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扬,叶锦涛
(1.中国农业大学 人文与发展学院,北京100193;2.广东警官学院 国内安全与社会稳定研究中心,广州510230;3.中国人民大学 社会与人口学院,北京100872)
“如果说我们要揭示和研究中国国情和中国特色的话,那么中国‘农民工’正是在一定程度上集中地体现了中国国情和中国特色”[1]。正如著名“三农学者”陆学艺先生所言,作为在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等多元政策背景下诞生的一个具有高度中国化、本土化特色的群体,农民工(也称为外来务工人员)是指具有农业户口、学历为高中(中专)层次及其以下,并以在城镇从事非农业劳动所获得的工资收入作为主要生活来源的人员[2],因而他们既有效形塑了我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基本结构,也对我国深化改革、扩大开放、解放生产力、加快城市化进程产生了深刻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随着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变,农民工近年来的需求层次由“生存型”向“发展型”转变,融入城市社会的愿望和追求城市美好生活的热情也愈发高涨[3],但依然面临着诸如社会排斥等一系列亟待解决的问题。因此,我国先后出台了《国务院关于解决农民工问题的若干意见》等文件,并在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当中明确指出,“解决好农民工问题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必须统筹城乡发展、保障农民工合法权益、改善农民工就业环境[4]。可见,随着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的开启,为确保如期实现“城乡区域发展差距显著缩小”“人民生活更加美好”等2035年远景目标,我国社会各界应当广泛关注和高度重视农民工的城市社会融入问题[5-7]。
同时,结合既有研究情况来看,我国学术界普遍承认城市归属感、认同感、融入感是农民工融入城市社会和追求城市美好生活的重要影响因素, 并进行了比较充分和详细的论述,从而为打破城乡二元对立结构、推动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实现城乡融合和一体化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具体如下:第一,普遍承认城市归属感对农民工融入城市社会具有重要影响,但由于概念尚不统一,依然面临着研究变量较难操作、成因分析较为复杂等现实问题[8],使得仅部分研究者明确将其划分为地域归属感、群体归属感、身份归属感等类型[9],并认为存在“农民工对城市地域的归属感较强,而对城市群体的归属感较弱”等矛盾以及不和谐状况[10]。第二,城市认同感是农民工社会心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在社会结构当中被反思性不断建构,因而部分研究者提出,由于城市化进程的复杂性、特殊性和社会制度、社会网络、社会道德、个体特征等因素影响,农民工在融入城市社会的过程中普遍面临着“由社会距离所导致的隔阂感”和“自我认同缺失”等困境[11-13]。第三,还有部分研究者表示,“农民工城市融入问题的日益严峻是推动城市化进程、提升社会公平感、实现包容性发展的重点和难点”[14-15],并创造性地将其划分为城市融入感和城市归属感等两个维度[16]。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内外部多重因素的影响和制约,现有研究仍然存在以下三点不足:其一,绝大多数研究者是从较为广泛和普遍的意义上对农民工问题进行了探讨,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大都市农民工这一群体的独特性、典型性,也进而导致尚未有研究者对大都市农民工的城市归属感、认同感、融入感展开专题性研究。其二,绝大多数研究者尚未关注到不同类型、层次的农民工在城市归属感、认同感、融入感等方面的差异,也较少将生活满意度、情感依赖度和工作获得感等要素融合成为一个综合性指标纳入到讨论范畴当中。其三,学术界尚未形成一个较为统一、具有高度概括性和较强解释力的概念,导致部分研究者混淆了城市归属感、城市认同感、城市融入感等概念,并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相关研究的纵深和推进。
基于此,本文创造性地提出“城市黏性”概念,将“大都市农民工的‘城市黏性’:何谓、为何与何为? ”作为最初的问题意识来源,并结合“上海都市社区调查数据(SUNS)”重点分析和回答以下三个问题:第一,何谓“城市黏性”? 相较于城市归属感、城市认同感、城市融入感等概念,它具有何种独特性和创造性? 能否成为反映、评价我国农民工城市社会融入和城市美好生活追求状况的一个综合指标?第二,我国大都市农民工的城市黏性现状如何?呈现出何种特点?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和作用? 具体的内在逻辑和发生机制是什么? 第三,为打破城乡二元对立结构、加速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实现城乡融合和一体化发展,我国应当采取何种策略来提升农民工的城市黏性,以及应当如何纵深和拓展既有的有关农民工城市归属感、城市认同感、城市融入感等方面的研究?
