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底是像模像样地来了。几日前,那阵倒春寒连尾根毛也缩巴干净了。推开门,依旧觉出冷,可那冷也不像先前直扎到皮上渗到肉里再往骨缝里钻,只在肤面懒懒地磨着蹭着。天还没有大亮,老鸹山喳子们在枝上跳着闹着,若搁几日前,准没这般好心情。
老海打着哈欠深吸一口气,仿佛缺氧的鱼。也差不多吧,脑子里笨笨的重重的,残留着梦境中扯带出的一团影像,挤压着他面葫芦一样狭小的大脑空间。那影像含含糊糊瓮声瓮气,弄得他整夜睡得吃力。下意识砸巴几下嘴,像以往一边嚼饭一边同他婆娘闲叨,总是说,时光真叫邪呐,咋就能……就能一下就模糊了记忆呢?想着,哆嗦一下。
已经没那么冷,可他还是哆嗦一阵喷嚏几下,又像是从前自家那匹老马在打响鼻,要抖落一鼻头的冷水。推开院门,微红的天光在眼前盛大地铺开,他不哆嗦了,握紧手里的篮子把。篮子里装着几根昨晚新磨的錾子。篮子里还备有冷食,他不打算在家里吃。自打干上眼下营生,他已不习惯在家里进食了。难不成,要我同那几只不晓事的鸡和满院子整日没心没肺叫嚷的鸟雀挤在一起用餐?他嘴角挂出来一些笑意,轻轻摇了摇头。倒是觉得,整日跟在屁股后面的老狗大黄忠诚呢,也为它带了食,他们要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共进早餐。之后,美好的一天由此开始。
赶到采石场,正好是那个点儿:太阳刚刚露腮,屁股刚刚落座舒服。狗呢,也不怎么喘了,一切就绪。更重要的是,这时刻仍没见着几个人影。他觉得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俩近距离地待着望着,才叫踏实。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忽然有了这么偏执的想法呢?大约两年前吧,那时也是春天,刚接手这活,性情却起了变化:不再爱热闹,不再往人堆里钻看人家打牌赌钱下棋唱鼓词拉骚呱,也不再接盖屋的生意,更不去别家婚宴场给人砌灶搭台了。可是得养活自己呀,只好接新活。往年就是给人开山打石干的来。不想,不仅干得来,这一干下,又不想不过就年把光景,就做出名气来了。找他的人,就只认他的名,就频繁地拎着好礼专拜他了。
太阳尚未露脸的半途上,也就是刚踏上东山脚不久,他和大黄遛了一会,在一座小坟院前止住脚步。那是他每天都误不了的首要大事:于爹娘的墓碑前坐坐,喘口气,说几句囫囵话。但今天,他有些犹豫,因为昨夜娘又托梦给他了,可一觉醒来呢,就又什么都记不起。他犹豫着该不该当面再问个清楚,问问她身后跟着的那人是谁,又怕娘剧烈地咳嗽、骂他,罵他老糊涂不长记性了。从前她就爱骂他,看你整日呆头呆脑的,跟块石头样。每当这时,老海就低头笑,嘿嘿,我就是个跟石头打交道的嘛,说着抹抹嘴带上工具进山去了。那时娘还没有躺进山里呢,那时候婆娘也没有躺进山里。眼下,他只觉得脑子里笨笨的重重的。嘿嘿,我打小就笨嘛,书上的事总是记不住嘛。又说,对啦娘,用我制的石碑做枕头,夜里睡得还踏实吧,啊?然后,他朝石碑上的照片看了又看,照例,磕两个响头,奉上一双馒头,便离去了。这是太阳刚刚冒出点头的时候。
眼下,太阳亮起来,热起来,仿佛嚼在嘴里的食物,也是酥软温热的山珍海味了。
