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李家桐向妻子发了一条微信:今晚想去游泳,我晚点儿回来。
妻子很快答复:我可能得加班,儿子的作业怎么办?李家桐听出这句话背后的抱怨,心里升起歉疚,但仍然回复:我给我爸打电话,让他先看着儿子写。这几天,李家桐的父亲肠胃病犯了,被李家桐从老家接到城里看病,住在他们家里,顺便帮他们接送儿子。妻子回复:我都快辅导不了了。李家桐皱起眉头,回复:放心,我爸好歹做过人民教师。自从妻子竞聘成功后,说话经常有说一半藏一半讓人揣测的毛病。李家桐曾经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跟家人说话的方式,但这个毛病难以纠正。比如现在,她的潜台词就是,连她辅导儿子的作业都费劲,何况李家桐的父亲那么一个退休好几年的老头子?李家桐的妻子是一家国有银行的副处长,去年年底提拔,当时35岁,在与她同批提拔的干部中属于最年轻的一拨,上升势头凶猛。妻子工作敬业,人也会来事儿,做事受到的挫败少,这让她年轻时就强硬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刚硬。李家桐一般不挫其锋芒,因为妻子是好妻子,她的敬业态度同样表现在家庭生活上,比如对待儿子的学业,她比李家桐重视。就算当了副处长,除了要求李家桐和她轮换辅导儿子每天的作业,妻子坚持陪儿子上课外班,周六上午的奥数班上,她有时会携带笔记本电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边听课一边加班。
听课是为了回家好给孩子辅导,毕竟现在孩子们学习的知识已经完全不同了。儿子上幼儿园的课外英语时,课本上已经出现了长颈鹿的英文单词“giraffe”。李家桐当时感慨,他在这个年龄连长颈鹿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英文了。
为什么突然想游泳?妻子换了一个角度提问。李家桐想,其实没有原因,只是想游而已。但这个理由不能说,它听起来有点矫情。李家桐答复:王林柯办了一张游泳卡,今天可以带一个人免费游,他刚才问我,我答应了。王林柯和李家桐关系不错,两家人一起吃过饭。李家桐说的也是事实,只不过王林柯今天没有邀请李家桐,是李家桐主动要跟他一起去的。
收到李家桐微信的妻子本来不太高兴,但她突然想到了李家桐的体检报告。报告显示李家桐的身体不太健康,他看起来瘦,已有轻微脂肪肝,有一项血液检查的指标偏高。妻子上网查了,简单说那是油脂量。打个比方,李家桐的血管壁如今淤着一层薄薄的油,就像水管起了锈,虽说现在不影响使用,但任其自然发展总有后患。当时妻子说李家桐必须开始运动,培养健康的生活习惯,被李家桐搪塞过去。他从小四肢不协调,不擅长任何一项运动,当年儿子学走路,李家桐他妈欣慰地说,幸好孩子没随家桐。家桐小时候走路,经常顺拐,搞得大人都发愁,怕这孩子小脑发育有问题。李家桐对生活的态度是顺其自然的,松树笔直而长寿,藤萝歪七扭八也活得很久。妻子不以为然,说李家桐的道理就是瞎糊弄。但李家桐的糊弄和妻子的强硬一样,贯穿生活的全部细节,并不因事而异。因此总体来说他是比较好对付的人,吃穿不讲究,遇事容易商量,一般不提非分要求,善于退让三分求团结。
妻子想到这里,同意了李家桐晚上的计划。
