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东
冬天不去,春天不来。眼看到了三月头上,大地也没有一丝回暖的迹象,树梢头还是那么黑枯枯的,了无生气。这个春天不是大家想要的那种春天,这样的春天前后有三个,它们像黑的老鸹一个接着一个到来,事实上,人们根本无法区分开来,三个春天后来完全混在一起了。
之前人们手头多少还有那么点儿存粮,起码能够偷偷摸摸熬口稀米汤喝的,可是打年关起,家家户户就基本上断顿了。大白天,街上也没闲人出来走动了,饥饿所带来的普遍性的浮肿和乏力,让整个镇子变得死气沉沉像座坟场。实在也是难抵饥荒了,人们才闹哄哄地争着抢着去剥那棵老榆树的皮。据说,榆树皮富含胶性和糖分,把这种东西剁成碎块,再磨成粉末,撒在热水里就能熬出灰褐色的糊糊来,这种像鸟屎一样的糊糊,喝进肚子也能管会儿饱。
几乎一眨眼间,距离地面最近的那圈儿干树皮,先让人们剥了个精光,再想往上剥,就非常困难了,即便有那个心思,手脚早就饿得不听使唤了。鸟还为食亡呢,总有人是不顾死活的,知难而上,好不容易才爬到离地面两人多高的位置,这里确实有树皮可剥。那人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撕扯下一小片,慌急慌忙往嘴里塞哇,鼓起腮帮子使上吃奶的劲嚼着、嚼着……猛不丁地,那人就从树上直戳戳跌下来,极像是中了弹的一只大鸟,干瘪的腿脚都没有来得及蹬一蹬,就没了气。唯独那片干涩的树皮,死橛橛地卡在口齿和喉咙间,咽不下,也吐不出。几个老辈人面容愁苦地蹲在树旁轻轻摇头,说这准是触怒了树神,遭了天谴。大伙想想看嘛,老榆树毕竟还活着,哪能活生生剥它的皮呢?可除了剥榆树皮,只能吃风喝烟,这不也是被逼的吗!众人慨叹了好一会儿。
这时节,挖空心思寻找可吃的东西,已经成为大伙唯一要做的事情。女人又总是表现出比男人更坚韧更执着的一面,她们每天都要往镇子周边那些空旷的田地里去两趟,就跟按时上工劳动一样。地里虽说看上去还光秃秃的,几乎寸草未生呢,可只要肯下功夫,又总能够在泥土深处挖出点什么。比如,还没来得及萌芽的嫩草根子,尚未爬出洞穴的肉虫儿,还有秋后散落下来的一些发了霉的谷粒。女人除了往自己嘴里塞上一些,更多时候会如获至宝地带回家来,分给孩子们吃。
尽管这些可怜的女人都饿得面黄肌瘦,走路都东趔西趄的,可肚子里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坐上了胎。不过,她们的肚子都不怎么显山露水,那种宽大肥阔的衣裤,完全可以遮蔽事实真相,加之饥饿所带来的浮肿,即便晃荡着臃肿的身子,出现在街道上,也没谁会注意到的,甚至连自己的男人,也瞧不出什么名堂。
亚军的母亲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她不知不觉已经怀孕几个月了,应该是在亚军父亲从工地回来探亲那次有的,毫无疑问,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对母亲乃至全家,都是一种可怕的灾难——雪上加霜啊。
起初,母亲倒也风平浪静,没有害口,也没有哇哇地呕吐一下,跟正常人一模一样。但是,随着那种可怕的浮肿日益加剧,母亲的腿脚腫得几乎下不了地,她再也不能走到野外,去给孩子们挖寻可食的东西了。
这天母亲就躺在床上,轻声细气地对亚军说,快去,带上你弟,到地里看看吧,妈实在是……动弹不了了。
于是,姐弟俩便乖乖地离开了家,手拉着手慢慢地走向田野深处。
整个下午,亚军都低头耷脑地蹲在地里,手中紧紧攥着一根拇指粗的小木棍,这里挖挖,那里刨刨,像只勤劳的小母鸡对一切都显得饶有兴趣。地表上面有一层很厚很厚的浮土,这是西北风呼啸了一个冬天的杰作,先得把这些讨厌的干土刨开,才能看到里面渐次潮湿起来的新鲜泥土,还要继续往下挖半尺来深,才有可能发现点什么。出门时母亲叮嘱过,说去年秋上附近农民都忙着去修大坝和炼钢铁了,地里好多庄稼都收得很不及时,像什么大豆啦玉米啦高粱啦,好多都被雨水打落在泥土里了,但真要找起来却又非常困难,得眼尖,得手指灵活,还得孤注一掷。
此刻,亚军就像土拨鼠那样,在初春冰冷的土地里,不停地刨来刨去,小木棍刨挖的面积太有限了,有时她不得不用上自己的指甲——她的指甲又黑又长,能深深地抠进泥土缝里,像一根一根锋利的耙齿,绝不放过任何机会,好像她天生就是干这种活的料。每当发现一颗潮湿的沾满泥巴的谷粒,她都会压抑不住叫唤一声,好像穷极了的人,突然捡到了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
跟姐姐比起来,亚洲就没有那么耐心了。他总是慢吞吞地跟在姐姐后面,两只脚一高一低吃力地移动着。姐姐很快就发现了目标,聚精会神地刨挖起来。弟弟却丝毫没有姐姐那种雄心壮志,只是这里胡乱挖一会儿,那里随便刨两下,半天也没有任何收获,这样没过多久,亚洲就感到腻烦了。他不由得想起妈妈上次带着自己去大坝工地看爸爸的事,小家伙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困惑和怀疑。亚洲原先一直以为,爸爸在工地上一定很威风的,就像电影里的某个大人物,总是左手神气地卡着腰际,并向前微微腆着腹,右手笔直地指向远方,一大群黑压压干活的人被爸爸使得滴溜溜转,每一个人都是爸爸手下的小兵,爸爸就是他们的最高统帅或将军,想让他们干什么,只要动动嘴皮子,他们就得老老实实干什么,而且,个个还得规规矩矩给爸爸行军礼打立正呢。
可是,亚洲在那边看到的情形,却根本不是这样子的,甚至一切都是相反的,爸爸好像跟那些灰头土脸的工人没啥区别,别人搬石头他也去搬石头,别人抡洋镐他也去抡洋镐,别人大汗淋漓他也汗流浃背。更可气的是,还有人敢冲爸爸指手画脚的,一会儿喊他快带几个人去卸车,一会儿叫他能不能再抓紧点时间别磨磨蹭蹭的……总之,爸爸每天在那里忙忙碌碌,简直就是一只被皮鞭不停抽打着的陀螺。亚洲后来忍不住问过妈妈,可她也只是含糊其辞地说,小孩子家懂什么,革命工作哪分高低贵贱,人家让爸爸干这干那,说明你爸爸最能干最有本事。妈妈尽管嘴里这样说,可孩子还是能从大人的眼神里看出点儿什么,他觉得妈妈在撒谎,说话没有底气,眼光始终飘乎乎的……一切都让孩子感到忧伤和难过。
