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盛
什么是科学?这是一个问题。任何问题都呼唤一个解答,但恰当的解答却取决于问题的性质:谁在提出问题?为什么提出问题?发问者期望回答者从哪些方面、以什么方式来回答?而这,是问题背后的问题。真正的问题都是有结构的。
文中指出:“真正的问题都是有结构的。”思考所提问题具有什么性质,有助于我们发现有意义的问题。
对西方科学哲学家来说,“科学”的指称是清楚的,就是在近代欧洲诞生的以牛顿力学为代表的自然知识类型,不清楚的只是,为什么这种知识类型如此有效、可靠,如此权威和成功。用康德的话说就是,先天综合知识(科学知识)是否可能,这是没有疑问的,因为牛顿力学就是这样的“科学知识”;有疑问的是,它何以可能,亦即它得以可能的条件是什么。对他们来说,牛顿力学作为“科学”是一个给定的事实。可是对我们来说,牛顿力学为什么当然就是科学呢?如果回答说,牛顿力学符合科学之为科学的全部标准,我们会问科学之为科学的标准是什么,这通常导向科学哲学;如果回答说,科学就是按照牛顿力学来定义的,我们会问牛顿力学是怎么来的,这通常导向科学史。
哲学研究是在思想方面作出贡献,构成一个理论体系、规律性范畴;历史研究探寻已经发生过的事件究竟如何,以及事件具有什么意义。
《什么是科学》是一本关于科学史的书。
是以科学哲学的方式来回答“什么是科学”这个问题,还是以科学史的方式来回答,这仍然取决于你发问的背景和动机。
过去这三十多年,有两件事情影响了中国人提出“什么是科学”这个问题。
第一件事情是反“伪科学”的需要。上世纪80 年代,气功、人体特异功能一度十分活跃。但后来风向转了,说这些东西是伪科学。就字面意思上讲,所谓伪科学是指本来不是科学而冒充科学者,但问题是如何判断它本来是不是科学,这就提出了科学的标准问题。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国人希望科学哲学家能给出一个权威的标准答案。不幸的是,西方的科学哲学大家并没有就此给出一个权威的答案,相反,每一个科学哲学家的答案都受到同行们无穷无尽的诟病,让人莫衷一是。
如果想区别科学与常识,你可以强调科學的精确性和逻辑连贯性;如果想区别科学与宗教,你可以强调科学的怀疑和批判精神;如果想区别科学与人文学科,你可以强调科学的数学和实验特征。当科学事业出现内部问题时,我们可以讲讲科学的规范,以平息纷争,重建共识,或者清理门户,严肃纪律;当科学事业遭遇公众误解和攻击时,我们可以讲讲科学的价值,讲讲科学追求真善美的统一,热爱和平,重视协作等,以重修科学的形象;当别的社会事业羡慕科学所取得的进步,向科学取经时,我们可以讲讲科学的方法,以帮助那些非科学的事业也取得像科学那样的成功。再说,生活中也不是处处都需要科学,有时候像占星术这样的伪科学也可以用来娱乐,为何一定要斩尽杀绝?绘画原作固然宝贵,复制品也可以有它的地位。
“科学”一词,既可以指科学家、科技工作者所从事的社会事业;又可以是一种价值判断,“科学的”经常指对的、正确的、合理的、有道理的。比如,人们会说:“这么做是科学的。”或者说:“这么做不科学。”
“李约瑟难题”指由英国学者李约瑟在其编著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提的问题:“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1976年,美国经济学家肯尼思·博尔丁称之为“李约瑟难题”。
影响中国人提出“什么是科学”这个问题的第二件事情是“李约瑟难题”以及传统文化的评价问题。在近代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传统文化的评价问题一直是一个极为引人注目的问题。五四时期的启蒙思想家普遍认为,传统文化基本上一无是处,是阻碍我们走向现代文明的拦路虎、绊脚石,应予以彻底否定,而传统文化之所以一无是处,是因为它没有科学。民国时期的学者讨论的都是“中国古代为什么没有科学”这样的问题。英国生物化学家李约瑟站出来发问,中国古代有发达的科学技术,为什么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诞生呢?这一问让深受西方列强封锁的国人听得很舒服,因为这一问的前提是中国古代有科学,而且很发达,只是近代落后了。到了90年代,新一代的科学史家和科学哲学家开始质疑“李约瑟问题”,特别是追问“中国古代究竟有没有科学”,引发了热烈的争论。然而,问题的实质仍然在于:这里的“科学”是什么意思?只要调整科学的定义,就可以使“中国古代有科学”和“中国古代无科学”都成立,但科学的定义并不是随意指定的,而是历史地形成的。要准确理解科学,必须回到历史之中。
我认为,在理解科学方面,我们中国人最大的误解是没有真正意识到科学的独特性。科学是一种十分稀罕的人类文化现象,起源于对自由人性的追求和涵养。
德国生理学家杜布瓦雷蒙说:“我们永远是无知的。”这就好比,书的世界很大,越读书,越可以知道自己无知在哪里。人类对世界的探索,不论是广袤宇宙还是无限微观,也是无止境的。未来,“具有自由人性”的人类还将迸发出无止境的创造力。
(选自《什么是科学》,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本文为该书的自序,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