李家桐给王林柯打了个电话,让他在单位门口等自己一会儿,一起去游泳。王林柯很惊讶,说你今天怎么想通了,之前叫你好几次你都不去。李家桐说我不会游,王林柯说我教你啊,咱单位的谁谁谁都是我的徒弟,我负责到底,包教包会。隔着听筒,李家桐仿佛看到王林柯脸上由衷的笑容,只要提起游泳,王林柯一张严肃的脸上就控制不住的挂上了笑,如果不打断他,他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那个瞬间,李家桐非常羡慕王林柯,因为王林柯有一件发自内心热爱的事。
王林柯原来和李家桐一样不喜运动,也没有运动的习惯。五年前,王林柯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三年前,有人带他去游泳,说对心脏有好处,他去了一次,从此狂热的爱上了游泳。
五年前的王林柯还是一个工作狂,当过几年科长,竞聘副处的资格已够,正磨刀霍霍向副处级冲击。为了提拔,他主动承担全部门最繁琐的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每天搞到晚上九十点。只要他们部门有一个人在加班,那个人永远是王林柯。当时部门领导非常看好他,差不多明示下次竞聘会重点推荐王林柯,这个节骨眼上,王林柯在一次加班时晕倒,送到医院时差点没抢救过来,他是带着心脏上的金属支架出院的。病后回归工作,大家问候他,王林柯意味深长地说,我重生了。别人以为他的意思是转变了观念,在生死关头走一遭,不再把工作看得重于泰山。只有王林柯自己明白,还有深一层的意思,那些支撑心脏的金属救了他的命,知恩图报,他必须努力活下去。别人的心脏只是一团血肉,他的心脏多了一层钢筋铁骨的防护,就像大楼外安装了脚手架,有了外援,跟以前不一样。从那以后,王林柯多了一个习惯,喜欢听自己的心跳声。无论世界多么嘈杂,他可以随时抽身而出,认真倾听胸膛里传来的砰砰跳动。他的心脏跳得沉稳有力,就像一个人满怀信心地向前走,虽然孤身一人,但毫无惧意,不紧不慢向无边的世界走去。
开车的途中,王林柯问李家桐,有没有其他业余爱好。李家桐老老实实答复,没有。王林柯说,这样不行,我们这个年龄该锻炼身体了,不要弄到像我这样才后悔。当然,我算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李家桐说你不是羊,你壮得像狼。王林柯哈哈大笑,他喜欢听别人夸他身体健壮。王林柯说,听见了吧,伙计们,你们干得挺不错,但不要骄傲,接下来咱们继续努力。李家桐奇怪地问,你在跟谁说话?王林柯说,我的心脏。李家桐问,跟心脏?王林柯说,对。有句古文:“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心脏就是我的国士,或者换个说法,是我的至交好友,它为我活,我为它活,我鼓舞它,它鼓舞我,我们生死与共。“生死与共”四个字震动了李家桐,他从王林柯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郑重。王林柯肯定会长命百岁,李家桐想,他活下去的决心坚如磐石。