城市黏性(Urban Stickiness)是我国城市化进程当中一个不可忽视的新概念,它的实质就是对“城市”“城市性”“黏性”等词汇的有机结合和语义统一,因而不仅能够科学统筹和高度概括城市归属感、城市认同感、城市融入感等概念,也能够较大程度地揭示我国农民工在城市社会融入、城市美好生活追求等方面所面临的新情况和新问题。具体内涵如下:
首先,城市黏性是对“黏性”概念的延伸、拓展和创新。“黏性”又称为“黏度”,它最早主要流行于土壤学、化学等学科当中,后来由于跨学科研究趋势的不断凸显,研究者在原有概念的基础之上创造和衍生出了“用户黏度”“客户黏性”等新概念,旨在说明在感知易用性、感知有用性、涉入度等不同因素的综合影响下能够“黏住”(吸引、保留)用户的能力和程度[17-18]。因此,如果将这一概念推论到农民工群体当中,则可以进一步认为,作为一个能够较好描述(表征)居民对城市生活满意程度、情感依赖程度的重要指标,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可能受到城市生活的便捷程度、对城市生活有用性的感知程度、对城市生活的涉入程度(居住在城市的时间长短)等因素影响。
其次,城市黏性是城市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事实上,城市是人们公共信念、德行品质生成的一个重要场域,它在很大程度上寄托了现代人有关美好生活的诸多期望、诉求和理想[19],并潜移默化地形塑出了一种在文化特质、生活方式等方面和农村地区表现出显著差异的城市性(抑或说是城市气质、城市品格)。因此,这实际上也启示我们,农民工在融入城市社会和追求城市美好生活的过程当中,必须重视城市性的养成和生活方式的市民化,并不断调整自我心态、重建生活文化以适应那种极具现代性特征和富有“后乡土中国”特色的城市生活,从而确保我国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的进程得以顺利和可持续发展[20-21]。可见,城市黏性是彰显城市气质、形塑城市品格的一个重要指标,因而值得对其内涵和实质进一步挖掘和深入探讨。
最后,相较于学术界以往在开展农民工研究过程当中所普遍使用的城市归属感、城市认同感、城市融入感等概念,城市黏性具有更为显著的独特性和创新性。一方面,城市黏性概念能够有效弥合原有概念的不足,可以将生活满意程度、情感依赖程度、工作获得感程度等不同因素合并、汇总纳入到相应的分析范畴当中;另一方面,城市黏性概念能够较好地表征农民工在社区生活、情感依赖、职业发展、制度信任等方面的不同诉求,并可以结合上述诉求逐步细化出社区黏性、情感黏性、职业(工作)黏性、制度黏性等多元概念和发展类型。其中,社区黏性旨在表征社区生活满意程度、社区邻里互动频次等内容,情感黏性旨在表征过往生活经历所导致的情感依赖程度,职业(工作)黏性旨在表征对工作的归属感、认可度以及离职意愿和跳槽行为等内容,制度黏性旨在表征对户籍、社会保障等制度的接纳、认可程度。
总之,“城市黏性”概念应当从城市生态和城市主体等两个维度来加以界定。一方面,从城市生态维度来看,城市黏性是指城市本身所具有的、能够促使居民愿意选择留下来从事生产和生活等活动的一种特性, 因而能够成为城市生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和关键性的评价指标;另一方面,从城市主体维度来看,城市黏性有效统合了城市归属感、城市认同感和城市融入感等概念,其实质就是居住在城市的主体——居民对于城市社会生活的满意程度和情感依赖程度的高度概括,因而能够成为反映农民工城市社会融入和城市美好生活追求状况的一个综合指标。当然,也需要明确说明的是,城市黏性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具有排他性,即该概念能够普遍适用于从城市以外地区到城市学习、工作、生活的群体。比如,既可以借助城市黏性概念测量在城市学习的大学生群体的城市居留意愿,也可以借助城市黏性概念分析特定城市居民对其他城市社会生活的认可度和归属感,甚至还可以借助城市黏性概念剖析西方国家人口对中国城市社会生活的态度和看法。
如前所述,我国学术界围绕农民工的城市归属感、城市认同感、城市融入感等内容进行了较为详细、充分的探讨,并形成了较为丰富和多元的研究成果,因而能够为本文开展大都市农民工城市黏性研究提供重要思想来源和经验参考。因此,笔者重点结合城市黏性的社区黏性、情感黏性、职业(工作)黏性、制度黏性等类型和维度对我国农民工研究情况展开综述,并就大都市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议题提出相应的研究假设。
