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静
直到傅晓成告别仪式那天,王新都不明白,傅晓成为什么要离开这个世界。他死前,言行上没有特别之处,至少在王新面前毫无迹象。谁曾想,在他风平浪静的言行里,藏着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在一个彩霞漫天的傍晚,从楼顶纵身一跃,像一条平静的河流,“哗”的一声,跌下悬崖,摊成一块寂静的水。也许,因为自己的愚拙,没有从他的言语里听出走向悬崖的蛛丝马迹。
傅晓成死时才二十三岁,生前获得縣里的分散思维比赛第一名,成绩遥遥领先于其他参赛者。他能把五个人同时讲的故事,先后复述出来且无一遗漏。这个成绩,在国内的分思界也是首屈一指。初出茅庐就获此骄人成绩,人们愕然,惊叹:“哪里钻出的怪人?”死,又把他的名声渲染得更加光芒四射。他死后第四天,《楚威日报》报道:“他几年来没参加过省级、国家级的分思比赛,仅参加过一届县级比赛,一出场就惊艳四方,若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文字一旁附上一张他的照片,微胖,平头,白皙,一脸的温和平静。然而,死亡的黑雾藏在他白皙的面皮里。人们感叹,那么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他就把自己的生命、天赋,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扔了,一点也不吝惜。
王新也不能理解,傅晓成是个健谈的年轻人,常常微笑着,怎么说离开就离开呢,简直没有道理,太没有道理了。
直到一年后,王新才明白是自己害死了他。
王新高中毕业后在镇上的小学代过五年课,傅晓成五年级时是他的学生。他跟王新来往,除了他曾是王新的学生,他母亲曾跟王新在一个学校里共过事,主要的是王新一向对人和蔼。
那时,傅晓成的学习成绩不是很突出,只在中等,上了中学,成绩稳步上升,就像清晨的太阳,不知不觉就往上跳一截,且越跳越猛。王新喜欢这种充满无限可能的跳动、越战越猛的劲头。他微笑着,抚摸着傅晓成的头说:“不错,小伙子。”
傅晓成跟所有天才一样,自小就对文字产生浓厚兴趣,十四五岁读完他父亲有限的藏书,高中时读了《资本论》,黑格尔的《小逻辑》,是它们把他成功牵进了大学的哲学系。他跟王新聊天的时候,想法就超越了他的年龄,说到一些宏大深邃的命题,比如,事物的运动与关系,人延续着动物界的自我保护本能决定社会现象,等等,王新听来新鲜刺激,同时又感到自惭形秽。
在一个夕阳斜照的傍晚,他双手交握在腹前,对王新说:“报志愿时,头三个志愿都是哲学。”他停顿了几秒,继续说,“其实生活里并不需要哲学,即使读完硕士、博士,也很难找到一份需要这个专业的工作,运气好的话做个高校教师,在学校里思考、研究哲学,可哲学到现在已经很难突破了。如果是别的行业,就得面对不想面对的琐碎,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麻烦事。”王新还记得,他说这番话时,明亮的脸色慢慢沉下去,双眼望着远处氤氲中的连绵群山。
那番今后工作的话,他只看作是一个青年即将进入职场的寻常苦闷。他后来才明白,那是傅晓成抑郁海洋中的一块浮冰,更痛的东西藏在心底,只是自己没有探测到。
就在告别仪式回来那天,王新来到杨柳河的桥上,想起傅晓成说的一句话,那句话让他明白了一点。
“这水本来是清澈的。”傅晓成用食指在右边鼻翼像拨去小虫一样轻轻抹一下,幽幽地说。
“是的,水不是原来的水了。”王新说。
在后来的木雕工作中,王新常常想起他的话,仔细想想,已有不祥之兆。
多年来,他渐渐明白,傅晓成的职业苦闷已初露狰狞。他有些自责,当时自己怎么那样愚笨,没有领悟到这孩子的危险。如果及时发现,也许能改变他的一些想法。但他也怀疑,自己是否具备说服他的能力。面对一个天才,那得需要多么强大的说服力,否则,再多的语言也只是他踩踏过的陈词滥调,毫无抵抗力。他自觉没有那个能力。
傅晓成进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来到王新的院子里,静静坐着看王新雕琢一块《清明上河图》。上面用蓝笔画出歌台商铺游人,他正用刻刀一点点雕琢。这是一块四尺长两尺宽的木板,《清明上河图》落在上面,只是很小的一个局部。王新做它,觉得这画有点意思,至于意思是什么,一时说不上来,只在脑子里模糊地纠缠,久久不散。做出后,碰到识货的,一定能卖个好价钱。那些繁杂的画面,需要花一些时日,他并不着急,订做的完成后,才来弄这一块。
“王老师你教我们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傅晓成把目光从《清明上河图》转向他,微笑着。王新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停下手中的活,不解地看着傅晓成。
他进一步解释,“你很少布置作业给我们,还给我们讲故事,在所有读书生涯中,那一年,我是最自在的,后来就再也没有那样的日子了。”
“我就觉得,有些东西跟书本上的知识一样重要,甚至还更重要。”王新说。
“你的这想法,学校再过十年也实现不了。”
“快了。”王新笑起来。
傅晓成接着说,他跟父母很少说话,他们跟他说得最多的是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他报考哲学,父母都极力反对,要他学理工科,以后好找工作,最好进入机关。他没听他们的,走了自己想走的路。父亲说:“哲学在这个时代就是个屁,既臭又看不见。”
“王老师,我是不是在学一个臭屁一样的东西?”
