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凌云
上海杂技团与上海市马戏学校联手创作了红色主题杂技剧《战上海》,这是海派杂技对红色文艺作品的首次探索,也是在忠于史实的基础上,艺术地再现了上海解放战役的过程。为更好地解读杂技剧《战上海》,本刊记者采访了上海杂技团团长俞亦纲(以下简称“俞”),请他为大家讲解杂技剧《战上海》是如何诞生的。
《上海藝术评论》(以下简称“评论”):《战上海》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杂技,而是一部剧,当时,您是怎么想到要做这部杂技剧的?
俞:我们会做这样一部杂技剧,是由多方面的因素造就的:
1.观众审美情趣的变化,对杂技提出了新要求。
杂技,相较于其他舞台艺术,有着自身的局限。因其不能开口说话,肢体语言也很“杂”,且种类很多,没有办法用常规的方法去叙述剧情,反映人物情感和内心活动。传统杂技都以技巧作为审美样式。随着社会发展,观众审美发生变化,单纯的技巧展示已经不能满足现代观众的审美需求。中国杂技受加拿大太阳马戏团为代表的欧美杂技艺术形式影响,20世纪八九十年代,杂技从“技巧化”转向“情境化”“情节化”“情感化”的艺术走势,出现了“主题性”杂技节目。如上海杂技团在15年前创排的《时空之旅》,严格意义上来讲就是一个主题晚会,反映了改革开放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但该节目没有完整的剧情,也没有完整的角色,只是给观众呈现了中国改革开放前后变化的大致面貌。20世纪末,随着观众审美情趣的改变,希望杂技也能叙事,中国逐渐出现杂技剧这样的艺术样式。在这20多年里,据不完全统计,大概创作了大大小小100多部杂技剧。但遗憾的是,杂技据题材比较单一,多集中于神化、童话等内容,且内容和剧情的贴合度不高,不能很好地处理杂技技巧和剧情内容的关系,存在两张皮现象。
鉴于上述原因,上海杂技团对创排杂技剧持谨慎态度。杂技剧虽然可以排,但问题很多:需要解决如何通过杂技技巧来讲故事,剧情和技巧如何做到高度协调融合等问题。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
2018年,我们发现杂技里加入剧情更符合现在观众的审美情趣。不可否认,在杂技的技巧里加入人物、情节,给观众带来更多的审美享受。在此背景下,上海杂技团展开了一系列研讨,攻坚克难,准备创作一部杂技剧。
2.好时机。
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也是上海解放70周年的日子。2021年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伟大日子。作为国有文艺院团,我们必须有自己的艺术作品来展现这一重大历史时刻,这是我们创作杂技剧《战上海》的动机和推动力。
评论:上海杂技团为什么会选择红色题材的《战上海》来作为上海杂技团的首创杂技剧呢?
俞: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考虑。
1.题材。选题非常重要,要符合主流的宣传方向。在建党一百周年的伟大历史时刻,虽然也可以做神话题材的剧目,但总觉得和整个社会的主旋律不搭界。
2.内容。艺术产品有很强的地域性,上海杂技团应该选择一个发生在上海的故事来演绎。
3.社会认知度。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有部分年轻人,都看过《战上海》这部老电影,熟悉里面的内容。这样的题材适合演杂技剧。就像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也是根据同名电影改编,观众不需要你过多地叙述故事内容,只要一听剧名,就知道你在讲什么。
4.大量的节目储备。这个储备与内容有关。内容和节目在形式上紧密勾连。上海杂技团男性节目多,如翻腾类的力量型节目多。这些节目和战争题材关联度高,战争离不开冲锋陷阵。这样,内容和技巧就存在了融合的可能性。如果我们团节目以女性节目为主,那就不适合战争类题材的杂技剧了。
5.编创人员对军事类题材的熟悉度。当下,部队有一批编创人员,他们对军事类题材比较熟悉,也涉足社会上此类题材杂技剧的编排。这为我们找到有能力创作战争题材杂技剧的编导提供了可能。
评论:做这部红色文艺作品的杂技剧时,你们是如何通过对传统杂技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用全新编创手法,在展现杂技惊险、刺激、柔美的本体特质的同时,做到技巧和剧情的高度融合?
