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缸酱

2021-08-30 09:56董超
少年文艺 2021年8期
关键词:耙子酱缸大酱

董超

赵九九吃完盘子里最后一口鸡蛋焖子,放下碗筷,飞快地跑到院子去。

这么急匆匆是要干啥?难道是什么大事?

答曰:逗狗。对于十一岁的孩子来说,逗狗当然是大事儿,玩儿更是天大的事儿。唯有家务,好像才是和他们完全无关。

看着没心没肺的孩子,九九妈不禁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哪家不是娇生惯养地宠着。可这会儿不太一样,她看了一眼炕梢用报纸包裹着的大酱块子(东北方言,制作大酱的原材料,提前煮熟的黄豆,揉成长方体,包上报纸,发酵备用),又看了一眼自己前几天摔伤的胳膊。明天就是下酱(东北方言,制作大酱的意思)的日子,她眼底闪过一丝懊恼,家里这几天就剩她和孩子,到底該怎么办呢?

“小土豆,快过来,我们去那边玩。”

窗外,还在不停传来赵九九爽朗的嬉闹声。九九妈顺着窗户向外看,心想,唉,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捡柴烧火、喂鸡赶鹅,什么不会干?可九九呢,十一岁了,刷碗、扫地、擦桌子都是能躲就躲,“真该让她锻炼锻炼,扳扳她的臭毛病。”九九妈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对,就这么定了。学做酱虽是早了点,但就当提前练手了。”当然,九九妈也知道,赵九九天生爱干净,最怕脏最怕臭了,下酱的事万万不能提前和她说。

于是,趁着第二天是周末,天刚蒙蒙亮,九九妈就把女儿从被窝里拽出来了。

赵九九刚睁眼就吓了一大跳,“妈,这才几点啊,我们起这么早干什么?”

赵九九一边不情不愿地穿衣服,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

九九妈回答道:“好孩子,今天是四月十八,咱们要下酱哩,快点收拾,帮妈干点活。”

下酱?

赵九九脑海里闪现了黑黑的大酱缸里,那黏糊糊的大酱,甚至还略带臭味。虽然大酱吃着香,但是闻着臭啊,所以,每次都是母亲去酱缸盛酱,九九躲得远远地看。今天让她去下酱,那不是要了她的命?

果然,九九眨了眨眼睛,又开始找机会推脱了。

“妈,我能不能不去?我干点别的。”赵九九恳求着母亲。

“不下酱,咱们今年吃啥?”母亲的语气也强硬了起来。

“要不,你让隔壁张奶奶帮你,她下的酱好吃着呢!”赵九九还是没有放弃,她是真的不想一上午都面对黑黑的大酱缸。

“今天全村哪家不下酱?你要是能找到人,我就不用你了。”母亲的说话语调明显开始上扬了。

是啊,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个酱缸,每年开春下酱都是一件大事,这是应对下一个冬天来临的大动作,更是一家人佐餐的调味保障。几乎每一个主妇都会有陪伴十几春秋的酱缸、菜坛子、酸菜缸,这些就像她们的亲密伙伴一样代代相传。所以下酱在农村也是一件大事。

赵九九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去帮忙。母亲早已把小饭桌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放在院子里,赵九九把炕梢取下来的大酱块整齐地放在桌子上。母亲一边单手取刷子一边说道:“九九,你先把大酱块的报纸取下来,然后用刷子刷洗干净,最后掰成小块放到酱缸里,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赵九九噘着嘴,什么也没说,不过,手里的活也没敢停。

唉,不帮忙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老妈这个“独臂大侠”自己弄吧。

当赵九九把报纸取下来,映入眼帘的是发了霉的酱块,吓得她险些蹦起来,“妈,妈,你来看,大酱块都坏了,快扔了!”

“胡说,这酱块发酵得多好啊,刷刷就干净了。”说话间,母亲已经将刷子递到了赵九九的手中,同时不停地解释着,“制作这大酱块啊,最关键的是煮豆子,豆子呢,要提前泡好,然后……”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可赵九九一句都没听进去,她嫌弃地看着酱块,小刷子用力地刷着,只想赶紧结束这项“恶心”的任务。

每打开一张报纸,一股霉味就迎面扑来,赵九九实在受不了了,恨不得用卫生纸把鼻子堵上,真是天大的折磨!有时,遇到刷不掉的地方,还要反复地刷。不知清洗了多久,九九握着刷子的小手越来越疲惫。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最后一块刷完了,赵九九扔下小刷子,迫不及待地冲到水龙头跟前洗手。

酱块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母女俩也准备吃早饭。这顿早饭赵九九破天荒地没有吃酱菜,因为,她一看到大酱就想起刚刚发霉的酱块,没有胃口了。

母亲看酱块已经晒得差不多,夸奖道:“九九,快来看,你刷得多干净,今年的大酱一定会很香。”

赵九九拖着千斤重的腿一步一步地蹭到院子里,用眼角瞟了一眼大酱块子,发霉的地方已经被刷掉了,露出来的是一道道皲裂的口子,像咧开的大嘴。

忽然,赵九九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拿来爸爸的大墨镜,大大的眼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鼻子里再塞上卫生纸,手上戴上厚厚的橡胶手套。这样一来,既看不到颜色又闻不到味道了,赵九九在心里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点赞,嘴角边露出得意的笑容,“妈,你看我的造型,是不是很酷?”