1.不同层次和类型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差异
目前,相关研究结论和主要观点还存在较大争议,并未形成较为一致的看法。比如,在年龄(代际)差异方面,存在三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其一,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认同感要高于老一代农民工;其二,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融入面临着比老一代农民工更高的门槛和更大的成本,因而未必具有更高的融入感和认同感;其三,新老两代农民工城市融入的差异其实并不大,而之所以导致现在的结论不一致的根本性原因是在于没有展开一个全国性的调查,导致调查结论存在一定程度的偏差[22-23]。再比如,在性别和婚姻状况方面,由于研究方法的差异,部分研究者结合实证分析数据认为,已婚农民工的城市归属感、认同感、融入感要高于未婚农民工,也有部分研究者结合定性访谈资料认为,女性农民工的城市归属感、认同感和融入感要高于男性农民工。因此,提出本文的第一个研究假设,并细化为三个次级研究假设。具体如下:
H1:不同层次和类型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存在着不同的特征。
H1.1:以1980年为界限,新老两代农民工的城市黏性没有显著差异;
H1.2:女性农民工的城市黏性高于男性农民工的城市黏性;
H1.3:已婚农民工的城市黏性高于未婚农民工的城市黏性。
2.生活满意程度、情感依赖程度和农民工城市黏性的关系
一方面,生活满意程度(生活满意度)主要涉及社区满意度、住房满意度等维度。其一,社区满意度是指居民对所居住社区环境的总体感受和主观评价,主要受到社区归属感、认同感、融入感等因素的影响。因此,克里斯坦森(Christenson)、巴尔达萨(Baldassare)等人明确指出,对基础设施、社区服务的满意程度是居民生活质量和幸福感、融入感的重要指示剂,如果社区基础条件不能满足居民的现实需求,则将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居留意愿,因而需要尝试通过社区满意度等系列指标来测量居民社区归属感、认同感和融入感[24-25]。其二,住房既是人们建设家庭的重要空间,也是人们享受社会生活的关键性的物质基础,因而促使住房满意度成为测量人们生活满意度的一个重要维度。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收入水平、房价、户籍制度等因素的影响,农民工普遍较难在城市(尤其是大都市)拥有属于自己的住房,导致生活起居等问题主要依赖于用人单位和政府所提供的住房公积金、保障性住房,因而需要深入探讨住房满意度和农民工城市黏性的关系[26]。因此,提出本文的第二个研究假设,并细化为两个次级研究假设。具体如下:
H2:生活满意度越高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越高。
H2.1:社区满意度越高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越高;
H2.2:住房满意度越高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越高。
另一方面,我国学术界有关居民情感依赖程度(情感依赖度)和城市归属感、城市认同感、城市融入感的关系的研究尚较为薄弱,并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邻里关系、居住时间长短、求学、工作和生活经历等因素的影响,因而导致仅有部分研究者结合集体效能感等理论认为,邻里关系、人际互动是影响社区意识和集体效能感得以形塑的重要因素,并强调,“社区集体效能感越高意味着社区居民的人际互动越强,对社区的归属感、认同感和融入感也就越高”。因此,推出本文的第三个研究假设,并细化为三个次级研究假设。具体如下:
H3:情感依赖度越高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越高。
