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人

2021-08-30 02:19蔡吉功
辽河 2021年8期
关键词:生产队社员大队

蔡吉功

1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家还在生产队挣工分。有一天的下半夜,生产队的仓库让贼人卸下两扇门板,丢失了两口袋高粱和半口袋玉米。在这交待一句,生产队的这个仓库当时就在我家院子东仓房。一溜三间小平房,土坯墙壁,木头门窗,钻风漏雨。因存放的粮食少,仓房经常空置出大部分面积,里面稀有金贵的谷黍和高粱米却是生产队一百多号人的救命粮。因在我家院子里,我父亲不容分说成为义务安全员,不挣工分,专司安全保卫之职,却无权动用公家一粒粮食。

粮食被盗那年,我十多岁,有了记事能力。模模糊糊中大概知道些原委。而知晓全部真相的是那些盗取的参与者,当然他们不会说出来的;再有就是我父亲,他也是过后才知道的。

我父亲今年九十来岁,还住在那个乡村,除了耳朵背,身体没啥大毛病。作为那件偷盗案的蒙冤者,父亲选择了大半生的沉默。于父亲而言,沉默并不代表接受,但是一种姿态。近些年,随着当年那些人相继作古,而他们的后人逐渐搬离乡村,不再回来。父亲才陆续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不能叫贼,都是穷极饿怕了呀。”

“下半夜,我就听到窗根底下哗啷响了一声,我当时还坐起来趴着窗户往外瞅,啥事儿没有,就又躺下睡了。”这句话,父亲说了好几十遍,先是跟生产队的人说,后向生产队长解释,再后来跟村大队书记介绍,再后来向公社专干的人一遍遍复述。

最先发现仓库粮食被偷的是早起喂骡马的三棍和生产队保管员五条。他们两家距离我家二百多米,都住巷东头。两家房屋东墙都是借用的一截天然的黄土崖壁,崖壁下十多米深的地方是早些年备战防空挖掘的地道。我们这些玩童曾点燃胶皮油松去探过险,地道纵横半面山坡,很长,很宽,最宽阔的地方能容得下一二十个人或卧或坐。村里有的人家挖储存土豆的地窨子,甚至能连通到下面的地道,藏东西,藏人都不在话下。

三棍负责生产队的五六匹大牲畜的草料饮水,起得别人早。那天天刚放亮,才刚下过一阵薄雨,云散去,路面依然湿潮。三棍出门,遇见五条也去生产队。俩人由东至西,路上一边咳着,一边东张西望。经过我家院墙街门时,三棍眼尖,发现两扇门板错开很宽的缝隙。粮库重地,大门里面有道插关,夜晚都是死死闩住的。两人站住。还得佩服三棍眼尖,他准确无误地发现几十粒高粱米星星点点沿着大门遗失在街道上。湿地皮呈现褐色,不细瞧还真发现不了那几粒粮食。三棍当时就嚷叫起来,五条没叫喊,几步冲进我家院子,接着两人一里一外嚷叫起来。我父亲早被惊醒,披着件衣服与五条同时出现在院子,也傻眼了。

傻了的父亲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办,三棍和五条进到库房,又马上出来。两人都面如土色,一人拿眼盯住父亲,另一人赶紧跑去找生产队队长旺财。

2

生产队的粮食被贼偷了,这可是天大的祸事,等于从一百多名社员碗里夺食。这还了得!我父亲被吓得不知所措,忘记没穿裤子在外面站了好大一会儿。我们兄妹五个年龄尚小,当时想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但见随后赶来的队长旺财满脸阴沉,他和保管员五条清点后,发现果然少了两口袋高粱米和半袋玉米。

约么一袋烟的工夫,四队的社员们涌到我家门前,交头接耳,咒骂偷粮贼不得好死,更有平日与我家不睦的人幸灾乐祸,“库房在他家院子,他就没发现一点儿动静?怕是家贼难防哦。”

