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旸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邵阳市洞口县位于湖南省西南部雪峰山麓,东接隆回,南连武冈、绥宁,西枕洪江,北邻溆浦。洞口县境内包括县城在内的大部地区方言属于赣方言洞绥片,黄桥、杨林镇方言属于湘方言娄邵片武邵小片(鲍厚星、陈晖,2007)[1]。本文选择洞口赣方言中具代表性的县城话为例进行研究。
洞口方言中的韵母重叠现象在听感上一般是将词末尾音节韵母的韵腹重叠并进行变调,复韵母在重叠后介音和韵尾的音程皆无明显变化。重叠后的韵母前半段为原声调,少数代词后半段为半高调4,其余大部分词为半低调2。不同情况的韵母重叠意义和作用是不同的,分为起构词作用的重叠和表示语法意义的重叠两类韵母重叠。构词重叠体现为对叠用的单音词进行合音,或把被重叠的韵母和该韵母后的副词、量词等语素进行合音简缩,使语言更加简练。语法重叠有表示动作完成、实现的作用,是一种音变型体标记。
对于这样重叠韵母的现象,本文将统一记录为“X-”的形式,并采用复写被重叠的音素的形式进行注音。
洞口方言县城话声韵调系统如下:
声母21个(含零声母):p、ph、m、f、v、t、l、ts、tsh、s、tʂ、tʂh、ʂ、、、h、、k、kh、x、ø
声调4个:阴平44 阳平24 上声21 去声35。
(1)长沙-[sa21a2]冻起来了。(长沙也冷起来了。)
(2)课-[kho35o2]不上,你想做么个?(课也不上,你想干嘛?)
从例(1)、(2)可见,重叠韵母后的名词做主语等同于在名词后加上副词“也[ia21]”表示类同或强调。在说话时,说话者选择重叠韵母还是选择说“也”与韵母的开口度有关,自然选择重叠韵母的频率大致为:开口呼>合口呼>撮口呼>齐齿呼。这种形式的韵母重叠现象,应该是由口语中高频出现的“名词+也”搭配中的“也”在长期的快速语流中发生合音音变,只剩下和前一音节黏连的含糊音节所形成,并因为与“也”韵母相似度的不同而从共时角度上演变出了不平衡的选用频率。
1.人称代词
(3)我-[o21o2]冇去过。(我也没去过。)
对例(3)至(6)分析,第一人称代词“我”的韵母重叠作用与一般名词一样,等同于加“也”。第二人称代词“你”因为和“也”读音相差太大,没有这样的重叠形式。第三人称代词“渠”的重叠形式后半段为半低调2时相当于加“也”,后半段为半高调4时相当于加“侪[tʂ44]”表示复数。人称代词的韵母重叠形式同样也是在语流中因语音脱落而产生的合音。
2.指示代词
表1 洞口方言中的指示代词重叠
“这/那个”一行中“箇”的韵母重叠形式“箇-[ko21o4]”的后半段为半高调4,相当于在“箇”后面加“个[k35]”,“这/那样”一行中“箇”的韵母重叠形式“箇-[ko21o2]”的后半段为半低调2,相当于在“箇”后面加“样[ia44]”。如:
(7)箇-[ko21o4]事我晓得了。*箇个事我晓得了。(这个事我知道了。)
(8)箇-[ko21o2]个事也要讲?*箇样个事也要讲?(这样的事也要说?)
洞口方言表示类指时,可以单独使用指示代词“箇”,也可以使用表示种类的指量短语+结构助词“个”组成的“箇-[ko21o2]个”。如:
(10)箇[ko21]老师还是难当。*箇-[ko21o2]个老师还是难当。(这老师还是难当。)
洞口方言可以使用以韵母重叠的形式发生音变后形成的特殊的种类指量短语“箇-[ko21o2]”表示类指的方式,与浙北吴语有相似之处,都由次类指称向整类指称发生了转化(刘丹青,2020)[3],可以佐证这种重叠形式正是从种类指量短语“箇样”音变而来。关于这类标记的语法化本文不作详细分析。
指示代词的重叠形式除了“尼儿”是两个独立音节的连读外,也都是在语流中语音脱落后“箇、咪”与“个、样”组合而成的指量短语的合音,意义上没有差别。这一结论从不容易和后面音节发生黏连的辅音音节“尼[]”在韵母重叠形式上是空格也可以得到侧面证明。
3.疑问代词
(11)哪-[la21a4]告你个?*哪个[la21k35]告你个?[谁(哪个)告诉你的?]
(12)你是哪-[la21a4]啦?*你是哪个[la21k35]啦?[你是谁(哪个)啊?]
(15)何-[o35o4]地才可以到咪儿去?*何兹[o35ts44]地才可以到咪儿去?(怎么样才可以到那儿去?)
(16)咯个事是何-[o35o4]搞个啦?*咯个事是何兹[o35ts44]搞个啦?(这个事是怎么搞的?)
