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2021-08-30 02:19蒿客
辽河 2021年8期
关键词:小护士小妹大姐

蒿客

我不情愿,一百个不情愿地到病房里住下来。

刚才给我检查的那位上点年纪的女医生一脸和善,详细地询问,轻轻地按按、摸摸那个部位之后,到水龙头跟前一边洗手,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没多大关系。”

这短短的一句话足够让我胡思乱想了,而且净不往好处想。医生看出我的异样,脸上微微笑着,又补充说:“是个普通囊肿,大不了做一个小手术。先住院观察。”我盯着医生的眼睛,试图窥破她的内心,判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

陪我来的丈夫是紧靠着我的,我猜想他是防止我听到了不幸的消息会站立不住。这时他掏出卫生纸蘸着额头的冷汗,对医生千恩万谢地说:“谢谢你,医生,谢谢你!”

床位很紧张,本来四楼是妇科病区,却给我安排到了五楼507房。医生给出的解释是没床位,要么回家等床位。还特别说明,这个病房的病人特别安静,不会打扰到我。

我坐在床沿,百无聊赖,瞅了眼邻床。里面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块头很大的男性病人。说是躺,其实是半躺半坐着,他鼻孔里插着管子,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是悄无声息。照料他的女人,想必就是他的妻子了,五十岁左右,骨架瘦小,脸色苍白,但透出一股经历过苦难的女人所特有的倔强与坚忍。

出于礼貌,我们相互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之后,我就把被褥扯开准备休息了。

“小妹,”女人突然说:“这间病房一般不安排人,除非实在没有床位了,我家这口子会给人添麻烦,你可要多担待点。”

我赶忙回应:“没事。”考虑到住在一个病房,总该关心似的询问一些什么吧,于是问她:“大姐,大哥怎么回事啊?”

我们这间病房的灯光调成了暗黄,想看书不方便,但适合时刻平躺着的病人。在暗黄的光亮下,大姐从男人的胸前抬起头来,看向我。

“八年前那个夏天的晌午,村头树底下有人打牌,他在那里看热闹。打牌的人发现少了一张,说是他在跟他们捣乱。争着吵着,最后打起来,打牌的那个人把他向后猛地一推,他咕咚一声仰脸摔倒,后脑勺碰巧摔在一块石头上。八年了一直昏迷,一直就这样躺着。”大姐平静地述说,眼里却有水儿无声地滑过脸庞。

“我的天哪!”我差点叫出声来。这不就是植物人吗?一躺就是八年。这位大姐,她的每一天是怎么过地啊。我再望向她,她两腮的泪早已无存。脸上,分明是含苞着幸福的微笑,望着床上的男人,很入神。

“我的妈呀!”我叫出声来。突地坐起,依靠着枕头,直喘粗气。

“做恶梦了?”大姐立在她男人的床边,本来是背着我的,这时转过身,关心地看着我。

“我怎么感觉囊肿又长大了呢?变成一个个硬疙瘩了!”我心有余悸地摸着左侧乳房,有口气老觉得提不上来。

“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大姐说:“这事我也碰到过,是我们女人的常见病,根本也不需要开刀子,吃点药就好了。你看我有什么?”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大姐的话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这才看到,大姐在给她男人按摩,从头部开始,到脖颈,再到前胸,到大腿、膝部,再到小腿,最后到脚。她按摩得很缓慢。按摩额头的时候,她说:“是不是有点重了?重了你就说,我再按轻点儿!”

大姐看着男人的脸,完全是睡熟的模样。她嗔道:“你就装吧。你会装,我就惯着你,我看你有没有自觉性!啥时知道体谅你的老婆。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按到胸部,她突然很低声地笑了,“你笑话我,弄得你发痒,说我耍流氓?”她好像突然看到我,很不好意思似的,极力压低声音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儿还有小妹在呢,你说的这是啥话?”

大姐边按摩,边与他攀谈。有时乐,有时怒;有时嗔,有时嘻;有时羞,有时愧……

前面按摩完了,吃力地给他翻身。我赶忙起身,要给她搭把手,她拒绝了:“怎么好意思呢?还是我自己来吧。习惯了。”我一下子愣住了。

大姐又開始按摩了。这回她微微笑着看着我说:“医生说得这种病也不要先把自己吓倒,只要坚持下去,就有看好的那一天。他们叫我天天跟我男人说说话,说他想听的话,说他经历过的事,说他熟悉的人,要有耐性,这不,我嘴皮子都磨出茧子了。我每回跟他说话,都觉着他听进去了,听他喘气的声音就不一样了。不怕小妹你笑话,猜想着他哪一天突然醒过来,我真不知道还有没有话要说呢。”