王林柯因此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一,他找到了生活的目标。这个目标是拴在他身上的秤砣,用千钧之力拽住他,不让他和世界脱离关系。李家桐看向窗外,想起王林柯刚才问的问题。其实,他并不是完全没有爱好,他偶尔在业余时间写小说,虽然以频率和成果看,这件事远远谈不上爱好,顶多算他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李家桐不算小说家,只是一个小说创作爱好者,他的小说从未发表过,前些年他试着向几家刊物投稿,全部石沉大海。但李家桐最大的优点是谦虚,遭受打击时,只反思自己,认为这事应该心平气和地看待,自己的小说水准的确一般,在写作方面天赋寻常。后来李家桐想明白一件事,他不指望从写作中收获现实的名利,如果有话可说,他就写,为自己而写。他喜欢静静地坐着、专心构思一个从无到有的故事。那时,现实世界渐渐变暗,消失无形,唯一的光源来自他的笔端。他写下一个开头,就像在一杯水中滴入墨点,墨点氤氲开来,由小变大,在杯中变幻奇异的形状,像宇宙的星云。
有些小说写得不顺,写到一半失去灵感,就此作废,但李家桐从不删除文档,把所有的小说都存进电脑。带着完工或者未完工的故事生活,李家桐觉得这其中有几分浪漫,就像古代游侠,看似貌不惊人,其实身上有刀。
王林柯的话使他想起自己一篇写废了的小说。当时李家桐去西安旅游,为了避开游客高峰期,清晨五点半起床,去了大雁塔、大慈恩寺一带,在广场看到了向西而立的玄奘铜像,当时太阳初升,玄奘低垂的面部由暗变亮。李家桐不信佛教,但那一刻他如同吞进冰雪,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玄奘背向繁华热闹的长安城,向西独行。李家桐记住了这种感觉,打算写一个以玄奘为主人公的短篇故事,写了几次,就陷入了迷茫,他发现自己写不出玄奘的力量感。玄奘太重了,他的小说太轻,小说完全接不住人物。李家桐写不下去,只好改换思路。有一天夜里,他翻阅手边的资料,灵感突然降临,像一根线头从脑子里冒出来,他屏住呼吸,捕捉到这条思路,将它缓缓地抽长。他要让玄奘在他的故事里做一个过客,他的主人公遇到了玄奘。
怎么遇到呢?他的主人公应该是一个书生,一个平常的书生,智商一般,考过几次科举,没有考中,因此无颜回家,又因为从小到大一直读书,不懂别的生计,只好滞留长安继续准备科举。其实书生不喜欢读书,无法从反复阐释古代圣贤语录的过程中获得乐趣,但举目四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只好回到书桌前,混混沌沌读下去。李家桐想,如果他是读者,他可能看不下去这样的故事,因为主人公是这么无趣,又失败,同时还迷茫。想到这里,李家桐站起身,推开窗户,湿润的夜风让他精神一振。今年的春天非常漫长,差不多从二月持续到五月,漫长的春天意味著连绵不绝的雨,仿佛老天爷也陷入了漫无边际的迷茫,在冬天和夏天中选择不定,只好在春天做一个长长的停顿。李家桐早就发现,自己是善于塑造迷茫的人。其实,他不是善于塑造,只是太熟悉了。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他是照着自己的样子写他们。
李家桐如果穿越到几千年前,就是自己笔下茫然无措的书生。现在,故事的主角有了,但李家桐的兴趣不在主角身上,他只想通过主角引出玄奘。那是一个初春的日子,书生一觉睡至天大亮,起晚了,此刻慌慌张张在街头行走,他还穿着棉袍,走得急,身上出汗,脸上出油,十分狼狈。长安的正月刚过,天气乍暖还寒,有春风,但风带来暖意的同时也带来了北方的沙尘,再加上今天的街市车马滚滚,书生满身满脸都是灰土。他拐入一条大街,街上的行人多到他动弹不得,他只得停下,和大伙挤在一起。官兵站在路中间,挥舞军刀维持秩序。书生问旁边的人:咱们在等谁?
那个人说:玄奘大师啊!你连这件盛事都没有听说过吗?玄奘大师回长安了!