“当然不是,臭不臭是各人的看法,他说。”傅晓成去世后,傅贵文说:“他毁就毁在去学哲学,可他不听,我也没办法。”这个王新说不好,哲学是不是他自绝的原因之一。
在傅晓成自杀的前一天,王新把傅晓成约出来聊了聊。约他出来,完全是因为玉萍。
约傅晓成出来的头天傍晚,他打开冰箱,里面只摆了几根葱和青蒜,别的什么也没有,又在灶台下看看,只有四个鸡蛋。王新对坐在沙发上看《熊出没》的小平说,没别的菜,只能吃鸡蛋了。小平进厨房打开冰箱,软软地坐回到沙发上。
王新用筷子在碗里搅动鸡蛋的时候,玉萍踩着浸了血似的红色高跟鞋回来。他一时感觉,那两朵红像要把她托起似的,但笃笃声又把她往下拽,震颤着整个院子。她脸上一副债主的表情,玉萍回到家就是这副表情,出了门脸上灿若桃花,还带点妩媚。王新曾见她在街上跟两个女人愉快地说笑,一进家门,笑就没了,还挂上了刀,见谁都想戳一下。她的脸像一件衣服的里外两面,出门展示外面,回家翻出布满线头的里子,好像家人只配看里子。小平告诉刚进屋的玉萍今晚没菜。玉萍坐到小平身边,喝一口茶几上的水说:“没菜跟我说,你们咋不去买。”小平像受捶一样,蔫了,看一眼电视,又瞄一眼玉萍。
王新走进客厅说:“我不是忙着么,你呢,一早上看电视。”
“忙死也不见你富起来,连一辆车都买不了。”玉萍扭头向他拉长脸,嘴巴和鼻子躁动不安。
“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呢,这儿做几天,那儿做几天,又挣了多少钱?”王新兵来将挡。
“你是男人,男人就得想着过好家里的日子,至少也像傅晓成一样有点出息。”玉萍的脖子青筋暴起,一条条像舞动的蛇,伺机而动。
像傅晓成一样,这是一个高要求,但在玉萍那里,也只是“至少”。
王新只能复述三个半故事,离傅晓成的成绩还有一段距离。他觉得,自己虽然没有傅晓成的天赋,但也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在分思上做出点成绩,也许玉萍就能收起刀剑,放马南山。说到底,他是喜欢玉萍的,只要她不常往外跑,顾家一点,对自己说话和蔼一些,不要只给他看“里子”,这个家还是会好起来。现在她这个态度,是因为木雕活没挣到多少钱,如果在分思比赛上能获奖,她也许会变柔软,变得妩媚。
傅晓成来到杨柳河边,王新等在那里。杨柳河在嘉林县城的边上,傍晚来这里散步的人很少,游魂似的。
傅晓成表情一直平淡安静,说话时偶尔笑一下。“毕业后考公务员,然后想办法去县分思协。”王新微笑着说。前些天,傅晓成刚从县分思协实习结束。
“进分思协很难,都是从别的单位调进去,而且没有一个上头的熟人是进不去的,现在在里面的那几个,都有来头。”傅曉成叹一口气,接着说,“上个月发展的两个会员都是镇领导的朋友,上周,办公室主任和财务室的老张为自己亲属争一个入会名额在走廊里差点比武竞赛。”傅晓成微笑着,眯眼直视着西边山顶的一堆乱云,好像要用挤压出的一线目光刺穿它。
王新“哦”了一声,渐渐收了笑,垂下头,上下牙咬了咬,抬头看着他:“晓成,在一两年的时间里,你的分散思维有了那么大的进步,有什么方法吗?”