春天的风头好硬,跟剃刀一样,割刮得孩子的小脸通红通红的,遇上这种倒春寒的天气,瘦弱的小身子不时地瑟瑟发抖,最讨厌的是肚子里还有条饿狗,不,至少有两条或三条,一直在那里汪汪叫唤,这让亚洲总是心神不宁。一切就是这样无望,看似有什么藏在脚下的土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但从姐姐执着和兴奋的样子看,又似乎遍地都是希望,遍地都是金贵的粮食。
趁着姐姐埋头苦干的工夫,亚洲终于一颠一瘸地悄悄离开了她的视线。
附近的一个庄子上,不知什么人咽了气,正被七手八脚抬出村口,黑影一步三摇地朝着渠坝边的那片坟地走去。没有棺材,也没有吹吹打打,只是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女人的啼哭,显得有气无力,根本引不起别人的一丝哀伤。这年头,甚至就连抬埋死人也是静悄悄的,简直跟做贼相似。尽管如此,亚洲还是想凑过去看看热闹。
那些人吭哧吭哧,好不容易才在坟地里挖了个小土坑,看上去又浅又窄,好像仅能躺下一条狗的样子。他们随便将裹了死者的席卷放进去,就匆匆忙忙地把四周的虚土推下去了。坟地很快就多出一个不太圆满的土包,看起来有些寒碜,像是被拉长或挤扁的黑面馒头。这种时候,那些人便摇摇晃晃往回走了,几乎没人再回一次头,哪怕是多看一眼,好像生怕刚埋进土里的亡人会突然爬出来,会拖住他们的脚脖子,会嚷嚷做儿孙的不孝。
亚洲终于从呆望中回过神来。也许是大白天的缘故,尽管抬埋死人的事不吉利,但他也并不怎么害怕,如果这是在晚上,那就另当别论了。现在,小亚洲竟壮着胆子,小脚一颠一颠地朝那座新鲜而又寂寞的土包走去。
亚洲能清晰地嗅到泥土特有的味道,黏湿、咸涩、温润,甚至还有点儿来自地下的温暖气息,这让他的小鼻子不时地发痒,直想打几个喷嚏。春日的阳光像极了一堆金黄色的小虫子,很快就把这坟包围得严严实实,土色便慢慢地由深变浅,由褐变白。几乎没多大工夫,新的坟包就苍白起来,不再是赫然深沉,倒是添了几分慈眉善目的样子。这更让亚洲心里塌实了不少。
无意中,亚洲留意到,坟包上有很多脆生生发白的根须,准是刚才那些人从地里挖出来的,它们像一条一条冻僵了的蚯蚓,乱七八糟地趴在土包上面。孩子简直欣喜若狂了,这种难得的根须,母亲最近总是想方设法弄回来,给他和姐姐吃,嚼在嘴里甜丝丝的,有点儿脆,像切好的萝卜丝,沾点儿土腥气味,总之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好吃的东西。每次亚洲嚼在嘴里,就会莫名地想起,以前在城里,家中吃过的一种南方笋丝,那玩意又白又脆,那时母亲常常把笋丝跟烧肉片炒在一起,吃起来真是满嘴流油,可那种好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接下来,为了捡到那些好吃的玩意,亚洲的足迹几乎遍布了这座新坟包,甚至快把它给彻底踩平了。当他嚼得嘴巴发麻、舌根发苦的时候,才想到,该往自己的小裤兜里装一些,带回家去给妈妈吃。等他准备离开时,依稀听见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姐姐总是爱亚洲亚洲地瞎叫。在他看来,姐姐就像是妈妈派来负责盯梢的,他稍微离开一小会儿,她准会大呼小叫的,好像他是一只调皮的麻雀,会忽然飞走似的。
看来姐姐已经收工了,她双手紧紧插在裤兜里,像一只骄傲的小母鸡,正慢慢地穿过夕阳下一片又一片贫瘠的田地。亚洲暗想,姐姐一定收获不小,从她走路时轻盈的样子就能感觉到。虽然他不如姐姐那樣老实巴交埋头苦干,可今天的意外收获也不算小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心满意足。
亚洲很想立刻撵上姐姐,但姐姐好像故意要撇下他,回家邀功请赏去,这样,她就可以在母亲面前美美地告他一状,说他干活就知道偷懒,东游西逛,游手好闲,饿肚子活该。亚洲越想越气馁,停停走走,东张西望,气喘吁吁。姐姐已经把他落得老远老远了。亚洲的脑子里又开始瞎琢磨了,人要是能变成老鼠就好了,那些家伙总是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谁也拿它们没办法;还有,老鼠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人们对它往往是防不胜防,又无可奈何,即便这种时候,也很少见过饿死的老鼠横尸街头,说不定在那些未知的洞穴里,真的储存着老鼠们几辈子也吃不完的谷子呢。这样胡想时,亚洲又禁不住兴奋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了不起,要是真的能找到那样一个神奇的洞穴就好了。他一路走,一路踅摸,不知不觉踏上了通往主街的那条路。
这时,镇上那群顽劣的孩子像一群脏兮兮的野狗,把亚洲团团围住了。
亚洲的小身体不由得晃了几晃,一阵眩晕从头到脚袭来。一方面,家里存下的粮食不够塞牙缝的,每顿饭仅仅能喝几口清汤寡水的稀米汤,碗口都能照清人的鼻子眼睛,肚子里老是发出哗哗的水响;另一方面,亚洲确实被这种凶巴巴的目光给惊震住了,他们总是狠叨叨的,每次在路上堵住他,都有点不怀好意,他们喜欢欺生,打亚洲初来乍到那天,就盯上他了,时不时戏谑他两句,朝他胸口捣两拳,或者搜他兜里的东西,抢走两颗糖果或一把弹弓。
现在这些家伙就那样上上下下打量着亚洲,每个人都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那通常是野兽对猎物的高度警惕和龇牙咧嘴地审视,好像这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就是一头小怪物,是丛林中的一个小另类,甚至是一个早就死去的孤魂野鬼,他的存在正时刻威胁着街道上的安全。
亚洲被盯着看毛了,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脊梁上冒冷气,他直想立即扭头跑开,可包围圈立刻缩小了,他成了陷阱中在劫难逃的小兔子,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亚洲眼圈就在惊恐中开始泛红了,嘴角微微抽动着,两只裤脚也扑扑直抖。那些目露凶光的大孩子,反倒露出一丝恶作剧似的坏笑,好像让一个小家伙感到恐惧,本身就很有成就感,因为这种风气眼下正在大人们中间盛行。紧接着,几只脏兮兮的手将亚洲推过来搡过去,亚洲仿佛是处在疾风恶浪中的一叶小舟,身子左右前后摇摆个不停。
说话呀,哑巴啦?