从例(11)至(16)可见,疑问代词“哪、么、何”的韵母重叠形式后半段声调为半高调4。“哪、么”的重叠形式相当于在自身后面加“个[k35]”表示“哪个、什么”的意思。“何”的重叠形式相当于在自身后面加“兹[ts44]”或“咖[ka0]”表示“怎么”的意思。
以上二例可见,量词的韵母重叠后半段声调为半低调2时,等同于在数量短语后加“也”;量词韵母重叠后半段声调为半高调4时,相当于叠用量词表示“逐个”的含义。
(19)今日劳-[lau24au2]弄到十块钱。(今天只赚到十块钱。)
(22)咯件衣衫恰-[kha35a2]合适。(这件衣服恰好合适。)
如例(19)至(22)所示,洞口方言中只有少数副词拥有韵母重叠的形式,这些副词大多不能单独使用,如“劳”若不重叠韵母需要说成“劳只[lau24ts44]”、“好相”需要说成“好相子[xau21ia44i21]”,程度范畴上相较于韵母重叠的形式要轻。“现”和“恰”等词作副词只有韵母重叠这一种形式,程度也比其他同义的副词要重。
(23)我把卫生搞得干-[kã44ã2]净-[tsh212]子。(我把卫生搞得干干净净。)
如例(23)所示,形容词的构词重叠相当于把双音节形容词省去声母和声调重叠韵母逐字复读,和“AABB”式的形容词意义一致,使用频率更高。
(24)看-[khã35ã2]子再讲。(看看再说。)
如例(24)所示,动词的韵母重叠可以表示动作短时貌,实质上是“V+(一)下子”结构中动词和“下[xa21]”的合音。这种情况下韵母重叠的自然选择频率和“也、个”的合音一样取决于韵母的相似度。
(25)饭吃干净-[tsh212]冇?(饭吃干净了吗?)
例(25)是形容词作结果补语,例(26)、(27)是形容词作状态补语。不管作什么性质的补语、是否紧靠动词,在这三例中韵母的重叠均表示“干净、断”这些形容词性状的已获得、完成或实现,类似于在补语后加上表示实现体的动态助词“呱[kua21]”。
如例(28)所示,动词的韵母重叠还可以表示动作的完成与实现,意义相当于在动词后加上普通话的动态助词“了”。
(29)担-[tã44ã2]出来-[lai44ai2]一本书。(拿出来了一本书。)
如例(29)所示,趋向动词作补语,需要表示动作的完成与实现时,在趋向动词后加动态助词“呱”或进行韵母重叠。趋向补语前的动词也必须使用韵母重叠形式,且不能用“呱”代替,后文将详细分析。
除表示实现体外,构词重叠的韵母重叠形式不管是在什么词类之后、不管是相当于“也、个、样、咖/兹”还是相同音节连读,首先意义上并无差别;其次,选用韵母重叠形式的频率并不一致,都与韵母的相似度有关,是语流中的合音音变。而语法重叠中表示实现体时选用韵母重叠形式的频率并不因韵母开口度的不同而产生差异,如:
(30)渠昨日去-[tʂh352]长沙。(他昨天去了长沙。)
以上二例重叠的韵母虽然一为齐齿呼一为撮口呼,但在表示实现体时并没有如其他韵母重叠的用法中选用频率较“呱”更低的情况,能够很自然地表示动作的完成。这表明表示实现体的韵母重叠形式并非动词与“呱”的简单合音,而是一种稳定的语法手段,具有自身的特殊性。
(32)把咪本书担-[tã44ã2]来。(把那本书拿来。)
*担-[tã44ã2]咪本书来。(拿那本书来。)
*担-[tã44ã2]来-[lai24ai2]一本书。(拿来了一本书。)
如例(32)所示,趋向动词作补语时,前面的动词必须进行韵母重叠,这种情况下的韵母重叠只在语音上有变化,意义上和单个的动词没有区别,对译成普通话时不用在动词后加“了”。从语义上看,当句子中的动词后接趋向补语时,这个句子要么表示动作的完成,要么是祈使句。不管是表示动作的完成还是表示祈使,说话人都已知动作的已然实现或者认为动作将会实现,因此必须使用表示动作实现体的韵母重叠形式,类似于长沙话的“V起+趋向补语”。这个位置只能用韵母重叠形式,不能用动态助词“呱”代替。
语法重叠与构词重叠在句法环境上也存在区别,如:
(33)我喜欢个是箇-[ko21o4]。(我喜欢的是这个。)
*咪个人是哪-[la21a4]?(那个人是谁?)