一个问题在社员心中萦绕:贼人从院墙进来卸下门不算难事,问题是从大瓮里装粮食,运粮食,难道没有动静?而且蹊跷的是偷运粮食的口袋又送还回来(生产队的口袋有明显标志),这贼偷得蛮有水平哦,完全像是熟人所为。究竟谁是熟人?无疑,很多人的心里有着不甚明确的怀疑。

日上三竿,其他生产队人欢马叫地下地干活。四队的社员们没一人主动出工,都像看戏似的堵住我家街门。

我家院子临时辟成审问现场。队长旺财以及四队德高望重的令先爷和老齐叔三人组成审问小组。队长旺财旧衣灰裤,一顶辨不清颜色的帽子常年戴在头上,似乎不曾脱下来过。旺财居中,一左一右坐着令先爷和老齐叔。令先爷噙一只旱烟锅,时不时吧嗒几口,却不见有火星和烟冒出来;老齐叔呢,抱着膀子,一副闲事莫扰的神态。

院墙外,是一张张瘦黄的脸探头探脑,还有其他生产队的闲人陆续涌来,乌泱乌泱地站满半个街道。村庄太凋弊了,人们日复一日劳累得近乎麻木,他们太需要刺激和不出体力的休闲娱乐了。

我父亲像个犯罪的人,趷蹴在地上,两掌抱住头。旺财黑着脸让我父亲老实交待,父亲急得直扯自己的衣服,哭丧着脸反问:“让我交待啥呀?”

“粮食在你眼皮子底下被偷了,深更半夜你愣是没听出来,你就是失职,你就有责任。”旺财望望圍观的社员,词气决绝,从一开始,他就往我父亲有罪过的路上引。

父亲更加慌乱,嘴都瓢了,他老老实实回答:“下半夜,迷迷糊糊中是听到有动静。”

“是什么动静,你听仔细了?”我母亲让我从家里拿暖壶给爷爷和叔叔们续水。也许是牵涉到我家,我格外留点儿心。我看出旺财很是紧张,还有三棍和五条不知啥时也挤了进来。

父亲接着说:“我听见窗根底下砖头哗啷响了一声,我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又吼喊了几声,见没啥事,又躺下睡着了,谁知道——”

审问小组的人低头耳语一番。没有预兆,旺财突然站起来大声喝令父亲说真话,粮食是不是他偷的。父亲吓得坐在地上,梗直脖子抗辩:“我没偷,我不是贼!”父亲佝偻的身子,让他明显比别人矮一大截。父亲又大声复述一遍之前说的。

院里院外骚动起来,有人公然质问生产队队长旺财,丢了大伙的粮食,苦夏不济时饿死人咋办?这是大家伙的保命粮,为啥生产队保管得那么松?还总放在老权家院里(我父亲叫老权)?言外之意,怀疑里面内鬼,里应外合私分了生产队的粮食,又说不定是看守人员监守自盗。

这话很有煽动性,人群吵嚷得更大声了。父亲哭丧着脸一再说自己没偷,要是偷了全家都不得好死,出门绊倒摔死,父亲挥胳膊发毒誓。可没人听他的,院内乱哄成一片。

老齐叔清清嗓子,一锤钉音:“不如交给大队管吧,不行还有公社呢,总能有个结果。”

3

父亲暂时被关在大队的西耳房里,不允许和别人见面。父亲在大队关了三天。先是大队书记审问,又是民兵连长审问、调查,我父亲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对谁都是如实重复一遍那些话。我父亲头次历经此事,说话有时不够严密,问题就出在这儿。我父亲头回说是“趴着窗户往外瞅”,而后面几回,他又说是“趴着窗户往外瞅,还吼喊几声”。父亲到底有没有“吼喊”过?要知道,吼喊和没吼喊性质不一样,这反倒成为定性和争论的关键。父亲也是蒙了,他也分不清到底“吼喊”了没有。把三棍和五条喊来做证人,他们说父亲刚开始好像没说过“吼喊”。父亲彻底傻掉了。