笨黄,说好不挑食,吃,多新鲜的鸡蛋呀?他似乎想起什么来,对着那狗笑了。那狗呢,就往篮子里看,拿鼻子嗅,冲他眨巴眼,也做出想笑的样子,又是摇尾又是蹦跳,争抢他手里的油饼。他揪下一瓣饼抵到它嘴边,嘿嘿,今天忘了油饼的事啦,你不爱吃鸡蛋。他眯缝着眼看太阳,说,你看咱这好春阳像不像一只煮鸡蛋?狗不说话,它才不想被他糊弄。这时候这个叫作老海的汉子站了起来,出神地说,比鸡蛋要营养着呢。他又想,没有它,这每一天,可就没啥活头。
海这个名字是母亲取的。大平原的皖北,不知道为啥是这个名。他兄弟四个,他是老四,三个哥哥分别叫江、河、湖。这么想来,倒也算得上顺理成章了。只是,老二老三已经不在,只有他和老大江了。老二多年前在镇边水泥厂做临时工几年后得肺癌死了,老三两年前打南方一个建筑工地的升降机上摔了下来。打那以后,老海就决意不再为人建房,大有逃脱人世的念头。不是说害怕危险,而是觉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空空荡荡起来,空的叫他不踏实,叫他恐高,即便站在他常盖的那种三层小楼上抬起头看天也觉得天旋地转。正巧这个时候,他的婆娘又得病亡故,他的天,就彻底地空掉了。倒是在最后时刻,他又惨惨地笑了:终于赶在女人咽气的头天晚上,实现了他的承诺,亲手为她打造好了那块大理石墓碑。他干得了这个。
海……这是去年就给你做好的,以后穿着去看我嘛。女人气息奄奄地指着一筐布鞋说。
何止这些呢?婆娘本就是好婆娘,算不上啥好家景吧,却勤快得紧。除了勤快,还能忍,单说刚嫁来那几年,老海母亲还活着,不知受了她多少气。婆婆不喜欢儿媳自有婆婆的理由,儿媳不买婆婆账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可她呢,不这样,都能容,不顶撞,也不跟老海闹。就是这么个人呢,脾气好,邻居们都这么说。真就个脾气好,婆婆得了胰腺癌在县城住院的时候,她将儿子们送到大老远的孩子姥姥家,天天一把屎一把尿在医院伺候。医生问婆婆,这是你亲闺女呀?她就哭了。一直到死,她都当着她的面骂自己,说不该那么对她。说,下辈子就给你做牛做马吧。就将家里最值钱的那匹马分给了老海。
那马呢,是婆婆出嫁唯一的嫁妆,活了整整四十年,一直没干过什么重活。老海和婆娘对那马比别人对亲人都亲,死的时候,他们出乎所有人意料,为它举行了葬礼。虽说简简单单,却也没人像他们那样对待一匹牲口啊。老海极稀罕她婆娘,什么都顺她意,答应下她许多事。刚病那会,她跟他开玩笑说,海啊,你看吧,我啥事都要替你做,你最后能替我做啥?老海感到愧疚,好日子答应了的没怎么兑现;给儿子娶房媳妇,彩礼太重,没着落,且越发的难。无非就是婆娘说,海呀,我想吃油炸餐鲦了,于是他到水坝去捕。海啊,我想吃地皮炒鸡蛋,他就到雨后的坡地上找。尽是些不值钱的杂碎事。他想,这辈子,我给过她什么呢?想来想去,想来想,只想出几行热泪。当她有一天叫儿子端出那筐提前做好的布鞋时,他终于忍不住当她面落泪了。儿子颇为不解,说,不就是几双……还没说完,老海就抄起一把锤子将他轰出去了。不光眼里流泪,心里也流泪:对于这么个儿子他感到失望极了。在外面打了几年工,结果是两手空空而归。婆娘是知道他心思的,这时,她就傻傻地笑起来,海啊,我都帮你想好了,就为我打块碑吧。