*老师来-[lai24ai2]。(老师来了。)
如例(33)所示,语法重叠的韵母重叠形式不能悬空位于句末,后面必须加等同于普通话中“了2”的句末语气词“了[liu21]”。而起构词作用的韵母重叠形式(主要是指示代词和疑问代词)可以单独位于句末,后面不需要其他成分。根据句法环境的不同和选用频率与韵母相似度的相关程度,也可以判断表示实现体的韵母重叠形式并不是动词和“呱”的合音,而是一种动词的内部屈折。
用韵母重叠形式表示实现体与用动态助词呱表示实现体在句法环境和语义上都存在差别,如:
(34)老师来[lai24]呱。*老师来-[lai24ai2]了。(老师来了。)
(35)担-[tã44ã2]一本书出来[lai44]呱。*担-[tã44ã2]出来-[lai44ai2]一本书。(拿出来一本书。)
*担-[tã44ã2]一本书出来-[lai44ai2]。(拿了一本书出来了。)
前文提到,当表示实现体的韵母重叠形式位于句末时,后面必须加等同于普通话中“了2”的句末语气词“了[liu21]”,不能悬空位于句末。而当“呱”表示完成位于句末时,后面既可以加“了”也可以不加“了”。在如例(36)的祈使句中,“呱”依然可以单独位于句末,而韵母重叠形式后面必须加上表示祈使义的语气词“着[iu44]”。这代表洞口方言中的动态助词“呱”在单独位于句末的时候等同于普通话中的“了1+了2”,既充当实现体标记又可以作为句末语气词使用,具有“申明”的语气功能。相比较之下表示实现体的韵母重叠形式只具备“了1”的实现体标记功能,没有语气词的功能,不能放在句末。
这种将韵母重叠形式和动态助词“呱”类比普通话中“了”的构想同样可以从语义效果上得到验证。使用韵母重叠形式表示实现体时,所表达的内容更倾向于客观地陈述动作相对于语句中基点时间的实现;而使用“呱”时,则更加聚焦在表达动作的实现对现在或基点时间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如“老师来[lai24ai2]了”更偏向于单纯陈述老师已经来了这一客观事实,而“老师来[lai24]呱”或“老师来[lai24]呱了”则更偏向于提醒听话者该动作的实现会产生的影响,有暗示听话者对此作出反应的言外之意。
趋向补语前的动词只能用韵母重叠形式表示实现而不能加“呱”,正是因为这一情况下的动词只需要“了1”单纯体现动作实现的作用,而不体现动作是否产生影响。如果句子需要“了2”体现动作产生影响,则可以把趋向补语放在句末,后面加助词“呱”来进行体现。这样的语言事实也可以反证这两种表示实现体的方式在语义上的不同。
“了2”因具有“申明”语气功能,从而具有了“现时相关性”(邵洪亮,2012)[4]。洞口方言中韵母重叠形式表示实现体与使用“呱”表示实现体的差别也是由现时相关性决定的。“呱”表示实现具有现时相关性,包含对现在或基点时间有联系或影响的暗示,因此可以单独位于句末,后面不用加“了”。也因为“呱”所具有的现时相关性,它不适合用于只需要单纯表示动作实现的情况,所以不会出现在趋向补语前的动词后。在实际交流中,洞口话的使用者会根据语境中所需要的具体表达效果自然地选用不同的手段来表达实现体。
属湘语娄邵片的武冈方言中也存在韵母重叠形式表示实现体的情况,并且构词重叠的形式呈现更加丰富的状态(曾春蓉,2017)[5]。洞口县在历史上长期与武冈市属于同一行政区划,语言交流频繁密集,有相似、相同的语法特点也是十分正常的。洞口方言语音上与赣语抚广片同具有古透定母字今读声母[x]的特点,同时透定母字读送气清音也是赣语语音的一大特点。为探究洞口、武冈一带存在的以音变型体标记表示实现体这一语法现象究竟来源于湘语还是赣语,我们选取了广昌、抚州(赣语抚广片)、修水(赣语昌都片)、萍乡(赣语宜浏片)、邵阳市区(湘语娄邵片)、新化(湘语娄邵片)、新宁(湘语娄邵片)进行了调查。
调查显示,赣语抚广片有和洞口方言大致相同的音变型实现体标记,重叠的部分音程比洞口方言稍短,如:
(38)我看-[khn51n2]一下午电视。(我看了一下午电视。)(抚州)
除与洞口赣语有相似语音特点的赣语抚广片外,此次调查中其他的点都没有用音变形体标记表示实现体的情况,因此我们认为相较于与湘语语言接触的结果这一可能性,洞口方言现存的这种特殊语法现象更可能是从境内古代江西移民所使用的江西中东部赣语中保留下来的。
洞口方言中词末尾韵母的韵母重叠形式广泛见于多种词类,分为构词重叠和语法重叠两类重叠形式。用韵母重叠形式表示实现体与用动态助词“呱”表示实现体在意义上没有太大区别,但是在句法环境和语义效果上存在差异,这样的差异是由体标记是否具有现时相关性(即是否可以充当“了1+了2”)决定的。洞口、武冈一带的音变型体标记可能来源于赣语,这一特殊语法现象的成因与性质还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