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邦文
早晨五点零五分,高小梁摸黑起床时,妻子和儿子尚在睡梦中。
匆匆洗漱完毕,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青菜面,外加两只油煎草鸡蛋,零度以下的气温顿时让人觉得可以接受了。出门前,他照例在儿子额头轻轻印下一个长吻,顺便瞥了正打着呼噜的妻子一眼。此时,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这一走,晚上竟再没能回来。
腊月里的寒风撕皮扯肉。高小梁骑着那辆六成新的电瓶车,一路跟随耳机里邓丽君甜美的歌声,哼唱着穿越大半个城区。车子经过高琳娜洗染店,高小梁有意放慢了一下速度,扭头朝那扇紧闭的门望了望。他揣测,此时高琳娜一定如这城市里的多数人一样,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他当然不会在此时惊扰她的好梦。他只是希望,她的梦里会有他,正如他的梦里常常有她一样。
跨进机关大院时,差不多恰好六点。
这是一幢老式四层楼,位于行政中心大院东北角,楼前直通大院正门,外来人员经过保安询问、登记、电话联系等种种手续,由此入内接洽公干。楼后空地大约可以摆下一对篮球架,两面围墙外加一道铁艺栅栏围出独门独院,围墙拐角处一扇自动开闭的感应门直通大街,只有内部人员可以刷卡进出。
高小梁从后门进来,在院子角落停好车,插好电瓶车充电器,然后一步两个台阶“噔噔”上了顶楼,进了那间专属于自己的工作间,在里面折腾了三五分钟,再出来时便完全变了一副模样—肉色塑胶手套,天蓝医用口罩;灰色的羽绒服已然褪去,铁灰色羊毛衫外罩一件长过膝盖的深蓝围裙,两只袖套与围裙浑然一体;脚上,一双轻便的耐克运动球鞋替换了笨重的高腰棉皮鞋。一手提着笤帚、簸箕,一手拎着拖把、水桶,左右臂弯掛着两块不同颜色的抹布。
不错,在这幢外表陈旧却不失威严的大楼里,高小梁是一名勤杂工,或者,用体制内规范的书面语表述,也可称作工勤员。
今年三十九岁的高小梁,出生于本市所辖江北县农村,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当兵,在兰州当了三年兵,立过三等功,入了党,退伍回来时碰上市级机关事务管理局招聘工勤员,临时工性质。十八年来,他在这家地位尊贵的大楼里一直做着工勤员,先是由临时工转为合同工,后又趁着机关体制变革转为正式职工,目前是列入公务员管理序列的工勤员。
按说,一个抬脚就要跨入不惑之龄的男人,也算见过些世面,在这样低微普通的岗位上做了十几年,内心一定非常憋屈,或者早就干得厌烦了。可高小梁偏偏不是这样。你看他全副武装、气宇轩昂地从工作间出来,耳朵上仍然戴着耳机,嘴里哼着小曲,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意,甚至连脚步都踏着曼妙音乐的节拍,便知道他是多么热爱这份工作了。
按照职责分工,高小梁的工作内容主要有四大项:茶水供应,卫生清扫,分发报纸,递送信件。事实上,若按实际工作而论,他所做的远不止这些。譬如,他刚刚进来的后院那道栅栏,以及围墙拐角那扇感应门,皆是他主动向领导建议安装,并完全由他联系制作厂家,完成施工。如此一来,这里便形成了一所独立的后院,与偌大的市委市政府行政中心既紧密相连又相对分隔,方便了内部人员进出、车辆摆放,满足了本局特有且必需的私密性。再譬如,后院里那一排电瓶车充电插座,以及供汽车冲洗的水管水枪,也是他的杰作。还有,这幢楼上每一样物件,大到保险箱、文件柜、办公桌椅,小至灯泡、开关、水管、水龙头,无论日常保养还是维修、更换,都由他全权负责。这其中,还不包括这幢大楼之外的若干私宅里,一大堆零散琐碎的杂务,等等。总之,高小梁是这幢楼里的杂事总管,涉猎事务细、范围广,几近无所不包,且须臾不可或缺。
也许正因为如此,高小梁对于自己的工作,便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他所做的这些事,在别人看来或许不免繁杂琐碎,甚至相当微不足道,可在他自己心目中,却完全是一份真正的职业、事业,其崇高与神圣感丝毫不亚于这幢楼里的任何人。更主要,他的工作完成得堪称完美无缺,赢得局里上下多年一贯的肯定。市级机关事务局经常组织环境卫生评比,这里从来都是优胜单位。遇到全局性文明城市、卫生城市创建检查之类,相关部门也有意将检查人员往这幢大楼引领、推荐。完全可以说,高小梁的工作在整个市委市政府大院,几乎成了一面镜子、一个样板。
当然,如果说高小梁因此便骄傲自大,对自己失去了准确判断与定位,那就大错特错了。相形于这幢威严的大楼,以及楼内每一位衣冠楚楚的工作人员,高小梁非常清楚自己的卑微与普通。为此,他还给自己主动寻了一个不那么文雅的名号—蝇爪。
那天,局里安排各处室进行廉政教育,先读文件后讨论。高小梁所在的办公室主任施达风是个喜欢搞冷幽默的人,读文件时几次出现打老虎拍苍蝇之类的表述。他看看好多人都在埋头弄手机,便放下文件冷不丁问:“总是说打老虎拍苍蝇,我倒不明白了,什么样级别的领导算是老虎,什么样级别的算是苍蝇,到底有没有一个权威、明确的界定呢?”
“这还不明摆着,地方副省部级、部队将军级以上才算老虎吧。”办公室副主任季伟向来喜欢抢答。
“副省部级?还以上?那咱们龙局长总不至于算苍蝇吧?他可是咱们局里的NO.1哪!”司机老郑明显不高兴了。
老郑曾是龙局长的专职司机。时下车改了,老郑的车子改为机要通信用车,但是,老郑依然视龙局长为首要服务对象,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始终维护并代表龙局长的利益,乃是他最为神圣的义务和责任。
“这个,这个—嗨,按说,龙局长也算是咱们市的高级领导干部了,老虎倒是应该划到这个级别。”季伟明知占理,却只能退却。
“老虎的事,咱就不讨论了,反正再怎么说,咱们在座的这些人谁也没那资格。”施达风也不想惹是非,赶紧调转方向,道:“可是,这苍蝇的队伍如此庞大,级别相差好几个档次,总不能大鱼小虾一网拉了吧?就像我,名义上挂个副处级,实质不过区区一正科职,与那些县长、局长、市长们排在一起,同样都作为苍蝇,就是我自己不嫌臊得慌,人家也不愿意干哪!说破天,咱顶多算个苍蝇翅膀。”
“你要是苍蝇翅膀,那我最多就是苍蝇尾巴。”季伟赶紧站队以示自知之明。
“我为领导掌握方向盘,同时也是领导的耳目,那我就是苍蝇眼睛或者耳朵喽!”老郑素来没有谦虚客气的习惯,一下占了俩重要器官。
其余几个秘书,既不能沉默,却也不敢造次,只好分享了苍蝇的五脏六腑。不过,那个美女秘书小程,对于自己蝇肝的分配还是有些不满,甚至偷偷用力瞪了季副主任一眼。
剩下一个高小梁,原本可以忽略不计,可偏偏老郑不肯放过,笑眯眯紧盯了他,问:“还有高小梁同志呢,怎不表态?”
这一问,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咦”了一声。
面对大家疑惑、作难的目光,高小梁只好鼓足勇气自我定位,道:“我一个小小的勤杂工,最多只是苍蝇一条腿而已。”
“哦,你高小梁口气倒不小!一条腿,还而已?你知道一条腿什么概念?”老郑伸出一条腿,用手在上边拍了拍,笑道:“一条腿,支撑着半个身体,决定着前进后退,蹲下立起,作用巨大。再说,一条腿,包括大腿、小腿,还有脚踝、脚掌、脚趾,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高小梁满脸羞得通红,赶紧更正,道:“那我就只是苍蝇的一只脚指头,蝇爪,蝇爪。”
话音刚落,当即引得在座所有人哄堂大笑。尤其是老郑,笑得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季伟一身,呛得咳了好半天才止住。
高小梁对于当时情状,起初颇有些不痛快,感觉那个老郑不免欺人太甚了。明明大家都是小人物,同样处于社会的底层,何必总是如此苦苦相逼呢?可是,后来转念一想却又看开了,这社会譬如江河湖海,鱼虾蟹鳖一物降一物,相生相克早有定数。像老郑这样的人,试图通过嘲弄、欺负比自己更弱小者体现自身的存在,同时遮掩、屏蔽自身的卑微,有时恰恰适得其反。既然身份卑微,倒不如索性放下姿态沉到底,恰似刺猬收身、蜗牛入壳,反倒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保護。于是,高小梁并不避讳,干脆将自己的微信、QQ号也都改成了蝇爪。
自此,高小梁蝇爪的雅号便不胫而走,很快传得满大院都知道了。
下了楼,高小梁放下手里的那些工具,先到底层楼梯间关闭电水炉,放掉里面的隔夜陈水,反复几次冲洗掉里面的积垢,然后换上新鲜的自来水重新启动。
高小梁工作间里有烧水壶。他从来不喝这只炉子里的水,但这并不影响此时严格按照既定规程精心操作。他必须确保,一个小时后炉子里流出的水绝对干净,而且必须是一百度的滚烫开水。每每耳闻目睹这幢楼里的同事,上自气宇轩昂的局长,下至刚刚入职不久的小姑娘,喝着他亲手烧的开水泡的茶,嘴里发出咝咝啦啦的愉悦之声,他的心里便顿时漾起无限满足与自豪感。
弄好开水炉,接下来便是清扫卫生。
他的清扫有一个固定格式:从一楼起到四楼终,先是卫生间、走廊、楼梯几个公共部位,清、扫、擦、拖的程序既不遗漏,也不混乱。笤帚、抹布、拖把几样工具,在高小梁手里耍杂技一般,交替变换得如同行云流水。这期间,哪怕是清洗厕所里最为污浊之物,他的眉头也从没皱一下,耳机音乐、嘴里哼唱更没有停歇分秒。
清扫完四楼最后一级台阶,高小梁戴上靴套,换了另一套工具,再从四楼开始清理办公室。这道工序,当然是他整个工作链上最为重要的一环,也是他做得最为精心、最有成就感的一项。
试想,在这幢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楼里,除了高小梁,还有谁能掌管着这么多的钥匙?又有谁能随便打开局长、处长办公室的门,进出自若如同自家房间一样?
