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玉春
候车厅冷气开得很足,通过检票闸机,顺着一条带有蓝色棚顶的通道径直往前走,到7号站台右转乘手扶电梯下去,就可以看到我将要乘坐的那趟绿色普快列车。夏日清晨的风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拖着行李走在站台上,寻找16号车厢。找到了。车厢内弥散着潮湿清新的味道,有几个座位坐上了早到的乘客。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奋力把行李塞进行李架,才坐下来。
七个小时火车加三个小时大巴,就是我这趟旅途的全部。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家了。大一下学期开始,我在学校附近的面包店找了一份兼职,勤工俭学。爷爷最近来电越来越频繁,每次只说上几句就叫我去忙,言语中的不舍像村里那条小河幽幽淌过我心。于是我决定这个暑假暂停打工,回家陪陪爷爷。
“你好!”我旁边站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怀中的小孩似乎还在睡梦中。年轻妈妈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问我是否可以调换座位,她的孩子没有买到票,而靠窗的位置有点挤。我把位置换给她,对面白色列车从我眼前晃过去,我的车也在做相对运动。没过多久,伴随着整个车厢一阵抖动,我们便在晨光中出发了。
在清和县渡水村灵溪桥口,住着我的爷爷张满诚。他老人家是个木匠,以打农具、门窗和家具谋生。村里谁家要盖新房,一定少不了我爷爷。我爷爷的耳朵很大,微张,像菜粉蝶的翅膀。干活的时候,爷爷耳朵上总是别着一支八角木工铅笔,两头削尖,一头蓝一头红。爷爷常常卷尺一拉,用那支铅笔在木料上写写画画。上小学前,爷爷教我写字,用的就是木工铅笔。木工铅笔很粗,我的字因此也写得特别大。虽然入学后爷爷给我买了学生铅笔,但我的字还是很大。听说人们的字总会和最初教他们写字的人很像,我的字就很像爷爷的字,大大的、工工整整的,看上去有点幼稚。爷爷识字不多,只够给我启蒙,再往后他就时常耳提面命要我在课堂上认真听讲,因为他已经教不了我了。记得五年级时我们班刮了一股“潦草风”,谁能写出草体字就像是获得无上的荣耀。在我们看来,那是我们和大人“平等”的标志。我也依葫芦画瓢,力求做到每个笔画都勾连起来,写的字像结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爷爷看到后大为不满,他说,写字和做人一样,应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要叫人看得懂、摸得清。我当时似懂非懂,只知道自己写字潦草惹爷爷生气,就按照爷爷的要求改过来。直到现在,我还保持着一笔一画的书写习惯。
列车穿过原野。那些盛夏的绿倏忽飘作一条舞动的绸带,飘在车窗外的阳光里。我的心也盈满葱葱绿意。邻座小孩的一阵啼哭把我惊醒。年轻妈妈正轻抚小孩的后背,嘴里连声说着“不哭不哭”。小孩大概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恐惧,仰头望见妈妈的脸,哭声才渐渐平息。年轻妈妈正用手掌拭去孩子脸颊上的泪痕,动作间满是怜爱与温柔。我从兜里掏出纸巾递去一张,她接过,说了声谢谢。孩子情绪稳定下来,年轻妈妈开始和孩子聊天,她说:“心心你看啊,我们坐大火车回家了。我们来的时候也坐大火车的,对吗?我们去见了琴琴阿姨,琴琴阿姨带我们去了医院,因为心心表现很乖,所以琴琴阿姨又带我们去海洋馆和动物园。”小孩奶声奶气地“嗯”了一声。年轻妈妈从包里掏出一个蓝色汽车模型,孩子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抓着小汽车在桌子上划来划去,安静下来。不知是不是那张小小纸巾拂去了我们之间的陌生感,我们的对话自然而然地发生在喧嚷的车厢。
年轻妈妈告诉我,孩子来这里的儿童医院治鼻炎,一个月来一趟,花费不少。所幸她发小在这座城市工作,她们娘俩每次来都到发小那里借住,住宿费就省下了。
“谁也没想到她能那么有出息,在大城市扎下根来。”年轻妈妈笑着说,一脸为朋友自豪的神情,“小时候啊,我跟她特别要好,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不过她打小就聪明,人又勤奋,她的好学历、好工作都是靠她自己打拼来的。”
孩子手持蓝色汽车,一路开过雪白的桌面、灰色的座位扶手,然后加大馬力一跃而起,跳上妈妈细长的胳膊,一路开到妈妈的手肘处。蓝色小车停了下来,孩子口中很有节奏地念叨:“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只见那小车缓慢下行,一路后退。我的思绪也跟着孩子稚嫩的童声退啊退,退回我的童年时光。
小时候,我们村是没有汽车的。但是男孩似乎天生迷恋车,我的邻居张昊对镇子熟悉,常常带着我去镇中心的大礼堂前看车。那里停了许多电瓶三轮车和两辆小卡车,它们是专门做运输生意的。每当小卡车发动时,总会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这时候,我和张昊就围着卡车上下蹦跳,和着女声一遍遍地喊:“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司机师傅不得不下车请我们走远一点,他怕我们兴奋过头,不注意避让。有天司机师傅大发慈悲,竟然请我和张昊到车上坐坐,我们激动极了,小心翼翼地把车上所有零件都摸了个遍。回家路上,我们跑在乡野的风中,一路高歌:“请注意,倒车!”