书生当然知道玄奘,玄奘的传奇经历在长安城口口相传。书生心中一震,踮起脚用力向远处张望。很多年后,书生常常想起当时的情景:步行进城的玄奘缓缓出现,和书生想象中的大师完全不同,外表非常朴素,身形健壮,更像一个武士,身披半旧的僧袍,向欢呼的人群合掌致意。跃过人群,他向书生看了一眼,这个眼神让书生想起了故乡的深潭,一个他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的地方。那是一个小小的水潭,与某个幽深的山洞相接,隐藏在群山深处,潭水清澈而深邃,少年时的书生从不敢盯着潭水久望,传说水的深处有龙。
李家桐写到这里,停止了。他笔下的书生为玄奘折服,打算追随玄奘大师,但李家桐没想好书生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不能直接剃度出家,因为剃度有严格的规定,那么他或者可以去寺庙帮工,唐太宗下令修缮大慈恩寺的时候,书生报了名。人家问他擅长做什么,他想了想,说,我在河西一带流浪过,学了一手擀面的绝技,书生因为这个绝技留了下来,然后遇到了玄奘。李家桐按这个思路写了几次,每次都不太满意,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整个故事里,他真正感兴趣的只有书生和玄奘的相遇。这个情节他想得很清楚,但是对于故事接下来的发展,他其实没什么兴趣。
地面停车场全部停满,王林柯只好把车开进地下车库。李家桐跟随王林柯,不坐电梯,顺着一条幽暗的楼梯上楼。已经可以闻到游泳池特有的消毒剂味道,李家桐渐渐紧张起来。他是真的不会游泳,连浮起来也不会,只能两脚着地站在水里。他们在更衣室脱掉衣服,王林柯在前,李家桐在后,向泳池走去,王林柯走路的时候脚抬不高,两条长腿拖着大脚板向前走,就像一条在陆地上移动的海豹。走到泳池边,王林柯说,咱们下水?李家桐迟疑了一下,说好。王林柯戴上泳镜,做了一些拉伸运动,轻盈地跳下水,在水中向李家桐张开手臂。
李家桐走到水边,一池碧水让他头晕目眩。他扶着扶手爬下池子,从腿到胸膛渐渐沉重而冰凉。王林柯耐心地等李家桐站好,说,我先教你换气。李家桐说好,王林柯示意了几次,说,你先练习,我去游两圈。
李家桐试了几次,在水里狗刨扑腾了一阵,呛了不少水。游泳费体力,李家桐疲惫不堪的爬上岸,决定休息一会儿再继续。他环顾游泳馆,在靠近深水区的角落发现了一把空着的躺椅,李家桐走过去,一屁股坐下,身体骤然放松。现在,他的视野里是大块的碧蓝色,像认真修剪过的蓝色草坪。这个色调和形状让李家桐觉得很舒服,他本来打算构思一篇没写完的小说,这篇小说与游泳池有关,但现在他开始犯困了,眼皮都睁不开。
极其短暂的梦。一个男人坐在水潭边,四周飘着小雨。李家桐走过去,男人向他友好的微笑,说,你好啊。李家桐说,我们认识?男人答非所问,我在等一个人。李家桐问,你在等谁?男人向水中望去,李家桐顺着他的视线看,他认出来了,这是他老家的水潭,传说潭水与东海相连,潭底有龙,在某个平静的夏天午后,他差点淹死在里面。这个发现让他陡然一惊,李家桐盯着水面,水很清澈,可以看到浮动的水草,再往下就看不清楚了,水下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一股恐惧的感觉攥住了他。
李家桐猛地睁开眼睛,白炽灯放射出耀眼的光,刚才的梦已经忘记了大半。有人向他走来,在他旁边的躺椅坐下。李家桐晃了晃脑袋,驱散残留的睡意,男人半靠在椅背上,说:你怎么不去游泳?
李家桐前后看了看,确定这个角落只有他们两个人,含混的“嗯”了一声:我刚游上来,歇会儿。
你呢,怎么不去?李家桐看了男人一眼,回问。
男人浑身上下没有沾水,头发干燥。他说,我不是为了游泳,我经常来这里坐坐,是为了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比李家桐年轻,长了一张没有记忆点的脸。一个极其平凡的人,如果他现在跳下水游会儿泳,李家桐不确定等他再次上来,他是否还能认出这个人。你可以叫我小璞,璞玉的璞,男人自我介绍,这样我们聊天方便些。李家桐点点头,问,你来游泳池想事?对,小璞点点头,我这个人有个毛病,看见水的时候才会心绪宁静。
你忘了什么事,方便说吗?李家桐问,说不定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思路。
我也是这么想的。小璞说,稍微坐直一些,这件事要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的一个春天,也是这样的天气。连绵不绝的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令人心情抑郁。有一天早晨醒来,我决定去了断自己,这件事不能拖延下去了,必须尽快动手。
了断?李家桐打断小璞,这是一个比喻吗?