高小梁爱惜、珍视这样的特权。
本来,按照当初的岗位要求,他只需服务局长和几个副局长的办公室。后来,扩大到几个资深处长。现在,高小梁干脆将所有处室主要负责人全承包了。在他看来,多做几间办公室,不过半个小时左右的工夫,无非清晨早起二十分钟、身上多出一层汗而已,累不死人却赢得了更多好人缘,何乐而不为呢?
虽说都是办公室,清理起来却有很大区别。一楼、二楼的几个处长办公室,每天例行的清纸篓、倒烟缸、洗茶杯、灌开水瓶,再就是扫地、抹桌、拖地,几样事情都是千篇一律,没有那么多的细节需要特别留意与用功。可是三楼几个局长室却不同,用当下最为时髦的话讲,那是需要精细化、个性化服务哩!
在这个只有四十多人的局里,共有一正三副四位局长。
局长龙新民主管全局,位尊责重,事务最为繁杂。他的办公室位于三楼最东头,原本一间三四十平米的大间,因为前几年上边要求缩减,只好隔出一半做了个小型接待室,摆了一圈沙发和茶几,作为龙局长接待来客和午间休息之用。龙局长身体偏胖,冬天怕冷夏天惧热。眼下,高小梁在清扫完卫生之后,已经将空调提前打开,茶水预先泡好,同时将带按摩、调温功能的椅子坐垫提前加热,确保局长进来时室温适度,喝到热茶,或站或坐都感觉舒适。这些细枝末节,于高小梁而言就像输入电脑程序一般,早就四时有序烂熟于心,丝毫也不会紊乱差错。他始终记得顶头上司施达风的叮嘱:“在咱们局里,龙局长就是中心就是大局,服务好他是重中之重!”季伟更是直言不讳告诫道:“只要龙局长满意了,你就算是功德圆满,别人说什么都是屁!”
常务副局长贾达,在几个局长里年龄最大、资历最老,主管办公室和几个大处,是局内局外公认的实权人物。贾副局长衣着朴素,言谈举止随和亲切,手握重权却不喜欢张扬,也从不要求过分的服务。他的办公室,原本也有三十多平米,西边一半办公桌、沙发,东边一半放着几张书橱,还有一张专门用来写字画画的大书桌。在市级机关大院,贾副局长的草书和国画颇有些名气,得空便提笔挥毫乃是多年习惯。限制办公用房规定下达后,贾副局长亲自量好面积划好分界线,让木工做了一道隔墙,正好将书橱、书桌隔到另外一间,专门开了朝向走廊的门,还让人专门做了“图书阅览室”的牌子挂上。可惜的是,局里同事都太忙,平常谁有工夫跑到局长室隔壁来阅读呢?倒是常见贾副局长在那里看书写字画画,煞是用功。高小梁早就发现,贾副局长别的地方都不讲究,茶杯里却颇有些名堂,每当进入秋冬时节,人参、虫草、枸杞、桂圆之类应有尽有,而且没一样是平常市面上的大路货。就是夏春两季喝的茶叶,光看茶叶在水中的姿态以及茶水颜色,便知绝非普通货色。因此,高小梁只是每天帮他清洗茶杯,却从不轻易帮他泡茶,更不敢随便往茶杯里放那些宝贝,生怕一不小心弄乱了套。至于隔壁的这间公共阅览室,则是高小梁收拾清理的重点。这不,足有半张乒乓球台大的书桌上,铺满了残墨剩纸,显然是昨晚下班前贾副局长的杰作。高小梁洗净砚台,抹了桌面,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纸归拢整齐,甚至连毛笔里含的水分都用抹布吸干了。
于宏志是最年轻的副局长,分管几个相对弱小或边缘处室。因为资历浅、发展后劲足,便处处谨慎小心、循规蹈矩。他来局里时,办公室已经按照规定弄到位,免除了再行分隔的麻烦。他的办公室,除了简单的桌椅沙发,几乎没有一样多余物品,甚至就连局长室标配的空气净化器、加湿器也被撤掉了。更令人敬佩的是,每天下班时,于副局长会自己动手洗茶杯,倒纸篓,等到早晨高小梁进来时,只要把桌面、地面清扫一番就行了。饶是如此,高小梁还是不敢马虎,拖地、抹桌时便格外用足功夫与力气。于副局长喜欢运动,跑步、游泳、垂钓样样精通,光是各种运动鞋就有好多双。高小梁抹窗台时,照例会将台下柜子里那些跑鞋仔细掸扫一遍,似乎有意要以此做些弥补与平衡。
还有一个副局长,这两年在县里挂职,基本不来局里办公,无需高小梁服务,不提也罢。
这里特别需要强调的是,高小梁虽然手握局长室的钥匙,拥有随时进出局长室的自由,可他始终有一个原则或曰底线,概括起来有三不:不私自拿取任何一样有用物品占为己有,不自作主张轻易翻动桌上的文件材料,不随便打开那些存放着各种秘密的抽屉、橱门—尽管有的挂着钥匙,有的干脆没锁,有的即使上了锁他也知道钥匙所在。很多时候,高小梁在清理桌面时,会无意中看到一些文件、批示、报告或者举报信之类,其中有些熟悉的名字,可他仅限于自己看到了,从不随便透露。当然,这中间偶尔也有些例外:有时,某个处长、主任,希望趁局长不在时将一份材料呈上,或者想把某一份材料从文件堆里翻到上面来,如此等等,只是让高小梁顺便帮个小忙,于他也就是举手之劳,并不算违背原则、超越底线之举。譬如现在,高小梁就有这样一件例外的事要办—
昨天傍晚下班,高小梁正在后院取电瓶车,恰好碰到一处处长许多多。许处长好像忽然想起,说:“哦,忘记一件小事。小梁,我桌上有一只信封,明天早晨记得帮我放到龙局长那儿。”
高小梁腼腆一笑,脸上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却也算是答应了。
刚才,高小梁从许多多那儿取信封时,不由一愣—信封底端印着的那一行红字,正是局里直接管辖的一个事业单位,红字旁边用黑水笔手写了个“司”字,则说明来信者乃该单位一把手司书记。本来,他是不想且不应该看信封的东西,可是几个原因令他又破了一回例:其一,高小梁與这位司书记熟悉,彼此还有些小小的关联。其二,昨晚在楼下遇到许多多时,龙局长就在办公室,许多多似乎不想当面呈递这封信,说明其中必有不平常的内容。其三,信封没有封口。换句话说,高小梁未必是特意要看信里的内容,而是取信时手不经意抖了一下,信封里面的东西也就顺势掉了出来。那是司书记写给局里的一封信,主要内容是为自己申辩,高小梁知道一点背景和缘由:最近,局里准备将司书记调到另一家单位,职级自然也提升一个档次,考察过程中有人写了告状信,说是司书记在用人、基建方面存在种种问题,局里讨论时虽有许多多和于宏志帮助讲话,可龙局长还是觉得需要再慎重了解一下。司书记这封信,显然意在打消龙局长疑虑。前些时,高小梁听到消息还有点失望,他原本并不希望司书记离开目前岗位,可后来经过高琳娜提醒想通了,觉得司书记能够换到一个新单位,确实是件大好事。
他把信封由一楼拿到三楼,放到龙局长办公桌正中一堆文件最上边,好让局长看文件时最先看到这封信。转身离开时想想不妥,干脆把信抽出来展开,然后找了一只回形针,将信别在信封上边,单独放在龙局长办公桌正中,以便局长进来时第一眼就能看到。
临到关门离开时,高小梁还是忍不住转身回望了一下那封信,再次进行了一番反省自问:这样做到底是否越规逾矩,是不是突破了自己的原则底线?直到经过反复确认—信是许多多处长交办,算是公务范畴;看了信,知道了内容,但没向任何别人透露,未曾泄密;放在局长办公桌显眼处,只是方便处长早点看到,其中内容并未因此增减一字一点。如是,这才放心地迈着轻松步伐离去。
八点十分左右,前边院子里响起汽车马达声。
高小梁知道,这是司机老郑在发动汽车,准备接局长龙新民上班,或者直接到某个会场坐主席台。
年过五旬的老郑,比高小梁年长一轮,也比他资历老很多。据说,老郑在局里开车二十几年,前后迎送过六任正局长、近二十名副局长,车子也换过四五辆了。在局里几十人中,只有他和档案员徐大姐是真正的元老。老郑原来也是职工性质,后来局里成立教育培训中心,有两个事业编制,其中一个便给了他。前几年,市级机关搞车改,所有局长全部取消专车,局里只留下两辆公车,老郑和他的车便在其中,其余公车悉数拍卖,司机则由机关事务局统一安排。现在,老郑和他的那辆奥迪A4,虽不再算是龙局长的专车,却也鲜少有别人动过此车念头。
单纯从驾驶技术、敬业精神和忠诚度而论,老郑是个称职乃至优秀的司机。不说别的,单说每天早晨这个点儿上准时发动汽车,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从没误过。这老郑有个绝招,无论什么天气什么时段,即使上下班高峰很多路段堵得水泄不通,只要局长说了几点赶到某地,他就一定能准时把车开到,其间或是绕偏道或是穿小巷,尽显其良好的职业素养。而且,老郑还有一个特点—给谁开车帮谁讲话,对谁忠诚,那种忠诚完全搁在嘴上,摆在脸上。
老郑高大魁梧,性格外向,仗着有点资历,又给局长开着车,言行举止便显得很牛气。一年四季,他的衣着都是品牌货,穿得有款有型,一副大背头也梳理得油光锃亮。老郑不光穿着讲究,也很懂得装扮,光是眼镜一年四季就不同—夏天无框变色镜,春秋天黑框,冬天金丝半框。一支香烟,档次不会低于硬壳中华,在他手里永远维持在大半根,而且半数时间是在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很有风度地夹着,这就与始终贪婪地吸着烟屁股的烟鬼有了本质区别。老郑说话走路都很有气魄,其势头时常压过了头发稀疏、其貌不扬的龙局长。在这一点上,龙局长秘书小马就显得智慧许多。小马自从跟了龙局长,一头又黑又亮的自然卷,变成了不超过半寸的板刷,而且绝对是半个月理一次发。原本身材比龙局长高两公分,因为刻意弯腰驼背,显得比局长还矮了些许。
老郑喜欢玩手机,尤其钟爱苹果系列,市面上每出一个新款便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可他偏偏又是个吝啬鬼,从来不肯自己花钱买手机,而是趁着陪局长下去的机会揩油,要么明目张胆向人家索求,要么死皮赖脸强行将人家手机换走。那些巴望着局长提携的人,谁好意思拒绝呢?老郑是个微信迷,到哪都喜欢拉人家进自己的朋友圈,整天不知从什么地方转来些帖子,大多是心灵鸡汤、小道消息一类,还动不动就发表些半文半白的评论。最令人碍眼的是,老郑给自己取了个很牛逼的微信名:王者老郑!