在清和县渡水村灵溪桥口,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我家,另一户就是张昊家。张昊比我大一岁,长得高高胖胖,很结实。蹲墙根捉蟋蟀,沿引水渠钓龙虾,趴在大槐树下打玻璃球……这些童年乐事我几乎都是和张昊一起完成的。张昊在游戏方面很有天赋,堪称打遍全村无敌手。有一阵我们村的男孩们都迷上了打玻璃球。在一块泥地上,用砖块挖出三个小圆洞,并在不远处划线作为起点,每人出三颗玻璃球。用自己的玻璃球把别人的撞进洞中,就是赢球了。张昊只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就赢了满满两个月饼铁盒的玻璃球,并慷慨地分了半盒给我。我在游戏方面没什么天分,大家大多不愿带我玩,只有张昊肯带着我。
张昊在游戏里用了功,分配给学习的精力就少了。每逢期中期末考出成绩,张昊就垂头丧气地躲到我家来。张昊妈把我家门拍得震天响,张昊揪着我的胳膊抖三抖。最后还是得爷爷出面。爷爷把张昊妈请进家里来,劝她教育孩子不能急,慢火细炖为佳。张昊妈急得眉头拧起,“满诚大爷,这孩子必须棍棒教育才能长记性。”爷爷拦着张昊妈,说:“再给孩子一次机会,我相信小昊能学好。要不你让小昊每天晚上到我家来写作业,我看一个也是看,看两个也是看。”张昊妈听了极其感激。她在镇上做小吃生意,晚上正是上客高峰,张昊爸很少去她店里帮忙,一般都在外面打牌。张昊基本处于散养状态。
那天以后,张昊放学就跟我一起回家。我们一起吃晚饭,一起写作业。我俩占一张大桌子,爷爷占一张小桌子。张昊来家以后,爷爷换了个瓦数高的白炽灯,家里亮堂许多。我和张昊写作业,爷爷在一旁做木雕,用的是平时做家具的剩料。爷爷不许我和张昊讲话,他说写作业要专心,一心二用做不成事。不过这难不倒我和张昊,我们偷偷准备了一本“对话本”,是张昊用草稿纸订成的。我们把想说的话写在上面,传来传去。张昊有时兴起,会在上面画一些自创的搞怪漫画,我实在憋不住笑出声,引来爷爷瞪着眼睛在我的脑壳上敲一记。对话本由我保管,不开心时我就会翻阅对话本,张昊在上面写了很多笑话,所以这个对话本基本上成了我的快乐源泉。
张昊的成绩进步了不少,张昊妈很开心,把我和张昊带到她店里。张昊妈的小店在镇上十字街路口,离大礼堂不远。店面不大,像一个白色的长方体盒子。店里摆了十二张桌子,几乎客满,到了晚上七点还需要等位。张昊妈搬了两张凳子放在门口,炸了鸡柳、里脊肉、素鸡、藕饼,给钱让我们到隔壁商店买汽水,我们就蹲在凳子旁边吃。在盛夏夕阳的余晖中享受美食、说说笑笑,我和张昊开启了无忧无虑的暑假生活。
我以为我们会像我家门前的两棵水杉树那样相伴长大,没想到张昊初一时跟他母亲去了外地,再没有回乡。那会儿我们都懂事了。我知道是张昊爸欠了赌债,数额足以击垮一个小家庭。听闻坏消息那天,张昊家异乎寻常地安静。以前遇上赌钱晚归的丈夫,张昊妈总会大叫大嚷,两人吵得太凶,张昊就会跑来找爷爷调解。这一次,张昊家静得听不到声音。爷爷不放心,差我偷偷过去看看。我趴在张昊家新刷红漆的大铁门上,从缝隙中看到张昊妈唉声叹气坐在院子里,张昊垂手站在她旁边,显得很高,像一棵静默的树。张昊爸蹲在墙角,离他们娘俩很远。我见院里没什么动静,就跑回家报告给爷爷。爷爷叹了一口气,让我回房间看书。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张昊。
