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根据语言,并不是直录语言。语言或不免拖音、脱节,似是而非。这些毛病在文字中必须除掉。只有写对话,为了妙肖其人的口吻,才提例外。我们说某人善于说话,并不是说他能够花言巧语,只是说他能把一些意思说出来,通体完美,没有拖沓、脱节、似是而非等毛病。假如是这样一个善于说话的人,他写文字尽可以直录语言——怎么说就怎么写。可惜这样的人不多。多数人说话总是噜噜苏苏、支离破碎,临到没有办法就随便找一个词拉一个句式来应急。你只要在会场中听五分钟的演说,就会相信这个话并非言过其词。一般人主张作文之前须有一番周密的考虑,作成了文字又须经一番精审的修改,一半固然在求意思的圆满妥帖,一半就在求语言的完美。这里说“一半”也只是勉强分开,实际上两个一半是一回事。意思若不圆满妥帖,语言就无论如何不会完美;语言若不完美,意思虽圆满妥帖也无从充分表达。
求语言的完美,学习论理学、文法、修辞学,是一个办法。论理学告诉我们思想遵循的途径,使我们知道如何是合理,如何便不合理。文法告诉我们语言的习惯,使我们知道如何是合式,如何便不合式。修辞学告诉我们运用语言的方式,使我们知道如何是有效,如何便没有效。多数人说话往往欠完美,指摘起来虽有多端,但是总不出不合理、不合式、没有效这三项。他们决非明知故犯,只因没有意识到合理不合理等问题,就常在口头挂着破烂烂的语言。其中有些人又误认为文字就是直录语言,就常在纸面上涂上破破烂的文字。现在从根本着手,对合理不合理等问题考查个究竟。待到心知其故,自会检出哪些语言是不合理、不合式、没有效的,剔除它们,不容它们损坏语言的完美。
不学习论理学、文法、修辞学,也未尝不可;但是要随时留意自己的和他人的语言,不仅说了听了就完事,还要比较,要归纳,这样说不错,那样说更好,这样说为了什么作用,那样说含有什么情趣。這样做,可以使语言渐渐接近完美的境界,还可以随时留意自己的和他人的文字。文字,依理说,该是比语言完美,但是也要比较,也要归纳,看它是否完美。如果完美,完美到什么程度。这样随时留意,实在就是学习论理学、文法、修辞学,不过不从教师,不用书本,而以自己为教师,以自己的比较和归纳为书本罢了。所得往往会与教师教的和书本上写的暗合。教师的和书本上的经验原来也是这样得来的。
现在学校教国文,按照课程标准的规定,要带教一点文法和修辞学,实际上带教的还很少见。如有相当机会,还要酌加一点论理学大意。例子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读本上的文句、作文练习簿上的文句为范围。这样办,目的之一是使学生心知其故,语言要怎样才算完美。从前文家教人笔法章法,练字练句,也大致着眼在语言的完美上。他们对自己的和他人的口头语言虽不措意,可是所讲文字之理实在就是语言之理。从前有些人看不起这种讨究,以为这是支离破碎的功夫;他们有个不二法门,就是熟读名文,读着读着,自己顿悟。他们的想头未免素朴了些,然而他们的取径并没有错。熟读名文,就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追求语言的完美。诵读的功夫,无论对语体对文言都很重要。仅仅讨究,只是知识方面的事情,诵读却可以养成习惯,使语言不期然而然近于完美。
知识方面既懂得怎样才算完美,习惯上又能实践,这就达到了知行合一、得心应手的境界。于是开口说话,便是个善于说话的人;提笔作文,便是个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能手。善于说话的人与作文的能手若称为天才的,那天才成因一定有十之八九是自己的努力。一个人在还不敢自信是善于说话的人的时候,不要谈直录语言,怎么说就怎么写,而要在动笔之前与成篇之后,下一番工夫先求语言的完美。一篇像样的文字须是比一般口头语言更完美。
(摘自《叶圣陶吕叔湘张志公语文教育名篇精选》,福建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