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风在清冽的泉水里洗净,慢悠悠晃进村子,东家进,西家出,很快把各家挂在廊檐下的腊肉特有的气味弥散开来。村庙里,几缕香烟在飘逸,几点黄豆粒儿大的烛焰在摇曳,空气中添入了沁人心脾的香烛味。
年味渐浓,我家那条长久未沾荤腥的黄狗,对肉的感知早已到了敏锐的地步,它预想着即将享受好伙食的日子,那双冷酷的眼睛带上了些媚态。这个时候,若有陌生人来串门,它那条蓬松松的尾巴会像旗帜一样竖起,晃动起来春风浩荡,在吃席的桌子下绕着你的小腿转悠,隔着裤子都能让你感觉到牙酸得痒痒,活像插秧时节田里的泥鳅。
正月里,村里的老人们驼着背,团着手,踱着步,穿着洗了又洗、补了又补的袄子,慢悠悠晃出了门。
庙会就要到了,去老梓树下“摘日头”成了老人们的头等大事儿。
老头子居多,也有老婆子,都歪坐在老梓树旁的道地上,或者靠在那棵连太叔公都讲不清年龄的老梓树上,天南地北地瞎扯,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声音一浪低过一浪。扯着扯着,约定好似地安静下来,像是耗完了一天的精力,一个个困得东倒西歪,口水横流,斯文扫地。
暖暖的阳光透过老梓树稀疏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影子。一块块光斑在老人身上闪烁,他们额头的皱纹紧致而生动。衣上逐渐出现落叶和微尘,时间静流,一辈子的苦难就在这样惬意的阳光里脱壳而去。
我打小就喜欢到老梓树下去。且不说那缭绕的香烛味,也不说堆积了一整个秋冬的干瘪的梓树果,我只是喜欢看那些光斑逐渐融化在暮色里,就像融进那些穿了大半辈子的袄里一样。
老人们身上的那种味道混进了阳光里,让我觉得安静而祥和。树上那几只传了不知道多少代、有十几种叫声的苦雕百无聊赖地蜷缩着,偶尔改变一下姿势,也不叫。
我的爷爷从来就不去这个场合的,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绝不允许自己在这里耗一个下午,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到了“摘日头”的年纪了。除了大年初一他会留在家里陪我玩玩玻璃球,其余日子他依旧赶着蒙蒙亮起来,灶膛前的鼓风机费力地嘶吼,木柴哔哔剥剥。我还没来得及细嗅炊烟,孜孜不倦的磨刀声就已经有节奏地响起。
在爷爷的固有观念里,“摘日头”的这群人都是“死过去了”,只是阳寿未尽,还眷恋着这方道地。他嘱咐我不许吵着他们,因为他们是顶孤独的。
每到傍晚,我便蹑手蹑脚地绕过这群老人,进入村庙,喊我的太叔公回家。太叔公把老花镜摘下来,倒着,搁置在书页里,合起那本大部头经书。他身上有那种带着檀香的老人味,让我肃然起敬。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有时,村口会传来敲打木鱼的声音,突兀地讓人不知源起。初时微弱,转瞬间就化成了连绵的音浪,在群山环伺的小村里旋荡。我家的狗暴跳起来,眼睛中蓄满了风暴与闪电,身上的毛钢针般立得笔直,鼻子里发出一种我很少听到过的“呜呜”声。
“蒿屑来了!蒿屑来了!”有小孩在高喊。
老人们回了魂,脸上现出惊惧而无可奈何的神情,然后黑着脸,悻悻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各回各家。太叔公推开庙门,他的表情被吞没在阴影中,只能看见香烛在他身后摇曳,散出的袅袅轻烟一直上升到门楣,几个鎏金大字若隐若现:盘龙殿。
梓树洞迎来真正的“主人”。
“咕呀!咕呀!咕呀!”