父亲见谁对谁说:“我没偷,我不是贼”,又说“谁偷谁死全家”。

我母亲担心父亲挨打,她试图去看我父亲。关押我父亲的屋子总有人,没人时房门落锁。母亲急得直哭。她一次次去求旺财,说我父亲是冤枉的。旺财抽动着脸皮说:“现在都不好说。”

母亲急了,说:“那也不该是俺男人,不信你去搜,搜出一粒生产队的粮食,要杀要剐随便。”母亲最后一次去看父亲时是早晨,她气鼓鼓地靠在旺财家的门框上。地下草团上,旺财女人坐着拉风箱煮玉米稀飯。母亲待得久了,旺财女人很不高兴,拿眼剜母亲,起身一遍遍往锅里添水,粥都快熬干了,几个孩子直喊饿。

母亲扭身出来,旺财撵到门口说是送送。父亲的死不承认,让案子陷入僵局。那两日,村庄内气氛很吊诡,甚至有传言说要将父亲送到公社去,弄不好能判刑。

这下,我们全家如同突遭雷击。母亲经常哭上一阵,哭声能传到街上。母亲打发我给父亲送件衣服。父亲气色不好,脸色蜡黄干枯,像秋天的荒草。父亲瞅屋内没人对我说:“他们态度不好,还打人耳光。”我哭了。我头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不光有温情,还有其它的。父亲给我揩泪,压低嗓音说:“他们再打我,我就到公社说理去。”

第三天头上,事情出现意外的反转。偷粮贼还回了一口袋高粱。生产保管员五条有仓库的钥匙,又是那几天晚上轮班下夜的安全员。据他说,他值班时发现一只白皮口袋,明晃晃搁在库房门口。

“肯定是贼送回来的,这贼还有点儿良心。”五条对社员们说。

粮食失而复得,再次让父亲大惊失色。到嘴的粮食又吐出来,这个贼人演得是哪一出。四队的社员们心里都毛毛糙糙的。偷盗和返还都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完成,这贼人难道是孙猴子变的?

但不管怎么说,生产队挽回部分损失,你说贼人良心发现也好,害怕也行,客观上让父亲的“罪行”减轻不少。之前,大队干部暗中盘问过几个人,都没啥结果。抓贼要赃,拿不出真凭实据,社员是会扬铁锹的。

眼下正是夏播时节,各生产队早出晚归,干得动活儿的都在地里。时令不等人,你糊弄地一季,地糊弄你一年。因此,四队队长旺财巴不得早点儿把这事了了,好一门心思营务地里的活计。

4

有了这个“悔罪”的情节,旺财主动联系我母亲,俩人嘀咕了一阵子,一同去了大队部,我也跟在后面。我在外人面前胆子大,学话明白,因此母亲去哪愿带着我。

接下来的发展像戏台上变戏法,明明一方手绢,眨眼间变成一只白鸽。大队部是一间简陋的房子,方桌上显眼处卧有一台手摇电话机,此外就是暖水瓶、茶杯,还有一摞报纸,外加几把硬木椅子。大队干部不用坐班,有事则来,无事务农。我们去时,大队书记在那坐等。大队书记姓刘名延展,是我母亲家一个远房侄子,连着那么点儿亲戚关系,可以忽略不计。

几个人坐下来一商量,决定不上报,这个案子私下解决算了,乡里乡亲的,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但是得开个社员大会,说明一下,不能不了了之。四队也得自己拿个处理意见。这个处理方式,让在场的母亲愣是没弄明白,等她明白后,更加慌乱无措。