“你太辛苦了!”我顺着她的话说:“治愈这种病,成功的先例多的是,就看你有没有信心,还得有长期的思想准备。”

大姐接过话:“只要他能治好,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孩子们都在外打工,白天黑夜就我一个人。给他喂流食不算太难,难的是给他翻身、擦洗、按摩,一米八三的大个子,我一个女人太费劲儿。我夜里几乎不睡觉,三个小时要给他翻一次身,每翻一次要按摩半小时。最难的是没有看病钱。打伤他的那个人家里没有钱,被判了刑。住了一段时间,我们也没有钱了,医院再不让住了,也不给看了。”

大姐说到难处,我的心里酸酸的。但看看她,她的脸上好像又露着笑。这样看着,想着,我不知不觉又进入了梦乡。

“……怎么不说话呀,耍赖皮呀,你说过生了儿子就什么也不让我干了,能上班就只管上班,不上班你就养着我,当少奶奶一样养着。我不想当少奶奶,闲得难受,就想跟你一块去装货卸货,咱家里的小楼是出苦力挣来的,还不行,我要跟你趁年轻多挣点儿,到城里给儿子买栋商品房,家里这小楼留给咱俩养老了……嫌我老了?小熊样,真不想亲我一下?我可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过来的,糟蹋成老太太就不理我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一脸的老皮,我还不想要你呢……”

我再次从梦中醒来,听到身边有窃窃私语的情话,很腻歪。我向男人病床望去。男人依然安静地躺着,仿佛睡着了。大姐趴在他的耳边,侧着身,原来她在演着双簧。

“不行你瞪我一眼,有那个本事吗?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要是看我不顺眼,嫌我老了变丑了,我让给哪个小狐狸精行不行?你不要管我,你风流快活就行,谁叫我那么死心的看你好呢。你不要担心我恨你,你重找一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可不要再受这份洋罪了……哦哦老东西,我不是在跟你胡扯,咱这病房里又住进来一个小妹,我不想跟你吵架,别把人家吵醒了,让人笑话。不对,不对,这话咱必须说清楚,到底怨谁,你要是不说话,就是你理亏,就是你真想休我,我趁你打不过我,今夜我得好好揍你一顿。说话呀!说话呀……”

大姐还在喃喃自语,听上去与男人在打情骂俏。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我不敢动一动,也不好意思偷听,可是即使捂上耳朵,那声音还是透过我的手指缝钻进来。

“你是我的乖乖、宝贝,我哪里舍得揍你,我心里疼你还怕疼不过来呢。你是我的心肝,我得好好爱你;你是咱孩子的爹,我得好好照顾你。”女人的情话越发地细腻了。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大姐的叹息声:“唉,要是我能替你睡,替你不说话,替你什么都不干,我会比现在幸福,谁知老天不长眼呢?”

大姐述说着,声调低沉,伤感扑面而来,我不由得心下一凛。

天刚亮,我那口子拎着早点来了。他是一个不大不小单位的一把手,平日里酒场不断,还进场就醉。为这事我们大吵三六九,小吵二五八,恨不得离婚算了。但又不忍心叫儿子有后妈。有晚娘就有晚爹,儿子因了我吃苦受罪,还不如叫我得绝症。来医院之前我还和他吵架,我指着他的鼻子,又扇了他一巴掌:“我的病都是你给气的!你巴不得把我气死!”现在他一样一样把我爱吃的东西往柜子上摆时,看着他弓身的样子,我突然间有点可怜起他来,眼泪不听话地跑到了眼圈里。在我的强势和愤怒的情绪里,他多数时候都是一声不吭,或者转身走人,我不知道他的情绪是怎么消解的。要不是回家照看他老娘和看管我们的儿子,他说什么也会寸步不离地陪我。

“怎么,不舒服吗?”他赶紧过来帮我擦掉眼泪,然后又把手贴着我的额头:“我觉得你发烧了,你吃饭我找医生去!”