你哪来那么多尿(即泪水)啊!
你真是个爱哭鼻子的城里小丫头,快摸摸他,看他裆里到底有没有小鸡鸡,嘿嘿嘿嘿……
一伙人七嘴八舌七手八脚不停地逗弄他,亚洲可真想大哭一场,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泪珠子打了几个转圈后,终究没有灰溜溜地迸出来。相反地,被这样无礼地当成小丫头任意耍弄,着实让亚洲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恼火了。
最初,亚洲确实畏缩得像只挨斗的小耗子,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逃之大吉。可当那受辱后的小心灵一再受到震颤,怒火让周身热血沸腾时,这就陡增了一股男孩子特有的野性和勇气,他可不是什么小姑娘,他是个男子汉,爸爸以前刮着他的小鼻头说,小男子汉以后可得坚强些,不管发生什么事,可别动不动就哭鼻子抹眼泪。他当时可是点着小脑壳,很郑重地答应爸爸了,爷俩还互相刮了刮小拇指。一诺千金,一百年都不能变,谁变了谁就是小狗。
这样想时,亚洲单薄的小胸口,几乎快被那种屈辱和羞愤挣破了、炸裂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蛮力和勇猛,让这小男孩终于无师自通,他忽然将自己的脑壳变成唯一有利的武器,并且异常激奋地撞向对面的敌人。哎哟!哎哟!——这个办法果然奏效,有人当即被顶得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呜哇鬼叫。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亚洲的脑壳已如坚硬的炮弹,再次加足火力铿锵出膛了。他那小嘴怒张着,喉咙嘶吼着,拳头紧攥着,眼光里似乎也凝聚了对方那种狡猾和凶残的东西,这些都是被逼出来的,这一次发起的大反攻,更让那些纠缠者大惊失色:这孩子简直就跟一头发了疯的牛犊一般,近乎野蛮地冲击每个人……这些家伙彻底被他激怒了。
家里的大狗不见踪影。独独留下那条拴狗的铁链子,像条死蛇一样弯弯曲曲僵在地上,院墙根下面空空如也,这条家犬真的不翼而飞了。亚军一回到家里,猛地吃了一惊,急忙推门进屋去问母亲。
唉,就随坦克去吧,省得也饿死在家里。
母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上的气越来越不够用了。其实,现在母亲比谁都更需要食物,她的肚子里还有另一张嘴呢,正无时无刻不从她体内汲取着营养,而她却又尽可能让自己少吃或不吃,因为眼前还有两个孩子成天在饿肚子呢。此时,母亲就那么乏塌塌地歪在床头,棉被盖住的腹部正在艰难地起伏,双手无力地叠摞在上面,顺着时针方向,一圈一圈缓缓抚摩着,似乎连这抚摩也显得力不从心。
可爸回来咋交代?要不我还是去找找坦克。
亚军一面难过地说着,一面将兜里的那些战利品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竟足足有一大捧,原先谷粒外表包裹着的一层泥浆已经干涸了,这样看起来,每一颗泥巴都大得惊人。母亲迟钝地转过脸,一直出神地盯着放在眼前土巴巴的东西,就像盯着祭桌上的某种圣物,嘴角微微嗫嚅,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她声音小得真可怜,亚军近在咫尺,却几乎听不清。
就别找了,是妈放它走的,这狗成天叫得,心都要疯了……你爸……你爸,唉,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母亲像是费了毕生的气力,才说出自己心里的话,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喃喃了,以前的种种抱怨,如今已变成苍白的叹息。其实,一段时间以来母亲的抱怨更多是针对父亲去的,她总能听见母亲恨叨叨地说,跟着你爸,这辈子真是倒了血霉!她却始终不吭一声,对于母亲的种种怨言,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半年前,他们一家四口从省城出发,一路辗转,先是让一辆军绿色的卡车拉着跑,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那辆卡车突然在半道上趴窝了,任凭司机在车头可劲地搅动那根手摇柄,就是发动不起来。后来他们只好央求当地老乡套了辆马拉车帮忙,可以说一路上吃尽了苦头,难怪母亲要怨天尤人呢。但父亲总是很乐观地说,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就为这句话,父亲无条件服从了上级的命令,她和母亲还有弟弟便毫无选择地来到这个比火柴盒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镇。不过,父亲并未像原计划的那样,跟他们娘仨一起来,而是为了赶时间,半路就直接奔赴距离镇子几十公里外的工地现场了,那里正在不分日夜搞大会战,听说要修筑一道坚固的拦河大坝,因为每年夏秋时节河水泛滥,下游上千户百姓和几万亩农田都要遭殃。父亲刚从部队转业,就被上面委派到那里挑大梁了。此前,他一直在某陆军工兵部队服役,诸如架设桥梁构筑工事,都是他们部队的强项。亚军还听父亲跟母亲唠叨过,说是眼下国家正号召依靠群众排除万难大兴水利,什么两山夹一洼中间好筑坝,只要在那个河湾修建起一座钢筋水泥河坝,就能在洪水最凶猛的时候把它们蓄存起来,等到田地干旱时节再把这些蓄水放下去浇灌庄稼。父亲不无自豪地说,这叫跟天斗其乐无穷,跟地斗其乐无穷,跟水斗其乐无穷。总而言之,父亲只要说起这些事情,总是眉飞色舞壮志满怀的样子。亚军听得半懂不懂,母親始终眉头深锁,老半天也没有什么好声气,只有弟弟亚洲乐呵呵地缠在父母身旁,笑啊闹啊不知疲倦。