在局里,很多人背后都称老郑是二局长,大家表面上对他也很客气。不过在高小梁看来,这种客气只是表面现象,所谓二局长称呼里,更多的包含了嘲讽。许多人真正的态度是避让、警觉、戒备,甚至也有那么一点厌烦。
相形之下,高小梁显然要低调很多。且不说那个有关蝇爪的自我嘲讽,就说外表装束、言语神态、行事处世,两个人便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高小梁中等偏瘦的身材,塌鼻梁,短头发,招风耳,见不见人都是一脸笑,眼睛本来就不大,笑起来便眯成一条缝。一年四季,春秋天主打休闲夹克,夏天T恤,冬天羽绒服,没有多少花头,给人朴素节俭的印象,却又始终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更为难得的是,他对自己有相当精准的定位,既不像老郑那样咋呼张扬,却又不故做卑微状;既把自己该做不该做的事全都做了,又不令人感觉显山露水、碍手碍脚。一个既不显眼又不扎眼的高小梁,其外貌装束与行为举止,与这个局的社会影响相当匹配,更与他在局里的职责地位绝对吻合。
高小梁当然也玩微信,也加入了局里同事的聊天群,可他从来只看,转而不发,对于所有同事发表的意见几乎逢帖必赞,却又不加任何带有个人观点的评论。对于这个叫作蝇爪的个性签名,大家虽然并不多么在意,却也生不出丝毫恶感。
除了清扫卫生、拿拿接接之外,高小梁还自修了电工、水暖工方面的活计,日常小物小件的修修补补更是无师自通。早在十年前,他就参加过一个电工夜校,拿到了二级电工证书。他的那个工作间,就像一处家用物品维修保养的百宝库,电、水、煤气、电瓶车、有线电视、宽带网络方面的零配件应有尽有。
当然,无须讳言,高小梁的这些手艺与用具,大多并不用在这幢大楼里,而是主要服务于局里的同事,尤其是那些局长、处长们的家庭。这种服务,自然与拍马逢迎不是一个概念。试想,在这家地位显赫的偌大机关里,不必说局长、处长,就是普通的工作人員,哪里找不到一个专业电工水工?不错,机关事务局养着的那帮爷爷是不好招呼,可到任何一家下属单位,包括那些间接管着的相关部门,或者通过层层叠叠的关系再中转那么一两下,这样的技术工人可以一抓一大把,而且绝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是再一想,局长、处长们再神通广大,哪里有人愿意为了一节下水管堵塞,或者一只开关的更换,动用那么复杂的关系资源呢?人情如同储蓄,不用时可以待价而沽、无限增值,用了只会用一个少一个。如此而论,身边有个像高小梁这样的人,用起来岂不既省事顺手又不浪费资源,性价比何其之高!
昨天中午,他就帮龙局长家疏通了下水道。
龙局长家四代同堂,近十口人吃饭,光保姆就有两位。龙局长岳父母是农村人,保姆也从乡下过来,炒菜口味重,做事也粗手大脚,厨房里的下水道三天两头堵塞。平时,遇到一般的菜屑饭粒之类倒也罢,最头痛是冬天油垢堵塞,一般手段很难解决问题。幸亏高小梁肯动脑筋,光是通个下水道就有多手绝招—可以用竹片、木棍、钢丝之类手工操作,也有电机驱动的机器探头,还有更为先进的微生物除污。反正只要高小梁出了马,龙局长家的下水道保证随堵随通。也因此,龙局长家无论洗碗洗菜池还是厕所下水口,所有过滤网罩干脆一律不用了。
这个周六,也就是后天,又到了为办公室主任施达风家清洗油烟机的时间。
施达风夫人是眼科医生,特别喜爱整洁,整天手不离拖把、抹布,闲来无事就爱到处拖拖擦擦,一套大房子收拾得那真叫一尘不染。可是,医生手里抹布清理得了别的地方,却独独对油烟机一筹莫展,那上面的污垢油腻实在令人无法下手。小区门口找来的清洁工,要么清洗不到位,要么损坏机器漆面。面对妻子的抱怨,施达风想到了无所不能的高小梁。果然,高小梁一出手,油烟机当即光洁如新,而且机器外表丝毫也没有损伤。施夫人见状大喜,要求高小梁每月来家一次,算是为油烟机请了位定期出诊的医师。
可别小看这些家务琐事,比起在单位的良好表现,作用更大更广。自从疏通了几次下水道,龙局长亲自表扬过几次,有一次甚至特地吩咐施达风,要给高小梁评一个年终先进。有了龙局长的表扬与关照,先进笃定没得跑,他在局里的形象也立马上了几个台阶,那些处长、主任对他态度更和蔼了,最明显的例证便是老郑说话不那么尖酸刻薄了,有时还主动和他打个招呼说几句闲话。至于顶头上司施达风,更是多次暗示高小梁,让他弄点购买办公用品的发票报销一下,其意自然是希望对高小梁的额外劳动有所补偿。当然啦,高小梁只是笑笑表示感谢,却从未真的开过发票报销。他知道,让别人欠自己一份人情,远比一报一还地占点小便宜要明智。何况,面对龙局长、施达风这样的大佬,瞪鼻子上脸的事绝不可为!
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高小梁的清扫工作全部完成。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间,归拢了清扫工具,褪掉工作服,洗了手,搽了护肤膏,重新换上早晨上班的那套装束。此时的他,已然另一副质朴干练的机关文员形象。
高小梁给自己烧了开水,泡好热茶,在那张退休老局长曾经坐过、可以360度转动的真皮高背椅上稳稳落座。空调温度打到恰好舒适的程度,空气加湿器喷出缕缕薄雾,人体舒适指数颇高。
不一会儿,便会有人陆续前来上班,这幢楼将迎来又一个紧张忙碌的工作日。轻闲下来的高小梁,则可以在此高屋建瓴般地审视每一位前来上班的同事。
高小梁的工作间位于楼梯顶端,呈L形,外观极不起眼,面积只有十一二平米。进门的地方,摆着两张铁制货架,上边堆放着各种工具杂物,里间则被布置成办公室模样,桌椅、电话、电脑样样俱全。隐身其间,由后窗能够窥见整个后院及至围墙外面数百米的范围。也许因为忙碌过后需要放松,或者缘于大把空闲无处打发,每天这个时候,高小梁都会像这样安然端坐,从容不迫地眯着眼喝着茶,却又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围墙东北角那扇门。当然,从那里进出的人们绝少会想到,顶层这处毫不起眼的地方,正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哩。
第一个进来的照例是施达风。作为办公室主任,施达风过去倒也会偶尔提前过来,可是每天提前半个小时上班却是最近一年多的事。个中缘由,高小梁似乎知道那么一点。
施达风是前任局长的亲信,而贾达与前任局长关系一向不睦,龙局长对前任许多做法也不赞同。现在,前局长到政协担任一个闲职,施达风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他每天早早过来上班,既是一种姿态,也是随时准备恭迎龙、贾二位局长大驾。再等会儿,只要两个局长进了院子,施达风肯定会旋风般迎到楼下,抢着把局长手里的包接过来,一路点头哈腰赔着笑脸,直至将局长送进办公室。这也难怪,像本局这样铁打的营盘,兵的流淌相当频繁,一般干部的晋升门路之广、速度之快、台阶之多,较之很多边缘部门会优越很多。可是,像施达风这样四十出头的人,一旦因为人际因素被摁住了,三年五载一耽搁,仕途同样会大打折扣甚至夭折。
紧跟施达风之后,办公室副主任季伟也来了。
季伟此时开着汽车过来,不多会儿肯定会出现另一个窈窕身影,而且那人必定是步行。
果然,季伟正在院西北角停车,秘书小程沿着围墙从东南过来,而且低着头脚步快得如同遭了贼撵一般。
小程是办公室唯一的女秘书,也是局里不多的年轻美女之一。小程老公在驻省城办事处工作,夫妻长期分居。有关季伟与小程的特殊关系,高小梁也是经过长期观察,然后凭借合理推断才得到印证。本来,季伟家住得离局里直线距离不到八百米,步行不过十分钟,根本无须赶在上班高峰时开着私家车添堵。可是,小程家住在东郊,骑电瓶车最快也要半个小时,坐公交得转两三个班次。大概就在两年前的一天,素来步行上下班的季伟,忽然连续几天开车上班,而且提前了二十多分钟。高小梁吃惊之余,紧接着又发现一个异常现象—只要季伟开车上班,小程总是紧随其后步行进来。为了印证自己的某种猜测,高小梁于某日特意提前半个小时赶到局里,做好本职工作之后马上前往小程家附近蹲守,果然看见季伟与小程一前一后从楼里出来,然后双双上了季伟汽车,临到机关大院时小程又提前下了车。高小梁为自己的意外发现而惊喜,更为自己独守着这么天大的一个秘密而激动。不过,平常再见到季副主任和程秘书,他照样努力做到毕恭毕敬不失丝毫礼数。
眼看着离上班时间只有七八分钟了,后门的人和车突然密集起来。沿着北侧围墙搭建的雨棚下,很快便排起一列色彩纷呈的电瓶车、自行车。十几个汽车位上,也有半数被占。
今天,开车接贾达副局长的是四处处长杨宇。杨宇家住城东南,贾达的住处则位于偏北的位置,两家本来不在顺路上。可是,为了能够接到贾副局长,杨宇往往不惜绕道好几公里,光是红绿灯就要多十来处。更为重要的是,三处处长陆辉常常抢在他之前到达,令他只能望着贾副局长背影而徒唤奈何。事实上,陆辉家也在城南,比杨宇更远且更不方便,可正应了一句俗语—早起的鸟儿有食吃。
贾达刚刚迈出杨宇的汽车,施达风果然如一阵风般赶到,抢在杨宇之前接过局长的皮包,然后一路小碎步护着局长上了楼。身后,杨宇嘴角的一丝笑意颇为意味深长,于妒忌之间不免夹杂了一丝嘲弄。而更后边,刚刚停了汽车的陆辉,强作笑颜中则难掩发自内心的恼怒。
几乎就在同时,围墙外边的33路公交站臺上,刚好一辆班车停靠,一前一后下来两个熟悉的身影—副局长于宏志和一处处长许多多。