H3.1:邻里互动频次越高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越高;
H3.2:父母在该城市有过工作经历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越高;
H3.3:14 岁以前在该城市有过生活经历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越高。
3.工作获得感、工作满意度和农民工城市黏性的关系
不少研究表明, 我国绝大多数农民工的就业和再就业过程主要依赖于次属劳动力市场,面临劳动环境差、工作时间长、收入低、社会保障缺失、工资被拖欠和克扣等问题[27-28],导致工作满意度较低,并严重影响该群体的城市归属感、认同感和融入感。因此,需要及时梳理有关农民工工作获得感和工作满意度的研究成果,进而明确工作获得感、工作满意度和大都市农民工城市黏性的具体关系。其中,富有启发性和创新性的观点如下:第一,就业满意度和城市满意度、归属感之间存在一种相互作用的关系,即就业满意度会直接影响农民工的城市满意度和归属感,同时城市满意度和归属感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对农民工工作、就业等方面福利水平的提升产生显著的积极作用[29]。第二,户籍制度所导致的城乡身份分割以及劳动力素质所决定的低端产业就业的结构性特征是我国农民工频繁变换工作的关键性因素,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农民工的工作稳定性(抑或说是工作黏性和职业黏性),不过也需要明确的是,随着城市福利待遇的持续改善和工作收入的不断提升,这种不利影响及潜在风险正在迅速削减和弱化[30]。第三,工作收入、工作时间等因素是影响和制约我国农民工工作获得感的重要内容,而且在工作收入方面呈现出“U”型结构,即高收入农民工的工作获得感最高,而中等收入农民工的工作获得感则明显低于低收入农民工的工作获得感[31]。第四,良好的工作状况(合理的工作强度、安全的工作环境、较高的工作收入)是新生代农民工对城市社会生活产生较强认同感、归属感的重要前提条件[32]。第五,相较于老一代农民工,工作型社会资本对新生代农民工工作满意度的影响更为直接和显著[33]。第六,工作时间越长,农民工的市民化意愿越低,而且在新生代农民工这一群体当中表现尤为明显[34]。可见,工作状况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会影响和制约农民工(农业转移人口)的市民化程度以及对城市社会生活的归属感、认同感。因此,推出本文的第四个研究假设,并细化为三个次级研究假设。具体如下:
H4:工作状况越良好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越高。
H4.1:工作稳定性越高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越高;
H4.2:工作满意度越高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越高;
H4.3:工作月收入越高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越高。
本文使用的主要数据来自上海大学数据科学与都市研究中心完成的一项大规模都市抽样调查“上海都市社区调查”(Shanghai Urban Neighborhood Survey,简称SUNS)。调查全程采用CAPI(Computer Assistant Person Interview)系统,旨在设计一个包括社区、家庭、个人等在内的多层次追踪调查体系,以获得有关城市民生、社区生活和基层治理状况的完整图景,能为研究中国都市社会提供坚实的基础性资料[35]。同时,结合前文有关农民工的定义进行数据的操作化,将户籍所在地为农村、年龄在60 岁以下,并且学历为高中(中专)及以下样本界定为农民工样本,通过数据分析,最后得出有效样本1479 个。
本文将城市黏性操作化为身份认同、离沪意愿等两个关键变量。结合调查问卷来看,身份认同是连续性变量,具体问题为“您认为自己是上海人吗? ”最低分为1,表示非常不认同,最高分为7,表示非常认同。同时,离沪意愿是另一个关键性变量,上海都市社区追踪调查数据的一个优势在于,其样本不仅包括上海本地居民样本,还包括大量外来人口样本,因而为全面分析上海市农民工离沪意愿提供了可能。作为一个二分类变量,具体问题为“您是否有离开上海到其他地方工作或生活的打算? ”答案分为有打算(0)和没打算(1)。
