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山茶

2021-09-05 02:45彭敏艳
广西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山茶

彭敏艳

夜无力地合上它的眼睑,淡月将竹林和山茶树的影子印染在扶贫新路以及路两旁的绿草上,印成一排排朱珊茶读不懂的文字。

惊魂未定的朱珊茶觉得自己就是一棵被黑暗诅咒的苦山茶。

从李善通家出来时,一条狗龇牙咧嘴地扑过来,李善通却果断地将自己关进门里。

朱珊茶慌忙蹲下作势捡石头,狗被吓退了几步,但屁股仍嚣张地往后撅,前脚半屈用力趴在地上狂吠,随时准备冲杀过来。这狂吠又引来了几条狗,狗多势众,龇牙咧嘴地朝朱珊茶迫近。生活的博弈从来没有彩排,赤裸祼的人狗肉搏直接高潮登台。

群狗阴森森的目光直勾勾地要把朱珊茶压进牙缝里。水泥路面光洁得像少女的胴体,没有一根杂草,甚至连一粒沙也没有。情急中朱珊茶脱下鞋子就砸,群狗怒了,立刻冲锋陷阵。

“李善通!”朱珊茶惊骇地喊,她的大脑指挥不动双腿,只痛苦地闭上眼睛,血淋淋的撕咬已经不可避免。

“衰狗,想死啊,滚开!”一声粗暴的吆喝如卡车怒吼,将群狗嚣张的怒吠狂叫碾压成细小的呜呜哼哼,然后一只只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了。

一个壮汉横着一根扁担站出一圈彪悍,将朱珊茶罩在气场内。

“你没事吧?我送你到村口。”他捡起鞋子递过来。

“谢——谢!”朱珊茶舌头打结。

壮汉大大咧咧地挥挥手,说:“不讲这个。”

上了车,朱珊茶再次致谢,回应她的是一个拉长了的背影。

朱珊茶是来核查贫困户的养殖情况的。下午五点收到的通知,要求帮扶人马上统计贫困户养猪、鸡、鸭的情况,以备给予补贴。

朱珊茶电话里跟李善通再次确认猪苗与肉猪数目——她昨天已经入户统计过。可李善通不认昨天的数目,他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金钱的味道,一口咬定他寄养了两头两百多斤的肥猪、三十只成年鸭和二十只育成鸡在别处。

“寄养可以有,可没爹没娘的,怎样证明那是你养的?”

“要怎么证明?难道养猪鸡鸭还要做亲子鉴定?”

朱珊茶竟无言以对。她挂了电话,脑子里一再回想那份关于扶贫的通报文件。就在今天,朱珊茶被县里通报了,原因是李善通的父亲李绍昌死了,朱珊茶未及时上报,李善通冒领了三个月的低保金。

2020年11月11日,朱珊茶被单位外派学习一个月。

12月10日回来。11日她入户时照例要去看看卧床的李绍昌。李善通说他姐正在帮李绍昌擦洗,不方便见。出差久了工作堆积如山,朱珊茶也没坚持,核查了数据就回去了。后来她才想起他没有姐。

由于年底各种忙乱,1月份朱珊茶没有入户,2月份受疫情影响也没有入户。

3月13日,驻村工作队打电话告知朱珊茶,14日有医生上门进行残疾等级鉴定,让朱珊茶及时与镇扶贫站、贫困户联系对接上门鉴定事宜。

朱珊茶将爬满青苔的心事翻晒。

去年10月李善通把朱珊茶告到第一书记那里去,说朱珊茶不负责任,他父亲至今未进行残疾鉴定。

2018年6月,前同事邓东因工作变动而退出帮扶,朱珊茶半路接过担子。邓东早给朱珊茶打过预防针,说李善通不肯配合工作,传言李善通与村支书曾有过节。

李善通是2016年退出户。在邓东的帮助下申请小额信贷弄了个小型养猪场,到朱珊茶帮扶后,又扩大了规模。李善通的猪幸运地避过了2019年的非洲猪瘟,让他的钱包变得滋润了。