俞:探索杂技与戏剧、舞蹈深度融合,突破杂技技巧固有程式和表演模式,让杂技惊险、刺激、柔美的特征作为剧情推进的精彩亮点,是我们追求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我们花费了大量的心血。
杂技剧有一个规律,它不像舞台剧,一开始就有一个完整的剧本,杂技剧剧本只有一个故事梗概。而且剧本内容不是谁都可以演,翻腾类的节目只能翻腾类演员才能演。(这也和舞台剧不一样,只要有剧本,谁都可以来演这个角色。)在创作中,我们充分考虑这一特殊情况,这也是我们的一种探索。一路走来,我们在有意无意间,探索到剧情与技巧的内在关联性的一些问题,虽然目前的探索还流于表面,却值得我们研究,并可以上升到理论高度。
《战上海》讲述了从开始打仗到解放上海这短短的十几天的故事。历史背景大致是这样的:解放上海外围战:先打高桥、桃浦等地,再打市区。进入市区后,先解放苏州河南面;北面没有解放,敌人居高临下,封锁外白渡桥和四川路桥。在解放苏州河北区时,遭遇了敌人的顽强抵抗,而中央的命令是:为了保护上海的城市建筑和六百万市民,解放军不能打炮,不能用重型武器。在这场战役中牺牲了很多解放军……我们要设计的剧情肯定和历史背景吻合,但在具体创作中,不可能完全照搬历史,必须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艺术化地再现解放军解放上海这一过程。
人物设计方面,我们找小人物,最大是连长。连长本身就是战斗一线的指挥员、战斗员,他本身没有更多的符号,是普通一员,这便于我们把很多情节赋予到他身上。《战上海》采用以小见大的叙事手法,以小人物见大情怀,从小切口展大格局(不能炮攻)。整个剧都是通过连长的行为来展示整个解放军、整个地下党的情。
故事有了,用什么样的表达来讲故事,这需要我们认真考虑。这一过程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把节目排进剧情的过程,他们是互相交错的。有些节目适合于内容,我们就把这些内容编排进剧本里,但节目本身又需要根据剧情有所改变。在一次又一次的修订中,情节和节目高度融合在了一起。初稿的整体结构、编导的处理方式、舞台呈现,起点还是蛮高的。但也有很多不足。一边是我们想解决的问题,一边问题照样存在。比如“大跳板”这个节目,第一版,“大跳板”不在第一幕,而是出现在最后的“工厂”这一幕:用大跳板的技巧,反映工人在战争中的能力和水平。但很多专家、同行认为:这个节目和你想讲的事情没有关系或者关系不大,如果放在第一幕“外围”,和内容更为契合。历史上,敌人上万个碉堡给解放上海造成了很大困难,解放军非常英勇,舍身炸碉堡、炸坦克。“大跳板”本身就有腾空、有飞跃,有空中接炸药包,扔炸药包这样的技巧,能符合艺术形象又真实地反映解放军怎么冲锋,怎么过壕沟的过程,也能让观众更深入地进入到角色中,更能体会到解放军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英雄气概。这次修改得到了专家的一致认可,认为把“大跳板”的特点和想要表达的剧情结合得天衣无缝。
“垂死挣扎”这一幕讲国民党的负隅顽抗。用上海杂技团世界最高金奖节目“八人造型”来表现,也能很好地讲述了当时国民党并没有一味退缩,而是积极防御的实情,也更真实地反映了解放军解放上海的难度,让观众感同身受到上海解放的艰辛。
连长恋人是地下党,她获取情报后,怎样把情报送到解放军手上。为了这一内容,编创人员做了很多设计:在国际饭店大街小巷穿梭,躲避敌特的追捕,在这个过程中融入了大量的适合的节目进去,比如“换衣术”。特务紧盯地下党,地下党混在国际饭店名媛的周围,这些名媛一边跳舞,一边在无形中把衣服换了。最后,国民党看不出哪一个人是真正的地下党。这是一种艺术夸张地表现手法,让观众真切地感受到了地下党的机智。
有时我们也以情节为主要考虑对象,再把杂技节目融入其中。也就是说,根据情节需要,再加入杂技技巧节目。如“铁骨攻坚”中的“绳梯”。在过去的杂技中,绳梯只是作为一种攀爬(包括安装设备,演员上下等)的工具,不是表演的节目。创作人员根据剧情需要把它扩展成一个节目。“抢占制高点”是城市攻坚战中最为艰苦的战役,在这一场中,以黎明前的城市樓群为背景,八道通天“绳梯”依次排开,解放军整齐地、顽强地爬升绳梯,用各种高难度动作来反映因不能用重武器,只能用“绳梯”来攀爬高楼的艰难,来反映保护上海城市建筑,保卫上海市民生命财产的大情怀。不管是“登高”还是“滑落”都是技巧的一部分,特别是“滑落”牵动着每一位观众的心,观众情感的投入丰富了杂技技巧的内涵,让纯粹的技巧动作上升到艺术的表达和思想的诠释。这种“共情”完美地把剧情和节目融合在了一起。
总体来说,在故事梗概的框架下,在不违背历史的情况下,根据杂技节目来设计情节。也就是说,情节怎么安排,根据节目来。但有些情节必须有,没有合适节目怎么办,只能创作新节目。而有些优秀节目,放不进剧情,只能舍弃。如 “斗杠”,也是获世界金奖的节目,但“斗杠”和故事没有关联,放进去和整部剧太违和,只能舍弃。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上海杂技团为了创作出了这部“有筋骨、有血肉、有温度”的红色主题杂技剧,花费了大量的心血,但也学到了很多,我们似乎摸索出了一套创排杂技剧的经验。
评论:杂技剧的出现是否对杂技各方面都提出了新要求?