本文的核心自变量是生活满意度和情感依赖度。其中,生活满意度变量涉及三大维度:社区满意度、住房满意度、工作满意度。情感依赖度变量涉及三大维度:邻里互动频次、14 岁以前是否有在上海生活的经历、父母是否拥有上海务工经历。具体如下:社区满意度、住房满意度、工作满意度变量均分为5 个层次,即非常不满意(1)、不满意(2)、一般(3)、满意(4)、非常满意(5)。邻里互动频次分为四个层次,即从来不(1)、低频次(2)、中等频次(3)、高频次(4)。是否有上海求学经历、14 岁以前是否有在上海生活经历、 父母是否拥有上海务工经历等三个变量均为二分类虚拟变量,即没有(0)和有(1)(见表1)。
表1 样本描述 单位:%;n=1479
表1 报告了样本的基本分布状况。其中,在因变量方面,身份认同变量均值为2.43;在离沪意愿方面,有33.24%的农民工打算离开上海。同时,在自变量方面,工作满意度为“非常不满意”“不满意”“一般”“满意” 和 “非常满意” 的比例分别是0.41%、3.67%、50.24%、36.03%和9.65%; 住房满意度为“非常不满意”“不满意”“一般”“满意” 和 “非常满意” 的比例分别是2.71%、7.44%、51.01%、31.19%和7.65%;小区满意度为“非常不满意”“不满意”“一般”“满意”和“非常满意”的比例分别是1.76%、4.8%、51.3%、34.84%和6.29%。此外,邻里互动频次为“从来不”“低频次”“中等频次”和“高频次”的比例分别是25.8%、9%、22.88%和42%,男性占比为57.04%,有86.27%农民工样本处于已婚状态,党员占比仅为2.18%,有6.39%属于独生子女,1980年及以后的新生代农民工占比为53.37%。最后,14 岁以前在上海有生活经历和父母在上海有过务工经历的比例分别为5.99%和23.41%,来沪年数平均为9.93年。
换言之,规模为1479 人的大都市农民工样本呈现出如下基本特征:第一,大多数农民工身份认同感较低,均值仅为2.433 分(最高7 分),还有将近三分之一(33.24%)的农民工有离开上海的打算和意愿。第二,大多数农民工对工作、住房、小区等方面的满意度表现出了较为一般的态度。第三,农民工的邻里互动情况呈现出一个“U”型结构,即邻里互助频次为“从来不”和“高频次”的比重最多,而“低频次”“中等频次”的比重相对较低。第四,在工作状况方面,有接近三成(28.08%)农民工群体有跳槽意愿,超过45%的农民工工作满意度较高。
表2 报告了大都市农民工城市黏性影响因素的回归分析结果。模型1 和模型5 是基准模型,仅仅放入了控制变量,包括政治面貌、独生子女、年龄、年龄平方、月收入和受教育年限等变量。模型2 到模型4 是身份认同模型,因变量为身份认同,模型6 到模型8 是离沪意愿模型,因变量为离沪意愿。模型2 到模型4 和模型6 到模型8 分别依次加入了代际、性别和婚姻状态变量。根据模型2 和模型6 可知,不同代际农民工(新生代农民工、老一代农民工)之间在身份认同和离沪意愿方面不存在显著差别,假设1.1 得到证实,即不同代际的农民工在城市黏性方面不存在显著差异。从模型3 可知,农民工的身份认同不存在显著的性别的差异,而根据模型7可知,相较于女性农民工,男性农民工的离沪意愿更高,即男性比女性的离沪意愿高1.74 倍(e0.554),假设1.2 得到部分验证。在模型4 和模型8 中,可以发现,在大都市农民工群体中,已婚群体与未婚群体在身份认同和离沪意愿方面都不存在显著差异,假设1.3 没有得到验证。总体而言,不同层次和类型农民工的城市黏性不存在显著性差异。
众所周知,不同代际(新老两代)农民工在行为选择和价值观念等方面存在明显差异。大量研究也发现,由于老一代农民工较难融入城市社会生活,并且对故乡和乡土存在一定的依赖感,因而他们往往会在一定年龄(尤其是年老)之后选择返乡居住和生活;但是,新生代农民工则和老一代农民工呈现出了一定差异。一方面, 新生代农民工对故乡的记忆和依赖感有所削弱;另一方面,新生代农民工和老一代农民工一样较难融入城市社会生活。同时,根据表2的回归分析结果可知,不同代际的农民工群体在城市黏性方面并不存在显著差异,这和以往有关不同代际农民工群体的研究结果存在明显差异。
表2 大都市不同层次和类型农民工城市黏性影响因素的回归分析结果 n=1479