天色晦暗下来,老梓树上,苦雕吊嗓子似的叫了几声,显得中气十足。几团漆黑的影子隐藏在树叶丛中,树叶被拨得沙沙响,零星几粒干瘪的梓树果掉到地上,连轮廓也看不清了。
二
蒿屑,是远近闻名的讨饭人。
那时,讨饭人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是一群飘零者,有着极敏锐的嗅觉,即使是隐在山岙里的小村,他们也能循着炊烟的味道找来。挑着你家升灶的当儿,冲门里张望一阵,掏掏兜子,几枚铜板或是几根竹签就抛了进来。听得那响声,我便飞也似跑过去看。他们见了我,总是露出一个讪讪的笑。现在想来,那个笑容中分明带有坦荡的意味:一边捡竹签或是铜板,一边絮絮叨叨。从这地上的卦象说起,夸一阵子,接着哼哼呜呜,唱起自己来了。那种方言中夹杂着哭腔的调子颇像哭灵,唱了些什么,已经完全记不得了,记忆里只剩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我曾系统研究过台州民歌的语言学现象,有一类叫作《道情》的,就是当时讨饭人们哼的调子,有词无谱。可惜那时我很小,原汁原味的《道情》一晃而过,我却并未蒙受感化。这时,奶奶会舀一勺面或粥倒进他的碗里。
也有人家舍米、舍谷、舍麦、舍洋芋,山里出好番薯,拿这个舍的也不少。怕是这个小村实在没有大户,大多讨饭人会赶着过节来。那时村里人显得格外慷慨,我见过有个打着绑腿的老人,一天下来布搭鼓得河豚,他甚至把讨的东西卖回给村里人,那干枯得像是梓树根的指头攥着皱巴巴的票子。
我一度对讨饭产生了极大向往,“道情”着实是一门了不起的技艺,过节开张,就能换来长久的安逸。想起爷爷孜孜不倦的磨刀声,我心中有了某种决断。我开始尾随他们,想从痛彻心扉的“道情”中,听出他们成为讨饭人的诀窍——实在听不懂,我只能求助于太叔公,因为问其他人,是会被骂的。太叔公梓树皮般的面皮抖了又抖:“都是一场火把家私烧了个干净。”于是我又惦记着火了,时常坐在灶边,任由火光把脸颊炙烤得通红。
蒿屑是不会唱“道情”的讨饭人。逢人嫁娶、乔迁、出丧他都来,一来好些天。梓树下的那个大洞蓄了更多的阳光,成了他的专座。他独来独往,疯疯癫癫,满口胡话,逢人就讨,讨不到就一路尾随,能把那木鱼敲上一路。村里人忌讳这个,都说讨饭人敲木鱼,这是在“下咒”。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整个大石垟的人都这么叫他。用我们这里的方言念起“蒿屑”,是一个平声加一个短促的仄声,但人们愿意将仄声拖得很长,于是就变成了一种类似苦雕叫声的奇特韵调。
我从记事起,这两个奇特的音节就一直在我耳边萦绕,因为所有的妇女都用他来吓唬孩子。这两个音节确有种难言的魔力,即使我只从父母那里听说了他有“疯病”,总在野外游荡,其他的一无所知,但他成了一个最原始的邪恶意象,一个最能对我产生不利的外在力量。这种观念直到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才消除。
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连着下了好些天的雨。屋子里的物件也仿佛在水里浸过似的,父亲的书页泛起黄晕,微微卷起一个弧度。老梓树已经抽出嫩黄色的新芽,老叶子在雨雾中离开枝头,被雨点打得在空中转了几个旋儿,最终陷在泥泞的脚印里。
不管大人们怎么哄唆,我们这帮孩子总不愿呆在家里的。可阴雨绵绵的天气,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好去处,只有老屋那里,才可以消磨大半日时光。
这是一排破败的木头房子,是我太叔公还没娶媳妇时建好的,荒废后倒成了我们厮混的好去处,嬉闹声震得楼板晃动,尘垢就簌簌往下落。我们玩够了出来,却见一个讨饭人站在老屋的檐下,一件看不清颜色的旧袄,腰间系着一根稻草绳,一手提着竹棍,一手拿个掉了漆的木鱼。