还记得那天,就在半途分别时,父亲对亚军说,你要搞好自己的学习,还要照顾好弟弟,不能让别人欺负他。父亲说着,忽然蹲下身去,一手搂着弟弟,一手摸着那条皮毛光亮的大狗说,亚洲可一定要听妈妈和姐姐的话,当一个乖孩子,还要管好咱们的坦克。弟弟天真地点点头,继而又问父亲,要是坦克不听话该咋办?父亲就嘿嘿地笑了,一面拿下巴上的青胡茬蹭那张圆嘟嘟的嫩脸蛋,一面信心十足地说,坦克可是条好军犬,你们只要好好待它,它一定能守纪律看好家的。说实话,亚军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狗的名字,坦克,听起来有些古怪,硬邦邦的,简直就是块生铁疙瘩,也许她是个女孩子的缘故吧。倒是弟弟,成天嘴里坦克坦克叫得好亲切,好像他俩天生是一对好伙伴。其实,她也明白父亲的心思,家里有了坦克,弟弟至少不会太孤单寂寞,狗是孩子最好的伙伴。
自从一家在镇上安顿下来,父亲统共只回来过一次,而且也没待上几天,就又行色匆匆赶回工地去了。父亲临走前的那个深夜,亚军在不经意间,听到父母在隔壁的一番谈话,内容好像涉及一些很复杂的事情,她一个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单从两个大人的语气判断,谈话过程又低沉又晦涩,始终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父亲在工地上大概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因为整个晚上他始终在长吁短叹。他说这一路上看到的村庄都历历在目,男人们放着地里好好的粮食不去收,全都扔给了那些女人和孩子去搞什么土高炉,再这样瞎折腾下去,后果真不敢想象……母亲则近乎乞求地一个劲劝说着,什么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让他在外面千万管住嘴,别再乱发牢骚……父亲说,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这次明着看是让他回来休息,实际上是想趁机停他的职,让他做深刻反省。父亲还说,停职也没啥大不了的,可惜的是拦河大坝工程才刚刚起步,事事都要操心……母亲说你就别成天忧国忧民的,回到工地上一定把自己照顾好,这个家往后还得靠你呢,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娘仨咋办……说着母亲忽然就呜咽起来。女人的哭声有时比最喧嚣的河潮都要汹涌,听着让人心里着实难受,但很快母亲的脸像是让厚厚的棉被给捂住了,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仿佛一家人只是不经意间被困在同一场梦境中。
亚军站在那里苦思冥想了半晌,眼泪终于止不住淌下来。父亲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坦克确实跟着他们受苦了,肋巴骨都鱼刺般一根一根凸现出来,腹部很可怕地向里凹进去,像是被谁掏空了五脏,看着叫人惊骇不已。它又总是凄凉惨淡地侧躺在墙根下面,叫声不再狺狺响亮,而像是在呜咽,在抽泣,甚至在等死。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食物分给它了,母亲说这年月总得先顾人命要紧。弟弟却总是偷偷摸摸背着母亲,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粥汤省下两口,倒进狗食盆里,亚军看在眼里,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又将自己嘴里省下的东西,悄悄地倒进弟弟的碗里。眼下母亲这样做,实属无奈之举,现在真的山穷水尽,连人吃的东西都难找到,不可能再来饲养一条大狗,与其把坦克拴在家里活活饿死,真不如放它出去,兴许还有些活路呢。
这样想时,她心里难过极了,好像生离死别,好像离开家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一个跟他们患难与共的亲兄弟。
亚军悄悄走出屋子时,听见母亲窸窸窣窣从床上爬起来,她那浮肿无力的身子,又笨拙地撞着了桌脚,木头很刺耳地吱扭着,接着,那只空的搪瓷缸子,就发出咣啷咣啷的响音。母亲开始干活了,刚刚放在桌上的那些肥胖的泥巴,里面裹藏着救命的粮食,母亲得先小心翼翼地剥掉谷物上的泥土,然后把它们泡在清水里,一颗一颗淘洗干净,最后煮在一只大搪瓷缸子里,等到它们烂熟了,好当晚饭充饥。
刚走到路头就撞见弟弟了,小家伙一个人靠墙蹲在路边,身子在黑暗中一抽一抽,好像得了伤寒似的。她只唤了一声亚洲,就紧走几步,到跟前伏下身把弟弟抱住了。不用猜,亚洲准是又让那些坏孩子欺负了,做姐姐的心疼地拿手来回摩挲弟弟的脑壳,嘴里一个劲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勇敢点,快跟姐回家吃饭,妈还等着咱俩呢。后来,弟弟终于被她从地上硬拉起来,他犹豫着,小手从裤兜里掏出从坟丘上捡回来的东西,塞给了姐姐,要知道为了保存这些吃的,小家伙今天可是豁出去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鼻孔还流了好多血。