“不用,换地方我睡不着觉。吃过饭睡一觉就好了。”我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话也变得轻声细语,有点儿小女人味了。

我要把早点拿一半给大姐吃,她说什么也不肯要。她从储物柜拿出一件半新的红格子外套,换上说:“我有事出去一下。”这话像是跟我说的,又像是对男人说的。

她出去了。男人盖着薄被子,脸色有点苍白,双眼紧闭,一副睡熟了的模样,自然,安详,透着均匀的呼吸。植物人,看上去他仿佛不久就会把希望带来,但给人的却是痛苦的等待,无期的守望。人生最大的幸福,也因此看似伸手便能握住,实际上总是一团飘渺虚无。看一眼躺着的大哥,再看一眼我跟前的爱人,我想大姐在地狱里,我在天堂上。

吃过饭,我想到外面走一走。

下了电梯,从医院后门出去,是一片偌大的广场。音乐激扬,但音量调得很低,在飞快的节奏里,一大群男女老少在跳广场舞。突然,我好像被惊掉了下巴,一个女人,显得特别疯狂,她动作幅度大,不流畅,但有些粗野和霸道。我忘不了那件红格子外套。这不是那个大姐吗?她怎么会有心情跳舞呢?跳舞可往往都是欢快的浪漫的情绪流露呀!没听说陷在深深悲伤里的人还有心思跳起舞步。

带着不解我向回走。走过护士站,看到一个小护士填完一个表格,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好奇地问起同病房男人的情况。小护士先是叹了口气,幽幽地说:“男人一躺就是八年。生理特征非常明显,就是醒不过来。可苦了女人啦。”

小护士是个热情又爽快的丫头,这点跟我有点像。算是我们有缘,她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这是我见到过的最真的爱情,最忠贞的妻子。住院需要钱,女人先是花他们挣的钱,再是借的钱,后来就没有办法了。医生给下了出院单子。女人疯了一样,她无助地哭泣,哭诉着说如果明天他能醒过来呢?如果后天他能醒过来呢?她请求医生,给院长下跪。她在别人的指点下,跑民政部门,甚至跳楼,后来媒体干预,政府给办了低保,并且给予免费住院的政策,她不再为住院费愁苦了……可盼望丈夫醒来,她依然坚持着。我们也希望这个奇迹早日出现,祈祷要是有用我愿意给他们祈祷。”

善良的小护士动了真感情,把我也感动得泪眼盈盈的。我又追问一句:“她天天都去跳舞吗?”

小护士说:“是呀,她几乎天天都去。别人跳舞是享受,她跳舞是宣泄,她有太多的愁太多的苦要宣泄了。再说还能锻炼身体,她要是累倒了谁能来替她?”

我回到病房没多大一会儿,大姐回来了。脚步咚咚有声,说话声音高昂。她向我点了点头。好像回到家一样,向沉睡着的男人说:“还在闹情绪呢。起来吧,以后什么都你当家作主,行了吧?你真有毅力。如果你能说句话,哪怕骂我一顿;动动手,哪怕打我一顿,我也感谢你八辈儿祖宗……”虽然她是笑着说的,但我听到的每个字都是泪滴落地的声音。

八点半刚到,医生来查房。对大姐那边像例行公事,随便问了几句话,就像拉家常。我的事看样子是重点,昨天给我检查的那位女医生问我:“你爱人怎么没在?”

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有些话他们不方便跟我说。我还得佯装镇静:“回家了。给我拿了充电器就回来。”我感觉我发出的音是颤颤的。

女医生说:“他回来了去找我。给你会诊一下。”说完带头出门了,其他人都跟在她的身后。

我浑身开始冒汗,两腿发抖,坐在床沿边仿佛也成了植物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爱人推门进来,我一下子醒了,扑到他怀里哗哗地流泪,两肩还不住地抽搐。爱人摩挲着我的头,哄小孩一样:“不哭不哭,大姐笑话你了。”愈说我愈是忍不住,刚刚医生说会诊的话,结果可能是凶多吉少,不然兴师动众干吗?

“你起来我跟你说,”爱人把我的头从他怀里抱出来:“我刚才去找医生了,他们会诊的结果是不需要住院了。”

我泪眼婆娑地说:“怎么回事?”

爱人笑了:“他们说的专业术语我也听不懂。反正就是说这个囊肿不需要动手术,吃点药就行了。你看我把处方也拿来了,到一楼去取。出院手续我已经办好了,拾掇拾掇我们回家!”

回家!到这里还不到一天,真的有点想家了。回家真好!

大姐在一旁说:“我说小妹没有事就没有事。你们命好,回到家好好过吧。”

我从自己的悲伤中走出来,又重新掉进了大姐的伤痛里:“大姐,你对大哥这么好,老天一定能看到,一定会被你感动。我们祝福你和大哥!”

我让爱人把身上的五百块钱现金掏出来,给大姐:“钱太少了,拿不出手,你给大哥买点营养品吧。”

再三推辞不过,大姐说:“小妹跟小弟都是好人,钱我收下了。你看,能不能留下一个手机号码,哪天他醒过来,我要让他给你们打个电話,告诉你们喜讯,他还得向你们表示感谢啊。”

我们照大姐说的做了,她依依不舍地把我们送到医院大门外,我看见她眼里晶莹的泪花,就要成串成串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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