他应该在雨中走了很久,乱蓬蓬花白头发顶着一层雾气。水珠不时滚落,在他脸上划过一道道水渍。他的脸,蜡黄如同胶皮拼贴成的,眼窝深得触目惊心,一只眼球是浑浊的黄色,就像檐上燕子新衔回来的泞土,虚虚地眯着,似乎很不习惯这透过细雨的蒙蒙天光。
他终于向我走来了,眼睛依旧半闭着,从腰间掏出一个缺了两个口子的瓷碗,递到我面前,带着浓重的喉音:“舍点吧。”
几滴雨水顺着破漏的屋檐溜进碗里,我盯着那微微泛着光泽的碗壁,手上的半把炒豆也跟着颤抖着漏到了那碗里。碗还没有缩回去,我抿着嘴怔了怔神,终于如梦初醒般松开手掌,剩下的半把炒豆蹦跳着,叮叮咚咚撞击在碗壁上,不少溅到地上,陷进泥里。道地里两只觅食的母鸡眼尖,噌噌噌地过来抢食。蒿屑连忙把碗口捂在胸前,蹲到地上去捡那炒豆。于是母鸡只好退后几步,侧着头盯了好一会儿,咯咯咯的叫声里带着失望。
三
庙会前夜,如同哭丧的呜咽越来越近。我蜷缩着,拼命想从这声音里摆脱出来,但潜意识偏偏咬着它不放,我渴望一只有力的大手拉我一把,但从来没有人出现过。终于,我一脚踩空,跌入无尽的黑暗中,我哭嚎,我窒息,像是在演独角戏的木偶,直至猛然惊醒。那声音也逐渐在我的意识里清晰起来——这是蒿屑在村里游荡时的呼吼。
山村的出殡礼仪繁琐,送丧队伍的呜咽伴着唢呐与锣鼓,随着蜿蜒的山道渐渐明晰,又渐渐远去,时常让我在半醒半昧中惊出一身冷汗。
幼年的我为什么惧怕黑夜中的哭灵呢?这是对生命的初步思索?还是黑暗、死亡的天然联系?总之,我开始大哭大闹,房间里很快亮起灯,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妈妈抱着我,冲在门口探头的爷爷奶奶说了一句:“癫了,又癫了。”
是说我癫了还是蒿屑癫了呢?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房间里的灯暗下去,我听着妈妈逐渐均匀的呼吸,在她怀里翻个身,翘首远方,锯齿状的群山若隐若现。
黑黢黢的树影窗外摇曳,窗棂后半夜的寒风中发出绵密的颤音。
“苦啊!苦啊!”
几声苦雕的叫声清晰地从老梓树传来,蒿屑好像逐渐走远了,但他的呼吼依旧随风而来。
第二日,太叔公一早起来,穿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戴一顶褐色的毡帽,从木箱底下翻出族谱。这本线装大书上残留着很重的樟脑丸味,还有陈年木箱里虫尸的味道,熏得我迷迷糊糊,喝了几口粥就放下筷子,跟着太叔公踏上青石阶。
刮了一夜大风,道地却出奇地干净,干瘪的梓树果和大堆梓树叶儿在道地边叠成小山。蒿屑过夜的那个树洞里,那把原本一直放在村庙门口的竹扫帚静静地躺在那里。太叔公一边开庙门,一边吩咐我去把扫帚捡回来。
村庙里又散出了袅袅青烟,柔和的曦光穿透苍翠的梓树叶儿,照进梓树脚下的大洞里。
太叔公说,蒿屑是有福的,疯疯癫癫一个人,还知道敬着盘龙殿娘娘,准保他一辈子吃穿不愁。
绵密的诵经声隐在烛火后面,杂着雨点般密集的木鱼声,我静静听了半晌。回头看了看那个树洞,里面除却一堆干草和一口缺了口的瓷碗,却没看见那个掉了漆的破木鱼。
临近正午,家家户户都端来素斋,道地上摆了满满八大桌。做道场的道士也到了,还有写黄表纸的先生,早已备下了满满一碟子鲜红的朱砂。回村过春节和庙会的男人们吞云吐雾,一簇一簇地扎堆,海阔天空地闲聊。妇女们端来一甑又一甑豆腐粥,热气腾腾的,熏得树上的苦雕都差点直摔到地上。道地上的人越聚越多,大罄一响,道士们摇头晃脑地唱起五风十雨、人寿年丰、天下太平。
法事后,一碗碗温热的豆腐粥被送到人们手里。蒿屑终于回到了树洞里,他依旧穿着那件破袄,依旧系着那根稻草绳,一只眼球依旧浑黄,依旧虚眯着,那口缺了口破碗里也盛上了热粥。他不会像同行们一样讲些漂亮话,也“道”不来“情”,但他分明激动着,用手拍着梓树干,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好啊!好啊!”