于宏志自称环保主义者,早先有公车时就不怎么要接送上下班,而大多是乘坐公交或者骑路边随处可见的公共自行车,有时甚至干脆步行个把小时。为此,市报一位摄影记者,曾经采取尾随抓拍的方式,在报上以半个版的篇幅报道过这件事。
于宏志分管一处,其居住地与许多多相距不远。领导的模范行动对下属自然有带动作用。大家每天看到的场景几乎一样:许多多与于副局长不仅同时前来上班,而且出行方式也完全一致。
事实上,在于宏志和许多多之间,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小秘密: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两家夫妻会在某个地方锻炼,不是打网球便是打羽毛球。高小梁之所以会获知此事,是因为许多多手下的科员小顾,时常会给高琳娜洗染店送来一包脏衣服,次日再把洗净烘干的衣服取走。有时,小顾送、取衣服时,偶尔会顺口将衣服主人的身份说出来,比如“于局长家的两件网球衫要单独洗”,或者,“许处长膝盖那儿抽球时摔了一跤污渍较重”,等等。每天吃午饭的时候,高琳娜总会将这些话一五一十学舌出来,使高小梁由此做出了一个基本的推断。
看着于、许两个人说说笑笑进了门,高小梁不由会想起刚才贾副局长进来那一幕,及至再前边的季副主任与程秘书。他有些弄不明白,眼前这些上下左右的关系,到底哪一种更合乎情理、更真实可信呢?平心而论,在这幢楼里待了十几年,高小梁见惯了彬彬有礼的笑脸,听惯了温文尔雅的客套,却也慢慢洞察出笑脸与客套背后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
九点半左右,上午的报纸、信件送到。
高小梁按例签收,当场三下五除二分类归拢,然后挨个送到各间办公室。此时,整个局里已经人来人往,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
根据高小梁的观察,这幢大楼的办公氛围似乎不同于大院里的有些部门,办公室里人再多,来往者脚步再匆忙,却很少有那种高声朗调、嘈杂喧闹的声音。两个人面对面交谈,或者打电话说个什么事情,往往都把声音压得很低,目光里也充满了某种躲闪、警觉的神秘色彩。这倒也不一定都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而完全是一种习惯使然,似乎不如此便体现不出职业的特色。因此,高小梁进出每个办公室递送报纸信件,无不轻手轻脚屏气凝神,生怕弄出太大动静招人厌烦。
三个局长里,龙局长不在办公室,贾副局长正在会议室和什么人谈话。只有于宏志副局长正在看文件。
见到高小梁,于副局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问:“小梁,今天礼拜几?”
“礼拜四。”高小梁脱口而出。
于副局长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忆或斟酌什么,又问:“这个周日,有事么?”
“没有没有。于局长有什么安排尽管吩咐。”高小梁回答。
“陪我到县里跑一趟,放松放松,有空吗?”于副局长不等答复,接着道,“还是老时间到家里接我吧。”
“好好好。”高小梁连连点头。
出了门,高小梁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似乎他早就在期盼这个安排。他打算,周六上午帮施达风家弄好油烟机,下午就把自己那辆帕萨特加足油,然后再好好清洗一番打打蜡。跟着于副局长出去,车子脏可不行!
高小梁于本职工作之外,除了有些修修补补的小本领,还有一个技能—驾驶汽车,而且属于有车一族。
当今社会,懂驾驶有驾照者多如蝼蚁,拥有私家车更是稀松平常得不值一提。可是,千万别小看了高小梁拥有这两样,他之拥有与一般人就是不同!
高小梁当年学驾驶,其实是存了一点私心—眼看像老郑那样的局长驾驶员们,个个耀武扬威人五人六,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跟在领导后边还能蹭着不少好处。再看自己这个勤杂工,整天厕所里进出,扫帚拖把不离手,踮起脚也看不到前途有什么光明大道。特别是在牛氣冲天的老郑面前,整个人更是矮了大半截。于是,瞄着驾驶员这个吃香岗位,他悄悄考了驾照。前边拿了驾照,高小梁不顾妻子反对,紧跟着就花五万块钱买了一辆二手广州本田。有了汽车,时常利用双休、假日回老家看望老人,或是带孩子到附近景点旅游,高小梁的驾驶技术很快便炉火纯青。
眼巴巴等了好几年,没等到驾驶员岗位空缺,却等来了机关公车改革。这一改,除了老郑的奥迪和另一辆商务车,局里其他几辆车全部上交,多数驾驶员无奈转行转岗。倒是高小梁,不仅在工勤员位置上纹丝不动,而且随着车改到位,其技术和装备反倒派上了大用场。
早先,没实行公车改革那会儿,局里连配带借不下于十辆车,正副局长自然每人一辆专车,基本上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服务。等而下之,不必说各个处室的头头脑脑,就是普通工作人员,无论外出公干还是有点私事,只要开口几乎总能有求必应。有时,局里几辆车调拨不开了,施达风、季伟两位办公室主任也会设法从别的单位商借。可是,突如其来的车改,令很多人的屁股失去了安放之所,委实极不适应。一部分原本就有照有车的人还好说,大不了把闲置的私家车开起来,或者赶紧买辆经济实惠的车。苦就苦了几个带长的领导,譬如,贾达副局长三十多岁就担任乡党委书记,至今近二十年都有专车,从来没想过考驾照,难不成如今年过半百了倒要自己学着摸方向盘?再譬如于宏志副局长,虽然早就拿到驾照,家里一辆车也在妻子手里开着,可终究还是抹不开面子亲自从驾驶舱里进进出出。还譬如,像施达风、季伟、杨宇、陆辉、许多多这些人,平时上下班或在市区某单位开个会倒还好说,自己开车反而既方便且自由,可一旦遇到应酬场合,尤其是逢到双休日节假日下县区,那就相当尴尬了。风尘仆仆开个长途,终归比不了有司机侍候的感觉爽快。再说,毕竟大家都能喝点酒,即使自己真的不想喝,保不准还要帮局长或别的更大领导带两杯,开个车实在不方便。因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由什么人起了头,大家想到了高小梁,有照有车不说,还是个徒有其嘴的闷葫芦。有时候,局长、处长们需要前往某个私密场所,却又不便让身边更多人知道,他就成了最合适不过的专职司机。
差遣高小梁出车的人里,除了两个副局长,便是几个处长、主任,大多是重要处室的负责干部。他们用高小梁的私车,一般都是非工作时间、非公务性质,接触对象却又几乎全与工作密切相关。通常情况下,能够求到本部门下之人,十之八九非官即商,非富即贵。因此,高小梁频频跟在局长、处长们身边,倒也算是登堂入室,亲自尝到一把当年老郑们那种牛皮哄哄的滋味。
不过,连高小梁自己都感觉到,自己那辆二手广本虽然精心保养、装修过,外观也不差,可毕竟档次低了些。去年秋天,他咬咬牙还是以两万块钱的超低价卖掉,又添八万块钱换了一辆八成新的帕萨特,排量二点零,真皮座椅,还花二千元弄了个不错的牌照。因为这事,妻子心疼且抱怨了好久,说他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挣了面子赔了里子。可高小梁对这种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之见,采取了嗤之以鼻的态度。
随着用车的人越来越多,每到双休天节假日,高小梁几乎忙得不可开交。不过,高小梁也渐渐看明白,他帮领导们开的这个车,用的是自己的私家车,费了许多功夫,贴了不少油钱,委实亏得不是一点点。不错,跟着领导们出私车,吃吃喝喝前呼后拥表面相当风光。而且,像这种私密场合的私人性质聚会,美酒佳肴之外必定都有些礼物相赠。临走的时候,局长、处长们拿的往往都是名牌烟酒、高档衣物或床上用品,有的甚至直接悄悄塞给厚厚的红包。高小梁自然也有一份,货色与价值却有天壤之别,要么是三两百块钱所谓车马费,要么是些普通衬衫、皮鞋或鸡蛋、水果之类的土特产。若是一趟偏远县区跑下来,比之消耗的汽油与车辆磨损,真是得不偿失。仅凭高小梁原本贫寒的家底,以及夫妻俩极其微薄的收入,还有两大家那么多老弱病幼,哪里经得起如此长期亏空下去呢?因此,他在心里反复盘算,还是要设法开拓一些商机与财路,将亏空的钱设法补回来。
终于,在陪同领导出车的过程中,高小梁有了意外的收获—上边提到的那位司书记,便是收获之一。
前年五一假期,于宏志副局长全家要去江北县踏青,由司书记安排在他亲戚的一处休闲农庄,上午垂钓下午打牌。垂钓时,高小梁照例忙前忙后帮着领导和夫人们装饵、捉鱼,从头到尾只顾做事很少开口,一副老实忠厚形象赢得司书记好感。司书记是个热情人,马上就给高小梁留了电话,说:“有事随时找我。”
事隔不久就是端午节。司书记给于副局长送了些名牌烟、酒,顺便也给高小梁带了两盒茶叶。东西由司书记亲自开车送来,预先打电话让高小梁约定个地方取货。高小梁把地点约在高琳娜洗染店。司书记进了洗染店,知道店主是高小梁妹妹,而且知道店里经营状况不是太好,当即便许诺将本单位培训中心的洗涤业务让出来。如此,高琳娜店里每月便增加了一笔相当不错的收入。试想,若是司书记果真顺利升迁到另一单位,而那个单位的内部培训中心规模更大,岂不又多了一条业务渠道?