不知道哪方起得作用,反正事情的走向出乎人意料的顺利。初夏时节,草疯长,树翠绿,空气透明纯净,却又混杂着一丝异味,这是乡村的味道。

会议开在黄昏,地点选在村小学操场。一盏汽油灯悬在教室的房檐下,天不太黑,白炽的光芒未能发挥出最大威力,但气氛营造出来了。

教室门前拼接了两张学习桌和几把木头凳子,大队刘书记刚从地头风尘仆仆地回来。刘书记平常喜欢披着衣服,并耷拉着俩袖,逢有风天时像两只小翅膀呼扇起舞。目视之下,刘书记坐在中间,两边是四队队长旺财和令先爷。我父亲倚在墙边的阴影里,低头耷眼,听之任之。操场内,稀稀拉拉站着些男女老少。

刘书记站起来,简略说明情况和处理意见后,接着话锋一转,说:“盗窃集体财产,偷盗粮食是严重的犯罪行为,咱们大队能出现这种情况,跟一些人私心作怪有关,跟一些人集体观念淡薄有关,必须克服这种思想。”刘书记平时报纸没少看,当中有些话似曾相识。

四队给出的处理意见是,鉴于已经返还一口袋粮食,损失有所弥补。我父亲看管失职,负有重要责任,另一口袋粮食让我家拿工分抵价赔偿给集体。那半口袋玉米由旺财自己想法解决。他是生产队长,咋说也得有个态度吧。“集体的财物哪能说丢就丢呢?”旺财敲打社员们说。旺财这招挺高明,既维护了全队社员利益,又提高了自己的威信。至于那半口袋玉米后来咋解决,没人予以关注,也许是不敢过问。

现在回过头来看,大队当时看似有理有据的处理方式,却给我父亲后来的生活埋下了更苦痛的隐患。我父亲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牺牲品,那几袋粮食我家连一粒米都没见着不说,还倒赔几个月的工分,更重要的是头上凭空戴了一顶贼人的帽子。

那个年月,名声甚至比性命都要紧,子女嫁娶、考学、参军都受影响。

5

自从那件事后,我们家人似乎受到社员们排斥,下地间苗、锄草、上肥都没人愿意跟我们分一个组,就连歇工时,他们也不愿和父亲挨在一起。有父亲在的地方,他们聊天的话题都很节制,往往顾左右而言他。

这让父亲非常苦恼,但父亲没有埋怨,而是放低姿态与他们拉呱。而当时已有传言说,偷粮食的贼人是某某某,而此人还是同一个生产队。父亲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他也相信巷里巷外住了几辈子的邻居们会以一颗平常心对待他、接纳他的。

更苦痛的遭遇是在两年后,父亲突然成为了全村“四类分子”的“富农分子”,要进行劳动和思想改造,起因还是没绕开当年生产队被偷盗的粮食,言之凿凿,我父亲多吃多占,不改造他改造谁。还有一人跟父亲年岁相仿,是同村的刘叔,他比父亲早几年成为改造对象。据说,他被人告发曾言语调戏过外村的张寡妇,现在父亲和他成为村里的“异类”。

父亲煞是悲愤,他以超乎寻常的勇气和巨大的愤怒找到大队干部评说。此时的大队书记换成了一个年轻人,公社下来蹲点吃派饭的人也在场。据父亲后来说,那天的场景可以说是剑拔弩张。父亲像一头暴怒的公牛,口鼻嘶嘶喷着气息,他想暴揍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他认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对他如今的结果负有责任,哪怕有一个人心存一点儿善念,他也不至于成为被人唾弃的改造对象。

现在想来,父亲当年还是太单纯。公社的蹲点干部态度和蔼,他让父亲坐下来说。父亲很执拗,挺了挺身子。公社干部笑笑说:“公社了解你的过去,你不就是当年因生产队粮食被偷受到处理的老权吗?”

