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甲
简介:当年我无意中救下异国送来的质子,归国时他竟然向父皇求娶我,于是不受重视的我被册封为和亲公主,风光大嫁。原以为他对我只是感激之情,却不料他当年对我是一见倾心……
引子
秋雁掠过青空,苍穹之下,朱墙隔出的蜿蜒宫道上,一行锦衣华服的宦官行走其间。漫漫长道的尽头,是荒芜许久的昌宁宫。
自我懂事起,昌宁宫便只有我、阿月和母妃相依为命。母妃说,在偌大的皇宫中,昌宁宫处于父皇所在的长恩殿西南侧,可我从不知晓长恩殿究竟在何处,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父皇。
只记得那是个飞雪的腊月天,我正窝在小院中就着一盆小小的炭火烤栗子吃,暖融融的栗子香气钻进我的鼻子里,馋得我恨不得立马将它塞进嘴里。
蓦地,一群宦官走进来,有宫人掐着嗓子喊了声“皇上驾到”,随即一道身披玄色绣龙暗纹披风的男人走了进来。那个男人很是魁梧高大,圆圆的肚子将他的腰封绷得紧紧的。他好像朝我说了句话,可当时的我只顾盯着他披风上的那条龙,完全不记得他说了什么。
常嬷嬷和母妃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从来安静的昌宁宫那一天像是打仗一样兵荒马乱。
后来,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昌宁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再后来便是阿月降临与我为伴。说来应该感谢皇恩浩荡,才没让母妃走后我一人在这深宫之内太过寂寞。
一
圣旨到的时候,我正在书房中练字。昌宁宫的门外响起那一声尖细的“圣旨到”,仿佛一下子将我拉到了那个飞雪的腊月天,只是我不再是那个梳着双髻的吃栗子小女孩了,而母妃也早已病逝多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曲梁柏须王子归国在即,朕甚为不舍。恰柏须王子求娶朔华公主,我朝历来与曲梁交好,为表朕心,愿将朔华公主嫁予柏须王子。望朔华吾儿此去曲梁,福泽百姓,永固我朝与曲梁之谊。”
宦官宣读后将圣旨递与我便悠然离去。我却迟迟无法从那短短几行字中回神,跪在我身侧的阿月朝我倒来,我望向她,只见她眼眶泛红,慌张不知所措地问我:“阿姐……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呢?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拿着圣旨跑出昌宁宫,在清泽院找到陈柏须,他像是早已料到我会来,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朝我倾身作揖。少年穿着一身月白长衫,身姿清隽,姿容更堪为人中龙凤。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将圣旨拿到他面前诘问道。
陈柏须只是挂着从容的笑意,反问我:“公主可是不愿嫁给我?”
“我……”我被他这么一问,兀地词穷。可现下这是我愿不愿的问题吗?他若是要娶亲,也该是阿月才是。我与阿月一母同胞,而阿月与陈柏须素来更为亲近。若较真来说,我与陈柏须只能算泛泛之交,况且我是阿月的长姐啊!
望着眼前的少年,我平复了自己的万千疑虑后才道:“你可知,我年长你两岁?”
这话问出我便觉察了自己的愚昧,和亲关乎两国情谊,又岂只是儿女情长?明明那么多疑虑,我却问了这么一个最为愚蠢的问题。
果然,陈柏须听后亦是一笑。我感觉火烧面颊,未等他开口便接着道:“其实你可以求娶阿月的。”
我提及阿月,陈柏须沉默了。我看着他,只见他凤眼被长睫掩住,叫人看不清他眼底是何情绪。良久,他才道:“我此次回曲梁尚不知如何安存,阿月心性单纯,我怕她不能应对我的困局。”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陈柏须作为质子被送来多年,若不是眼见曲梁近年来势力扩张,父皇心生怯意,又怎会送他归国?但历来皇室才是最为凶险的战场,陈柏须此番回去,定然还是为人所忌惮的。
他怕阿月太过单纯无法应对,因而才选择了我。我感到自己仿佛掉进了无尽的旋涡中,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撕扯着我的思绪,让我无法安心。
阿月见我回来,忍着哭腔抱住我说:“姐姐,我该怎么办?你和柏须都走了,那我该怎么办?”