类似司书记这样的情况,还有某国企老板的丁董事长。去年秋天,高小梁也是开车陪贾达副局长、杨宇处长下乡游玩时认识的。同样是在洗染店中转礼物的过程中,高小梁有意留丁董喝了杯茶,顺便将店主妹妹和店里情况做了介绍。丁董何等聪明之人,当即听出弦外之音,一个电话打给两家有关系的宾馆、饭店,业务量便陡然翻番。
自从有了司书记、丁董介绍的业务后,高琳娜每月总要给高小梁一笔提成。高小梁不好意思拿现金,当面推了几次。高琳娜拿出一副亲兄妹明算账的姿态,坚持将钱打到银行卡上,他也就默认收下了。此后不久,高琳娜委婉提出,不如干脆将帕萨特转手卖了,换辆档次高些的奥迪之类,以便恭候更多领导更为频繁的召唤。高琳娜筑巢引凤的意图很明显,可高小梁知道自己的分量,司书记、丁董属于可遇不可求,人家主动帮忙那是碰到真菩萨了,如果自己整天觍着脸到处求人,那就适得其反了。当然,出于男人的自尊,高小梁没说出内心想法。
上午多数时间里,只要会议室里不开会,或者局长没有什么重要客人来访,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事,高小梁便可以在工作间里定神喝茶、上网、玩手机,间或也会打个盹养养神。这段时光悠闲自在,却很快就过去了。
转眼就到了十一点多,原本气氛严肃的办公室开始有些松动。串门聊天的,躲到西侧平台上吸烟的,捂着手机专找犄角僻静处接电话的,甚至连厕所里都显得热闹起来。等到十一点半,整幢楼上的人如同听到号令一般,忽而哗啦啦集体起身,纷纷拿着碗筷往机关食堂赶,那动作简直比部队紧急集合还要利索。
也难怪,机关食堂远在大院西南角,距离这幢楼有不少路程,上千名工作人员外加亲属子女,中午就餐的人特别多,去晚了不仅要排长队、吃凉饭菜,而且价廉味美的饭菜很快就没有了。
高小梁却不用如此奔忙。他不在食堂吃饭。
趁着大家往食堂赶的间隙,他用大约十几分钟时间,赶紧再检视一遍全楼的卫生状况,把走廊、会议室、楼梯、卫生间里的碎纸屑之类清理掉。忙完这些,他便出了东北角的那扇門,穿过车来人往的马路,向北走200米左右,进到高琳娜的干洗店。他的午饭与午休都在这里。
高琳娜其实并不是高小梁的妹妹,两人除了同姓、老家靠在一起之外,原本并不认识。那年,机关大院里陆续新建了几幢新办公大楼,原本挤在一起办公的两家单位搬走了,一幢老楼里只剩下高小梁所在的这个局。经过高小梁提议并操作,在东北侧围墙拐角处新开了门。工程完成后,高小梁上下班便由此门出入,刚好经过高琳娜洗染店。那天,他来洗一件呢大衣,见到高琳娜第一眼便不由心动了。
在高小梁眼里,高琳娜虽然身体微胖,五官也不是多么精致,距离漂亮还有些距离,可她毕竟比自己年轻七八岁,而且皮肤白皙,体态丰满,眼角眉梢荡漾着一股撩人心魄的媚气。相较之下,他那个在医院开电梯的老婆,身材矮小,皱纹丛生,满面菜色,体态干瘪得如同风干的丝瓜筋。两相比较,风韵姿色便有了天壤之别。饶是高小梁本性老实,可他也是俗人一个,面对秀色岂能毫无念想与欲望?
两人一搭讪,知道是同乡又同姓,很快便热络起来。
高琳娜离了婚,乡下有一对双胞胎的女儿,家里负担很重,洗染店经营得相当艰难。
对于高琳娜的处境,高小梁顿生同情,有心出手相助。那时,恰好各级开始强调作风建设,不断出台各种禁令,反腐风声也一天紧似一天,时常有各种各样的老虎苍蝇落网。因此,明目张胆的请客送礼之风突然就踩了急刹车,各种饭局应酬陡然减少。可是,公开请送吃喝的潮水退了,不等于背地里的暗流管涌就真没了。高小梁发现,过去每到过年过节,前来局里的访客定会突然增多。那些来者,大多拎着一只公文包,进来时包里鼓鼓的,出去时便瘪了许多。也有些时候,处长、主任们被人悄悄叫出大门,在附近某个秘密场所见了面,再进来时身上某个部位必是揣了点什么。而现在,那种神秘往来的现象不常见了,很多人反倒又是烟酒又是高档营养品,直接拎着礼物过来,似乎化无形为有形了。据说,此景有个最佳说辞——烟酒之类属于正常人情往来,与贪污腐败还有一段距离,属于纪律不爱管、法律管不了的地界。还据说,市区但凡有点名气的烟酒商行,特别是机关大院、公务员公寓周边的几家,一改前几年门庭冷落,近年来生意渐渐又好起来,茅台之类高档品甚至还经常出现断货的状况。只是有一桩,没人敢公开拎着烟酒直接进出机关大门,而是在机关大院外边通过电话联系接收礼物。过去,局长、处长们如果一时脱不开身,通常会让司机在院外代收。后来公车改革,有些就请高小梁代劳了。自从认识了高琳娜,高小梁便将代收的礼品暂时存放在洗染店,留待领导们下班时带回家。再后来,领导们对洗染店熟悉了,基本不再让高小梁经手,而是直接让送礼者将物品放到店里。
如此一来二去,外来送礼的也好,局里前来取货的也罢,渐渐与高琳娜相熟,其中相当一部分成了她的客源,有的则成为介绍更多客源的热心中介。
高琳娜是个解风情的女人,知道高小梁是对面大院里的人,头绪活络,又看明白了他眼睛里的那团小火苗,自然不会装傻充呆推三阻四。就在他们认识之后不久,两个人便完成了从陌生到上床的全过程。自此,高小梁的午饭与午休便在此进行,对外则宣称两人是嫡亲堂兄妹。既然是仅仅隔了一代的血亲,谁还会往男女私情的歪处想呢?
高小梁进了店,高琳娜的午饭也正好摆上桌。
洗染店原来只有一间门面,面积不过十平米左右,后面还有一间隔成两半,一半放洗染机器,一半用做库房和吃饭住宿之所。去年,随着店里生意红火,在高小梁的主导下,将隔壁一间门面租了过来,后面还附带了一间专用仓库。这样,吃饭和睡觉便有了专门一间,里面的设施也相对更齐全完备。
两个人的午饭并不简单:回锅肉,排骨汤,红烧鲫鱼,芹菜炒干丝,还有高小梁喜欢的烫黄酒。
见高小梁进来,高琳娜一边张罗碗筷,一边问:“关门吗?”
高小梁狡黠一笑,道:“关了吧。”
高琳娜雪白的脸迅即红了,轻轻推了一把高小梁,嗔道:“每天都要,不累啊!”
高小梁在高琳娜胸部捏了一下,挺无耻地回应:“兄妹开荒,不累!”
吃饭的时候,高琳娜向高小梁通报这两天的生意状况,同时告诉他局里哪些人在店里寄放了烟酒之类礼品。
高小梁一边喝酒吃菜,一边侧耳仔细听着,心里一把算盘则早已拨得哔里啪啦直响。
高琳娜主动通报店里的经营状况,包括营业额和纯利润,自有她的用意。她知道,如果没有高小梁帮助,自己这个店绝对成不了如今这样。她也知道高小梁收入有限,家境不宽裕,帮领导开私车开销不小,何况他也不是那种很大方无私的人,因此,对于他介绍过来的业务,她只要自己应该得的那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按月打到高小梁的卡上。至于他是给介绍人回扣,还是拿回家交给老婆,她不再过问。
对于人家寄放在店里的礼品,高小梁别的一概不管,唯对烟酒颇感兴趣,而且只针对茅台、五粮液、中华几样名牌。
由于关了店门,又有美酒助餐,午饭吃得颇有些情调。两个人合饮一杯酒,还相互喂了几筷子菜,等到酒足饭饱之际,桌上已是满眼残羹了。
饭毕洗了脸,漱了口,又将空调向上多打了两度。高琳娜自己先脱个精光,然后帮高小梁也脱了,两人便双拥双抱入了温柔乡。
怀抱着赤身裸体的高琳娜,嗅着她发际耳边散发出的淡淡香味,高小梁内心满足极了。
自从与高琳娜相好之后,高小梁感觉自己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浑身充满了昂扬斗志,自信心也比过去增强很多。以前,置身于机关大楼,比起那些气宇轩昂的官员们,总觉得比他们要矮一头低一等,迎面相向不免腰腿都要发软。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腰杆硬了,腿脚直了,心里的底气充足了。由此,高小梁得出一个结论:所谓酒壮怂人胆其实只是假象,色壮怂人胆才是真理!