山里出大理石,又有那手艺,虽说从没有打过碑。他就想起他最早干山活时的那些快乐时光,带婆娘上山,玩“滚雷石”的游戏:将开出的石头一把推下去,轰轰烈烈的巨石,便在他们的叫喊声中翻下山了。海说,壮观呐!婆娘说,以后我死了,你就把我的名字打进这石头里吧。老海就去捂她嘴,瞎说啥呀你!可他还是打了,他念过些学,识一些字,字也算写得凑合。谁叫这是最后的要求呢?她说,海,你打的碑我枕得踏实嘛。于是,他连天加夜干。之前匆匆拜了刘福明老头为师,不难学,选材,造型,刻字,着色,一股脑,只要用心,对老海说不是难事,何况刘老头早想收这个徒弟了。就打成了。手下的第一块碑完成了,隶书刻得深,线条算得上温顺,周边镶着对称两簇花,不是通常所见的牡丹。她交代说,不要牡丹,说下辈子也不图富贵,还和你过一般人日子。是六月菊,刻得挺传神。刘老头点头说,合适,这花适合诀别用。那两丛六月菊上落下了老海不少颗眼泪。她见了,激动地直颤,不停说谢谢。老海哽咽,咋还谢上啦呢?两人就抱在一块。后来他就无法再抱她了,实在忍不住了就抱他亲手刻的碑,赶在天尚未大亮上工之前。那时刻天地间昏沉一片,活着的人还不大见影,他就偷偷上山与老伴抱上了。他觉得经他手的石头也是暖软的。
实际上,有段时日他曾在心间立誓,以后再不为人刻碑了。但那年后除他婆娘,还故去了两个重要的人,一是他师傅,一是他亲兄弟湖。刚刚丢下的手又拾起来,就是打那时起,扔不掉了。他觉着打了半辈子石头,已经和那些没有生命的物质建起了感情,常常是边干活,边引吭柳石明那首《精美的石头会唱歌》。说也怪,他五音不全除了国歌唱啥都跑调,唯独那首不走谱,还唱得挺动情,引得工友们频频停下来听他唱,催他唱。于是他就唱: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当刻完人生的第三块碑后,他又忽然挺激动地意识到:能以这种个人的工作为死者送上最后一程,也是件顶重要的事。况且,他要为儿子攒钱,况且刘老头亡了这项工作就无有可替代的人了。也并不是完全无可替代,也可以从市镇上买,但四里八乡就认了老海就认了他的手艺。不单单价廉纯手工古法雕刻,更在于心,只要看看他工作时虔诚的模样就清楚了:半跪着,手指搓了又搓,袖口掸一遍,又一遍;眼睛左右歪着瞄,简直就是一个好木匠。尤其是,他用嘴巴对着每一道刻痕,不断小心吹拂,好似一名好剃匠吹掉而不是擦掉顧客后颈上的碎毛,一名虔诚的牧师亲手掸去神龛上的灰尘,咋能不叫死者家人满意甚至感动落泪呢?葬礼尚未起乐,仪式已经先在他手下展开。死者,不单是生者和死者,就都离不开他了。
他本想将这门也不知算不算得上的手艺传给儿子的,但儿子哪里瞧得上这等营生?不但瞧不起,反而当着里外人说“晦气”。
老海就怒了,咆哮道,瞎讲,这是积德!没用,反而招来儿子更加刻薄的回击。说他没本事养家,说他从两个女儿那儿赚来一车嫁妆却不愿为长子拔一根毫毛。这彻底激怒了老海。被激怒了的老海不是对他怒目圆睁,而是忍不住在婆娘的坟前流泪,自己烀自己巴掌。哭过打过之后,他继续拼命干活,直至将自己干累了干得快垮下去才停手。虽说大部分时间待在山里远离了儿子声言断绝子父关系,也不再主动和他说话,但他心里清楚,如今皖北娶亲高昂的彩礼费,凭儿子自己之力,是无论如何都难以解决的。唉,都三十好几了呀,他叹。为此,他默默承受内心的苦与累,起早贪黑着干。就在昨晚,儿子破天荒从县城回到家中,撂下句“反正那东西我要定了”,便甩身走了。老海傻愣了半天,没听明白意思。
昨晚之前,老海可是累得不轻。他再次为老屋的事忙活了半天,找到朋友老古,为倒春寒后屋顶上残损的瓦片做修复。老古算得上“工友”,在墓上给人砌坟,泥瓦匠出身,都是靠死人吃饭的。老古说,这个老房子,都快倒掉了还整个啥整?老海说,没,不为啥,老弟看着能不帮忙吗?老古说,好好,我帮,可到时候谁不都一样啊?在时间面前谁都没有特权,况且现今村里还有几人?
