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荣健
从京剧《北平无战事》到新版改名为《换人间》,这期间走过了五个年头。咬定一部戏,用上海京剧院自己的话说,七搞八搞,没完没了。这样的执着,是不多见的;这样的笃定,很能看出一个戏剧院团的自信和努力,也可见这一题材可供挖掘的丰富内涵以及所蕴含的独特魅力。由此而抓铁留痕,花开两朵,渐进地收获,是令人钦佩的。
相对于刘和平的原著小说,京剧《换人间》的故事已有了较大的变化,但其主要内涵很明确:一是展现旧时代大厦将倾、改天换地的真实历史面貌;二是还原潜流暗涌、各方博弈、时局动荡的真实历史情境;三是表现在那个洪流席卷的大历史中个体命运的悲怆与崇高。这三个层次,从宏观到具体,像历史的折叠,走得云出峰回、层峦叠嶂,带着鲜明的史诗品格和现代的审美追求。虽然这首先是因为题材的魅力和故事重构的框架筋骨,而初次亮相的作品还有提升的空间,但其格局和气派已经显现。
从“守住万民得安宁”到“迎来春色换人间”,这是前后版本的一个重要转换;个体的选择更加积极主动了,气质更加开阔乐观了;而方孟敖从被发展为秘密党员到与组织失联而陷入迷茫、再到寻找组织而有所作为,最后在北平和平解放之际不得不驾驶战机飞往台湾,则成为一个充满英雄浪漫色彩的精神主线,牵动着众多人物和情节。与此相对应的,是剧中的大反派徐铁英及其所代表的反动鹰犬,在面临即将覆没的历史命运中,敲诈勒索、贪腐倾轧,表现出挣扎难缠、阴险狠辣的最后疯狂。这让我想起雨果《悲惨世界》里的沙威,那个浸濡于悲惨世界而人性扭曲的末日鹰犬,也想起雨果那段名言:“只要因法律和习俗所造成的社会压迫还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时期人为地把人间变成地狱并使人类与生俱来的幸运遭受不可避免的灾祸;只要本世纪的三个问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还得不到解决;只要在某些地区还可能发生社会的毒害,换句话说,同时也是从更广的意义来说,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愚昧和困苦,那么,和本书同一性质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益的。”对于京剧《换人间》来说,这恐怕是最震烁人心的意蕴注解。
在这个意义上,这部戏的整体走向与品格追求,我以为是准确的。当然它还有跋涉攀爬的空间和余地,也有艺术样式承载宏大叙事的较大挑战,但我理解,为何上海京剧院要如此笃定地改编创排这样一部作品。对舞台艺术特别是戏曲艺术来说,我们惯性的思维常常是某一剧种有自己的特色和局限,因此应尽可能地“为剧种找題材”,而较少“因题材而发展剧种”。不言而喻,题材与剧种的适配度越高,往往成功的几率也越高,但我心里总有一种理想主义在动荡,希望看到剧种不被惯性所圈禁,希望看到有新的疆域被拓展出来。
在京剧《换人间》中,我隐隐看到了这种可能,而在众多剧种中选择,京剧确实也是最有可能的。它采用的是一种复调叙事的方式,即以方孟敖和徐铁英的正反双线,逐渐拖曳出不同人物在那个历史情境中的命运处境及其选择与冲突,从而使得整部戏交织着一种家国命运的共振:一方面,方孟敖是秘密党员(剧中称是“特殊党员”,不太妥切),他因拒绝执行轰炸平民的军令而遭到逮捕,故事由此展开,中间融入了方孟敖因母亲在日寇大轰炸中惨死而从不原谅到与父亲冰释前嫌的家庭情感关系。另一方面,方孟敖的姑父、他未知其真实身份的我党地下工作者谢培东,为营救他而去贿赂游说徐铁英,也留下了一个被敌人咬住的隐患,从而使表妹谢木兰、方孟敖称之为“程姨”的继母程小云相继陷入凶险、进入到不得不做出艰难选择的境地。这个框架,我以为是得体的。特别是,它找到了自己的样式感,在京剧传统表达的基础上,为叙事抒情建立了自己的审美品格。比如,第二场“暗访”,谢培东去游说徐铁英,一个心中有数,一个阴险狠辣,双方展开类似“智斗”的情节,是京剧传统的。第三场“团聚”,方孟敖被释放,程小云以热爱京剧的名票身份出场,环境很洋派,她施施然走过小拱桥,出来得很古典;而钢琴演奏贝多芬的《田园》《命运交响曲》与程小云演唱《霸王别姬》时的京胡合奏,跟方步亭作为金融巨擎又热爱京剧的个性身份贴合,都非常精彩地展现出了国的动荡与家的飘摇、宏观大势与个体选择的交织碰撞。这种效果,是单一用传统配器或纯然采用交响配器很难达到的,而这里用得合情合理、意蕴深隽。