父親隐隐预感到这里面有其它的名堂,至于有多复杂,他一个全身心务农的人根本参不透。蹲点干部喝口水,接着说:“那个处理结果,说实话公社并不认同,哪能那样处理呢?简直是一笔糊涂账嘛。”

父亲听不进去了,脑袋里的那条激流轰然作响,一路越石涉滩,从高处直撞下来——父亲奓着胳膊,浑身哆嗦起来,他突然爆出一句粗口。

父亲的恶劣态度并没惹恼干部们,他们很大度地不再与父亲理论,但对父亲的处理却毫无疑义。

父亲放弃了抗争,他认命了。

苦闷的父亲有时找被撤换掉的刘书记聊天,他还像过去一样,仍旧一口一声书记。刘延展说:“叫我刘延展,我现在不是大队书记了,跟你一样,种地农民。”父亲说出自己的委屈,刘延展似乎知道父亲想表达什么,可他不接茬,聊得最多的是孩子多吃不饱饭,再有就是庄稼、年景了什么的。父亲看出他不想过多涉入其它问题,也就不说了,于是俩人聊起了种庄稼。有回临走时,他嘱托,平日里多看看报纸,多听听广播,那上面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升初中了。父亲做了整整好几年顺民。父亲做得最多的劳动改造是扫街道。譬如说,逢年过节,村庄要扫街垫土,大队喇叭一响,父亲和刘叔便乖乖地来到大街上,挥起扫帚,由南至北把东西巷道清扫得干干净净。父亲很少生病,几乎没吃过药、打过针。问及秘诀,他乐呵呵地说:“干活干的。”问啥活干得最多,他依然笑着回答:“扫大街。”

6

生活很奇怪,比如两个行走在不同轨迹的套圈,说不准啥时就能撞在一起。有些在当时看来合情合理,或者不合常理的事情,到最后发展的结局往往出人意料。

在生产队劳作时,队长旺财和五条几个人对我父亲还算和善,遇到其他社员出言不逊,指桑骂槐,会站出来替父亲抵挡一阵。因此,我父亲和他们几个走得比较近,说话也随便,年节时会相互串门,从供销社打几两白酒,然后随便就着主家的腌萝卜条、咸豆腐干儿下酒,奢侈点的是几块冷的骨头和熟猪羊马肉,盘腿坐在炕上划拳谝段子。不管他们聊得话题有多杂乱和荤俗,但对当年粮食被偷这个话题讳莫如深,不约而同选择绕开或避过——谁也不会主动提及。正因为如此,他们这层融洽的关系得以一直持续到最后,直至另一件事成为最终的导火索,让当年的、现在的、不想触及的、逃避不了的一齐来了个大爆发。

年少时,我有时对大人们的处事方式感到不解和困惑,很早就有小道传言生产队干部和粮食被偷有关,而且他们也没有给过父亲实质性的帮助,父亲咋还能和他们称兄道弟?作为对我心中疑虑的回应,父亲只是极淡极轻地说道:“小孩子知道个啥。”并一再叮嘱我出去别乱说。

若干年后,我没考上大学,选择了当兵这条路。之后在异地固定下来。明知这一走就是今后的余生,我常在梦境中留连家乡小村袅袅的炊烟。上百户的烟气同时喷吐,阵状甚是壮观,最后形成一个蓬蓬勃勃的烟雾森林,烟囱上面端而尖。烟气继续升,冲不动了便半空浮住,此时是烟的海平面。

不过,我人虽在外,心思却常常翻山涉水一路波折地回到乡村。我牵挂父亲,惦记那些乡邻和他们的故事,为此,我留有很多村民的电话,后期有QQ,现在是村庄微信群。我在和父亲聊天时,也常会关注村人的一些动态。直到有年夏天,我休探亲假。闲聊时,父亲跟我说起一件事。起初,父亲声调还是愉快的。很快,父亲的说话声不再高亢,沉闷的声调预示着不会是让人欣喜地事情。果然,父亲说:“五条不想活了,那天拿着根麻绳到后沟的柳树上去寻死。绳结挂在树上,像催命的索具,可是他又不死,也许是临了又想起什么,围着树一圈圈转磨磨,鬼推似的。放羊路过的蔡坡清发现苗头不对,连哄带推把他弄回了家。”

彼时,父亲快九十了,照此推断,五条也七十大几一老头子了。

我问:“因为啥呀?”