满天都是荧荧星光,街道被映照得雪亮雪亮的。坦克是拖着疲惫虚弱的身子,慢慢地从野外走回街上的。自从白天女主人解开了它项上的锁链,这条狗便独自离开了家,跟所有饥饿的人们一样,秋天吃不上粮,冬天见不到一丝肉星,饥饿难耐,体力下降得很厉害,它太需要补充些食物了。在最煎熬的时刻,女主人算是很体谅了,放它一条生路,它才有机会到外面去搜寻猎物。此刻,它嘴里横叼着一只肥硕的大耗子,从野地里气喘吁吁地走回来。
那些耗子总是狡猾得很,白天不会轻易从洞里钻出来,所以,整个下午也没有一丝收获,一直守到满天星光的时候,坦克才狩猎成功了。被它剿捕的那窝耗子少说也有五六只,它们是趁着夜色出来活动的,现在猎物们已经在它肚子里起了关键性作用,尽管夜风在呼啸,它也不觉得那么冷了,体力稍稍得到一点儿恢复,它就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黑暗中的每条街道和每一户院落。
终于,在一个静谧的院门前,坦克果决地停了下来,这是它来镇上结识的好伙伴大黄蜂的家。它抬起一只泥乎乎的前爪,用力去拨那门板。这种时候,它的样子很像一个深夜前来拜访的客人,或者一个好心的雪中送炭者。可半晌,里面也没有一丝响动,这让它失望极了。于是,它原地转了个圈,又换了另一只爪子,继续沙啦沙啦抓挠那门板,依旧没人理睬它。
里面真的比死还要静。坦克有些泄气了,心灰意冷地又在门前来回转了几圈,才若有所思地背靠院门站定。瘦削的身影长长地趴在地上,它警觉地嗅了嗅那条影子,仿佛是在嗅那个朝思暮想的同伴。它又茫然地抬起头来,朝远处的街道张望着,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最后下定决心,将嘴里的那只死耗子轻轻丢在门槛边上,又好像不放心似的,拿自己的爪子朝门缝里塞了又塞,再抬起鼻孔呜呜两声,算是很友好地跟里面打聲招呼,这才不太情愿地慢慢告辞了。
也许是吃了闭门羹的缘故,坦克的心情变得晦暗,步子有些迟疑。当它犹犹豫豫地从主街拐进辅街,一个早就在前面埋伏好的绳套,正静静地匍匐在它脚下。那绳套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沙土,恰好可以遮盖住绳子的轨迹。狗的眼睛再尖,也一下子瞧不出这种人为的圈套,况且,此刻的坦克已经十分疲倦了,浓浓的困意正不断袭来,它无奈地摇摇身子,真的需要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了,这样兴许明天还能继续外出捕猎。
远处,蹲着那么一团白乎乎圆溜溜的物件,这雪白毛绒的东西它当然还有印象,刚到镇上不久,主人家的那个孩子就曾养过一只,雪球似的毛团满院子蹦来跳去,吃起草来那三瓣小嘴微微动颤。眼前忽地一亮,坦克多少有些兴奋了,下午苦苦的觅食让这条家犬心力交瘁,此时看到兔子之类的玩意,便有些迫不及待“欲”令智昏了。它已来不及多想什么,过去作为一条军犬的警觉和尊严,而今统统抛到脑后去了,活下去也许比什么都重要,它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点儿脂肪,肌肉也开始萎缩乏力了,皮毛更是变得粗糙不堪,后背有好几处掉光了毛,露出发白的癣疤,它觉得自己快要堕落成一条流浪狗的样子了。
星光映照下,那团毛茸茸的家伙简直充满了难以抵挡的诱惑,单凭狗的嗅觉,几乎可以断定,那就是一只兔子,雪白的皮毛发出诱人的光泽和味道。何况兔子肉要比耗子肉好吃一百倍,兔子身上有的是骨头,耗子肉嘟嘟的几乎没有一丝嚼头,吃进肚子里不一会儿就消化光了,而兔子的骨头可以好好啃上一阵子,关键是这东西能顶饱的。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坦克太急需这只从天而降的上等猎物了。它决不能丢失这次大好时机。当它一步步靠近兔子,最终果断地伸出黑黑的鼻头想进一步试探猎物的时候,冷不防地,脚下就腾愣一下,飞弹起一只该死的绳套,而它的脑壳不偏不倚,正好被扣套在其中了。
原来,那伙顽劣的孩子欺负过亚洲一通以后,并没有回各自的家,而是鬼鬼祟祟地躲在黑暗的街角和矮墙背后,这时他们终于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
上钩了上钩了!
都用力拽绳子呀!
大伙别害怕啊!
要想吃到肉千万别撒手!
活活勒死这狗东西!
几乎一眨眼,那个险恶的绳套已如天罗地网般收紧了,坦克的脖颈被死死勒住,喉咙将要卡断,舌头耷拉出老长,根本无法呼吸。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坦克实在是轻敌了,它哪里知道,那只所谓的“兔子”,不过是他们拿一张兔皮填充了些干柴草,故意伪装起来的一个大诱饵,坦克更不晓得,自己才是他们垂涎已久的绝佳美味。坦克只知道拼了老命,朝着绳索用力地反方向倒退,就像一个宁死不屈的英勇战士,在就义前作出最后的顽强抗争,锋利的爪尖在地面上划出道道深线,喉管深处乃至肺部始终在咆哮嘶鸣,但是被扼住喉咙,它的声音太沉闷、太绝望了,注定传不出多远去。
很快,那些藏在暗处的黑影们就来到明处,他们各自高举着棍棒,呼呼地在空中乱挥乱舞,亦步亦趋将大狗包围起来:快打它快打它,就往脑壳子上打,打死这畜生,今晚咱们就有得吃啦!