荒芜许久的昌宁宫内,阿月的哭声令人心酸,而我又怎会看不出她对陈柏须暗生爱慕。
“阿月心性单纯,我怕她不能应对我的困局。”
陈柏须的话在我脑中萦绕,纵然我知道了陈柏须娶我并非因为私情,可阿月不知其间内情。她喜欢的少年与我都要离她而去,这显然对她打击颇大。
事已至此,我是阿月最为依赖的姐姐,自然要护着她。我神情极为认真地看着阿月说:“如果我可以带你一起离开,只是你就再也无法拥有公主的身份,你可愿意?”
“姐姐……”阿月坚定地看着我道,“只要能跟姐姐和柏须在一起,我愿意。”
翌日,我绕了将近一个时辰曲折的宫道才终于找到了长恩殿。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处至高无上的皇权中心。望着长阶上遥远的金色匾额,烈阳的光辉仿佛能将我灼晕。
“父皇!”守门的太监不让我进门,我朝着长恩殿内大声呼喊。太监们顿时慌张地想要拉我离去,我见此情形,更为不管不顾地连声呼唤:“父皇!朔华求见父皇!”
就在我要被拽走时,一声威严而略显疲惫的声音自长恩殿内传来。
“何人喧哗?”
明黄色的衣袍自门内而出,我不敢细看他,与身旁的太监齐齐跪下,道:“朔华求见父皇。”长久的沉默,我能感觉到头顶的目光就仿佛今日的烈阳。圣上像是在打量我,看着匍匐在地的我,应是极为陌生的吧。
“父皇,阿月与我自幼相依为命,我此去曲梁,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可否请求父皇能让阿月与我同去?”长恩殿雕梁画柱,与荒芜的昌宁宫全然不同,我跪在地上,看着光滑的琉璃地砖上映出自己的脸,那上面尽是慨然的勇气。
“荒唐!你们皆是我大康朝的公主,又岂能自贱同去?传出去,叫我大康颜面何存?!”
我已然料到了他的顾虑,待他怒气稍有平复,才谨慎地开口道:“若……阿月不再是朔月公主呢?”
二
坊间皆知,朔华公主远嫁曲梁的前一個月,昌宁宫走水,一场大火令朔月公主香消玉殒。圣上虽痛失爱女伤痛不已,无奈曲梁王子归国在即,只得忍痛操持曲梁王子与朔华公主的婚礼。
陈柏须作为曲梁的三王子,送往大康为质六载,曲梁王深感对他亏欠,只是王室间的亲情向来复杂。陈柏须的母族式微,仅靠着曲梁王的那点儿亏欠之情是无法让他在曲梁安享尊荣的。
这一点,在来曲梁前我心里便有了底。
“朔华公主,你太过聪慧了。”
我还记得,那一夜橘黄的火光映在我的脸上,陈柏须怔怔地看着地上燃起的火焰喃喃道。火光照不进他漆黑的眸,我依旧看不懂眼前的少年,但我想那一刻的我定是世上最为可怖的人。
因为他目睹我杀了常嬷嬷。
很小的时候,母妃就告诉我不要太过亲近常嬷嬷,因为她是德妃的人。母妃曾作为德妃的女婢,即使只是因为圣上酒后失德,一时宠幸,于德妃来说也是背叛。德妃跋扈嚣张是人尽皆知的,当时若母妃腹中的龙嗣出了差错,那无论如何众人都会认为是德妃所为。而母妃出身卑贱,就算是诞下龙子,前面有五位皇子,母妃肚中的孩子也决然不是威胁。
母妃便是这样逃过了一劫,可德妃对母妃的背叛怀恨于心,将常嬷嬷放在了昌宁宫,实际是为监视昌宁宫的一举一动。更重要的是,她想让母妃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在一次偶然中发现,常嬷嬷在母妃的吃食中投放药物,开始还以为是补药,可眼见母妃的身子一日日衰败,最终死去,才知道她的恶毒,可当时年幼的我对此毫无办法。我想,对于投毒一事母妃其实应该是早就知道的,但是她根本无力反抗,因为常嬷嬷背后的人是德妃。