老屋顶一修补好,刚下到地面上,老海手机响了。老海接着手机,几乎要瘫倒下去。因为他接到了数年来,从没有接到的讯息。
话说,老海活儿干得好,也就有同行嫉妒,但是嫉妒是没用的。于是他也似乎变得高傲起来。孤傲是对活人,而不是对死者。人死了,就都一个样,不管他活着时是贫富优劣。这话,是他刚刚对他的大黄说的。村子里,这一类,最初是和刘老头交流,现在却变成这条老迈的黄狗了。更多时候,是对着婆娘的石碑絮叨,说,婆娘呀,那边儿的人,是不是也夸我手艺好呀?这么说过,当弓起腿要走时,他便会很自豪地掐着腰,向山坡上左右看。看着,数着,到昨日黄昏下工回去,又数,一共是八十块。短短不到三年呢,已形成了一座上规模的墓园了。不单单是本村本队人,也多有城里来的,村干部很会做生意很会来事。想想也是:山虽不是什么大山名山,水呢,也不是著名的江河湖海,只是个时不时干涸的山体水坝荒山野地。但眼下,山间开满了桃李,各种样儿的其他果树,也正嫩骨满枝,要不了多久,就会繁花似锦,想想就让人觉得踏实,觉得死,也实在是一件可以享受的事。
老海对于死亡的认识,来自他八岁那年。起先是爷奶,那时,他并不觉得恐惧,甚至还怀着无限期待。因为一旦那样,他就可以有丧宴美食吃了。恐惧来于自他的父母亲。虽说那时他已经结婚有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已成长为一名壮汉,但在为他们守灵时,还是感受到了无以诉说的恐慌。他突然觉得成为孤儿是世间最大的不幸。父母亲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母亲活着时教他读书断字,虽说自己并非出于书香门第,若不是母亲教诲,他也不会成为一个有口碑的老实人。父亲在他眼里是英雄,参加过某次北方边境战争,后来负伤复原,虽平时极少和他交流,关注他的时候总是比母亲少,却也在某些方面潜移默化影响着他。他跟他重复最多的一句话是:每个守住自己阵地的战士都是英雄。
他想,眼下,这块向阳的山坡,就是他的阵地,远近这些那些,自己亲手打制的墓碑,就是他的兵士。他要带领他们傲然挺立于这座正在被无限开发着的山村,让外面的人知道他的声名,让外面的人看看他亲手打造的灵魂军团。这么一想,他就将儿子的事给忘了。老海眼下,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
吃罢早饭,人影开始攒动起来。活人大军正滚滚而来,先是,上山踏青扫墓的;再是,在村野间溜达逡巡,论着生前身后事的。春天真正地来了,人都活泛起来,傲然起来。
正着手开工,手机响了,喜洋洋的铃声,是大江。大江,他的亲哥哥。大江就要如期回来了,估摸中午就能进山了。老海百感交集。昨天就接到他的电话,一整夜都是梦。
大江是个神秘人物,老早就出去了。没人知道这么多年他在外头做了什么。村人们猜测纷纷,有说他做了份虽然报酬很高却相当掉价的叫作都市“试药人”的工作,有说他被骗去干了传销且现在还成了头目;更有说他去了索马里做了海盗。甚至说,被捋去非洲做了奴隶。老海从不为此辩解,也不为这些风言风语所动,只一心刻他的碑,以“砰砰通通”的金石之声回答尘世之中的疑问。他觉得,在死面前,一切都虚无渺小不值一提。况且,哥哥一去数载从无音讯,又如何替他伪造说辞呢?他不是那样的人。好面子,但从不撒谎。可今天却是撒了:早起时他对着爹娘墓碑在心里说,放心吧,大江好着呢。
眼下,他终于想明白,那梦境中跟随在母亲身后的人,是谁了,是大江!他想起来,之前大江在电话里用嘶哑的声音告诉他,他快不行了。说明日回来,要他尽快为他制一块碑。眼前一切,都还在梦境里啊!