父亲说:“他家大儿子和孙子父子俩合伙偷邻村的骡子,拉到邻县牲畜市场跟人买卖时被警察抓住,儿子是主犯判了四年半,孙子判了两年,一家俩男丁全进监狱了。”

我不解地问:“这和五条不想活有啥关系?”

父亲垂下头,捏玩着因长年劳作变了形的大拇指,然后又抬起头:“说起来,这事的起因还和当年生产队粮食被偷有些连带关系。”

父亲的话,再次燃起我胸中愤愤不平的火苗,父亲蒙受不白之冤,遭得罪还少吗?也没见过那些心中有愧者表示过什么,哪怕是一声叹息也行呀。我亲眼见识过父亲和刘叔在众目睽睽下,弯腰流汗扫街道时,那些旁观者恣意而嘲讽的哄笑声,我百分百相信,真正的贼就混在其中。

父亲从来不说出那几个贼的名字,我相信他也百分百知道,但他就是选择放弃,选择隐忍,选择重新接受。此刻,我再次埋怨父亲太窝囊。父亲却大度地说:“冤仇宜解不宜结,都过去那些年了,还提它干啥。况且,那年月都吃不饱,都是穷极饿怕了呀。”

话题还是接着五条寻死未成说下去。综合父亲断续的叙述,事件的事实、缘由和结局是这样的——

7

父亲被国家“摘帽”那年五十多岁,正逢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产队的田地承包到户。我们家里分有二十多亩地,农闲时父亲赶着骡车从村西的国营煤矿买煤炭,然后再卖到城镇国营商店、饭店和门市部,从中赚取差价。那年月的钱值钱,两三年下来,我们家在全村算是第一个富裕户。往前推算,父亲当年被诬陷“多吃多占”,错划成“富农分子”接受改造。昔日今时,两相对照,父亲的感慨五味杂陈。

手头宽裕的父亲成为村中的焦点,惹得村庄的某些人心里很不舒服。这些人坐在街道的青石条上,嘟腮弄气,说不出好话。

说归说,毕竟硬挺的钞票诱惑力太大。这些人陪着笑,相继涌到我家新起的院子,有的递烟,有的说好话,目的只有一个,带着他们一起干。父亲手抖抖着,因为兴奋而有些语无伦次。他忙不迭地招呼家人泡茶、拿凳子,让这些主动登门的乡邻坐下来好好说说话。这些人中,就有三棍、原生产队长旺财,这两人守家种地,每家拖家带口五六个人,日子还算过得去,但没有多余的钱。五条也想来,却不知为啥没敢登门。父亲问过,没人答得上来。

在我家新铺的青砖院子,父亲居中而坐,腰板直得像衣服后背支了根棍儿。父亲头回活得像个将军,面对着他手下的士兵,声音洪亮、高亢有力,他不必卑微地曲身察看别人的眼色;不必低眉耷眼,逆来顺受,顾及别人是否高兴。他身前围着过去他不敢主动搭理的邻居乡友们。父亲一个儿劲吩咐母亲续水,打发二妹买好烟,买最贵的红塔山。烟雾中,父亲大手挥了好几次,说:“莫啥,莫啥,都是一个村住着,有钱大家赚。”大家就同声说父亲人好,你不发财,没天理。