另外,进一步分析发现,已婚的农民工和未婚的农民工在城市黏性方面也不存在显著差异,而仅仅在性别方面存在一定的差异,即相较于女性农民工,我国大都市的男性农民工的离沪意愿更为强烈。那么,为何会形成这种差异呢? 究其原因,可能至少存在以下几种解释:第一,相较于女性农民工,男性农民工负担了更多的家庭责任,一旦大都市满足不了其支撑家庭发展的目标,则更加有可能会选择离开。第二,相较于男性农民工,女性农民工在适应城市社会生活的过程当中具有更强的抗逆力,即女性自身的柔性特质使得其拥有更强的生存能力。第三,女性农民工在城市务工的过程中, 拥有绝大多数男性农民工所相对欠缺的一种潜在机会——婚姻资本,即不少女性农民工可能可以借助嫁给当地普通居民的方式获得定居城市的机会,而男性农民工则通常需要采取入赘等相对而言难度更大的方式才能获得定居城市的机会。总之,农民工群体城市黏性影响因素包括生活满意度,情感依赖度和工作状况等三个方面。
表3 报告了大都市农民工生活满意度对城市黏性影响的回归分析结果。模型1 和模型4是基准模型,仅仅放入了控制模型,包括性别、政治面貌、是否独生子女、婚姻状态、年龄。模型2 和模型3 是身份认同变量,因变量为身份认同,模型5 和模型6 是离沪意愿模型,因变量为离沪意愿。根据模型2 和模型5 可知,对居住小区满意度越高的农民工身份认同感越高,离沪意愿也越低,并且均具有较强的统计显著性(P<0.001),假设2.1 得到证实,即小区满意度越高的农民工,其城市黏性越高。在模型3 和模型6 中,可以发现,住房满意度越高的农民工,其身份认同感越高,而离沪意愿也越低,假设2.2 得到验证。
表3 大都市外农民工生活满意度对城市黏性影响的回归分析结果 n=1479
根据表3 的分析结果可知,在大都市中居住的农民工群体,其居住条件越好,城市黏性也越高。根据以往的研究来看,农民工群体进入城市最大的动力在于获得较高的收入,因而更多是一种生存型需求的体现,导致对居住条件等方面的需要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认为大都市农民工在早期发展过程当中,为了获得更高的收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忍受相对较差的生存环境和居住条件。结合本文的回归分析结果来看,我国大都市农民工也开始逐渐注重其在城市栖身的居住环境,即我国农民工群体的需求已经逐步开始从“生存型”向“发展型”转变。当然,也可能存在另外一种解释路径,即选择来大都市务工的农民工和其他城市的农民工存在一定的区别,毕竟大都市农民工的整体收入水平偏高,生存技能也更强,导致他们具有定居上海的可能性,哪怕不能定居、落户,也具有了长期居住的可能性,这不仅能够给上海等大都市的发展带来巨大的人力资本和活力, 也在很大程度上促使居住条件成为影响和制约大都市农民工城市黏性提升的一个重要因素。
表4 和表5 分别报告了大都市农民工情感依赖性因素城市黏性影响的回归分析结果。表4和表5 的模型1 是基准模型,仅仅加入了控制变量。表4 和表5 模型2 到模型4 依次加入了邻里互动频次、父母上海务工经历、14 岁以前在上海生活经历等变量。从模型2 可知,邻里互动频次越高的农民工,其身份认同感越高,具有极强的统计显著性(P<0.001);但是,邻里互动频次却对农民工群体的离沪意愿没有显著影响,假设3.1 得到部分证实。在模型3 中加入了父母是否有过上海务工经历的变量,根据回归分析结果可知,父母有过在上海务工经历的农民工身份认同感更高;父母是否有过上海务工经历的对其离沪意愿并没有明显影响,假设3.2 得到部分证实。在模型4 中,加入了14 岁以前是否有在上海的生活经历,发现这一变量对农民工群体的离沪意愿没有显著性影响,而14 岁以前有过上海经历的农民工身份认同感更高,假设3.3 得到部分证实。
表4 大都市农民工情感依赖度对身份认同影响的OLS 回归分析结果
根据表4 和表5 的回归分析结果可知, 情感因素对大都市农民工的身份认同具有显著影响,但是对大都市农民工的离沪意愿没有显著影响。可见,情感因素对大都市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具有一定影响。事实上,所谓“情感因素”是指农民工群体在14 岁以前是否有在上海生活过、父母有无上海务工经历、在沪生活时间长短状况等,这些内容无疑在很大程度上会强化大部分农民工对上海的了解和依赖程度,也会进一步强化该群体的身份认同,尤其是在14 岁以前在上海有过生活经历的农民工。此外,对于来沪时间越长的农民工群体而言,他们的身份认同感更强。但是,由于本文使用的社会调查数据是截面数据,因此只能捕捉到来沪并且还留在上海的农民工样本, 而无法捕捉到那些已经离开上海的农民工, 这两个群体或许存在一些显著差异。这也极可能是导致情感因素对于大都市农民工群体离沪意愿的影响不显著的重要原因。事实上,情感因素实际上是一种感性的内容,是在多年的求学、生活和工作过程当中逐步建立起来的,但是却能够对大都市农民工群体的行为选择产生着直接的、非常重要的影响。