俞:是的。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对演员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
过去杂技不是以剧的形式出现,是一个个节目,哪怕主题晚会,也不是剧。所以演员不需要考虑人物关系、人物内心等问题。他只要有一个阳光的外表,或者具备与表演节目特点相符的形象就可以了。但现在杂技以剧的形式出现,这就要求杂技剧演员和戏剧演员一样,要善于表达剧中人的情感、特点等内容:比如连长、他的情人、国民党、地下党……每个角色的身份感都特别强。这对杂技演员是一大考验。他们从小也没学过表演,而过去的杂技也不关注这一块。为了克服这一困难,首先,我们要求编导更多的讲戏,更多示范。另外,只能靠演员的悟性。这部戏里大部分演员的角色感还是很强的,但还达不到戏剧演员的表演功底。他们更多的是模仿。比如导演要你去干什么他们就去做什么,自己不能创作角色形象。个别演员已经开始创作角色,包括我们的连长,他已经在导演的启发下,可以捕捉到连长的内心世界和这个角色应具有的精气神了。但更多的演员还没到这一步,这也给中国杂技教育提出了新的要求:不能只教技巧,还需要通过综合艺术教育,包括表演、音乐、舞蹈,来提升演员的实力。这也更符合现代杂技发展的要求。
2.对舞台效果、科学技术的要求。
小小一部剧,不光对演员,对舞台效果、科学技术等方面,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相比纯粹的杂技,杂技剧要做的更多。杂技剧对舞台综合艺术的运用,可能超过很多其他姊妹艺术的要求。杂技本身道具、器材就多,现在再把视频、音乐等叠加进去,这比一般的戏曲戏剧更加丰满、丰富。
评论:杂技剧会成为上海杂技团今后的发展方向吗?
俞:观众对杂技的审美,是在变化的,杂技剧肯定不会是杂技发展的唯一走势。杂技有自己的特点,单个节目演得好,也有其演出的魅力。但在多元的环境里,杂技剧在今后相当一段时间里,可能还是会被观众所喜爱。当然,是否完美,要看作品,看自身水平和能力。
今后上海杂技团是否会往这方向发展,还是一句话,我们慎重对待。要有合适的、好的选题和题材,要有合适的、好的节目和演员,还要有符合这种节目创排的编导人员。这个编导绝对不是谁的名气大就找谁,他一定是合适的。而且这个编导还不能被同质化。当具备以上条件时,我们可能会创作出更多的杂技剧。
从长远角度上来说,杂技不适于一个剧的表现形式,一般来说剧情发展是一个完整的过程,是一个前后呼应、环环相扣的艺术管理过程。我们的演员、舞台综合艺术水平,和剧本想要达到的高度,还有差距,还有一个不断缩小差距的过程。所以,我们需要提升自身的综合艺术水平,这关系到今后杂技剧能不能走得更远。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强调的,文艺创作是观念和手段相结合、内容和形式相融合的深度创新,是各种艺术要素和技术要素的集成,是胸怀和创意的对接。要把创新精神贯穿文艺创作生产全过程,增强文艺原创能力。艺术没有对与错,没有好与坏。对艺术,我们还是要有创新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