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
曾国藩的世界观基本建立在程朱之上,因此他相信鬼神,讲究风水,与其“理学家”的形象并不冲突。事实上,曾国藩也曾经致力于研究鬼神。他在《书学案小识后》一文中把“鬼神之情状”与“草木鸟兽之咸若”相提并论,一起作为应当深究细考的课题,只不过“研究结果”没有记载于书册。
在所谓“迷信”问题上,我们必须对曾国藩存有恕心。我们从小接受“辩证唯物主义”教育,相信人死后没有灵魂,相信宇宙起源于一次大爆炸。然而曾国藩所受的教育与我们完全不同。他成长于一个充满迷信的环境,从小听惯了鬼神附体、风水发家的故事。物理、化学、生物、自然,都不是他课程表里的内容;天圆地方、四根柱子支着大地才是他头脑中的宇宙图景。许多我们今天看来小儿科的科学常识,对他们来说都是永世难解之谜。换句话说,我们生活在阳光下,或者起码是在路灯的照耀之下,而他生活在黑暗迷茫中,又或至多是身处一灯如豆之中。成长于充满迷信的环境,近代以前的中国人完全不“迷信”的,实在凤毛麟角。举一个信手拈来的例子:道光二十九年,徐广缙在广东取得了所谓“反入城斗争”的表面胜利,曾国藩在家信中谈到此事时说:
如今,我们身边仍然有一些人陷在“迷信”思维中,遇事就烧香拜菩萨、求签算命。
英夷在广东,今年复请入城;徐总督办理有方,外夷折服,竟不入城,从此永无夷祸,圣心嘉悦之至!……术者每言皇上连年命运行劫财地,去冬始交脱,皇上亦每为臣工言之。今年气象果为昌泰,诚国家之福也!
道光皇帝经常对大臣们说,占卜者推算皇帝运气到道光二十八年冬天才能好转,果然二十九年初就取得了反入城的胜利。朝廷上下因此欢欣鼓舞,对“英夷”强硬派又一时得势,这也是“迷信”对传统政治的微妙影响之一例。
在这样的环境下,朱子的世界观轻而易举地征服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曾国藩也因此接受了朱熹的风水理论。他说过,“我平日最不信风水”,接下来还有一句,只信朱熹“山环水抱”“藏风聚气”的理论。道光二十七年,他在家书中这样谈论怎么样改善家中阳宅风水:
老秧田背后三角丘是竹山湾至我家大路,男(曾国藩)曾对四弟言及,要将路改于墈([kàn],释义:高的堤岸)下,在檀山嘴那边架一小桥,由豆土排上横穿过来。其三角丘则多栽竹树,上接新塘墈大枫树,下接檀山嘴大藤包里,甚为完紧,我家之气更聚。望堂上大人细思。
现在民间还有风水师这样的职业,老百姓又称这类人为阴阳先生。风水师给人看村落布局、住宅坐向与建设、墓地选址等。其中一些风水之说包含着合理利用自然环境的理念,例如住宅要坐北朝南是因为咱们地处北半球,如此则光照好。至于一旦生活中遇到意外,是因为祖上墓地或者家庭布置风水不好,则带有迷信色彩。
这种安排依据的就是朱熹“藏风聚气”的阳宅风水原理。
因为六弟之丧,曾国藩对“风水”与“天命”之间的关系进行了一次深入思考。他从头回顾了曾氏家族三十多年来的兴衰历史,总结出家运中的这样一个规律,即咸丰年之后,每当大得意之后,必有大失意相随。
曾国藩由此认定,祖母葬后家中出现的诸种吉祥,不过是第一波大得意中固有之事。而六弟之喪,则是吉安之大得意后的大失意。先人葬地,似乎不是决定性的原因。如果祖父母所葬之地果然是当初自己所信的那样大吉大利,何以家中会屡次出现横逆之事?六弟之丧既已由仙人半年前明示,则即使在其后移动父母坟茔,也必无济于事。一个人的穷通死生,怎么可以由一具枯骨的埋藏之所而决定和改变?如果那样,上天岂不是太容易左右了?天命岂不是太不严肃了?
人这一生始终在一刻不停地变化着,价值观也并非一成不变。于是,人们对事情的判断、选择、行动也会随之而变。正如曾国藩所领悟到的,生者命运“怎么可以由一具枯骨的埋藏之所而决定和改变?”。
“天命”之说,从此在曾国藩心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选自《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岳麓书社2020年7月版,有删节,题目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