上海京剧院有众多名家名角,京剧《换人间》显然也努力地为演员写戏,而每一个主要演员几乎都有精彩的核心唱段,是很可贵的。方步亭的“耳听《田园》心潮翻”及其跟方孟敖的父子对唱“这一天与儿当面”,细节动人,感人至深;谢木兰的“女儿心中怀梦想”,虽然于情节有些突兀,但此处的花旦唱腔与程小云的青衣唱腔使得全剧的声腔色彩多了一些花俏明媚和柔肠辗转,特别是后者作为敌人眼中的“大鱼”、剧中牵涉所有暗战而最后翻转亮出身份的中共地下工作负责人,那段长达44句的大段唱腔“娓娓来言讲”,明明是波澜壮阔、诡谲凶险,却情系于衷、柔肠百结。这跟方孟敖寻找谢木兰时的文武兼备的唱腔表演“顶狂风,踩积雪”鲜明的审美对照,内心的狂风暴雨与现实的大雪纷飞,形成一种动止知守的节制与平衡。我感觉到,唱腔设计对这部戏也是“所图甚大”,是抱着雄心的,包括程小云的唱段,还有谢培东的唱段,不少都沿着京剧传统板式套曲的方式编排,如成套的反二黄等,听来深沉悲怆又不失潇洒与柔情。而剧中抢粮情节的武场,虽然还可以更出彩,但起码在剧情安排及其承载京剧表演技法的诉求上,是齐备完整而为观众所乐见的。
那么,这部戏已抵达它所追求的目标了吗?目前看来,还有一定的距离。在我看来,主要是还没有很好地理清叙事主线,从而使戏剧性的建立不够连贯、集中和统一。全剧从营救方孟敖而起,法庭辩论那场戏似可不必,而徐铁英死死咬住隐秘线索的阴险难缠,本可一贯到底成为全剧最牵动人心、最有力量的悬念,在第三场“团聚”之后就偏移了,转为了谢木兰参加学生抢粮事件而被捕的“节外生枝”。这样一来,方孟敖寻找组织、谢培东的地下工作、程小云的周旋指示等情节显得离散了。虽然谢培东与谢木兰父女隔着不同时空那段情节,父亲在女儿最期待的时刻不敢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单独看是很感人的,但谢木兰似乎没有进入戏中,而成为一个事件。塑造方孟敖可能最核心的动机与危情,个人以为以其寻找组织而众人又不得不隐瞒、在军警围困时才真相大白最具张力,在这里变成他寻找表妹谢木兰。而于救人为当务之急的危情时刻,谢培东由愧疚而转向“挥舞红旗,迎接解放军”以及方孟敖由寻人而转向找到组织时的大段抒情,情理上也不太准确,原因迨由于此。
这些问题,主创团队其实也已经意识到了,而时间仓促未及调整,在我看来并不影响它下一步的打磨探索。谢培东为营救方孟敖而游说徐铁英那场戏,引起的争议较多,即能不能让他开空头支票而失信于徐铁英,因为这件事是让徐铁英逮捕绑架谢木兰的动机源头。当时我就想,若谢培东仅是以大家族营救自家公子的常规方式去见徐铁英,而徐铁英所图甚大、从初步掌握的长城公司转账线索中意识到背后有一条“大鱼”,进而借此放钓威胁,咬定不放,一斫到底,是不是可以一下子让整个戏剧关系更顺畅更集中呢?在那一刻,我一下子想到了雨果《悲惨世界》里的沙威,也就是让徐铁英更主动,让其他人物的动机行为跟保护组织、保护“大鱼”紧紧衔接起来,而为促成北平和平解放又不得不展开一系列的秘密行动。那么,情节集中、叙事连贯与人物关系、戏剧张力就更加合理了。
作为一部有着史诗品格而情节叙事、人物塑造都具有开创性的作品,京剧《换人间》的创作难度可想而知。开阔恢弘而兼具鲜活生动,情节跌宕而照应悬念的设计与开解,不仅是对京剧剧种的一种审美重构,也是历史抒写的一种深沉折叠。我希望看到,其中有京剧的“四功五法”,也有“四功五法”与文学、历史、哲学的交响,而这种“交响”一定是鲜明地反映到人物身上的—无论是“迎来春色换人间”,还是“只要民族得解放,何须留得身后名”,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悲壮和崇高,都会因人类命运的共情而获得共鸣。在北平和平解放的恢弘史诗中,他们就像命运交响曲中逶迤而来的京胡音色,给这题材、这剧种带来新的可能。
这是我对京剧《换人间》最大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