每送走一拨乡邻,父亲关好街门,背着手,一步七十厘米,迈着方步走回到院当中,停下,望望天,俯看地,猛然间,清咳几下,接着很响亮地飞出一口痰,然后缓缓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手绢,仔细擦净口鼻,依然折叠好缓缓收好,说了声“真他娘的舒服”,这是父亲第二次爆粗口。母亲看不惯现在的父亲,坐在炕上敲窗玻璃,骂:“老东西啥时添上这个毛病了。”不久,我们村组成一个五六辆骡车的贩煤队伍,进城镇、去乡村,着实红火过几年。

有时我多次在想,人性是多变和幽暗的,无论是外人或是亲人,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际遇下所表现出的差异性,很难用好与坏来界定和区分。比如我的父亲,比如我的乡邻们,他们是可爱的、善良的不假,但谁又能猜得透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呢?谁又能保证在特定的条件下人性向善还是为恶呢?父亲有回说,难懂是人心。

8

回头说说五条。

其实,田地承包到户后,五条家生活得并不好,他兄妹六个,各个分家单过,各家日子一样,谁也帮衬不了谁。在生产队那几年,他是生产队大管家,是社员不能轻视的人物。棉裤腰里长年别着一大串钥匙,故意在人前扭来扭去,走来走去,腰部也随着步伐的轻重快慢“哗拉哗啦”响个不停。那几年,他们家两口子一口气生出五个孩子,两男三女。分田到户后,他们家干活的人少,吃饭的人多。光景过得不如人,五条的精气神就萎靡下去,过去还常和父亲串门儿聊天,后来就不怎么来了。

有一年,五条家大儿子说下一房媳妇,家里短个一百来块钱。五条愁得一夜增添半头白发,全村人他想了个遍,实在是没谁能借给他。无路之時,他想起我父亲,但也不确定能否借出来。那天早上,五条在我家门前来来回回走了六七遍,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就是没有勇气推开我家的街门。后来还是父亲出街时发现他,借给他七十元。两年后,五条才零零碎碎地还清。

但不知道啥原因,自打父亲借给他钱后,五条并没有感激父亲的意思,相反更加疏离。有时本来相向走在街道上,老远见到父亲,五条便返身折回去,实在躲不过,冲父亲打个招呼,然后快速地走掉。父亲也很苦闷,他实在想不透自己哪方面做得不够好。

转眼,五条的大儿子家的儿子也长大成人,自己搞了个对象,女方家要四千六百六十六元彩礼,至于家电、衣物、金首饰等更是不可缺的。置办不齐女方不过门。五条的大儿子也种地、打零工,家境一般。最终,父子俩铤而走险,偷盗骡子。当地骡子金贵,好一点儿的一匹上万元。被警察抓住后,五条的大儿子把责任全揽过来。警察办案讲究刨根问底,连祖孙三代都要问个清楚。在两人分开审讯过程中,就查出了他们家过去的污点。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五条曾伙同别人偷盗生产队的粮食。

隔天,一辆警车左转右拐,停在五条家的门前,从车上下来三名警察直接进了他家院子。不长时间,五条被两名警察夹在中间带走了。五条家门口围了不少人,个个目瞪口呆,直到警车没影了,村人们还没从震惊中醒过味儿来。后续的处理就是五条的儿子合孙子父子俩被判刑,而五条似乎没什么事,没过几天就给放回来了。

但他是当年偷粮的贼人这一消息坐实了,并逐渐在村庄里传播开。至于其他偷粮食的贼人身份似乎并没泄漏出去,但村庄的人都怀疑旺财也算一个,可是旺财早已去世,人死为大,查谁去。不过,村庄还有一个人有嫌疑,可人家的儿孙满不在乎,并在街道上放出话来: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几句流言。惹急了,我家的菜刀可不是吃素的。

五条寻死未成后,把自己囚禁在院子里,到死没走出街门一步。这个结局并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他常陷入焦虑中。有时候家人聚集在一起,闲聊时问起当年的贼人还有谁,父亲会摆摆手,说:“都过去那么些年了,提那干啥。”其实,就是父亲不说,现在还有谁稀罕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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