老海就彻底失眠了。一眯眼,脑子里尽是哥哥那张年轻俊朗聪慧的脸。几兄弟中就数老大长得好,受人喜欢。为此,几个兄弟早年没少对他翻白眼吐唾沫,结着伴儿地与他不对付。而老大呢,毕竟是老大,并不怎么计较,只是对三人一笑了之,没人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后来有件事使三兄弟改变了对他的态度。那次老小老海莫须有地受到大队书记王小富的欺负,大江二话不说提着一杆气枪便要去跟王小富拼命,任由受到什么威胁,不管别人怎样劝,都毫不退缩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最后,终于叫那个在那个特殊年代里专横一方的村干部连声说:“好好,光脚不怕穿鞋的。好好,老子怕你啦!”老大自此之后,名闻乡里。
自打这件事后,兄弟仨在村里再没有受过什么欺侮,且弟弟们在心里,对这位大哥敬佩起来。有次老海不解地问,哥,你真不怕呀你?大江说,咋不,那种恶势力啥不要命的事不敢干?老海说,那你还敢?大江这才告诉他关键原因所在。原来他从一位“混道”的朋友那里得知,当时上面正铁面要查办王小富的事情。正是严打时期,谁都知道风向。所以,即便他有些背景,也不敢将事情弄得太僵。老海暗暗在心里赞叹哥哥的聪明。
如果说,帅气与聪明是老大的长处,那么他的缺点就更加显著,是固执、偏颇,凡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远超过他的军人父亲。日常生活中,诸如小学一毕业就主动退学,为了朋友义气经常向外借钱,赌博呀之类的事,更是家常便饭。他的不务正业叫父母痛苦不迭。正当他们打算与之一刀两断时,他的固执发挥到了极致,再次不听家人劝阻,带一名都市归乡的发廊女,远走高飞了。那风尘女子老海见过,风骚异常,整天和大江腻一块。大江呢,曾向大家表示今生非她不娶,这彻底将父母惹恼了。可惹恼又怎样?他们双双消失,一连数年,直到父母先后死去,也没有传回来半点音讯。
所有这一切他一个人默默承担,老海心里跟着苦了数载。父母去后,也便渐渐不怎么挂念他这位亲胞大哥了。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尤其是家人相继离去后干上刻碑营生,他的内心越发变得如山脚下坝水般平静,比那还静。他心里再没什么悲伤,脸上反倒是挂着一层笑意,仿佛刻上去的。即便是王小富的小儿子王大成,现今的村委会主任在他承接的活儿上大做手脚占尽他的便宜,他也是不气不恼,欣然接受。这叫他的儿子咬牙切齿,直骂他是“窝囊废”,老海就摇头笑笑。总是这般,他对着父母的墓碑说,唉,窝囊废就窝囊废吧,谁都有那天,蹦跶再欢,到最后,都不过是条可怜虫,何必呢?他就变得心如止水,安心于手底下的工作了。
但是,他绝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突然接到大江的电话,得知是那样一个结果。多年来培养出来的好心境,瞬间瓦解了。
不但昨晚辗转失眠,之前几日,他的心就不由地乱跳,于是手头上的活儿出了状况。那些天,他为王大成的一位亲戚刻碑,由于心神不宁刻错一个笔画,不但耽误了半日期限受人家责难,还白白赔付了一块碑钱。
昨夜,他又梦见母亲,母亲似乎安慰了他。他想,是啊,既然哥哥这等命相,又何必过于悲伤呢。他甚至想,这样也很好呢,尽早到父母那儿尽孝,也算不错的选择嘛。
大江是中午出现在东山山口的。
东山是他们曾经共同的乐园,尽管那时候山中盡是杂树荒草一派荒凉气息,并不像今天桃李满目、一番新鲜景象,但,却有着他们的好记忆。是啊,那么多点滴的记忆。
小海呀,还记得那年带你进山捕蛇吗?
多年后,他们在打石场相见了。没有寒暄,没有拥泣,也没有过多唏嘘。大江温情地握着老海老茧丛生的手,率先这么问道。
怎能不记得了?老海是什么都记得的。他想,尽管我是个笨头笨脑啥都记不住的人,可是,和大哥的往事却未曾忘记丝毫呢。
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三兄弟里头数老海对老大翻白眼最少,所以他的事情老海并不十分反对。退学后的大江主要任务是放羊,就常带着老海常往东山里跑。有次,大江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四,兄弟里就属你胆子小。老海不好意思地笑了。咋不是呢,当大江已能杀鸡杀狗的时候他连只蚂蚁都不敢踩呢。看见了吗老四?什么?蛇窝啊,就在前面的丛草里。嗯,那就由你把它们捉来吧?老海确实看见了蛇,可他却,快速地向后退缩了。
哈哈,当时没吓尿裤子吧?怂样。
大江每说一句话都要强烈地咳嗽一阵,蜡黄枯瘦的脸上再也没有多少光彩,毕竟是一个重病之人嘛。当老海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但他还是叫自己平静下来,舔着干裂的嘴唇笑说,哪能呢?