我对常嬷嬷有恨,但母妃弥留之际千叮万嘱不可想着报仇,而我之所以会杀了常嬷嬷也是一场意外。当时阿月坚持留下伤重的陈柏须,那时不知陈柏须身份的我们,只能将他偷偷地藏起来。
我知道常嬷嬷的身份特殊,昌宁宫的一举一动她都会汇报给德妃,若是被德妃知道我和阿月私自窝藏这身份不明的男子,那定会引来大祸,所以特意避开她。
但常嬷嬷还是发现了。
那日阿月恰好不在,常嬷嬷闯进来不顾我百般央求坚持要将陈柏须带走稟告德妃,她那般冷硬刻薄的嘴脸实在令人生厌,争执间,我本想用来吓唬她的剪子不知为何竟刺中了她。而这一幕,自始至终陈柏须都看在眼里。
我不敢让阿月知道,便将常嬷嬷的尸体藏匿起来,想等到夜深人静之际再将她拖到林坞院的废井口抛尸。可我终究力气不够,是陈柏须帮着我一同将尸体运到林坞院的。在林坞院的废井旁,我烧掉了常嬷嬷的随身物品。
偌大的大康后宫,其实经常有人悄然消失。
陈柏须的话绝不是褒义,我知道。我自出生以来,母妃便教我什么是谨小慎微。母妃虽出身卑微,但她最懂得如何在人心复杂的皇权夹缝之中生存。我承袭了母亲的作派,但人生的路那么漫长,我就算一辈子将腰压折,也难保岁岁平安。
在我嫁到曲梁后不久,恰逢曲梁小公主生辰,王宫内大摆筵席。这是我第一次以三王妃的身份出席曲梁王室的家宴,侍女将赶制好的宫服送来时,阿月看到那精致的华服艳羡不已。她睁着大眼睛望向我道:“姐姐……”意识到又说漏了嘴,她心虚地住口,瞥了眼侍女,改口道,“娘娘,这衣服可真好看。”
王室夫妻的宫服是相称的,两套华服静静地摆在那儿,仿佛天成的佳偶。
陈柏须从室外走进来,阿月眼底霎时明亮,她与陈柏须在大康时随意惯了,眼见她顾忌两旁的侍女,陈柏须会意,吩咐道:“都退下吧。”
侍女应声退下,屋内便只余我们三人,阿月不再顾忌,蹦到陈柏须面前笑道:“柏须,你可回来了!你上回说要教我马术,什么时候去呀?”
陈柏须一贯温润,面对阿月的撒娇,他颇为无奈道:“近日朝中事务多,我忙着协理,倒一时抽不得空了。”
“可我好无聊……”阿月撇了撇嘴,陈柏须只能苦笑着赔礼道歉,目光却朝我看了过来。我没料到突然与他对视,仿佛被抓到偷窥般下意识心虚地将视线错开。从陈柏须来时,我始终就站在这儿,他们之间的默契与和谐令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局外人。
我笑了笑,道:“回来了?我去叫侍女将饭摆上来。”我想我确实是聪慧的人,知进退,守本分的聪慧人。
三
晚宴开始,我与陈柏须一同出席。阿月天性活泼爱凑热闹,便作为随侍伴在我身侧。作为初次参加家宴的我与陈柏须自然备受关注,只是这种被关注并不是件好事。
小公主与大王子都是王后所出,小公主眼高于顶,见陛下对陈柏须青眼相待,甚为不满。她有意刁难,但陈柏须滴水不漏让她找不到错处,便只能朝我发作。
“王嫂初来曲梁,想必对曲梁知之甚少。须知我曲梁儿女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素来饮酒吃肉皆是不羁,还请王嫂入乡随俗。”小公主将满满的酒盅朝我推来。
我素来不喜饮酒,一旦饮酒便会出疹子,但小公主显然不容我推拒。阿月愤愤不已道:“娘娘不喜饮酒,公主为何强求?”