2020年11月中旬,区扶贫工作组来督查,带了电台记者来录制宣传脱贫典型。李善通左一句感谢猪公,让母猪下崽,右一句感谢自己,让猪崽长肉,就是绝口不提帮扶人和扶贫政策。督查组只好打哈哈说这位大哥真幽默,村支书脸上黑青双色变幻,气氛很尴尬。

朱珊茶初次入户就领教了李善通的怠慢。朱珊茶寻到地头时,他正在种花生,头也不抬一下。朱珊茶帮他种了半天的花生,他闷葫芦般一声不响地收工回去,还磨磨叽叽半天不愿意在手册上签字。

朱珊茶听出他主要意思是要帮他父亲李绍昌办理一级残疾证。

李绍昌生活基本不能自理,朱珊茶很同情。她马上咨询驻村工作队小刘。小刘说要取得残疾证,得先按程序进行残疾等级鉴定。鉴定途径有两个,要么送病人到医院鉴定,要么请医生上门鉴定。

朱珊茶将情况向李善通传达的时候,他只翻翻白眼哼哼两声。朱珊茶以为他顾虑钱,主动提出由她开车和他一道送李绍昌到县人民医院鉴定。

“送可以,要是半路上人死了,算在谁头上?”

“我把人竖着带出去,决不横着带回来。”

“万一人横了,村委也竖不了。”李善通把桶往地上一放,潲水从两边漫出。

“不然我申请医生上门鉴定?”

“没这闲工夫,瞎子都看得见的事,你们却睁眼瞎,横着竖着也是一级残疾,鉴什么,老子没那闲工夫!”他气呼呼地摔门出去。

朱珊茶总算听明白了,李善通要的是孩子,不要怀孕过程。

证办不下来,朱珊茶是愧疚的。她找来一个老中医替李绍昌看病,两个月后,李绍昌眼睛嘴巴灵便了很多,肢体姿态也丰富了。

李善通又一天到晚嚷嚷貴,嫌不给报销,又认为朱珊茶从中提取了回扣,朱珊茶只好帮衬一些费用。最后贫困户共掏了六百元,朱珊茶自己垫上八百元。

李善通打着免费医治的算盘。朱珊茶明白他心里的经经纬纬,只是她一个人左肩扛着生活,右肩扛着工作,力不从心。

朱珊茶入户时常通过水果、花生油或牛奶来改善与李善通的关系。可是李善通毕竟是李善通,他眼里的自己无限大,别人无限小,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

非洲猪瘟刚传到国内时,朱珊茶就提醒他尽快把猪出手。他鼻孔一仰,头一偏,不理不睬,他只听自己的。后来猪瘟闹得凶,出不了猪的时候,李善通像一头困兽一样抓狂,天天来电话狂轰滥炸,说朱珊茶要不给他想法子解决猪的现实问题,就让猪的现实问题解决朱珊茶。

猪场建在半山腰,地处偏远但环境好。看着一窝窝肥壮的猪,朱珊茶肝脏也打结。没有好办法的时候,土办法就是好办法。山里长大的朱珊茶找来一种叫作猪肚栗的和另两种叫不上学名的草药,让李善通每天煮草药水给猪喝,同时加强猪场的消毒杀菌。县里勒令大規模扑杀生猪时,李善通整天黑口黑鼻呱呱叫。直到后来成功避过猪瘟,才把李善通的情绪扯平了些。

可他转身便往工作队那里告了朱珊茶一状。

得知有医生上门检查,朱珊茶心里五味杂陈,她试探着联系李善通,李善通竟配合得像乖巧的小朋友。

朱珊茶立刻与镇扶贫办对接,约好14日下午三点由朱珊茶到镇扶贫站把医生接过来。13日下午朱珊茶再次跟李善通确认了时间。

第二天上午九点,朱珊茶又叮嘱李善通不下地不去猪场,帮扶以来她认识了他家所有的田地,她可不想带着医生满村地跑。李善通爽朗地答应了。

到了下午两点,李善通的电话却再也打不通。她只好打电话给另外一个帮扶对象李尚通,让他转告李善通,说这事重要,不能耽搁。李尚通很是大吃一惊,他说李绍昌去年11月20日已经不在了,并保证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朱珊茶的心不断往下沉,沉到无底的深渊中。她终于明白,李善通在刻意隐瞒李绍昌死亡的事实,以便继续领取低保金。李善通、李尚通户同属一个屯,这个屯离大村有三公里的路程,屯里只有七八户人家,很偏僻。所以李善通瞒过了朱珊茶也瞒过了工作队。