大江站起身向四周望,用手指了指说,对,就是那地儿,当年我们在那儿遇见蛇。是我一石头暴毙它的呢。老海本以为他说到这个,心情会好些,不想,大江却猛然蹲下身双手捂住脸哭了,唉,一切都是孽,昨夜我梦见那些花斑蛇又来寻我,向我索命了。
老海心中一片沁凉,拍起哥哥的后背。
老海知道他今天要来带了酒,他们便喝起来,让那许许多多的往事做了下酒菜。
真是天翻地覆啊。大江的情绪忽然好起来,这村子,哪还是,从前的村子呢?
是嘛,一切都变啦哦,有些地方连我都快认不出啦。老海摸了摸身边蹲着的大黄。
老海开始为他介绍家乡这多年来的主要变化,修上了水泥路通了村村通,东山北侧是一个附近发电厂的废渣处理厂,越来越多的老房子被来历不明的人买去建成了农家乐,东山也得到利用成为一座大型坟场。
大江说,真想不到,原来的穷山窝,搞了这么多名堂。老海说,项目多着呢,就是人,越来越少啦,再过几年就彻底荒了……
咱家的老屋还好吗?大江忽然问。
老屋是祖传的老屋,爹娘的老屋,也是大江的遗产。当年父亲去世前孩子们已经成年,便立下遗嘱,三个兄弟各分到一笔钱盖了新房,唯独老大受了屈分了那座破落小院。屋院虽破,却也结实,都是爷辈父辈们从山上一块块背下来的条石砌成的。起初,看起来必定称得上壮观的,分给大江后就见出颓相了。大江出走后,隔三五年的,老海就找人修缮一番,免得风吹雨淋瘫倒掉。老海一直视它为纪念,虽说早建了新房没人住了,可他们的爹,他的几个兄弟都出生在那儿。
母亲临终前曾经对他说,海啊,老大虽说还没有回来,可你要替他看好这个家啊!
好,好,好着呢哥。老海说,老海脸上泛着阵阵红润,等一会,这就带你去看看。
这,这么多年你……老海还是有点忍不住这么问了。他当然有疑问,对他的过往。
没……没什么嘛。都是过眼云烟啦,不值一提呀。大江转移眼神,看往别处去了。
老海也便不问,但过会又问,有后吗?
嘿嘿,没有。大江微微笑笑,这么一来,你不就能少刻几个字啦,省钱,省钱嘛。
这话叫老海心里又一颤。
治不好了?
治不好啦。就这几天吧。
哥,可别难受,就能去陪爹妈了,不像我,做个孤儿,在尘世里飘,没着落。
是,是,我想的开,想得开。不担心嘛。
你真这么想?
哈,大风大浪都过啦,啥都能想开嘛。
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就是……就是想把我埋在爹娘身边,就是照顾好咱们祖屋,把我一部分埋在老院里。
那是自然……老海囫囵着说一句。
春天是真的来啦——春风和暖,吹在脸上让人舒坦。漫山遍野的桃花梨花油菜花送来阵阵花香。兄弟俩,各自躺在一块大理石上休息。老海说,哥你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最后都为啥?大江说,不为啥,就为到头来有块好石头睡着。他们就都笑起来。
大江说,海,你知道母亲当年为啥给咱四兄弟取这几个名字?我哪里知晓,我当年读书可没你好嘛。大江歪过头看老海,老海也歪过头看大江。那是因为她希望我们一生都顺风顺水,希望咱们像江河湖海那样看得开走得远嘛。可是我大江呢,向外奔腾了那么多年,还是想着回到源头。海啊,我去之后还有个要求,除了将骨灰埋在父母身边,再拿一部分埋进咱们老屋院子里,行吗?
行啊。我答应过了嘛,别费心了……
但是,当大江随着老海回到祖屋前,他们全都惊住了,战栗着双腿,几乎要倒下去。
儿子没有马上看见老海,老海按了好一会太阳穴,才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
爸,干什么呀你,爸?儿子似笑非笑情绪暧昧,又转过脸指挥别人分拆锅房去了。
干……干什么?老海几乎又要眩晕过去,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在干什么你?