刹那间,那些疯狂而贪婪的棍棒,就像六月里暴烈疯狂的冰雹,一时间叮叮咚咚拍砸下来。绳子的一头,始终被人死死地拽着,坦克的四只爪子已经无力地脱离了地面,狗已四脚朝天倒地了,再也无法躲闪这凶猛恶毒的攻击,任由那些挥舞的棍棒重重地落在头上身上和腿上,但它始终不肯服软,不肯束手就擒,一直那样狂怒地咆哮着,狗眼射出仇恨的凶光,坦克牙迸出道道闪电,狗爪刨抓出一摊黄土。坦克哪怕用尽平生最后一点儿力气,也要奋起抗争,绝不轻易认输,向恶人低头。
然而,这种死命的挣扎已变得毫无意义,那群手持棍棒的家伙,个个都跟饿狼似的无情而冷酷,他们更像是一群海盗遇见了盛满金银珠宝的商船,怎么会善罢甘休?坦克仅有的一点儿体力,在这种力量悬殊的撕扯与吠叫中消耗殆尽了,它感到头晕目眩,额头开始流血了,汩汩的血水几乎覆盖了它的眼睛,朦胧的夜色霎时变成黏糊糊的一团血红了。
坦克徹底绝望了,它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万念俱灰,再也无力反抗,它本能地在地上翻滚、刨抓、哀号、喘息、呜咽……那些家伙无不欢呼雀跃,个个流着淋漓的哈喇子,开始讨论狗肉的各种吃法:有人说放在锅里炖熟了吃最美;有人说干脆点一把火来现烤现吃;也有人摇摇头说,不如拿刀割成块块,大伙分了吧。
就在他们七嘴八舌聒噪之际,一只极其凶悍的大狗猛然间如箭镞一般射进包围圈内。一时间吠声四起,狗牙参差,撕咬不断,原本以为可以尽情享受战果的那群孩子,全都吓得屁滚尿流呜哇怪叫,慌急中早撒开了拽绳子的手,棍棒也失去了用武之地,个个鬼号着,拼了小命开始四散奔逃。这条大狗却不依不饶,在街道上来回奔突冲锋,追咬一通这个,又狂撵一通那个,好像不把这些家伙赶尽杀绝决不罢休。
趁这个工夫,坦克早已经从绳套中解脱出来了,喉咙火辣辣地疼,伤口还在滴血,它痛苦地干咳着,同时伸出血糊糊的舌头,一下一下舔舐身上的乌黑血迹。很快,那条救了它一命的大狗便风一般跑回它身边来了,彼此少不了客气地嗅了嗅鼻子,相互呜呜地叫上两声,身体紧紧挨靠在一起,一副饱经沧桑又相濡以沫的样子。
街上时不时会传来一阵哀号声,家家户户都在忍饥挨饿,人们把仅有的一点儿食物省下来,喂给哇哇啼哭的孩子。至于那些养狗的人家,狗要么早就饿跑了,要么也被他们活活勒死吃了肉。有饭吃的日子,人们会把狗当成伙伴看待,可一旦闹起了大饥荒,狗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与畜生相比,有时人们更善于忘恩负义。所以,每当听到外面的狗被绳索牢牢套住脖颈,吱吱呜呜绝望地嘶吼时,大黄蜂就会战战兢兢骚动不安,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不知道那些同类的悲剧会不会也落在自己头上。不过,大黄蜂从主人的目光和声气中,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出那种可怕的意思,也就是说,它不太相信主人也会吃了自己。但它必须时刻保持狗特有的那种警觉性,它既跟主人相依为命,又不忘记随时察言观色,稍有风吹草动,它便会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外面的任何一丝响动,都逃不过大黄蜂那两只敏锐的耳朵,何况今夜自己的好伙伴坦克发出的哀号呢,它当然听得真真切切,所以它才用力挣脱锁链从家里溜了出来。
这种时候,两条狗似乎也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况且,坦克身上还有伤呢,它的额头还在渗血。于是,眼疾“腿”快的大黄蜂就带头一路向镇子最西跑下去,坦克紧随其后,转眼两条大狗就跑出了镇街,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了。
因为坦克的事,亚洲确实跟妈妈和姐姐闹了好几天小脾气。这天睡觉前,他心血来潮似的,把他的小耳朵紧贴在母亲的肚子上,在那里煞有介事地听了起来。透过母亲身上肥阔空荡的外衣,亚军隐隐约约看到那瘪得不能再瘪的腹部。
小家伙一直在母亲身上探听着什么,嘴里小声嘀咕,妈,小妹妹咋还不出来,我都等不及了,你到底啥时候让她出来啊?亚洲稚嫩的语气似乎又很肯定,好像他早断定母亲怀的是个女婴。
母亲忽然陷入某种无法回避的慌怯与颓丧中,半晌嗫嚅着,似在自言自语,小妹妹……走了。亚洲猛地从母亲肚子上支棱起脑袋,一再地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去哪了,小妹妹去哪了?妈你快说呀,你把她藏到哪了?母亲低头迟疑了片刻,然后无力地张开双臂,颤抖着将弟弟搂住,母子二人的额头就紧紧蹭在一起。
娘俩这样无声地在床上黏糊了一会儿,亚军最终听见的却是母亲沉郁的啜音,她就猜到八九分了,一个注定不该来的小生命,就这样毫无声息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她心里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她只是默默走到床边,轻轻地把亚洲从母亲的身上拉开了。母亲看上去虚弱极了,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就连两片嘴唇也没一丁点儿血色,眼光那么地松散无神,她太需要好好休息了。她又想,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妹妹(就按弟弟的说法),或许又是幸运的,既然眼下活着是那么不容易,真不如趁早离开或者干脆不要来,省得小小年纪就跟着大伙吃苦受罪。
这时,亚洲又噘着小嘴,爬到姐姐的床边来了,一个劲央求,让她再给讲一遍那个外国小男孩的故事。亚军瞅着弟弟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觉得那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于是,她轻声细语地把之前讲过的那个《梦星空》的故事又讲给亚洲听。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总爱在外面瞎溜达,整日天南海北地幻想着。男孩有一个姐姐,他俩一天到晚形影不离,还总爱在一起胡乱遐想。他们总是好奇,花儿为什么那样美丽?天空为什么那样清澈?墨玉似的深潭哪里才是它们的底?又惊奇上帝为什么会有那么博大的爱心和无穷无尽的力量,把这世界变得如此可爱。他们俩常常这样漫无边际地闲聊,有时候他们竟会问自己,咦,如果世界上的所有孩子都死了,那花、水和天空会难过吗?会的,姐弟俩都深信,它们一定会很难过的。他们都说,那枝头没有绽开的花蕾就是花的孩子,那山坡下跳跃嬉戏的小溪就是水的孩子,而那些整夜在天空捉迷藏的一个个极小的光点,一定是星星的孩子了。所以,它们要是再也看不见自己孩子的小伙伴——人的孩子,那它们一定会非常难过的。