我没来得及拦住阿月为我出头。
小公主傲慢地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道:“我竟不知你们大康的奴婢如此不知尊卑,竟敢这般与我说话?”
我慌忙将阿月护在身后,道:“是我管教不严,公主息怒,这酒我喝便是。”
我端起酒盅,屏住呼吸,视死如归般仰头饮尽。只是小公主显然并不满意,她打量了我和阿月几眼,道:“有意思,不过本公主现下被这该死的奴婢冲撞,很是生气。”
小公主朝侍女使了个眼色,两名魁梧有力的侍女便朝阿月与我走来。她们一个拉住我,一个朝阿月抬手狠狠扇下一巴掌。
“住手。”
便是这时,陈柏须匆匆赶来喝止,小公主知道自己无事生非并不光明,见陈柏须来了便收了手,只凉凉地道:“早知你在大康也不是什么受宠的公主,果然与我这位三哥是天生一对。”
我抱住阿月,只见她小巧的脸上红痕明显,高高地肿起,她伏在我怀中啜泣。我与阿月在大康虽是不受宠的公主,但何曾受过此等屈辱?
“嘶——,阿姐,好疼!”
阿月瑟缩地躲开我手上的伤药,我却始终板着脸将药敷在她脸上。我心里有气,就是想要她疼才知道收敛。阿月有些害怕地看着我,又求救般看向我身后。
“阿姐,我就是不想让她为难你……”
我将药盒盖上,才道:“阿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次、两次,你总是这样任性妄为!”话说出口,我突然意识到有些重,扫了眼陈柏须,才继续道,“我不是神仙,不是总能护住你的。”
夜深露重,我同陈柏须回房,一路上两人皆是沉默。在踏进房门时,陈柏须终于开口道:“当初救了我,你很后悔吧?”
我停下脚步,却迟迟不知该说什么。
后悔吗?
那些年,陈柏须在大康亦是不好过。大康正是昌盛的时候,对这曲梁来的小质子明面上厚待,实际上却不然。朝中势力复杂,为挑起曲梁与大康的争端,总有人暗地里想置他于死地,我与阿月便是这样认识他的。
确切地说,是阿月带着我认识他的。
那是个天色将晓的清晨,阿月在昌宁宫的院门外发现了重伤昏迷不醒的陈柏须。我被阿月的尖叫声惊醒,彼时,我们都以为地上的人已经死了。阿月害怕地捂住眼睛,我强忍恐惧上前试探他的鼻息才发现他还活着。
我本不想多生是非,拉着阿月要走,她却拉着我哀求道:“阿姐,我们不救他,他会死的。”
“那就让他死!”我厉声呵斥了阿月。
我与她的处境本就步履维艰,怎有余力去管旁人?可阿月不同,她执拗地要救陈柏须。
四
隔着朦胧的床幔,我看着陈柏须从柜中拿出一床被褥,熟稔地铺在地上。自我来曲梁后,我们便是这样同住一室的。
夜里,我又梦见了母妃。
荒芜的昌宁宫被大康皇宫所遗忘,夏无冷冰,冬无炭火。母妃说我虚火旺盛,才总会在夜半盗汗。尤其是在酷暑时节,蚊虫飞舞聒噪,我时常夜半被热醒。母妃心疼我,夜里总会起来为我扇风。
朦胧间,我仿佛又看见了母妃,她坐在我身旁慈爱地望着我的睡颜,母妃的手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她将手怜爱地搭在我的额角,为我拨开贴在脸上的碎发。
“母妃——”我輕唤出声,蒙眬地睁开眼,却看见眉头皱起的一张俊脸。
“你在发热。”陈柏须见我醒来,轻声说道。
蓦地,他惊骇地盯着我的颈间,伸手扒开我的衣领,我吓得顿时爬起来躲开。陈柏须也意识到自己行为的突兀,忙道:“你身上怎么起了这么多疹子?”