不都明摆着吗?你就别死守着你那该死的老观念了吧,你就……
好个败家子……老海扶住一旁的槐树。
这怎么叫败家呢?这叫废物再利用。
儿子一脸嘲讽样地在旁边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抽烟,一边转头看到了大江,瞧了又瞧,说,瞧你西装革履的,怕不是也看上这老宅子了吧?好眼光,好眼光。又呼哧站起身说,如今我们这村什么都卖,可惜你来晚了。这房子已经出手啦,您别处瞧去吧。
大江笑笑拍拍袖口要走,老海儿子又喊住说,大叔哎,要我做个中介也是行的哦。
晚上,老海和大江趁都别人走净了,悄悄带着酒食进入了尚未坍塌的老屋里。
老海费了好大劲才在家里翻出一盏老式煤油灯。煤油是找不到了,代替以香油。这想法是大江提出的,大江笑着说,海,我们既然是重温过去,气氛上要有那个意思嘛。老海说,怎么弄?大江说,记忆是有光的,至少搞盏提灯吧。老海也笑,喃喃说,记忆是有光的?老大你不愧是个走南闯北的见识人呀。他们像一对毛贼那样潜入老院,已经不是从前的院子了,围墙已不再,锅屋羊圈储物房已铲平,只剩下堂屋几间主体结构。
所幸,屋里除从前的摆设不见,余下的还是叫他们感到亲切。墙壁上数年前的粘贴物还在,他们看着嗅着,仿佛一下子顺着一个窟窿掉进了进去,报纸泛黄掺着雨渍残破不堪,历史在文字里终将面目衰老。画面上则是父亲从部队带来的有关爆破方面的指南,或者大人物们走下飞机时笑容可掬的脸孔。屋子里其他残存的一切早已蒙塵,但他们老兄弟俩的记忆却是不会。大江指指里间靠北墙的一块地方说,老四呀,你知道当年这里是啥摆设吗?老海说,那还用问,那是咱们的床位嘛。倏忽间,春风吹进了屋里,一切声音,仿佛都苏醒了。当年当他们已经记事,他们曾一起问母亲他们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母亲笑着指着大床下面说,你们呢,就是从这床底下扒出的。眼下,他们蹲下身。老海说,瞧见没有,这还有痕迹呢。瞧见啦,大江说,当时咱们真是够傻,娘那么一说,咱们就真信了,就真在床下挖起坑啦。
他们在几间屋子里秉着老灯巡游,四处照,寻找记忆的蛛丝马迹。他们都还记得年幼时每当八月十五,他们的母亲都会在面灯上插入一根火柴杆,火柴杆上裹紧棉花,灯窝里点几点香油。母亲说,端着吧,端着每间屋子都照照,这样五毒不侵,人就安康,就会长命百岁了。现在他们仿佛回到过去,物非人也非,不免伤感起来。老海说,哥,你看房梁上。大江就看,他记得房梁上曾驻过一窝燕子,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啄着新泥前来。那家燕子可是他们少年时光里的常客,大江还曾攀着梯子观察过里面的雏燕,一代又一代,大江想,那些燕子的后代还记得有这么一处叫作家的地方吗?还有那房梁呢,老海又说。大江不用想马上说,嘿,那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哟。那年他们兄弟俩偷了刻碑人刘老头家的樱桃,被人家追进了院子。可是刘老头并没有找到证据,原来他们兄弟俩将樱桃装进小篮子吊在了房梁上。他们又照到最东边的屋子,以前放置粮食。有一晚,他们兄弟俩在那睡,睡到半夜老海突然醒了,觉着脚趾疼,大江一看,原来他的脚趾头被老鼠啃了。灯传到了大江手里,老海开始跟随着他游。这次他们出了屋,在院子里溜达,哪处是他们兄弟几个常常小便的地方,哪处是他们偷了人家家兔吃后埋骨骸的地方,哪处又是奶奶去世他们吃大桌的所在……他们两位老兄弟就像一对孩童,脸上挂着笑带着光,一一烛照每一个能认出的角落。
最后走回屋,他们在里间床铺位置垫上一块石板上坐下。这里曾是他父亲他们兄弟出生的地方,也是他们爹妈死去的地方。生与死眼下终于走出交集。此刻他们内心安然。
哥,咱们这是咋了?老海神情有些恍然。
没咋呀,多好的光景。大江平静地说,我总以为我会死在外头,可还是见着了老屋。
老海沉默了,他猛咽下一口酒,觉得脑子里笨笨的重重的什么都有了,就是找不出要说的话。他本想就父母去世大江却不在身边埋怨他几句,但一想到,他们即将相聚,就什么都不说了。共同的记忆使他们心灵相通,眼下走马观花了一番,当他们重新坐进现实里,他又成为了那个不善言谈的老海。
海,你知道那时我有多罪大恶极吗?