朱珊茶脑里像烧焦的米糊黏成一团,她主动向组织汇报情况,想争取从轻处理。扶贫办正为个别帮扶人不得力而恼火,于是一并通报。

今天通报文件就下达了。工作失职,理应受到处分。可是朱珊茶难免心里凉凉的,自己捧一颗红心出来,却收获灰色记忆。

李善通翻脸不认昨天核查的数据,一口咬定他还寄养有两头肥猪、三十只成年鸭、二十只育成鸡在别家。

朱珊茶只好再次入户核查,李善通把她带到村尾一个鸭场,说鸭就寄养在这,猪寄养在亲戚家,鸡寄养在大村里。

朱珊茶说这样报数,上面来核查无法交代,要是人人都寄养,那不是乱了套。

李善通扯着嗓子吼:“人还有寄养的呢,不见得就乱了套杂了种!”

李善通目光拖出的锋芒让朱珊茶明白这样争辩毫无意义,她闷闷地往回走。李善通的凉鞋拖在她身后,把暮色扑嗒扑嗒撞碎。

到了李善通家,夜已经沉下来,朱珊茶正要离开,那狗就扑来,李善通却果断把她关在门外。

朱珊茶想,昨天掏钱买的那两瓶花生油被李善通遗忘在春天的晚风里了,这真是一个健忘的季节。

山茶树的影子被风拖在草地上。朱珊茶眼里盈满泪水。母亲还躺在床上等她回去帮擦洗,孩子等着她的手机听网课、写作业,可她还在四十二公里外的小山村。

老人孩子入睡后,朱珊茶披件外套茫然地伫立在窗前:忙不完的工作,看不懂的人心,她搞不清这生活哪儿出现了漏洞,总不能成功修补。夜没有像她的思维那样停滞,当她转身入厨房,天在她身后亮起来了。

煮饭、侍候老人吃喝睡、陪伴孩子学习,这一天按常规方式打开后,朱珊茶回到自己的房间。

烟青的雨雾在窗前的山茶树叶上弹出乏味的音节。她不知道雨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才肯离去。无边的睡意将她淹没,她趴在床上就睡去了。

“妈妈,妈妈!”儿子用力摇着她,“不好了,外婆掉床下了,叫也不应。”

朱珊茶从梦中惊醒,慌乱睁开眼从床上弹起来冲过去。

朱珊茶把气息奄奄的母亲抱在怀里,泪没忍住哗啦啦地往下流。“赶紧送医院啊!”儿子替她擦去泪水。

朱珊茶把母亲抱上车一路朝医院奔去。手机固执地响个不停,是李善通的。也许是肚子太空,也许是身体太累,朱珊茶觉得胃里一阵抽搐。

疫情期间就医很敏感,多了许多折腾,就诊人倒是少了许多。朱珊茶折腾了半天,才把母亲安置到病房里。

朱珊茶去买晚餐回来发现病房里多了几个人,都戴着口罩。她无暇顾及,放下粥就扶母亲起来。

“哎!我打一天你电话,你倒好,一个不接啊!”