“大酱超人”的打扮,让赵九九终于找到了点趣味。她按照母亲说的,用手把酱块掰碎,跟想象中不一样的是,酱块并不硬,稍用力一掰,就可以看到里面焦糖色的溏心,像鸭蛋黄一样松软。

终于掰完酱块了,赵九九又在母亲的指导下放入水和盐,盖上四周拴上铃铛的小纱布帘,下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母亲用单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酱缸,露出暖暖的笑容,就像一位新手母亲抚摸自己孩子一样慈爱。

“九九妈,你胳膊好点了吗?大酱还没下吧,我给你家下酱来了。”张奶奶还没进门,话音就传进来了。

“下完了,我家九九下的。”母亲自豪地回答说。

“你家九九真是难得的好孩子,现在的孩子谁还愿意干这累活!”张奶奶拉着九九泛红的小手,竖起了大拇指。

赵九九听到张奶奶的夸赞不由得红起了脸。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了。“爸爸,爸爸,你怎么回来了?”赵九九的爸爸是长途货车送货工人,基本上一个月只能回家休息几天。爸爸说:“不是今天下酱吗?你妈胳膊受伤了,我提前赶回来了。”

母亲笑着在一旁说:“看,九九已经下完酱了,酱缸都整理好了。”

赵九九把红红的小脸埋在父亲宽阔的臂膀里,一直没有抬头。

父亲这次只在家休息三天,转眼间就到了第三天,酱缸第一次打耙(木头制成的T形工具,用来捣碎酱块)的日子。

这天全家人起得都很早,母親找来姥姥留下的酱耙子,赵九九轻轻地打开酱缸,不出所料,还是那股发酵的味道,土黄色的酱块漂在上面,缸里的水已经是酱油色了。

这一次,赵九九没有把卫生纸塞到鼻子里,她想起妈妈往年捣酱的样子,又想起妈妈做的酱鲫鱼、酱牛肉、酱香饼、酱茄子……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咽了几口唾沫。

是啊,大酱曾经给家里带来那么多的美食,就像好朋友一样陪伴着我们,怎么能嫌弃它呢?

父亲挥舞着酱耙子上下捣着酱块,此刻,赵九九看着来回漂浮的酱块,觉得酱耙子就像荷塘里推开波浪的船桨,有趣极了。

“爸爸,让我试试吧。”赵九九第一次主动提出,且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你干不动,还是我来吧。”

“你去上班了,还不得我干吗?我就当提前熟悉了。”赵九九一边说一边拿起了父亲手中的酱耙子。这根酱耙子是姥姥留下的,经过几代人的传承已经越来越光滑,颜色也更趋近于酱色。由于酱缸里的酱块还没有完全被捣碎,赵九九每捣一下都很费劲,小手也由白转红了。

母亲心疼地说:“让你爸干吧,看你都累出汗了。都怪我,要不是我胳膊受伤了,哪能让你干这个活啊。”

“妈,咱家大酱我吃得最多,干点活也是应该的。人家都说一人下酱一种味道,今年大酱算我下的吧,你们就瞧好吧。”赵九九嘴上说笑着,手里的活可是一点都没停。

九九的父母见状相视一笑。九九爸叮嘱:“九九,爸爸明天就要去跟车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你在家照顾好妈妈,还有……”

“还有家里的大酱。”赵九九抢着说道。

她这一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接下来的日子,赵九九每天上学前最重要的事就是给酱缸打耙,放学回家后也是第一时间去看酱缸。偶尔发酵出咕噜咕噜的小泡泡,赵九九觉得那是酱缸对她哈哈笑,心里更是开心极了。

她细心地照料着酱缸,不断用小勺子撇去浮沫,那专注的眼神就像绣花一样。

下雨天,她总是冒雨奔回家盖酱缸,生怕酱缸有任何闪失。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各家的酱也满月了,这一天虽然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但男女老少都拿着一碗酱走门串户,分享着农家特有的美味。

放学后,赵九九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

母女俩揭开白色纱布帘,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金黄色的大酱,蘸上青脆爽口的小黄瓜,咸香鲜美的味道顿时充满了口腔。

赵九九说那是收获的味道,更是幸福的味道。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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