曾几何时,他对自己的出轨也有过疑虑与愧疚,感觉对不起家里的老婆,也对不起局里工作人员这个身份。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高琳娜温柔的怀抱里浸润久了,那种负疚感便越来越淡,及至眼下基本已荡然无存。美人在怀,远比那些不着边际的规定、道义要来得实惠。
高小梁老婆原是春江纺织厂的一名挡车工,娘家是郊区一户普通菜农。当初,女方家里并不满意高小梁,主要是嫌他出身农村、家境贫穷,又是看不到前途的临时工。因此,结婚之初那几年,高小梁的日子过得相当憋屈。后来,随着工厂改制,老婆下岗失业,相继开过经营日用百货的小卖部,帮大型商场站过柜台,也在医院特护病房做过护工,因为文化水平不高,长相平平,又不善于言辞和交际,没有一样做得出色。无奈之下,还是高小梁出面求助贾达副局长帮忙,这才在第一人民医院当了个电梯工,也算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不需要上夜班。自此,高小梁在家里地位得到确立。
高小梁家在农村,爷爷奶奶长年生病卧床,父母也只能靠种田谋生,加上老婆娘家条件也很一般,因此对于金钱有着近乎饥渴的需求。本来,按照社会上婚外情的一般规律,像高小梁这种货色找个婚外情人,既然无权无势,那就一定需要有雄厚经济做支撑,否则一切免谈。没想到,高小梁遇到高琳娜,不仅没花费什么钱财,而且每月还能从店里分得千儿八百块钱。如此划算的买卖,真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哩!
至于社会影响方面的顾虑,随着他耳闻目睹到周围很多真实的故事,渐渐也就淡了。高小梁供职的这个局里,男女私情方面的事并不鲜见。龙局长前任的那个局长,同下属单位一个美女相好。因为局长的关照,那个女人一连升了好几级台阶。局长之所以提前调往政协,据说就与这桩绯闻有点关系。还有,别看贾达副局长表面严肃一本正经,背后也有秘密哩。市文化艺术馆那个风姿妖娆的女馆长,平时也喜欢涂抹几笔书法与国画,前两年艺术馆班子调整期间,经常利用下班时间来跟贾达切磋国画艺术。某天晚上,高小梁来局里取东西,看到贾副局长办公室灯亮着,就悄悄踮着脚尖贴在门缝里窥视,居然看到两个人在里面拥抱接吻热火朝天,吓得高小梁差点当场瘫倒。至于施达风、杨宇、陆辉、许多多几个年轻的处长们,平时在局里大楼里像只顺猫,见到局长或大领导更如畏首畏尾的小白鼠,可只要离了机关和领导,旁边又没有什么更高级别官员,见到美女照样眼睛冒火、口吐莲花。高小梁陪这些人外出,不止一次在歌舞娱乐场所目睹他们与女人打情骂俏,其放肆之举更甚常人。
还是要专门说说司机老郑。他先后有过两个相好的女人,一个是大院南门外饭店的女领班,一个是东郊汽车修理厂的老板娘。前些年,吃喝风还很盛行,老郑经常在那家饭店签单吃饭,还时常怂恿局里同事或下边县区来客在那里消费。大家碍于他是局长专车司机,一般都给面子,他的签单也都有公款报销。那个领班很风骚,看到老郑总是满面春風迎上来,有时还当着众人面调情。至于那家汽修厂,则是因为当时还没实行车改,局里七八辆车子都归老郑负责,他就把所有车子都指定到那家厂保养维修。据说,那个老板娘有很多相好的男人,多数都是像老郑这样的机关车队负责人。她和老郑上床有其先决条件—每年局里车辆维修保养费不少于十万元。不过,随着吃喝之风刹车、公车数量锐减,老郑手上的资源几乎为零,那两个女人好像都不再搭理老郑了。
相比之下,倒是高小梁越发显得春风得意马蹄疾了。眼前的高琳娜,对他的依恋、崇敬之情日甚一日;家里的老婆,以及老婆娘家那一拨势利鬼,眼见他混得一天比一天风光,也早就对他换了一副嘴脸。
不知不觉间,离上班时间只有二十多分钟了。
高小梁不再眷恋温柔之乡。他一骨碌爬起来,赶紧穿衣下床。此时,他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做。
房门边,有一只纸箱,上边用水笔写着许多多的名字。
高小梁用刀片轻轻启开纸箱上的胶带,打开箱盖,看到里面是四瓶茅台酒、四条软壳中华烟。他眼睛不由一亮,示意床上的高琳娜打开头顶的大灯,然后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只放大镜,将那些烟酒逐一拿到灯光最亮处反复检视,直到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全是真的?”高琳娜问。
“嗯。不光是真的,而且是十五年陈的茅台,价格比普通茅台贵很多哩。”高小梁回答。
“有得替换么?”高琳娜又问。
高小梁从床下拖出几只大旅行箱,然后打开其中的一只,取出一瓶包装相同的茅台酒,与刚才纸箱里的反复进行过比较,这才点头道:“有。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任何区别。”
“这次替—调整多少?”高琳娜问。
高小梁似乎早就胸有成竹,说:“还是老规矩,只调整一半。”
说话间,高小梁已经完成了两瓶酒、两条烟的替换,然后将纸箱上的胶带原样复位,旅行箱还推到床下边。
不错,那旅行箱里的烟酒确是假货,由高小梁亲表弟专门提供。表弟是高小梁亲舅舅的儿子,做假酒很多年了,从普通的洋河大曲到蓝色经典梦系列,直至五粮液、茅台,几乎各种市场畅销的名酒都能仿制出来,不仅外包装完全可以乱真,而且味道也越做越接近真品。表弟曾有过多次被抓被罚的经历,却并不因此而畏惧,更不打算收手。暴利之下必有勇夫,表弟的造假生意日益兴隆,买豪宅、开名车,日子过得堪比神仙。现在,表弟专做几大名牌,自称天下第一高手。
去年春天,也是一次偶然机会,表弟在高琳娜店里看到人家寄存的烟酒,当即被满满一箱真品五粮液惊呆,连声惊叹:“天哪!这么好的酒,就这么从眼前流失掉真是可惜!”
“这种档次的酒,喝的人不买,买的人不喝,中间不知要中转多少次,最后还不知会落到谁手里哩。”
“表哥啊,你这是捧着金砖讨饭哪!这么好的生财之道你不走,傻不傻啊!”
“咱们仅仅是替换一下,又不是偷窃,数量还是原来的数量,品牌还是原来的品牌,送的人和收的人都没有什么损失。而你,可以从中得到一笔很可观的差价,何乐而不为呢?”
经不住表弟三寸不烂之舌一番游说,高小梁终于动了心。
高小梁知道,眼下市场上名烟名酒掺杂造假现象极其普遍。酒席桌上,他曾亲眼见到局长、处长们面对一瓶名酒的真伪莫衷一是。他也曾无数次参观过表弟的假酒作坊,对于几可乱真的整套制假工艺早就叹服不已。他觉得,只要表弟提供的货源过硬,自己操作时小心谨慎,一般不会露馅;即使人家发现有假,也会怀疑是卖家那里做了手脚,断不会轻易怀疑到自己这个中转人头上。更为重要和急迫的是,最近相当长一段时期,高小梁一直在苦苦寻找生财之道,以弥补汽车上的亏空。现在,既然机会送到了眼前,何妨一试呢?不过,高小梁只打算部分接受表弟的建议,他有自己的原则与底线:其一,他要求表弟提供的假货品质不能太差,尤其是酒絕对不能劣质,否则,无论击鼓传花最终落到谁家,吃坏人家身体甚至吃出人命终究说不过去;其二,无论多好的东西,多大的利润,只替换其中一部分,最多不超过一半,绝不赶尽杀绝一网打尽。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坚持,高小梁心底里反而生出一种别样的高尚与自豪感。
结局果然如表弟说的那般美好与圆满—他从表弟那儿拿来假烟假酒,价格往往只有真货的五分之一,替换出来的真货以原价八成的价格返回到表弟手上。真假货之间的差价,由高小梁与表弟按六四比例分成。这就意味着,高小梁每替换一条软壳中华烟,可以从中拿到两百多块钱;替换一瓶52度五粮液酒,差不多也是这个数;如果是一瓶普通茅台酒,通常可以拿到三四百;而眼前这种十五年陈的茅台精品,每瓶则有上千块钱的进账哩!
刚开始做的时候,高小梁心里有点担忧,生怕万一哪天被人发现了,他在局里同事面前没法抬头。可是,随着一年多做下来,不仅红红绿绿的钞票悄没声地流进腰包,而且事情丝毫也没有外露的迹象,这让他悬着的心慢慢就着了实落了底。
眼下,三下五除二完成狸猫换太子,高小梁的内心并没有出现任何不安的情绪。相反,他觉得这样的过程完成得如此天衣无缝,真正是神不知鬼不觉,完全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眼前的烟与酒,一真一假,亦真亦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只要不是参与其事或现场目击者,谁人能够识破其中的迷局呢?假如许多多拿回家发现有假,也一定像表弟预言的那样,以为是送礼者误买了假货。还有,像许多多这样身份的人,拿回这样名贵的烟酒,未必舍得自己使用,最大可能恐怕也是转手赠人。转来转去,自己这道环节自然就会被稀释、淡化甚至遗忘了。何况,即使真的打开品尝,一般人也很难辨别出真假,因为现在大家已经喝惯了假酒,抽惯了假烟,早就视假为真、以假乱真了。至此,高小梁甚至油然而生某种超出金钱之外的庄严感与成就感。正如猫鼠游戏,他过去一直充当任猫摆弄的老鼠角色,而今忽然有了猫戏老鼠的感觉,岂不痛哉快哉!