第二天早上张昊家围了很多村民,原来张昊妈带着张昊连夜走了。有人说他们去投奔省城的舅舅,也有人说他们去了南方,张昊妈曾在那里打工。我不知道张昊去了哪,我又开始一个人做作业,虽然我们早就过了趴在地上玩游戏的年纪,但放学看到那些比我们小的孩子聚在一起玩,我还是会想起张昊。不久后张昊爸也走了,那座院子搬进了另一户人家,我很少再去那儿玩。我没有收藏的习惯,但和张昊共用的对话本我一直留着,我还是会不时拿出来翻看。看着上面稚嫩的图画和文字,总觉得和张昊的情谊未断,在世界上另一个角落,张昊也会想起我。高中住校时家里进行了一次翻新,对话本就再也没能找到。如果……我和张昊一起长大的话,应该也会像这个年轻妈妈和她朋友那样拥有深厚且牢固的感情吧。
列车停了又开,刚进来的乘客不停地擦着汗。时值正午,日上天心,想来外面很热。孩子玩得累了,又倒在年轻妈妈怀里睡着了。车内空调打得很足,年轻妈妈不再与我交谈,轻手轻脚给孩子盖上一件外套,看着孩子的睡颜,脸上漾开幸福的笑。她真是个好母亲,我想。我是爷爷带大的。听人说我父母在我三四岁时去了省城,两人赚了些钱又分道扬镳,父亲在市里买了房子重组家庭,母亲留在省城独自打拼。我的高中学校与父亲家隔着一条马路,父亲要我住到他家,我没有同意。在父亲家我总觉得不自在,感觉自己像个生疏的客人。放月假我还是回爷爷家,那个我从小生活的小院才是我的家,那个有爷爷的小院才是我的家。
母亲曾试图把我拢到她身边,高考过后,她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希望我填报省城的大学,我答应她考虑考虑。我明白那是她作为母亲的一份心。填报志愿那天,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被母亲接去省城的经历。母亲那会儿刚重组了家庭,在楼下她嘱咐我,进了家门要喊她“阿姨”。我记得绿色草木中母亲略着忧色的脸,那是我对母亲最深的记忆。其实在成长过程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怨恨过我的母亲,我恨她丢下我,我恨她忘记我。但是高中毕业的我已经理解了母亲,我知道对孩子的思念和对新生活的企盼使她陷入两难的境地,尽管叔叔如今已经知道母亲的过去,也和善地接纳了我,但我觉得我还是不该打扰母亲和美的家庭生活。
我最终放弃了省城的学校。回家后爷爷烧了一桌子菜,笑眯眯地对我说:“填了志愿就别再乱想,下面开始好好享受这个假期。”爷爷了解我,填志愿这件事消耗了我太多精力,他心疼。吃完饭,爷爷背着手离开桌子。他有午睡的习惯。我注意到他矮了下去,脊背微弯,肩胛骨在白色短袖衬衫中凸显。
我将碗筷收拾好,屋外的蝉叫得起劲,似乎在高歌假日的来临。小院沉默如往常,烈日将水泥地面照得刺眼。我在门框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来,还停留在突然发觉爷爷苍老的震惊中。
隔了一会,我走进爷爷存放农具的那间房,铁铲、铁锹、铁耙的头放在墙角竹筐里,削好的长柄倚墙而立。一个高大的陈列柜摆在不远处靠窗的位置。窗边光线极好,柜里摆放的木雕作品傲然立在白色光线中,这些都是我小学时爷爷的作品。小学时爷爷为了陪我写作业开始钻研木雕,最上面架子上的第一个作品是虹猫,那会儿我正迷动画片《虹猫蓝兔七侠传》。我打开柜门取下它放在手心,小时候收到它的雀跃心情似乎又重现。
爷爷常用棉布擦拭,柜子里一尘不染,木雕表面也光滑透亮。后来村里外出做生意的人帮爷爷的木雕作品找到销路,不少人想成套买走柜子上的木雕,都被爷爷婉拒了。初三后有了晚自习,我放学就很晚了。但不管多晚,我家院门和堂屋的那两盏灯总是亮着,爷爷开始雕一些大的作品,像木匾、仿古门窗之类的。从学校到家要骑一段黑黢黢的小路,但远远地就能看见昏黄的光,我知道那是我和爷爷的小院。推开门,就能看到爷爷套着藏青袖套,戴着老花眼镜,伏在一块木板上用小工具钻钻敲敲的身影。爷爷见我回来,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转身进厨房给我做夜宵。面条、馄饨、水饺……爷爷每天变换着花样。夜宵上桌,我和爷爷各持一碗,面对面坐。腾腾热气中,我和爷爷说我的学校生活,谈他的木雕爱好,那是一天中我们交流最多的时光。