“玉老师吗?……”

正在吃饭的老人半张着嘴巴忘了吞咽,目光缓缓地追寻声源。朱珊茶这才发现另一张病床上躺着李善通,他儿子李伟坐在边上,旁边站着的正是昨晚的壮汉。

壮汉特别激动,他一步跨过来拉着母亲的手语无伦次。

才几秒他又不安地松开手,反复搓着自己的双手,说他叫李良通,是李善通的堂弟。朱珊茶从李良通杂乱的语句里大致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当年有一个孩子,他把自己锁进内心阴暗的角落,在那里日复一日地无限缩小。二年级的时候,一个姓玉的年轻女老师成为他的班主任。玉老师第一天就注意到了这个男孩,但是无论玉老师怎样播撒阳光,男孩都固执地缩进自己的甲壳里,任黑暗无边湮没。来年四月,学校背面的月季花开得茂盛,月季花下有一种叫天冬的野草,吃起来酸酸甜甜的。男孩犯了馋,他中午吃过早上从家里带来的粥后,就溜出去挖天冬薯,却撞上一窝黄蜂,那窝蜂怒作一团集体围攻他。出来倒垃圾的玉老师见状立刻用簸箕和扫把猛地扑打那些蜂,一路扑打一路护着男孩撤退,玉老师被蜇成水桶住进医院,而男孩只被蜇三下,擦了药后没有什么大碍。

与生命等重的爱把男孩的心门叩开一条缝,阳光就从这条缝洒进了他的内心。玉老师一步一步把男孩从阴暗角落拽到阳光底下,后来男孩成了一个建筑工头。玉老师成为他一生的记忆,可惜音讯全无。

他怎会有母亲的消息呢,母亲当年只是代课老师,后来身体落下了疾病,从鬼门关把她拉回来后,她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天天与医药打交道,早就辞了工作。如今卧床整整七年了,朱珊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老人哆哆嗦嗦地拉住李良通的手,颤抖着说:“好,好,好,我只是无意余晖,你本是向日葵,能把日子过好就好,过好就好。”老人叹一口气,接着说:“我这把老骨头不争气,可苦了我的珊茶,出生就苦,当了娘更苦。昨晚扶贫回来,硬是站着到天亮,她总是把心里的苦在黑暗里消化。”

“苦山茶!”李伟热切地盯着朱珊茶,老人抬起皱巴巴的眼皮,朱珊茶吃惊地望着李伟。

这个高瘦的男孩把眼镜取下,擦了擦镜片再戴回去:“你果然是苦山茶,这是我刚才在地上捡到的。”他扬扬手中的照片——那是正在写作业的朱珊茶,旁边站着她的母亲,相片背后写着“1985年,我的苦山茶五岁了”。

“八年前,我收到希望助学基金会一笔三千元的助学金,我想你还记得吧?”李伟的镜片模糊了,“‘苦山茶,山里长大的单亲孩子,出生时山上披满山茶花,家里空得只剩下母女二人,母亲管她叫苦山茶,希望她能在苦难里绽放自己。这是当年捐赠人留下的全部信息,也是捐赠人对于受捐人的鼓励,对吧?”李伟紧紧盯着朱珊茶,“我反复咀嚼,它们已经成为我身体的养分。”

“那三千元,让我度过了最黑暗的时刻。那年我高一,爷爷中风躺进医院,再拖上一个瞎子奶奶,爸爸让我辍学,可是我是多么渴望读书,当我陷入两难的境地时,我幸运地得到了资助。可是我不知道,资助我的人竟是名副其实的苦山茶……”李伟又摘镜片下来擦,“幸亏还没回校,否则我可能永远错过真相。”

八年前,朱珊茶还有他——那个曾经相濡以沫的人,那次他们去贫困县采风,看到山里孩子的各种苦,勾起她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他们决定拿出两人一个月的工资来资助山里孩子。

李善通“嗖”地坐起来又颓然跌回床上,“小朱,朱珊,不,不,朱恩人,我错了。我对你没有意见,对谁都没有意见,我对村委……也没有意见。老子是吞不下祖上与支书家那一口恩怨,老子心里不痛快就看什么都不顺。良通骂得对,不能把死人的账算到活人头上,那些是非恩怨从今不再提,有力就往工作上使。昨天对……对不起,听说你被处分了。”

朱珊茶苦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李伟哽咽了,他说再有三年他就可以拿到医学博士学位了。到那个时候,山茶花一定开得更热烈。

病床上的老人闭着眼睛,眼角两行浊泪。

朱珊茶知道,此刻院子里那两棵山茶花上,一定卧着阳光,阳光的韵脚里,写满春天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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