小璞摇摇头,不是,是字面意思,我决定去死。
为什么?
活着没有意义。小璞笑了笑。
李家桐还想追问,这时,他作为小说作者的灵魂复苏了。他想知道小璞的经历,他为什么想死,他是怎么打算的,什么叫活着没有意义,怎样活着才算有意义。看起来,小璞是一个跟他差不多的人,或者说是年轻版的他。他们都身材中等,腿细,肚子比较大,泳帽和泳裤的款式一模一样。一个跟他相似的人说活着没有意义,并且决定去死,李家桐突然觉得,小璞好像是替自己下了这个结论。李家桐打了个冷战,强行中止自己的胡思乱想,问,为什么这么说?
说什么?小璞问。
活着没有意义。李家桐说。
这个不重要。小璞说,一下子也很难说清楚,重要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在此之前,我已经选择了一个了断的地点,当一个人真正考虑了断这件事,特别是像我这样人,容易纠结、心软、怕给别人添乱的人,必须把身后事想清楚。我考察了几个地点,最终选定了一片湖,它在距离我家不远的公园里。湖很大,是人工开凿的,据说唐朝时在同样的位置也有一片湖,大概叫“玉液池”之类的,是某个皇帝为了自己宠幸的南方妃子挖掘的,为了让她在干燥的北方能够亲近水泽。后来国家动乱,叛军群起,土匪蜂聚,皇帝匆匆出逃,妃子不知所踪,史书自然不记载小人物的命运,但据一些民间历史爱好者研究,妃子应该是跳了这片湖。
不过这个也不重要,我只是顺便说到了这里。我选择这片湖,是因为湖水的深度足够,我不会游泳,跳下去没有失败的后患。另外,我选择下水的地方比较隐蔽,离公园的主干道有一定距离,我打算早晨五点就出发,确保没有人突然出现。等到天大亮了,人们发现了我,也会以为我是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的,这片湖偶尔有类似的事故发生,不算突兀。
你考虑得很周到。李家桐说。小璞礼貌地说了声“谢谢”。那天早晨,我五点出发,天还没有亮,我沿着勘定的路线,一直走到湖边,时间还早,我站了一会儿,想了一些事情,确定自己的心愿没有改变,然后跳下了湖。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水真凉啊!但很快,我丧失了意识。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憋闷。我像一个鬼魂,冷淡地望着自己的身体向湖底深处沉下去。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了明晃晃的天空,像刀刃反射着强烈的光,这道光刺得我头晕眼花。我剧烈的咳嗽起来,有人扶起我,用力拍打我的背。我一口一口吐水,脸朝下倒在草地上,鼻腔里充满了草叶和泥土的气息。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恢复了知觉,感到脸上发痒,是一只蚂蚁,它从我的脸上慢慢爬到了手上。
我艰难的坐起来,在我面前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他留着普通的平头,头发茂盛,很黑,我看不出他的年纪,他的脸上很干净,胡子剃得也很干净,下巴上有些青色。他的眼皮略微下垂,半遮著琥珀色的瞳孔,这让他看人的时候显得温和。但其实他不是一个温和的人,偶尔抬起眼皮的时候,他的目光非常锐利,像鹰。
你救了我,我哑着嗓子说。我从死里复生,心情复杂,但身体和精神都很疲惫,我勉强说出一句,谢谢你。他摆摆手,说你不用感谢我,这是天意,是你我命中注定的事。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问,你为什么要死?
我觉得活着没意思。
他点点头,说,我理解,以前我也像你这样想。
是吗?我说,那你现在怎么想?