我拿起柜子旁爷爷常用的那块棉布,把那些陈列着的木雕挨个擦了又擦。擦完,我看着那一排排木雕作品,心中腾起一阵感激,它们像一道清亮的月光,照亮我的童年,照亮只属于我们爷孙俩静谧的夜晚。我在房间待了一会儿准备出去,转身看见爷爷神色黯然地站在我面前。我走上去,给了爷爷一个拥抱,才发现爷爷的头顶只到我鼻子那里。爷爷拍拍我的后背,笑了,“我的小伙子已經长这么大了。”高考结束的那个假期,我哪儿也没去,留在小院帮爷爷搬木料,打下手。
一块硕大的黑云从天空压下来,漫无边际。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拥挤的走道。年轻妈妈买了一份,和孩子分着吃。我啃着从打工的面包店带的三明治,期盼列车快点到站。年轻妈妈看了眼窗外,忧心忡忡地说:“这是要下雨吗?”原来她快要到站,可是没带伞。我从包里掏出伞,递给她。她说不能要,我告诉她我早就看过天气预报,我家乡此刻是一片艳阳天。我又说这伞你也不用还,下次借给需要的人就可以了。她下车的时候外面雨势很大,她把孩子裹在怀里,朝我摇摇手,随着越来越短的队伍冲进雨中了。我看见她的左臂有力地夹住孩子,右手举伞向前倾,背包湿透,从对面的窗口闪了过去。我转过头,脸上那抹向她告别的微笑还在。“谢谢,我会把你的这份善意传递下去。”临走前她捏着手中的伞对我说。
如果说我在生活中会对人们表现出善意,那全部来自我爷爷。爷爷在我们村很有威望,主要是因为他老人家古道热肠。谁家吵架,一定会差人来请爷爷评判;谁家有矛盾,也一定会请爷爷说和。爷爷是那种走在路上看到小石子都会把它顺到路边的人。很小的时候他就常在我耳边讲:修桥铺路,行善积德。我们村的田大部分都在我家西边,村民去田里干活,必须经过灵溪桥,从我家屋后那条青砖路走向稻田。农忙时候,爷爷就会往屋后的大梧桐树下搬一个带盖的大水缸,放满自来水,水面上漂着一个洗净的瓢,田里劳作的人渴了累了,都来这里休息。
列车继续前进,又过了几站,车厢像散场的音乐会大厅,座上只有寥寥乘客。我知道这是离我的终点站越来越近了。
车外热若蒸笼。我托着行李挤过人潮,排到汽车站售票窗口,终于买到回乡的票。汽车载着满车的乡音驶上高速。我看见那些高楼大厦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高速两旁像绿色急流般退去的葱郁树木。我认得那些高大的杨树。阳光把大杨树的叶子照得发光,因为车速快,所以显得有些晃眼。我认出那些熟悉的稻田,整齐排列的秧苗长得正旺。我看到鱼塘的增氧机正在拨动水流,泛出一圈圈雪色的浪花。夕阳西斜,发出赭石色的光。我的脸被晒得发烫,邻座的阿姨让我把窗帘拉上。我将窗帘掀起一个小角,倚在窗玻璃上,看车辆到家的距离越来越短,心中的欣喜越堆越满。
从村口到我家的那条路很长。日头落在我家小院上方,映红了天边的云霞。路边连绵的电线杆,静静流淌的灵溪河,人家屋后金黄的草垛,稻田间悠然漫步的白鹭,这些故乡的风物都着上铜色的光泽。我拖着行李,走向霞光中我们的小院。爷爷在路的尽头等我,阳光透过他的身形画出一个金色的轮廓。因为背光的缘故,爷爷的脸显得很黑,虽然隔得很远,但我能感受到他脸上的笑意。夕阳如炬,在风吹草木声和齿轮滚动声中,我走向爷爷,走向我的故園。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