附近墓地的上空,教堂尖顶的旁边,有一颗很明亮的星星,它总是比别的星星更早地升到天上去,姐弟俩便以为它比所有的星星更大更美。于是,每天晚上,他们都手挽手站在窗前,等着看那奇异的光彩,谁要是先看见了,就连忙喊:我看见星星了!不过,他们俩经常是同时欢叫起来的,因为他们都知道,那颗星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升起来的。就这样,小姐弟和那颗星星成了好朋友,每天上床以前,他俩总要再看上它一眼,睡意蒙眬中,还要祈祷,愿上帝保佑那颗美丽的星星。
故事刚开头的时候,亚洲似乎并不为之所动,懵懵懂懂地仍旧执拗地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像在等一个晚归的亲人。亚军始终从身后轻轻搂着弟弟,继续讲述:
姐姐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身体就变得十分虚弱了,她像一株枯萎了的花,再也不能在暮霭笼罩的傍晚,站在窗前等待那颗星,只留下小男孩一个人悲伤地眺望那遥远的夜空。每逢看到那颗星,他就回过头,对床前那张苍白的小脸说,我看见星星了!苍白的小脸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病床上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愿上帝保佑我的弟弟和那颗星吧。
可怕的一天终于来到了,来得是那样快,病榻上那张苍白的小脸消失了,墓地里却新添了一座小坟。小男孩孤独地站在窗前,透过迷离的泪水,望着那颗硕大的星,星星向他洒下灿烂的清辉。那耀眼的光辉仿佛从大地到天空,铺下一条银光闪闪的道路,小男孩独自上床睡了。睡梦中,他看见一群人被天使领着,走上了这条闪光的道路,天门大开,星星在他面前敞开了一个光明的世界,在那里又有许多温柔美丽的天使,等待着迎接这些城市的客人,他们目光炯炯,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尋着,有的找见了自己的亲人,立刻高兴地从长长的队伍中跑出来,搂着亲人的脖子,热烈地亲吻着,然后,一起走进星星交织的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林荫大道,他们那样快活,就连躺在床上的小男孩也高兴地哭起来。
可也有不少天使,没有跟他们一起走,在这些暂且弥留的天使中,小男孩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姐姐。姐姐那张花儿似的枯萎了的小脸,变得容光焕发春风满面,小男孩在心里感觉到,她就是这里的一个主人。姐姐在星星的门口踟蹰徘徊着,她问带这些客人踏入星星门槛的那个天使头领:我的弟弟来了吗?对方说没有。姐姐转身走了,但她并没有失望。小男孩伸出两只胳膊焦急地喊,姐姐我在这,你带我走啊!姐姐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星光划过夜空,照耀着这个小小的房间,小男孩透过迷离的泪水,望着那颗硕大的星,星星向它洒下灿烂的清辉。
这种时候,亚洲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了,小小的胸脯起伏得好厉害。显然,故事里的小人物揪住了弟弟的心,又好像有只迷离的兔子,就要从胸口蹦跳出来,亚军觉得自己都快搂不住弟弟了。
亚洲很想打断姐姐,问一问故事里的那位姐姐,她为啥非要问她的弟弟来过没有,可他又不敢问,生怕姐姐嫌他啰唆,不讲给他听了。
从那以后,小男孩就把那颗星看作是有朝一日他总要回归的家乡。他心里想,自己并不仅仅属于大地,还属于那颗星,因为姐姐已经先到那里去了。男孩后来又有了一个小弟弟,不过弟弟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连一句话也没说,就抽动着身体离开了那张小床。在那个夜晚,男孩又梦着了那颗星,梦见了那群天使和蜂拥而至的城市客人。姐姐又去问天使的头领,我弟弟来了吗?对方说来了,不过不是那个,是另外的一个。男孩看见他的弟弟扑在了姐姐的怀里,他连忙喊,姐姐我在这,快带我走呀。姐姐在闪烁的星光中转过脸,微笑地看着他。
男孩渐渐长成一个小伙子,有一天他正在读书,一个仆人突然进屋对他说,你妈妈走了,我带来了她临走前对你的祝福。夜里,男孩又看见了那颗星、天使、远方的客人。姐姐又问那个头领,我弟弟来了吧?对方说,没有,你妈妈来了。这时欢呼声响起来,妈妈又和她的两个孩子团聚了。男孩张开双臂喊着,妈妈姐姐弟弟,我在这儿,带我走吧!他们都回答说,不,不,不,你还不该来呢。
姐姐,他为啥老想去那边?那边有啥好的?去那边的可都是死人,难道他就不害怕死人吗?亚洲忧戚而疑惑不解地看着姐姐。亚军想了想说,其实,咱们的小妹妹也去了那边,她就一点儿也不害怕。
亚洲似懂非懂地眨了眨黑黑的眼睛,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孩子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所以,他干脆侧过身去,面对窗外,静静地躺在姐姐身边,继续听着。
男孩渐渐变成一个鬓发花白的老人,他坐在椅子上,悲伤占据了整个心灵,泪水沾湿了苍老的面颊。美丽的星星又向他敞开了大门,姐姐问那天使头领,我弟弟来了吧?对方说,没有,他没有来,不过他的小女儿来了。那曾是孩子的老人,抬起一双昏花的眼睛,又看见了他刚刚失去的女儿,那仙女般婀娜多姿的姑娘,正偎依在亲人的怀抱中。老人自言自语说,啊,我女儿的头贴在我姐姐的胸前,手臂搂着我妈妈的脖子,脚边还有那个牙牙学语的弟弟,万能的主啊,我终于可以忍受这离别之苦了。
男孩后来变成一个老人,过去那张柔嫩的面颊早已铺满了皱纹,轻盈的脚步变得迟钝了,腰弯了,背也驼了。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孩子们都站在他身边,他突然喊了起来,就像许久许久以前。我看见了,我看见那颗星了!孩子们悄悄地说,他要去了。他说,是的,我要走了,我像脱去一件外衣一样扬去岁月留下的痕迹,又像一个孩子飞向那闪光的星了。我的天父啊,现在我感谢你,常常打开天国的大门,收留那些正在等待我的人……