后来我加入了一个组织,我不再考虑死的事。
什么组织?我问,心脏突然猛烈跳动起来。你愿意加入我们吗?他转过脸看着我。
一阵奇异的感觉袭击了李家桐,他猛地握紧躺椅扶手。小璞应该在他的一篇小说里,那篇小说没有完成,写到一半的时候他丧失了灵感。李家桐看了一眼小璞,和他在小说里描述的一样。小璞的特征是迷茫,他的脸上带着挥散不去的迷茫。一瞬间,万千思绪飘过李家桐的头脑,这可能是一场幻觉,是刚才那个梦的继续。李家桐想,我可能又睡着了。
喂——小璞说,拍了拍李家桐的椅背,那里传来的震颤让李家桐打了个哆嗦。对不起,李家桐说,我走神了。我在想,你是不是漏了一件事,你没有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是的,小璞说,你听得很仔细。但我想按我的节奏走,我们暂时跳过这个细节,可以吗?
好,李家桐说,做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我愿意。我低声说。
好的,欢迎你加入。他说,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他伸出手,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热,干燥,握手的力度坚定,这种力度感染了我。他说,我们的组织是单线联系,从此以后,你的代号是H,我是你唯一的联系人,你可以叫我N。现在,我要代表组织交待给你第一个任务,H,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说。有那么一会儿,世界仿佛消失了,我只能看到N的眼睛。N说,你的第一个任务是潜伏下去,等待我的召唤。记住,不要主动找我,我会找你,你能做到吗?
我考虑了一会儿,说,应该可以,但我想提一个问题。
N说,什么问题。我说,我大概要等多久?
N说,对不起,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你看过谍战片吗?
我说,看过。
N说,你可以想象,你就是电影里那些潜伏者,你要像他们一样活下去。我们分别后,你会回到你的生活中,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你仍然像从前那样生活,你的亲朋好友,你的同事,你的邻居,他们眼里的你还是今天清晨以前的你。但是,世界上只有你我知道,你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人了。关于这件事,你必须反复提醒自己,上班的时候,回家的时候,喝水的时候,不断提醒自己。如果你不提醒,你就会迅速忘掉这件事,不知不觉掉队。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这是经验之谈。我们这个组织的人不多,就是因为大家太容易忘记,人类的本性是做容易的事,而遗忘比记住容易得多,对吧?
他取出搁在背包里的手机,打开显示屏,看了一眼,说,现在是清晨六点四十五分,你看,已经有人开始晨跑了,等一会儿,你要走到人群中去,消失在他们之中,但你要时刻记住,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勉强说:这不太容易。
他纠正我:是艰难。你要有心理准备,你会遭遇很多迷茫和痛苦,经受无数困难和折磨,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但你要坚强,要鼓起勇气,要记得你是谁。
我站起来,来回踱步,冰冷的衣服紧贴着身体,我控制不住的发抖。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我向N看了一眼,N肩背挺直,白衬衣变成了金色。我说,我应该把它放在哪里?
N说,什么?
我说,我的任务。
N说,放在心里。记住,当我召唤,你要应答。
我说,如果你一直不来怎么办?我会不会等一辈子?
N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忽然感到羞惭,我低声说,我明白了,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N露出了笑容,这个笑容毫不收敛,因此让他的脸容显得年轻稚嫩。他向我伸出手来,我们再次握了握手,我知道,这次握手意味着告别。我不知道N何时会出现,他走了,生活里又只剩下了我自己。N仿佛听到我的心声,低声说,再见了,别忘了我。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小璞说。后来我看了一下时间,我们大概在湖边待了不到两个钟头。我回家换了衣服,然后去了单位,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我本以为我会牢牢记住这件事,但琐事太多了,你知道,生活里有无数的琐事,没有任何意义,但又不得不一一应付。偶尔想起N,我总觉得那是我做的一个梦,我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真的去湖边自杀,是否真的因此遇见了救我一命的N。有时候我忍不住埋怨他,我想,为什么他要救了我,为什么不放任我去死?
