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赤壁赋》里的心境

2021-09-07 01:41何伟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1年7期
关键词:苏子赤壁赋赤壁

何伟

东汉末年,壮烈的赤壁之战,奠定了三國雏形。自唐代以后,赤壁成为中国古代失意文人凭吊、抒发情感的理想之所。唐代有关赤壁的诗文,最为著名的莫过于晚唐诗人杜牧的《赤壁》。“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句,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到了宋代,赤壁的声名,机缘巧合之下与苏轼联系在了一起,更加如雷贯耳。

元丰二年,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政,被贬黄州。据史料记载,苏轼被贬黄州担任团练副使,但不得签署公事,其实这是变相拘禁。薪俸也少得可怜,因为生计问题,苏轼不得不亲自开荒东坡,这才有了“东坡居士”的称号。被贬黄州期间,苏轼情感有所波动,乃人之常情。阅读作品,需要知人论世。也许为排解心中的苦闷,苏轼曾多次到赤壁游览,写下一系列与赤壁相关的诗词文赋,由于时代久远,或文卷散佚,苏轼写了多少有关赤壁的诗文,已不得而知。苏轼有关赤壁的诗文,如今最为世人关注的,是“一词两赋”,即《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后赤壁赋》。

古人凭吊历史古迹,常常怀古伤今,融合多种情怀,推人及己;正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通过凭吊王谢豪宅巨室更换主人的感悟,产生一种从繁华到幻灭的瞬间感悟。通常情况下,抒写吊古诗词时,心绪越复杂,越能写出意蕴深刻的作品,这也会让不同的读者产生不同的解读。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人们游览古迹,通常有三种心境:兴奋欢喜、悲伤、不喜不悲(波澜不惊)。《赤壁赋》写于壬戌之秋,即宋神宗元丰五年秋,苏子与客泛舟赤壁。苏轼夜游赤壁,到底属于哪种心境,已不得而知。我们只能通过《赤壁赋》文本,间接分析苏轼的情感变化。人教版教学参考用书及坊间参考资料,都解读为“乐——悲——乐”的心情转变。这个解读不知源于何时,这种理解确有些道理,但细细思忖,又不尽合理。如果理解为“乐——悲——乐”的情感转变,文章虽有波澜,但也过于机械,可能看低了苏轼,看轻了《赤壁赋》。

《念奴娇(赤壁怀古)》应为同期作品,虽然不知写作时间是否早于《赤壁赋》,但无论前后,苏子的心情也应该不会太好。我们可以参照柳宗元的思想变化,柳宗元被贬永州,战战兢兢,写下《江雪》《小石潭记》《始得西山宴游记》等一系列诗文名篇,表现出他的忧郁不得志之情。苏轼《承天寺夜游》写于元丰六年,早于《赤壁赋》,但依然表现其郁郁彷徨的心境,可以推测苏子元丰五年时仍然未获得解脱。因此,《赤壁赋》结尾的喜乐之情,可能只是苏子一次暂时的解脱。

窃以为,《赤壁赋》深受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的影响。譬如柳子开篇:“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直接写出其作为罪臣的恐惧心理。而苏子“白露横江,水光接天”,与柳子结尾“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何其相似也;又如“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浩浩乎如冯虚御风”,与“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何其相似也!“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与柳子“引觞满酌,颓然就醉”,又何其相似也。因此,《赤壁赋》开篇苏子与客夜游赤壁,作者高兴的可能性不大,更多的是作者心存忧郁之情,才会去赤壁排解心情。正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开篇:“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表述一种淡淡的哀伤。而作者经过荷塘时,得以获得暂时解脱;一旦离开荷塘归家,依然心情不宁静。从“颇不宁静”——寻找宁静——荷塘的片刻宁静——回到现实的不宁静,这里属于一个圆形结构。而开篇一旦缺少了“这几天颇不宁静”的表述,文章虽然依旧能够一波三折,但失去了开篇的情感根基,就会显得有些突兀,顿失文章的摇曳之美。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因此,《赤壁赋》开篇的景物描写,我们也应该细细体会。“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表面写景,其实也暗示苏子当时的心境。“气之动物,物之感人。”赤壁的清风江水,也不能引起苏子的情趣波动,关键因为当时苏子心存忧虑。毕竟,身为朝廷罪臣,苏子心中有很多无法排解的幽情,必然会借酒消愁。在浩浩江水之上,苏子借着清风、明月,饮酒浇愁,感受到了暂时的快乐。也正因为苏子的这种欢乐是暂时的,一旦遭遇悲伤的介质,就会不胜悲凉,当听到“呜呜然”的箫声,就会产生乐极生悲的情怀。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里说,人生常有几个阶段: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入世哲学、儒家那一套,要求功名利禄,治国平天下;到了中年,大概受了挫折,官也丢了,或贬了,于是道家来了,点你一下,有所醒悟;到了最后,要解脱,超脱人生境界的时候,佛家就来了。过去中国人,拥有儒、道、释三个阶段并不冲突;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三样哲学都有,三者相生相克,互用互补。所以中国人既有出世,又有入世的态度。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我们的人生常有一种徘徊迟疑的态度。[1]

司马迁《报任安书》有云:“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2]当落魄无助之时,人的心态就会复杂多变,此乃人之常情。而士子常常借抒写他人,以表达自我情怀。那么,黄冈的赤壁,未尝不是东坡的“西山”。人生没有永远不变的生活,最后都会随着时间而落幕。因此,聪明的人都会审时度势,郁闷的苏子于儒家、道家、佛家三教中汲取不同能量,最终在自然山水、清风明月中获得了精神慰藉,获得了暂时的解脱,又一次走向了喜乐之情。或如:“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无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正如贬谪永州的柳宗元,在山水中获得了精神解脱,才会有《始得西山宴游记》的横空出世。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不可为而为之,只是苏轼融合儒家、佛家、道家思想,变得更加达观罢了。这才有了《赤壁赋》所云:“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赤壁的东坡,最终得以借清风、明月而解脱,这与开篇“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可谓遥相呼应。而苏词《念奴娇》的情感依然如此,可谓一脉相承。开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与结尾“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也相互呼应。也正因为苏轼在黄州复杂的心态,有关赤壁的美学思想才在后代影响深远,尤其对《红楼梦》(“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杨慎《临江仙》等影响最大。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后来就慨然写道:“东坡之酒,赤壁之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苏东坡善于著文,不论是饮酒还是吹笛,也不论是说几句嬉戏的话还是大声嘲骂之语,一经记录下来,都是绝妙好文。正如蒋勋所说:“最好的诗文,也许不是当下的理解,而是要在漫长的一生中去印证。”[3]

因此,《赤壁赋》里苏子的情感,并非如很多教参所说的“乐——悲——喜”如此简单,而应具有更加复杂多变的情感。我们如果从《赤壁赋》开篇“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写景入手,细细探究苏子情感深处的忧思,就可以得出如下情感线索变化:苏子作为罪臣无法排解的幽情(夜游赤壁)——借酒消愁的暂时解脱(江上喝酒)——获得暂时的快乐(江上风月)——乐极生悲(听客箫声)——再次获得启示(清风明月)——再次解脱的喜乐(洗盏更酌)。

只有把握这样的情感变换,或许我们才能真正体会苏子当时复杂多变的心境,才能真正理解《赤壁赋》行文的跌宕起伏与丰富内蕴。

注释:

[1]白先勇:《细说红楼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6页。

[2](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岳麓书社,1995年,第1502页。

[3]蒋勋:《灭烛,怜光满》,《读者》,2011年第21期,第55页。

(作者单位:江苏省扬州市弘扬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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