人们依旧谈笑,依旧稀里哗啦地喝粥,曾经在這里负暄的老人们都到了,往地上磕巴烟斗,青石板上抖落一地烟灰。这个拍打着树干的男人只引起了我的注意。哪里就好了?好在哪里了?我疑惑着,喝了一口没有半星油水的豆腐粥。
“聒呀!聒呀!”苦雕终于也注意到了他。深绿色的叶从中传出睡眼惺忪的抱怨,几粒硕果仅存的梓树果在震动中离开枝条,落地时就发出一声闷响。
蒿屑手中的碗已经见底了,我鬼使神差走到梓树洞边,晃了晃碗:“还吃吗?”
像之前的炒豆一样,我把粥倒进他那口缺角的瓷碗里,脑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和母鸡抢食的场景,不自觉地抬头看看苦雕醒了没有,我想如果米粒儿掉在地上,他应该是抢不过苦雕的。这回倒是小心了,小心到我甚至能看淸他碗壁上的刻字,只认得第一个是“天”字,下一个却认不得了,我猜那是碗的原主人的名字,因为我家的碗壁上也刻了爷爷或父亲的名字,据说是为了防止像今天这样的场合结束后,大家误拿了碗碟而刻上的记号。
粥已经凉透了,他随手捡了两根梓树枝当筷子,稀里呼噜地喝着,透过花白的头发,我清晰看见他脖子上的烂疮随着他的咀嚼吞咽而扭曲,狰狞可怖。我的心出奇的平静,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饱浸了梓树根的老人味,同样让我安详而宁静。
见他毫不犹豫地把梓树枝塞进嘴里,腮帮子一动一动,我暗自咽了一口唾沫,忽然有些后悔。我想如果刚刚我也折两根嫩枝吃粥的话,一定也能尝到梓树的味道了。
太叔公捧着族谱放在桌案上,但没有人上去翻阅。其实有关辈分的事,按照惯例,太叔公会在每年的庙会和清明上坟时给我们讲一遍,他一手拿着族谱,一手拿着小毛笔,一辈一辈地念下去。这一辈谁当了“头脑”,这一辈谁念书出息了,那一辈谁买了多少地基……一行念完他就舔舔笔尖,画个小圈。我从来听不进去这些东西,只好眼睁睁盯着那本族谱看,数那圈圈,总也数不清。
不过近两年,太叔公都不念了,连清明上坟都不去了,只是在庙会时把那本大书往那儿一搁。他毕竟90岁了,眼也花了,舌头也“大”了,讲话总像含着糖块,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听懂。其实他腿脚利索得很,我不无恶意地揣测,他大概是自己察觉到人们的不耐,不再自讨没趣而已。
“谱还是得有人记着。”我曾经不止一次听他这么自言自语,他的眼睛迷上了一层水雾,倒映着村庙里袅袅升腾的香烟。
蒿屑喝完了粥,站起身来,两根筷子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我看着独自一个人坐在盘龙殿蒲团上的太公,在青烟缭绕中,逐渐觉得他们的身影叠在一起,再难分开了。
四
过了年与庙会,还是春寒料峭的天气,老梓树墨绿色的叶子“沙沙沙”响个不住。苦雕木愣愣的,只是黑夜降临时才发出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呜咽。蒿屑成了黑夜的主宰,他白天吃饱肚子就蜷缩在树洞里,晚上依旧在山野间游荡。
年轻男人们开始陆续离开,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村道上还堆着大量的鞭炮渣子,空气中残留的火药味却越来越淡。
年轻一代和村子的羁绊越来越松。
故乡就像那棵老梓树,成熟的梓树果一到秋天就争着赶着往道地上落,挨到冬天的,都已经干瘪得不成样子了。
菜园的荠菜刚刚顽强地探出头,就被爷爷一铲削断,丢进那个累积了好久的干草堆里,旋即,微苦而酸涩的味道在田间地头萦绕。我喜欢看着爷爷燃起草木灰,看着火苗将整个草堆镀成暗红,看着那层覆盖在草堆上的黄土逐渐染上黑色。山村的空气过于洁净了,只有当草木灰的青烟散入山风中,山村才真正属于自己的味道。