表5 大都市农民工情感依赖度对离沪意愿影响的Logistic 回归分析结果
根据表6 和表7 回归结果可知,模型1 均为基准模型,仅仅加入了控制变量。在表6 和表7 中,模型2 到模型4 分别加入了工作稳定性、工作满意度和工作月收入三个变量。根据模型2回归分析结果可知,工作稳定性对农民工群体的身份认同没有显著影响,但却对其离沪意愿有显著影响,有跳槽意愿的农民工群体离沪意愿更高,是没有跳槽意愿群体的3.796 倍(e1.334),假设4.1 得到部分证实。从模型3 可知,工作满意度变量对农民工群体身份认同和离沪意愿均有显著性影响(P<0.001),工作满意度越高的农民工群体身份认同越高,且离沪意愿也越低,假设4.2 得到证实。从模型4 可知,工作收入对农民工群体的城市黏性没有显著影响,即工作收入对他们的身份认同和离沪意愿没有影响,假设4.3 没有得到证实。有意思的是,农民工群体的工作月收入对其身份认同和离沪意愿都没有显著性影响,即月收入对农民工的城市黏性没有显著性影响,而工作稳定性和工作满意度对农民工的城市黏性有显著性影响。
表6 大都市农民工工作状况对身份认同影响的OLS 回归分析结果 n=1479
表7 大都市农民工生活工作状况对离沪意愿影响的Logistic 回归分析结果 n=1479
事实上,以往研究认为工作是影响农民工群体产生和流动的最大因素,农民工进入到城市中是为了获得更高的收入。但表6 的回归分析结果表明,对农民工群体而言,工作的稳定性和工作满意度是影响该群体城市黏性的显著因素, 而工作收入则对其城市黏性没有显著影
响。那么。为何会如此呢? 笔者认为,可能存在以下几种解释:第一,日益高昂的城市生活成本对绝大多数农民工群体而言存在着一种天然的排斥性, 即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在一定程度上和户籍制度、城乡身份等无关,而更多的是和城市生活成本有着高度的相关性,但是这一问题却也是可以被我国公共政策所调节和削弱的。换言之,由于国家公共政策的调节,使得新时代我国农民工的城市生活成本及其问题并未凸显,甚至有所改善。第二,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高速发展,当前大都市农民工的需求已经逐步从“生存型”向“发展型”转变,这实际上也意味着他们不再单纯将收入作为进城务工和定居城市的唯一标准, 而且还注重在城市工作和生活过程中的良好体验。或者说,对于大都市农民工城市黏性的形塑和发展而言,“发展型”需求比“生存型”需求显得更为重要。第三,事实也证明,虽然有不少农民工在城市中积累了一定的资金之后,会返回到家乡的县城购买住房,或者是回到乡下重修住房。但不可否认的是,仍然有一部分农民工通过自身的努力和奋斗能够在城市中获得较高的收入, 并且随着自身城市融入程度逐步加深,他们在城市中的居留意愿更强,因为城市中有着更好的就业机会、便捷的交通、优质的医疗和教育资源等。
城市黏性是检验大都市现代化水平、人文关怀程度的一个重要指标。因此,本文采用“上海都市社区调查数据(SUNS)”对大都市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及影响因素进行了初步探讨。
研究发现:第一,不同层次、类型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差异较小,尤其体现在代际和婚姻状况等方面。但仍需指出的是,相较于女性农民工,男性农民工的离沪意愿更高(即城市黏性相对较低)。第二,生活满意度因素对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影响非常显著且更稳定,即住房满意度和居住小区满意度均对身份认同和离沪意愿有非常显著的影响。第三,情感依赖因素对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影响相对较弱, 邻里互动频次和父母务工经历对农民工身份认同有显著影响,而对农民工的离沪意愿没有显著影响。第四,工作稳定性和工作满意度对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具有较为显著的影响,尤其是工作满意度方面,但是工作收入却对大都市农民工的城市黏性没有显著影响。