但我已经答应了N,我向他做出了承诺,我应该完成这个承诺。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但他对我意义重大。我的生活看起来很热闹,充满各种各样的声响,但却是一个没有人的空谷,我总是对着空谷喊,回荡的只有自己的声音。
这时终于有一个人走过来,对我说,我听到了,他就是N。
小璞停了一下,重新仰靠在椅背上,做出放松的姿势。李家桐的耳边再次充满有节奏的水声,他思考了一会儿,捕捉到了那个最重要的关节,所以,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小璞注视着李家桐:这就是我为什么来游泳池的原因。我很惭愧,N说中了,我忘记了这件事,怎么也想不起来组织的名字,这种感觉太难受了,我想看着水,好好想想。
李家桐坐不住了,站了起来,沿着游泳池边溜达。小璞的话让他想了起来,他当初那篇小说卡在了哪里,他就是卡在了这里,一个人救了一个想死的人,并且让他加入自己的组织,这个组织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平时写小说的时候,李家桐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小说家,他写一点东西,就跟有人喜欢玩游戏,打羽毛球,刷抖音一样。但小璞出现在他的眼前,李家桐突然感到,他应该为这个人负起一部分责任,不能让他在迷茫中干等着,人的一生搞不好就这么过去了。李家桐看了一眼小璞,感到内疚,这种内疚引起了他的焦虑,他一下子回到了写不下去的那个夜里。现在他要静下心来,从开头回想,他是怎么開始写的,对了,这跟王林柯有关,王林柯做完手术,李家桐去医院看望他,王林柯瘦了不少,但眼神不浑浊,反而比入院前有光。他们聊了一会儿,王林柯说,我看到我的心脏了。李家桐说,看到?王林柯点点头,说对,做手术的时候,医生划开我的胸腔,我看到了我的心脏。李家桐想,这是麻醉剂产生的幻觉,但他没说出来。王林柯说,我的心脏像放瘪了的苹果。后来,医生把支架放进去,一共两个,支架撑开了血管。我的血管里奔涌着血液,血压的力量强烈,血流猛烈的冲击心脏,我感觉到了。王林柯说着激动起来,坐起身,李家桐按住他,说,你轻一点,王林柯问,你能感觉到你的心脏吗?李家桐愣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说,跳得快了能感觉到。王林柯用一种自豪的语气说,我现在每分每秒都能感觉到。李家桐不由自主地问,那是什么感觉?王林柯沉默了一会儿,说,一颗心脏搁在整个世界面前,是不是非常渺小?李家桐说,是。王林柯说,以前我也这么认为,但我现在不觉得了。相反,我觉得它很勇猛,它没被这个巨大的世界吓趴下,它在干劲十足的工作。
李家桐受到了震动,但王林柯没把话说透,好像天光已经大亮,但眼前还糊着一层薄纸。李家桐追问,你没说完,那到底是什么感觉。王林柯注视着他,说,存在感。
李家桐的头轰然一响,游泳池倒转过来,蓝色的冰凉的水淹没了他。他定住心神,向小璞走去,蹲在他面前,斩钉截铁地说,我告诉你,那个组织名叫“存在”。
小璞的眼神从迷茫变得清晰。他说,对,我想起来了,它叫“存在”,N是这么告诉我的。他看着李家桐,说,谢谢你,我果然找对了人。可能是太阳光照角度的缘故,小璞仿佛起了一层毛边,越来越不清晰,他站起身,越过李家桐,向前走去,李家桐大声问,你要去哪里?小璞说,我的问题解决了,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没有回头,步伐没有停止,像一个矫健的跳水运动员,加快脚步跑到泳池边。李家桐的呼喊没有减缓他的节奏,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像一条鲸鱼,消失在池水之中。蓝色的水被割开一道缝隙,又飞快地愈合。李家桐追到池边时,一切犹如不曾发生过,池水里无踪无影,只有闪着亮光的小小的波纹。
杨莎,1988年出生,北京师范大学现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现居西安。曾获第四届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第36届台湾“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组评审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