偷换烟酒的勾当,高琳娜虽是目击者与知情人,却不是参与者,更不是获利者。她对高小梁那个表弟,没有什么好感。表面上,她是不想与高小梁表兄两个争利益,其实她心里清楚,偷换人家寄存的烟酒虽有暴利却也有风险,她只想做好自己的洗染店,老老实实赚点辛苦钱,没有多少胆量与能耐承担风险。这,也是她的原则和底线。
高小梁显然没有这样的风险意识。这不,眼前这么上下其手一番替换,前后也就几分钟时间,上千块外快又到手了,天下哪有这样轻松的赚钱买卖呢?
不过,高小梁对自己眼下从事的勾当,有一个专用名词—调整。这个词,他在机关里听得最多,也最让他感觉舒服、贴切。试想,高琳娜说的替换也好,表弟嘴里的偷换也罢,终究难免偷鸡摸狗的味道,调整二字既准确定义,却又不那么露骨透肉,可谓曲尽其妙。为此,他曾三番五次纠正高琳娜,不准他再说出偷换、替换那几个字。
算起来,高小梁目前通过烟酒替换这个渠道,已经赚了四五万块钱,距离两次购买汽车的十万,还有一些差距。不过,按照目前的进度,最多也就一两年的事了。他打算,一旦将汽车的亏空填满了,便渐渐收手不干,或者偶尔做那么一两回,维持汽车的正常运转就行。说到底,他不是个贪心的人。至于高琳娜说的再换高档车的计划,那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高小梁离开洗染店的时候,高琳娜正在接一个电话,对方是一个男中音,说着夹杂方言的半吊子普通话。
男中音好像是城中工商所的人,让高琳娜带身份证、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几样,马上赶到工商所核对一个什么数据之类。
高小梁看看时间不早了,没顾上过问电话内容,便急忙往局里赶。
走在大街上,不知是因为太阳光刺激,还是寒风太过猛烈,他的眼皮忽然跳了起来,而且两只眼睛同时跳。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两只眼睛成双成对地跳,倒不曾听过有什么说道。高小梁边走边想,不由笑了。
赶到局里,恰好有事。
一大一小两个会议室,大的有个临时会议,于宏志副局长主持,传达市纪委年终廉政检查的一个紧急通知;小会议室有个接待,贾达副局长接待下边一个副局长。
幸好时下有了新规定,无论开会还是接待访客,一律只有茶水,鲜花、水果之类悉数不准出现。高小梁在两间会议室里安排好茶水,他的任务便算完成。
回到顶层工作间,用热水洗了脸,坐下喝了茶,两只眼睛还是跳个不停。
高小梁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如果单纯是眼睛跳动,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眼下的问题是,他内心深处似乎正在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与不安,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加重。他相信直觉,而直觉告诉他好像真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于是,他把所有与自己亲近的人和事全部想了一遍。昨晚刚和老家通了电话,爷爷奶奶虽然不能起床,却也全是陈年旧疾,没有什么马上致命的大病;父母身体还算硬朗,下田做活、操劳家务不会有什么大碍。老婆娘家那边,岳父岳母已经退休,拿的钱不多,整天除了打牌闲逛也没什么正事。自己小家庭这边,妻子上班、儿子上学,一般也不会有什么事。其余再没有什么更亲近的人了。
哦,不对—还有她!高小梁忽然想起高琳娜。
刚才离开洗染店时,高琳娜正在接电话。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很低沉,似乎还有点傲慢。平时,管辖这片区域的工商、税务人员,高小梁都认识,那些人说话喜欢高声朗调咋咋呼呼,而且说正事之前总爱先开开玩笑。可是,刚才电话里那个人,说话的口气、声调完全异于往常,再说,一个洗染店能有什么数据需要到工商所核对呢?
高小梁越想越不对劲,不祥的预感乌云般重重袭来。
他赶紧拨打高琳娜手机。令人惊异的是,手机竟然关着,这对每天主要靠电话接洽生意的高琳娜而言,极不平常!
高小梁的眼皮跳得越发厉害,比眼皮跳得更快的还有心脏。可是,无论眼皮和心脏跳得多么厉害,他都努力克制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希望能够提前预判到底是否真的出了事,以及出了什么事和如何应对。毕竟,他在這么大的机关待了将近二十年,耳濡目染过很多人事变故,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了。
于是,高小梁一边开动脑筋加速思维,试图通过分析判断理出头绪;一边将手机放在眼前的桌面上,随时准备接受来电或短信、微信。同时,他格外支起耳朵、瞪大眼睛,努力捕捉着楼下的动静,尤其是外来人员的踪迹与动向。无奈,惊慌不安中的高小梁,终究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结论。
时间捱到傍晚天色将暗,离下班只剩下不足半个小时了,终于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向局里匆匆走来,高小梁老远就看到了。
他不认识这两个人,但凭借直觉,他觉得这个时候有两个陌生人前来,绝不是什么吉祥的好兆头。况且,来人的脸色冷峻,行色匆匆。相较之下,平常进出这幢大楼的客人,大多笑容可掬,脚步轻柔。
从楼下的说话和脚步声可以推断,两位来客先是进了龙局长办公室,然后龙局长将贾达、于宏志两位副局长叫了过去,再后来办公室主任施达风也被叫到三楼。此时的高小梁,很想主动下去以端茶倒水的名义一探究竟,可念头闪过却没有行动。越来越强烈的预感告诉他,这两个陌生人好像是冲他而来。
大概过了十几二十分钟,高小梁桌上的内线电话终于响了,是施达风的声音:“小梁,你到小会议室来一下。”
高小梁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扑通扑通跳得如擂鼓一般。
会议室里坐着那两个陌生人,施达风介绍说是市纪委的办案人员,然后带上门离开了。
两个纪检干部先做了自我介绍,同时向高小梁出示了工作证。可惜,因为太过紧张与恐惧,他并没有记住两人的姓名与职务。面对两名威严的办案人员,高小梁表面平静,内心却十分紧张,身体甚至有了轻微的筛动。
“知道找你什么事吗?”女纪检柔声问。
“不知道。”高小梁摇头。
“真不知道?嗯!”男纪检目光如剑,声音低沉而威严。
高小梁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身体,用尽可能平和的声调请求道:“两位领导能不能提醒一下?”
“好好想想,自己做了哪些违法的事能不知道吗?”女纪检嗓门依旧柔和,目光却透出冰冷。
高小梁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清楚,纪委的人如此兴师动众到这里来,一定是掌握了什么真凭实据。根据有限的文化与见识,他并不完全清楚纪委的办案规则。不过有一点他很明白,像自己这种无职无权、身份卑微的工勤员,绝对轮不上市纪委派人来办。说白了,就是有什么事,也一定事关那些局长处长,最小也得是机关科员、办事员。既然人家上门了,不把事情说清楚休想轻易罢休。再往深处一想,既然他们是先找了高琳娜,那一定是与她洗染店有关。洗染店里那点事,能够与法纪挂上钩的,无非就是回扣之类。就凭高琳娜那么丁点大的洗染店,能有多大点事啊!
想到这里,高小梁心里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他把思路捋了捋,先说了自己帮助妹妹高琳娜经营洗染店的事,也说了唆使高琳娜使用劣质洗洁剂、不按标准程序操作、偷工减料的事。
“哦,说得挺不错呀,兄妹两个思路一样,都是避重就轻、避实就虚,看来两个人事先商量过,也全是应对审讯的老手嘛!”男纪检一番讽刺挖苦之后,突然厉声问:“你和那个高琳娜,到底什么关系?”
“堂兄妹,确实是—”高小梁还想解释。
“算了,还是让你看看女方是怎么说的吧。”
女纪检打开手机视频,画面上果然是熟悉的高琳娜,只是那面容有些变形,声音也变调、生硬得厉害。
高琳娜把自己与高小梁从认识到相好,及至每天一起吃饭、做爱的全过程,包括高小梁在做爱中有些什么小动作之类,统统说了出来。
高小梁看得目瞪口呆!
就连那位女纪检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关掉视频,问:“还敢说你和高琳娜之间,只是兄妹?你们除了床上这点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嗯!”
高小梁渐渐有点明白了意思,赶紧点头:“有,有。”
他把自己為高琳娜揽生意、同她分钱的事情,以及向几家宾馆客房经理、培训中心主任、招待所负责人行贿揽生意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然而,从两个纪检干部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事情还没有完结。
僵持了一会儿,男纪检终于忍不住,问:“那些烟和酒是怎么回事?”
高小梁这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到这时,他一方面开始有点释然了,早知道是为烟和酒的事,何苦要绕这么大弯子、受这么长时间折腾?当然,他对高琳娜已然有些怨愤,怪她不该把床上那些破事全抖搂出来。另一方面,他内心突然开始真正恐惧起来。对于以假换真这件事,一直是他最不愿触碰的一块隐疾。他倒不是害怕面对法纪部门,而是害怕事情一旦曝光,他在局里上下的良好形象会大打折扣,他将无法面对这座楼里的局长、处长、同事们,今后再难继续共事下去。
“那些烟和酒,全是人家寄存在我店里,我只是中转一下,人家不是送给我的,我也没有贪污一星半点儿。”高小梁尽量做到坦然,内心也依然抱取一丝侥幸。
“哦,你就只是中转一下?”
“你还不老实!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女纪检再一次打开手机视频。看得出来,高琳娜开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本来还想再挺一挺,可面对审讯者凌厉的追问,还是胆怯了,干脆悉数坦白道:“至于以假换真的事,是高小梁表弟的意思,事情是他们两个做的,利润也是他们两人分的,和我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高琳娜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还出示了一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详尽记录着人家在她店里寄存物品的情况,包括送货者的车号、年龄、体貌特征及送货时间,以及取货的时间、人员。当然,对于高小梁每次以假换真的情况,她也悄悄做了记录,以防自己背黑锅做了替罪羊。令人可笑的是,那本子居然是局机关专门印制的工作日志,真皮封面右上角还有“机密”两个金字。
视频最后,高琳娜的几段话令高小梁极为震惊—
“我一个离婚女人,家里有老人,还有两个没爹的女儿,违法的事我从来不做。我怕担风险,也担不起风险。”高琳娜说。
“高小梁喜欢我,帮过拉过生意,我给了他利润分成,也和他睡过觉。可是对他表兄弟两个换烟酒的事,我不赞成,也不插手。”高琳娜又说。
“高小梁是机关工作人员,是国家的人。他做什么事有国家帮助担着,我做了就没人帮助担了,因此我这才偷偷记录下来。”高琳娜还说。
高小梁心里的铜墙铁壁瞬间崩塌,稀里哗啦碎裂一地!