老海有些惊讶,张大了嘴。
你记得当年咱家那匹老马吗?
自然记得嘛。老死了,被爹妈埋进了咱家庄稼地里了。
嘿嘿,然后呢?大江斜着眼笑起来。
然后……嘿嘿,就化成了一副骨架呗。
不不,不对嘛,然后是,它就被我连夜挖出来,拿来招待我那些道上的兄弟啦。
你,你……你可真够万恶的!
是,是啊,你没说错,我就是个万恶的人。那么多年我万恶的事做多了,坑蒙拐骗什么没干过呢?最漂亮的一件,是我敲诈过一个大老板,那真是回肠荡气啊!
老海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尽管对于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他早有领教,但生活封闭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出什么更多更出格的事。可眼下,他又能说什么?他早已是时光的弃儿,也即将成为他手底下石碑上一个空洞的名字了。他看着他,重重地碰一下杯子,笑笑说,哥,你侄儿的事……
不说这个嘛。他说,他说着重重地捂住了胃部,我们看不了那么远,啥都在消失啊啥都在来临嘛,我们管不了那许多。可是海啊,他脑门上冒出来许多汗,可是海,有一点,我们就是死,也不敢忘了我们的出生地。
他们喝着聊着,渐渐地,油灯暗弱起来。
大江忽然振作起来,说,四弟,现在你这营生做得怎么样?
不行呀大哥,东山墓地如今被认为是违法经营,不让入驻了,快干不下去。王大成捞得太厉害,被上面警告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咱们大队的人还是可以开开后门的。
开后门?有意思。他深情地望着他这世上唯一的亲兄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说,海啊,这是三十万块钱,不多,哥所有的财产,给我那急需用钱的侄儿做见面礼吧。
老海没去接,狠狠地摆手,哥你别寒碜我。你放心,这老屋他们拿不去,你放心哥。
大江笑笑,老四,這事你别操心了,拿着钱给儿盖房买车,老屋的事,我有办法。
你能有啥办法?哥呀,这都是兄弟我的错,你就安下你的心吧……什么都别操心。
晚上,他们兄弟俩决定在老屋里同睡一宿。老海从家里搬来折叠床,他们睡下了。
春风不但给人世送去春暖花开,也为他们兄弟俩的梦境带来温馨。老海望着朦胧的月光睡不着。最后睡着了,梦见了许多美好的人与事。一幕又一幕,他睡得相当踏实香甜。梦境中,他又见到母亲,母亲微笑着瞧他,他也笑着瞧母亲。父亲呢,仍旧一副严肃古板样,仍不主动和他说话,只是低头擦拭着老海为他烧去的那几支木质步枪。
老海就跟母亲说,娘啊,昨晚你托梦给我我现在算是想明白啦,您就安稳地睡吧,枕着我为你打制的大理石枕头安睡吧……
第二天一早,当老海从香甜的梦境中醒来走进堂屋里,发现大哥断气了。
他疯狂地跑过去,哭着喊着,跑到床边。
老海没哭。从未有的从容呢,只哀叹一声默念了一句,哥呀,你路上走好啊!
然后,很多人就进来了。哗哗啦啦的,什么神情都有,叫老海脆弱的神经剧烈颤抖。
他跑了出去。跑起来,躲起来了。他一口气跑到了东山,他家祖坟前,像个没娘的孩子那样,嗷嗷大哭了半晌。末了,他说,爹呀娘,哥终于没有忘记你们,来看你们啦,我是来告诉你们他回来了,就收了他吧。
大江入葬那天,老海穿得厚厚的,他感到了冷,神情还是恍惚,默念,都人间四月天了,咋又回去了呢?季节咋又转回去啦,又冷上了?他夹紧衣服,看了看头顶,昨晚突然来临的倒春寒,使粉色的桃花残破不堪。
那桃树,是他去年从老院里移过来的。
八零,原名杨飞,1980年生于安徽宿州。作品散见于《山花》《西湖》《青年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安徽文学》等。现为安徽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