我看了眼自己的手臂,难怪总觉得被蚊虫咬噬般瘙痒,竟是起疹子了。想起晚宴上喝下的酒,我安慰他说:“无碍,我饮酒便会起疹子,过两天便好了。”
“我叫太医过来。”
陈柏须起身要去叫太医,我向来怕麻烦,若是叫了太医过来传到曲梁王室,免不了又是话柄,于是忙拉着他的衣摆阻止道:“没关系的,真的。”
我抬眼看向陈柏须,希望能够打消他的念头。陈柏须看向我抓着他衣摆的手,我一愣,倏然松开了。
我虽知道疹子会自行消退,但这期间仍会吃苦头。整夜辗转难眠,当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百蚁咬噬般的苦楚时,轻手轻脚地起身找出私藏的药膏。
冰凉的膏体缓解了我身上的燥痒,但我只能涂到自己的脖间和手臂上,背上的就鞭长莫及了。见陈柏须还在安睡,我解开了自己的衣裳,抱住锦被遮住自己的前胸,伸手试图给后背敷上膏药。我专注地试探着,却不料床幔突然被掀开。
我吓了一跳,立时拉上锦被遮住自己。陈柏须见此情景亦是惊慌失措,一时两人面面相觑。
“我听到声响,以为你……”
我没想到他睡眠浅,怕我夜半不适一直留意我的动静,没有深睡。
“我没事儿,只是背上的疹子痒得厉害,不太够得着,吵醒你了。”我歉意道。
陈柏须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他说:“我帮你上药吧。”
背上的手冰凉轻柔,如同触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这陌生的触感让我很不自在,但陈柏须坚持要为我上药。这让我想起以往母妃还在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百般呵护我和阿月的。后来她病逝了,我便成了阿月的守护者。我生性刚冷,连常嬷嬷都惧我三分。可是此刻,我觉得陈柏须的温柔竟让人有那么一丝留恋。
五
这日,我经过陈柏须的书房,听得里面隐约的人声,我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推开门道:“不能去。”
书房内正在密谈的幕僚和门客纷纷看向突然闯进来的我,我只能故作镇定道:“此次水患三王子亲自前往固然能立功,但眼下王上重疾在身,就算三王子立功回来,可这段时间内朝中的风向无人能知。”
陈柏须坐在桌后,我对上他黑沉的眼眸,说:“殿下何不举荐一位自己的亲信,一旦解决了水患,殿下慧眼识珠,王上定然知道殿下亦是功不可没。”
书房内,幕僚和门客们面面相觑,恍然大悟状的表情让我知道我的提议尚可,只是陈柏须始终不置一词。
他对我干政的举动显然不甚赞同,我也知道听墙角的行为有些不齿。待众人都散去后,我决定与他谈谈。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帮你解决顾虑。”
陈柏须像是思虑了许久才对我说:“朝中势力复杂,我不想让你搅入这浑水。”
“可是身在皇室,自出生不就是在浑水中了吗?我受够了蝼蚁般轻贱的生活,我只想……为我和阿月争条活路。”
陈柏须垂眸道:“你是在怪我不能保护你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轻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并非良善之人,也从不惧怕这些。”
陈柏须走过来,牵起我的手,看着我眼睛道:“你……”我应是错觉了,竟会以为看见他微微露出羞赧,“还有阿月,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相信我会保护好你们的,好吗?”