他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眼泪不由自主就哗哗流了出来。趁着哭的空隙,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并将紊乱到极点的思路迅速调整到正常状态。他知道,有了高琳娜的那只小本子,一切抵赖与狡辩都是枉然。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对高琳娜相当失望,甚至相当怨恨,怪她不该背叛出卖自己。可是,这种念头仅仅闪现了那么三两分钟,便很快又消散了。从内心来说,高小梁是深爱高琳娜的,对她是有真感情的。他知道,高琳娜无论作为女人、女儿还是母亲,都极为不易。之所以选择同自己这样的男人相好,她有自己的无奈,也有自己的实际需要。像所有地位低微、身居底层的平民百姓一样,高小梁非常痛恨贪官污吏,也喜欢看有关反腐的影视、文学、新闻作品,尤其爱看那些描述贪官与情人的故事情节。但是,他特别厌恶那些遇到事情就往女人身上推的贪官,觉得那样的贪官人品太差,甚至根本就不能算人。眼下,他决定不再因此怨恨或责怪高琳娜。他甚至希望,高琳娜能尽快择净自己获得自由,赶紧回去继续料理洗染店,还有老家那一大摊子。因此,他选择不再隐瞒与对抗,而是配合纪检人员和盘托出。
令两位纪检干部特别惊异的是,高小梁居然也有一个记事本,那是他手机里的一个专用软件,里面详细罗列了他经手、过目的所有事项,包括帮局长、处长们到大院外边接收礼品,也包括每次开车陪领导们外出的一些细节,还包括通过高琳娜洗染店中转的所有物品与接受人。不仅如此,就连那些不可示人的男女之事,他也顺便做了记录,只不过用的是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暗语。
两位纪检干部双目放光,如获至宝,赶紧将高小梁与高琳娜的记事本对照查看。
“对的,今年端午节前一天,是有三处处长陆辉的一箱五粮液酒。”女纪检指给同事看。
“不错,也有替换记号,一箱六瓶酒给换掉三瓶。”男检察点头。
“这里,贾副局长的中华烟被调包了。”
“还有,许多多的烟、酒都被换了。”
看到审讯人员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高小梁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觉得,有了这两个记事本,很多事情就简单多了,至少不影响他回家吃晚饭了。
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如高小梁想象得那么简单。两位纪检干部刚刚还满面春风,转过头来却又忽然冷若冰霜、目光如剑。
“你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没有老实交代!”男纪检口气很硬。
“没有,真的没有了,所有的事情我全说了。”高小梁“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里甚至隐含了那么一丝被欺诈、愚弄的愤怒。
“不要把话说得太死嘛,再想想!”女纪检态度还算柔和。
高小梁即刻委屈得不行,嘴唇哆嗦,浑身发抖,满腔委屈,竟然失声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劝慰了好一会儿,女纪检终于耐不住了,问:“今年农历八月十二那天,有人给四处处长杨宇送了一箱茅台酒,你把那些替换了的酒如何处理了?”
高小梁仔细想了想,说:“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杨处长那箱茅台,我没替换。不信,你们可以看我的手机记录。”
“你的手机记录?就你做的这些事,我们还能相信你的记录?”男纪检目光如锥子一般。
“为什么没换?”女纪检追问。
“这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是打开过那箱酒,从酒外包装看也是真货,当时是想替换两瓶。可是后来看到有几瓶酒的内包装好像被动过,我就放弃了替换的想法,生怕包装盒子是真的,里面的酒已经被人换过了。这个我可以保证,确实后来没有换。你们不信我的话,高琳娜的本子里总归记得清清楚楚吧?”高小梁说得很肯定。
“哼,高琳娜是否记得清楚先不管,现在关键是看你自己的态度!”男纪检脸色没有丝毫解冻。
事实上,高琳娜的记录本里,对于杨宇的这箱茅台酒,整个传递过程倒也记录得很详细,可就是“替换”一项里留了空白。经过反复询问,高琳娜解释这种空白往往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确实没替换,一种是替换时她不在场。有些时候,他们两个在里间鼓捣,外边会有客人来敲门,高琳娜往往就要出去接待;还有些时候,高小梁替换时也会借故将高琳娜支开。至于杨宇这箱酒的记录留白原因,她实在想不起来了。这事,既出乎两个纪检干部的意料,也颇令他们作难。
“做过的事我承认,没做过的我当然不承认。”高小梁态度很坚决。
场面一时冻住了!
两个纪检干部盯了高小梁好久,又相互对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头小声嘀咕了半天。
“实话告诉你吧。那箱酒是有缘由的,我们不妨告诉你,让你对事情的严肃性有个清醒认识。”
女纪检简要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江北县里一个建筑老板,儿媳妇是县机关的一名干部,一直在走杨宇的路子,希望调到市里来工作。杨宇满口应帮忙,事情却一拖两三年无进展。中秋节前,老板在酒里装了十万元现金,分装在两只酒盒里。最近,市机关从基层选拔了一批干部,却依然没有送礼者的儿媳。为此,建筑老板便向纪检告发了杨宇,说他收了钱却不办事。而且,老板还提供了一段视频,将如何往酒箱里装钱、怎样运送到洗染店,包括当天晚上杨宇从店里取走酒箱,全部录制下来给了纪委。杨宇知道情况后吓坏了,赶紧打开那箱酒逐瓶拆了包装,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现金。于是,杨宇将酒搬到纪委,一五一十详细交代了全部过程。纪委当然选择相信杨宇,毕竟他是堂堂市级机关的处长。于是,回过头来一分析,很容易就怀疑到高琳娜。眼下,得知高小梁换酒一事,自然又怀疑到他的头上。
天哪!高小梁当即感觉后背冒出一股凉气来。他知道,以假换真与昧了十万元钱,是完全性质不同的两桩事。他扑通一下双膝跪地,指天发誓道:“我可以拿自己的人格担保,也可以我父母、儿子的性命来赌咒,我真的没动那箱酒,也完全不知道那里面的什么钱,否则,我全家—”
女纪检马上抬手制止住高小梁,同时示意他起来说话。
“你说当时没有替换,谁能证明呢?而且,那十万块钱哪里去了呢?那钱,难道会长翅膀飞了?”男纪检脸色铁青。
是啊,钱哪里去了呢?高小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继而快速开动脑筋,凭着平时爱看侦破小说与影视剧那点经验,努力帮两位审讯官思考着搜寻着—
“那只箱子是建筑老板送来的,他虽然手上有录像,可录像再清晰再完整,除了能证明钱放进了箱子,却无法证明送进店里的就是原来的箱子,或者箱子里的东西没被动过手脚。既然他能事后举报,就无法排除设局陷害的可能性。何况,录像很容易被剪辑拼接的呀。”
“箱子被杨宇取走两三个月了,他说没打开过就真没打开?他说没动过里面的钱就真没动过?就算他是市级机关的处长,可毕竟也是难逃嫌疑啊!再说,他自己没动过箱子,难保他家人也没动过呀!”
高小梁脑子高速旋转着,思维进入空前活跃期。他本想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全部疑惑与推测,可想了想,还是只说出部分想法,并没把对高琳娜的怀疑说出来—箱子在洗染店存放了大半天时间,虽然他对高琳娜的人品没有疑问,可既然她会暗中记录自己的情人,谁又能真正保证她没有动过箱子里的东西呢?毕竟那是十万块现金哪!
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猜测,给高琳娜带来任何麻烦。
不过,他的缜密分析换来的却是两位纪检干部嘲讽的微笑。
“哦?分析得这么有条不紊,是不是早就想好退路了?”男纪检嘴角上扬,脸上写满嘲讽。
“高小梁,你可想好了,在这儿说清楚是一回事,等换了地方进入程序再交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女纪检话虽柔软,却令人感觉包藏了万千钢针。
一股寒流当即击穿高小梁内心最后一点侥幸。这时,他已经非常清楚:自己虽然动过那只箱子,却根本没有换过那里面的酒。這一点,除了他自己,别的已然没有任何旁证。既然他替换过人家那么多的烟酒,那这一次就很难脱掉嫌疑成为例外。何况,在整个事件的链条上,他是最不可靠、最不可信、最为薄弱的那一环。本来,他还寄希望于高琳娜出面帮他证明清白,可现在他已渐渐明白,高琳娜作为他的情人,已然无法作为他的正方证人了。
高小梁陷入一片泥潭与黑暗中,不知如何自救,更加无法呼救。
僵持半天,讯问依然没有结果。
两位纪检干部经过电话请示领导,又分别同高小梁单位几位局长打过招呼,决定将高小梁带到办案点继续调查。
“能让我见一下局领导吗?他们能证明我平时的为人和表现。”
“能不能不告诉我老婆实情?要是她知道这十万块钱的事,非急出病来不可。虽然我没拿那笔钱,我家里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但我愿意卖了汽车,或者用今后的工资来慢慢补上。”
“我儿子才十岁。没有我搂着,他夜里很难入睡。我只在电话里跟儿子说句话,告诉他爸爸要出差两天,求求你们了,行吗?”
对于高小梁提出的要求,纪检干部只能报以一笑。
高小梁被带出会议室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整个机关大楼里依旧灯火通明且一片寂静。
两个纪检干部一左一右夹他着,从四楼一步步下到底层。大楼里没有一个人出来,甚至没有一个人伸头。很显然,大家都听到了那一串叮叮咚咚的脚步声,也听到了高小梁嘶哑的鸣冤声。不知是否有人相信高小梁真的有什么冤屈,但是,肯定会有很多人担忧且能预感到,这位蝇爪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或许将会给这座办公楼,带来一场不可避免的震荡……
责任编辑: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