显而易见,本文的研究发现与以往研究既有一致的地方,也存在一定的差异。但需要注意的是,大都市农民工群体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与全国其他城市、类型的农民工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异,而且已经有部分大都市农民工群体的需求开始逐步从“生存型”向“发展型”转变。
因而针对上述情况,笔者认为,为有效提高我国大都市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应当采取以下主要措施和策略:
第一,深入学习习近平总书记“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等重要论述,并对习近平总书记的城市发展思想展开更为深入、系统的探讨,从而为进一步提高我国大都市农民工的城市黏性提供正确理论指导。
第二,要进一步领会和掌握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有关精神,大力实施“城市更新行动”,着力解决城市发展中的突出问题和短板,积极提升城市品质和生活质量,从而有效提高农民工对大都市的归属感、认同感和融入感。
第三,应当重视对城市黏性这一新概念潜能的挖掘,进一步阐述该概念的必要性、可行性和创新性,尝试将其纳入到“城市更新行动”的范畴当中,并组织相关专家制定详细的试点行动计划。
第四,有关部门在为农民工提供相应服务的过程当中,需要适当关注不同层次、类型农民工在城市黏性方面的差异,尤其需要关注到不同性别农民工在身份认同等方面的差异,并采取不同的服务策略。
第五,需要进一步明确工作满意度、住房满意度对我国大都市农民工城市黏性的影响机制和内在逻辑,尝试通过加大人力、物力、财力方面投入等形式来推动农民工在工作、住房等方面的环境建设进程的发展。
第六,应当进一步强化社会工作参与农民工城市黏性形塑的程度,尝试通过政府购买服务等形式来推动大都市农民工的生活满意度、情感依赖度,从而切实提升他们的城市认同感、融入感和归属感,并进一步有效强化我国城市建设和社会治理的水平。
当然,本文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研究不足,抑或说是局限性。比如,本文所使用的数据仅仅包含了上海市农民工,对其他特大城市农民工的代表性较为有限,因而研究结论的推论性相对较弱。再比如,本文尽管创造性提出了城市黏性概念,但由于学术界尚未形成较为一致和统一的看法,因而本文仅仅是一个尝试性探讨,难免存在不足。因此,笔者认为,在未来的研究过程中需要进一步思考以下问题:
第一,是否可以结合社会学、心理学等学科的既有研究成果,在信度效度检验的基础之上,编制一个对于农民工城市归属感、认同感和融入感具有较强测量作用的“城市黏性量表”?
第二, 大都市农民工和二三线城市农民工在城市黏性方面存在何种差异? 其中最为核心的影响因素是什么?
第三,是否可以借鉴城市学研究的相关理论,比如推拉理论,对大都市农民工的城市黏性展开一个更为宏观、系统的剖析?
第四,既然农民工的城市黏性是城市性和城市气质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应当采取何种措施来形塑这种所谓的城市性和城市气质呢?
第五,在未来的研究过程当中,应当适度将社会心态概念纳入到大都市农民工城市黏性的分析过程当中, 并尝试将社会心态作为一个重要指标来思考城市黏性的影响因素和外在表征。
第六,还需要注意到,大都市农民工的内部也存在很大的差异和区别,比如大都市不同城区之间的农民工的城市黏性或许也存在一些差异,因而需要在未来的研究过程当中加以分析和阐述,并着重开始关注到大都市农民工的现实需求已经从“生存型”向“发展型”转变的这一基本事实。
致谢:本文曾在2021年中国社会学年会特大城市治理论坛、中国农业大学第十一届中国农村发展研究博士生论坛宣读。同时感谢匿名评审专家提出的宝贵修改意见,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