就这样听着故事,小家伙竟泪眼蒙眬地迷糊着了。
这个晚上,姐弟俩都睡得很实,他俩都没有听到各自肚子饿得咕咕叫呢。
天刚蒙蒙亮,院里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间或还有很轻很轻的咝呜声,母亲和弟弟仍旧沉睡着,呼吸声清晰可闻。
亚军一骨碌爬起来,眯着眼趴到窗台上往外瞧,有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正一下一下往窗台上扑抓着,天哪,原来是坦克不知何时跑回家了。她刚蹑手蹑脚走出屋子,坦克早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用舌头吧嗒吧嗒舔她的脸。正如父亲告诉她的,这条狗不光勇敢,而且极其聪明,眼下它猛不丁跑回来,像是肩负着什么重要任务似的,一筹莫展,又急不可耐。
当亚军蹲下来抚摩狗的脑壳时,坦克却一反常态,忽然张开嘴,一下子就叼住了她的一截衣袖,再也不肯松开了,喉咙里焦躁地咝咝鸣响,眼睛里闪着急切不安的光芒,四只爪子开始不停地往院门方向后退而去。她虽然有些懵懵懂懂,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还是相信事出有因,不然坦克是不会莫名其妙叼着她的袖子不松口的。于是她就悄悄地跟随坦克离开了院子,一路奔向镇子最西边的那片树林。
她做梦也想不到,坦克在镇上唯一的好伙伴大黄蜂竟然在夜里下了一窝崽儿,是三只肉嘟嘟的小花狗,此刻它们连小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呢。亚军震惊极了,那种复杂的心情根本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当她被聪明的坦克一路引领着,来到树林深处那个神秘的洞穴跟前,心中的疑团一下子变成空前的喜悦。母狗大黄蜂太了不起了,竟能顺利产下三只小狗,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特别是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
可以说,从出生到长大,亚军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这种惊艳的场面。她简直都要欣喜若狂了,双膝跪在地上,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又是好奇,两只眼睛从未像此刻这样闪闪发亮。这些幼小的生命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她的双眼根本看不过来,真想把它们全都抱在怀里,她幸福得直想喊叫,直想纵声大笑。
倒是坦克,有些忐忑地趴在她身旁,一会儿盯着大黄蜂看看,一会儿又伸出舌头,不得要领地舔舔小狗的脑袋和屁股,也是一副刚做了狗爹却又无所适从的呆傻模样。亚军的手不无感念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坦克,好像在不停赞扬这条家犬的丰功伟绩。
那三只小狗则争先恐后地在大黄蜂松垮垮的肚皮子上拱来拱去,有滋有味地吸吮着乳汁,时不时会像小耗子似的吱呜两声,声音也是娇滴滴的,让人心疼。这些小家伙多少遗传了大黄蜂和坦克的特点,比如,身体从脖颈开始到脊背再到尾巴梢,都覆盖着一条黑褐色的纹路,肚皮和四肢却是淡黄色的,圆圆的脑壳上同样分布着浅褐色的斑点,只有尾巴还像小猫那样短短的,一个个生得虎头虎脑的,看着就叫人不能不心生怜爱。
亚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浑身上下不断地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暖流,又像被点燃的酒精在体内吱吱燃烧,继而,她感到脸热心跳、思潮荡漾了。这小小的生命啊,犹如在这昏暗逼仄的地窖里划着的火柴一般,一下子就照亮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
一开始,小狗还很认生似的叫了几声,亚军也学小狗的声音轻轻喃喃地回应着,像年轻的母亲,在不得要领地哄自己的小孩那样。小狗谨慎而又胆怯地在她手掌心里缩成一小团,过了一会儿,大概觉得人对它并无一丝敌意,才笨拙地颤巍巍地挪动着同样柔软的爪团儿,踟蹰着,试探着,把潮湿的鼻尖轻轻地抵到她的手腕上,在那里嗅来嗅去,最后才终于鼓足了勇气,伸出很小很软的一点儿舌尖,粉粉的,呜呜着,一下一下温柔地舔了起来。
对于亚军来说,这种潮湿而又温热的酥痒感觉,真是要多奇妙有多奇妙!相信任何一个再阴郁再愁烦的铁石心肠的人,遇到这种温柔的小动作也会被渐渐融化的。亚军始终战战兢兢地捧着小狗,仿佛捧着一只精美绝伦的小瓷瓶,生怕随时会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狗、小狗、小狗……小乖乖!
亚军嘴里不住声地呼唤着,呼唤着,完全变成一个温情脉脉的小母亲的样子了,平生头一次亲手抱起了属于自己的孩子,她忘了所有的忧伤和痛苦,只是一味地将脸颊贴在小狗身上,用自己的嘴唇去摩挲那肉嘟嘟的鲜活的小生命。
哦,好可爱的小不点儿!她想弟弟要是看到了不定多喜欢呢。
她忽然就想大哭一场,简直刻不容缓了,在这春寒料峭的早晨,在这深藏不露的树林中,她再也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情感,任凭积攒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任由自己哭得像个傻傻的孩子。她的眼泪和哭声,让两条大狗慌得從地上爬起来,支棱着脑壳奇怪地看她,小狗崽吓得直往母狗身后藏。
不久前亚军还在为母亲失去孩子、弟弟失去小妹妹而伤心难过呢,可现在的她,已经把那些事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她的小天地刚被无情地关上一道门,此刻又被神奇地推开了一面窗,阳光照进来了,雨露洒进来了,微风吹进来了,春天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