陈柏须其实已经将我们庇护得很好了。若不是因为当初阿月的善良,我们此时应该还在昌宁宫内,或许突然有一天被人想起大康的皇宫内还有这么两位公主,然后被随意赐给某位臣子,以示皇恩浩荡也不一定。
为此我是感恩的,毕竟此刻我还能在院子里闲散地煮茶看诗经。阿月自屋内跑出来,把手中拿着的一个水蓝色的荷包递到我面前。
“阿姐,鸳鸯的赤羽要怎么绣才不觉死板呢?”阿月说话时一副苦恼的模样。
难得她会静下心来做女工,我接过她手中的荷包,却见右下角绣着一个“言”字,不解地问她这是何意。
阿月却咬着唇,面上泛起红云,别扭地嗔怪道:“哎呀,阿姐你别问了!”
阿月支支吾吾不愿多说,但我还是知道了她如今心有所属,那个人竟是陈柏须的亲信李言。我一直以为阿月与陈柏须两情相悦,如今阿月已然移情别恋,若是陈柏须知道……
我不敢多想,陈柏须看似性子温润如玉,实则他的城府很深,野心更是滔天。阿月又给我出了个难题,但我转念一想,又觉得阿月喜欢的人不是陈柏须其实是件好事儿,她那么单纯良善,若能嫁到普通的富裕人家是再好不过的。
我入神地左右思量,连陈柏须不知何时坐在我面前也未察觉。我被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吓了一跳,手中的书都掉了。陈柏须忙伸手要帮我接住,慌乱中不知为何我的双手竟是抓住了他的手。
陈柏须的手还是那般寒凉,大概因为我愣怔的模样有些呆傻,他轻轻笑了一声。
我倏地松开他的手,脸颊却不知为何烧红一片。
“我下月初三要去金谷。”他淡淡地道。
金谷便是闹水患的地方,陈柏须还是坚持要亲自去。我听后不解地看向他,只见他脸上带着笑。
“固然此行于我不利,但水患淹了金谷七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是曲梁王的儿子,自出生便受到曲梁百姓的拥戴,我不能罔顾人命。”
听了陈柏须的话,我为自己的心胸狭隘感到十分惭愧。他心系百姓,胸有抱负又有什么错?曲梁王后仗着母族强势,把控朝政,却又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而他心中有的不只是王权,更有百姓。
“你去吧,这里我帮你守着。”沉吟良久,我朝他承诺道。
陈柏须愣了一瞬,才又看向我。正是曲梁四月,云卷云舒,我们相视一笑,竟是意外的默契。其实来曲梁之后我才发现,这边的男人大多长得高大粗犷。初见陈柏须时他尚年少,不知不觉间,少年的棱角更为分明了。
他那么静静地朝我笑着,我的脸颊又不自觉感到有些燥热了。
六
金谷离王都甚远,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我命下人将陈柏须四季该穿的衣物都备上,又张罗厨房多多备些干粮吃食。我忙前顾后脚不沾地,路过花园时险些撞上来人,好在我反应快,待站定才看清对方。
是李言。
李言见了我面色有些慌张,将手迅速背到身后,可我已经瞥见那蓝色的影子。
“李言该死,冒犯三王妃了。”
我不接他的话,兀自问:“你拿的是什么?”
李言不语,我故意板起脸,他才慢吞吞地将手中的荷包递过来。
水蓝色的荷包上绣着鸳鸯戏水,我微微勾唇,面上不动声色道:“李言,你今年多大了?”
“回三王妃,下月便双十有一了。”
“那你可有意中人?”
“回三王妃,这……”高大魁梧的男人竟是将脸憋得通红。我故意向前一步,李言忙向后退让。真是好笑,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他这般怕我,以后我怎么放心将阿月托付于他?
我拽起藏着荷包的手,笑道:“李言,你可知在我们大康,女子若送荷包与男子,算是私相授受吗?”