这黑黝黝的泥土蕴含着喷薄的生命力,要是谁家的草木灰年前就烧好了,那上面总会长出好几簇野荠菜。这些小苗是那么茁壮,那么欢畅,茎部同样是黑黝黝的,叶子绿得要滴下水来。我一直很想弄清它们是怎样长成的,所以一大早就蹲到边上去,但它们总能避开我的视线,稍不留神就从我之前拿手指戳弄的地方探出头,在我无尽的懊丧中疯狂生长。我就恨恨地揪下它,丢得远远的,这是爷爷对我的叮嘱。
爷爷在准备种洋芋了。这淡淡的烟味熏醒了休息了一冬的老人,于是梯田上一簇又一簇的青烟飘起,在空中聚拢在一起,微熏的烟味也变得呛人。
这么一个干草堆往往能燃上许久,我偶尔会将手指伸进那层黑土里,触及满是细腻温柔,有淡淡的余温萦绕,隐隐能感觉到手指之前的黑暗中藏着炸裂的能量。我始终没有前进一步的勇气,略微的试探后就盯着那截黑色的手指出神。
在我出神的当儿,一只梓树根般黑瘦的大手狠狠掼进灰堆里,根根筋络绽起。爷爷累的黑色圆锥就坍陷了一大块,黑土粒儿簌簌往下滑落,像一场小型的泥石流。我的心在滴血,瘪瘪嘴,想哭。但紧接着,一丝炭火中的甜香堵住了我的嘴——那双黑瘦的大手刨出了两坨圆溜溜、煤球样的东西,在地上咕噜噜追逐,留下两条交错的黑色轨迹。
这双手的主人就是蒿屑,他似乎是把整棵梓树糅进了身体里,随着他的出现,梓树的味道又放肆地在我身边盘踞。蒿屑很珍惜地捡起那两个煤球,抱在怀里,像是揣着两个婴儿。看不清颜色的破袄上被擦出了无数黑痕。
“你太叔公舍我的,太公舍我的。” 他裂开一口黄牙,那只虚眯的浑浊黄眼里有了一丝生气,把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塞给我:“吃!好吃!”
我下意识伸手,被烫得一激灵,于是到手的东西又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圈。蒿屑嘿嘿嘿地怪笑,眼角的皱纹活过来一样,笑声依旧杂着很浓重的喉音,听起来像是苦雕在叫唤,但我却觉着那里面分明蕴藏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他呼呼往手里那团东西吹了几口,递给我。直到我接过来才恍然,这是一个番薯。
蒿屑把地上的番薯捡起来,在破袄上擦了擦。那一瞬,我似乎看见了他真正的模样。无数道人影在我眼前闪烁,就像掉在地上的梓树果重新在枝头聚成原初的形状。这些幻影走着跑着,融化到了这个老去但依旧天真的背影里。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用这种方式煨出来的番薯,草木灰的味道将它整个儿染透,像一首古老的《道情》。唱完了,但回声还在老一辈人耳边回荡,只是旋律却被淡忘,再难以哼给下一代人听。虽然时间的静流,业已一去不复返了,但味觉上的记忆总是温存的,就像那块浸着茶水的小玛德莱娜蛋糕,可以喚起普鲁斯特关于似水年华的几多追忆。我到很后来才明白,各种食物应当是平等的,无有贵贱。因为即使是这个染着灰与土的黑黢黢的东西,在舌尖上绽开的浪漫也是元气淋漓的,我至今都无法重温这种温柔与烂漫。
这就是我跟蒿屑的全部交集。
在我弄清楚他的名字之前,我也像那棵老梓树上的果子一样离开枝头,冒冒失失地走向既定的人生轨迹。这条轨迹并不像两团在地上翻滚的煨番薯,我从此再也没能与那个孤独而浪漫的灵魂交错。
五
当我再一次站在老梓树下时,道地上没有那些老人,村庙里也没有袅袅香烟。
“咕呀!咕呀!”苦雕还在叫唤。
一颗饱满的梓树果坠到地上,滚进了树洞里。这个洞里满是荒芜与衰朽的味道。这颗原本习惯了群居的果子一不留神,像当年的蒿屑一样,独居了,流浪了。时间久了,它是否还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我想,不管它知不知道答案,或许它都并不孤独。当隐秘的根须深入土层,在大地的深处,它和它的母体、它的同类依旧维系在一起。
梁翰晴,1997年出生,现居浙江台州,中学教师。在《浙江作家》《浙江散文》《北方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文学评论集《只为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