?”

“都不合适,”王玉芬说,“老陈不待见你。”

路品源没说话,王玉芬呵呵笑笑说:“你不要多心,老陈就这样,你别看他请你喝酒吃肉,其实他心头不待见你。”

“那我周末过来吧!”

“都说了不待见你。”

“越不待见我越要来。”

走出去几步,路品源回头对王玉芬说:“周末我带两瓶茅台过来。”

看着路品源背影转出大门,王玉芬嘀咕:“茅台,还两瓶,狗×的,这是要我老命哦!”

费力地一件一件褪下身上的累赘,陈公望一丝不挂站在昏黑的屋子里。

这是几十年前就有的习惯。那时在码头上当搬运工,卖了一天的劳力,回到租住的小黑屋子,胡乱冲个凉,就光着身子满屋子窜,慢慢就顺理成章了。有时候琢磨,好像不算是好习惯,也改过,改了几次觉得难受,就干脆这样了。

举着蜡烛来到镜子前,他开始细致地体察对面那具瘦骨嶙峋的躯体。

从头到脚,都是颓败和衰老,干皱的皮肤已然失去了依附骨子的能力,轻轻一动就四下流淌,然后挤成无数细密的沟壑。下身的物什缩成一团蜷在淡灰色的体毛中,仿佛那个自卑的村野少年,总躲在大人的身后怯怯地探望世界。伸出手颤颤巍巍将它托起来,陈公望希望它能再挺直一次腰杆,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手一松,它又缩了回去。

回去就回去吧!叶落总要归根,时间能把一切都打回原形。夕阳下静坐屋檐的耄耋寿福,面上静怡达观,实则迟缓茫然。手顺着腹部往上摩挲,没有年轻时候的酥麻,也没有中年时期的奇痒。手没感觉,腹部也没感觉,仿佛擦肩而过的陌路。

心中一凉,悲怆猝然而至。

吹灭手中的蜡烛,陈公望开始在黑暗中行走,从镜前走到门边,从门边折回窗前,他走得很慢,两只手平直前伸,摸着障碍就侧身,走着走着,方位开始模糊,目标参照全都消失了。

就这一刻,前路变得远不可测,黑暗变得无边无际。多好啊!他想:没有鸟语花香,没有潺潺溪流,没有古柏参天,没有艳阳高照。

有时候,置身暗处,才能将世界看得真切。

(附文来源:《十月》,2020年第6期。)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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