李言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定定地看着我。我话到此便没再说下去,侧身要离开的时候却看见陈柏须站在不远处的凉亭中,正看着我们。
是夜,朝中陈柏须的亲信官员为他此去金谷摆酒饯行。陈柏须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地饮酒,如水般地喝。自我认识他以来,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他一向是个克制的人。
我命人与我一起扶着他上榻,夜已深,我便让下人去休息了。看着他浑身的酒气,我感到十分无奈,打了清水帮他擦拭,他竟像是闹起性子一般拽着我的手重重一拉。我猝不及防地跌向他,又怕压着他,慌忙用另一只手撑在床上。
他浑身的酒气冲入鼻腔,我要爬起来,他却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
“陈柏须!”我气恼地叫他。没想到我以為熟睡的他蓦然睁开眼睛,双眸清明得仿佛没有半点儿醉意。
他就那么看着我,我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否真的清醒,就那么定定地与他对视着,直到脑后覆上一只大手,将我压向他。
七
陈柏须去了金谷,我答应要帮他守住王都局势。眼见曲梁王的病一日日加剧,王后几次妄图趁此机会让大王子继位,但曲梁王对王后与大王子历来的作派显然有顾虑,迟迟不愿松口退位。
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在我收到陈柏须即将归来的消息那天夜里,朝中陈柏须的亲信官员神色急迫地叩响了王府的大门。我披上外衣出去,只听他嘴里念道:“三王妃,不好了!”
原来曲梁王今日晚膳时分便因为不适而未进食,方才宫内匆匆传来已是他弥留之际的消息。
“听闻王后将王上身旁的人都遣退,只留了自己的人在殿内侍奉。”
我已经闻到了宫变的气息,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此时该怎么做。我吩咐几名护卫护着阿月和府中的女眷藏进密室。好在陈柏须这边的亲信官员在朝中都有实权,我当机立断,领着一众亲信星夜闯进王殿。
王殿外守着王后的人,自是不会轻易让我们觐见王上,一时间我别无他法,只得以金谷有急奏为名,硬是命一位将军助我闯宫。
我此举已然是孤注一掷,若王上今夜真欲将王位授予大王子,那我便是死罪。但我赌不是。眼见陈柏须归来在即,王后有此举动,定是心内急迫。能让王后如此心急,定是王上定下的继承人没有让她如意。
王后在宫内根基深厚,我带的人虽对陈柏须忠心耿耿,但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到底不是对手。王后与大王子气急,命人将我们擒住,就在这时,我夺过身旁侍卫的佩刀,架在了大王子的脖颈上。
他们没料到我竟有此举,顿时大惊失色。我厉声喝道:“都别动!”
我将大王子挟持进王殿,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能拖一时便算一时。不知我这样坚持了多久,宫人送上的吃食我不敢动,亦是不敢睡去,只能强逼自己不能有半点儿闪失。
陈柏须什么时候能赶回来呢?金谷离王都车马要行七日,若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或许只需三天三夜,可这三天三夜实在太过难熬了。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殿外一阵响动,起初我怕自己听错,丝毫不敢懈怠,直到大殿的门被破开,风尘仆仆的陈柏须手持长剑,一眼便看见了殿内的我。
他身旁的人将大王子带走,而他朝我走来轻轻取走我手里的剑,我才发现我握着长剑的手早已僵硬得无法动弹。
陈柏须满脸心疼地将我纳入他宽厚温暖的怀中。
“朔华,我回来了。”
我汲取着他身上披星戴月而来的气息,突然觉得无比疲倦,在他的怀中慢慢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泪自眼角滑落,那是我所有孤勇化作的后怕。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
我站在王殿外,望着不远处低垂天边的云层,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风猎猎卷起我的衣摆,宫人提着大桶的水冲去青石台阶上的斑斑血迹。等翌日的艳阳升起,一切便仿佛不曾发生过。
陈柏须自身后走来,一身玄色的长袍穿在他的身上英朗威严。我朝他行了一礼,他将我扶起,与我并肩站立。
“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实际上,如今的我脑子空荡荡的,只觉得茫然。
“王上,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儿吗?”
“什么事儿?”
“我们和离吧。”
“其实,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从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我和阿月自幼别无选择,身在皇室,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百般算计。可是我现下觉得累了,若有选择,定是想尝尝闲云野鹤、身无羁绊的滋味。”
“若说我对这世间还有留恋,阿月便是我的软肋。”
“但如今阿月有了替代我保护她的人,我也可功成身退了。”
我的话刚出口,肩上便袭来一股力道。陈柏须扶着我的肩,让我不得不看着他,只见他表情难以置信地道:“你要离开我?”
“那我呢?”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让我感受那激烈的跳动,他盯着我问,“那我呢?”
他的眼像没有星辰的夜空,黑沉沉得叫人难以琢磨。任我自幼便学会洞察人心,此刻也看不懂这墨色翻涌的眸里究竟是何意。
却莫名让我心生退却。
“如果我也想成为被你放在心上的人,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陈柏须的表白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愣怔得反应不过来。我喃喃道:“你不是对阿月……”
陈柏须觉得荒谬,解释说:“自始至终,我倾慕的人只有你啊!”
原来,竟全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
“可是……”
陈柏须的唇覆上来时,我如此近距离地看着那双黑沉的眸子,那么幽静深沉,就像是没有星星的苍穹,却又那么诱人沦陷。
番外
我是陈柏须,曲梁的三王子。
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亘古不变的定律。在大康寄人篱下的日子,很多人想要我死,彼时尚少年的我被人刺伤倒在了昌宁宫前,奄奄一息。就在我以为自己的生命将要终结于此时,我被人发现了。
是两个看似柔弱的姑娘。
“那就让他死!”我听见其中一个少女厉声道。我强睁开眼,看见了夜色下她冷厉的面容,其实是好看的。
等我再次醒来,是在一间破败的小房间里,她推门进来,不由分说地问我:“朔月呢?”
朔月?彼時我并不熟悉这个名字,她见我迷茫便凑近我道:“我的妹妹,昨晚照顾你的女孩呢?”
她着一身月白的寝衣,乌发松散在脑后,精致的脸上勾勒着柳眉杏眼,此时背着屋外投进来的阳光,周身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辉,让刚醒来的我看呆了,一时竟忘了回答她。
直到她凌厉的目光慢慢松动,转向疑惑。她俯身凑近我,乌发倾泻在胸前,素手探向我的额头。额上的纤手带着秋意的凉,我愣怔地看着她,恍惚觉得自己怕是已经归西了。后来一个老嬷嬷发现了我,我看见她百般哀求,老嬷嬷不为所动,执意要将我交出去。挣扎间,利刃扎进了老嬷嬷的身体……
当时我想,这位公主可真狠啊!但我见惯了这种厮杀,倒也不觉得多惊奇,只是感念这都是因为我,便帮她一起毁尸灭迹。
她看似心狠手辣,却在夜半时的院子内,执着地洗濯自己早已泡得发白的手。月光下,少女的脸上平静无波,只是执拗到病态般折磨着自己的双手。那时我便知道,原来她并不是不害怕的。怪就怪在我们都没有选择地出身在冰冷的王室。
回曲梁的时候,大康皇帝为了向曲梁示好,提出了和亲。第一次,我感觉自己内心是那么急迫地提出“朔华”二字。她跑来问我为什么不是朔月,看着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我竟说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其实不过是想掩盖我对她那难以启齿的私情。
我爱她。
她那么聪慧、勇敢。她与朔月相依为命,她那么竭尽所能地护着她的妹妹,有着在这冰冷的皇室最为缺乏的温情,我甚至觉得有点儿嫉妒。
我也想……也想……成为她内心那个被惦念、关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