傅晓成抿一下嘴,把远望的目光收回来,看着王新,淡淡地说:“在冥想中先想好四五个场景,然后思维在这几个场景里来回跳动,在跳动中想象它们的发展变化,这样长期训练。这对我有用,不知道对你有没有效。”傅晓成顿了几秒,目光滑到浑浊的河面上,然后看一眼王新,浅笑着说:“王老师,你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朋友。”
王新不知道傅晓成最后这句话要说什么,他希望傅晓成做一点解释,可他没有再说。难道傅晓成担心自己跟他竞争,破坏了朋友关系、师生之谊?不会的,凭着他的天赋,谁也夺不走他占据的那把交椅。那会是什么呢,他说这句话是要提醒自己什么,难道自己不该打听他采用的方法?应该不是,也许是别的,王新的脑子乱了,能听出它们相互扭打的声音。
两人离开河边,傅晓成走在前面,走上一条荒地间的水泥路,边上散落着几幢带院子的楼房。他们往东走了一段,水泥路面布满藤蔓一样的裂纹,有的像破损的伤口。周围没有住户,前面两百米处是废弃十五年的水泥厂,有几处围墙坍塌,门口洞开,慷慨地迎接每一个出入的活物。两人走进去,站在厂房前。红砖建起的房子在岁月的冲刷中已经暗淡,四五层高的楼房边沿是褐色的干萎的苔藓,残破的窗口挂着灰白的蜘蛛网,像受伤的眼珠,淡然地看着西边山顶的那堆乱云,房脚的路边长着两尺来高的蒿草,静静伫立在沉重的寂寥里。王新五年前散步来过这里,他当时被这里的破败与荒芜惊得转身离开,再没有来过。
两人站在门口。傅晓成说:“我每一周都要来这里看一下,我喜欢这里的残破,它们比富丽堂皇更有深意。我站在这些厂房和职工宿舍面前,想象着机器呜呜的转动声和忙碌的人影,想象着会场上领导的讲话和宿舍里的喧闹,包括他们说笑时的表情和隐藏在内心的隐秘。现在,他们的喧闹和痛苦都被时间的火炉烤干,然后消散,只留下眼前这个灰暗的躯壳,这些躯壳就是那些喧闹和痛苦的纪念碑。”傅晓成说完,脸上显出一丝浅浅的笑,这笑让王新忽略了傅晓成内心竖起的悬崖。王新不知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说。这使王新后来无比后悔,后悔自己忽略了被他的笑粉饰过的内心。
傅晓成的方法,王新做木雕时常常训练,确实让他进步很大。不过,“王老师,你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朋友”那句话像一根针,无意间碰触到,刺进血肉里,让他精神一阵刺痛,却又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如果傅晓成不是在王新与他去废弃水泥厂的第二天出事,如果他不是从废弃水泥厂的五楼跳下来,他都不会把那句话看得不同寻常。然而,事实就是在第二天,就在废弃的水泥厂,时间和地点都在指向自己,想躲也躲不开。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话和傅晓成的话拿来反复揣摩。“他的话是由我的话引出来的,责任全在我的那句话上。也许是我的话与他的内心产生了化合反应,才让他第二天义无反顾地离开,那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王新难以猜透。
傅晓成自杀后的第二年,王新参加了嘉林县分思比赛。这是他的第一次参赛,他也想把自己拉出去遛遛,在评委眼里成色如何,同时也想在玉萍面前露一手,自己不是个一马平川的男人,也有异峰突起、惊掉下巴的时候。
省分思协办公室主任余桂安是省上唯一来的督导员,王新是在那次比赛中认识她的。来嘉林县督导,是余桂安要求来的。
分思比赛在县政府的会议室里进行,台下坐着二三十人,多是县里的头头脑脑。大家进门时,在门口被收了手机,统一保管。门外有一脸威严的警察守卫,挡住闲杂人员。比赛过程是不许任何杂音干扰的,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跋山涉水,艰难探险。县电视台的摄像站在评委席一旁,很少走动。五个参赛者坐在六个评委前,垂着眼帘细听六个评委同时朗读出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是三千多字,它们是从一些作家还未发表的新作里节选出来的。最快与最慢朗读结束相差的时间限制在半分钟之内。
一个脑袋,分散到六个方向,对每个参赛者来说,都是不小的挑战。朗读结束,按预先抽号的顺序,一个一个在评委面前复述。等待的参赛者隔离在一旁的小会议室里,由专人监护。
王新第三个复述。他背微驼,神情宁静,复述时,坐在评委面前,垂着头,微偏着脸,眼睛只留出一条缝给纷杂的世界。他复述完,抬起头,眼缝稍微打开一些,目光定在前面某个地方,但又无所视,仿佛还没有回到眼前的世界。
比赛完毕,不是评委的听众也知道,他是第一名。他复述了四个半故事,且复述细致,这是最好的成绩了。
吃饭的时候,余桂安的目光在人堆里搜了一遍,没见到王新。她问嘉林县的分思协主席,主席说:“不知道,可能回家了。”最后主席又補充了一句:“他这人很怪。”主席的这句话,像一块磁铁,把周围散乱的目光吸附到主席脸上,可主席没再说下去,目光们又散开了。
饭桌上,大家谈起傅晓成。分思协主席说:“如果他活着,这一届的第一名还会是他。”
一个参赛者说:“再过几年,王新也会了不得。”余桂安问那个参赛者,王新住在哪儿。参赛者告诉她,王新住在杨柳河对面,过桥往右第二家就是,他做木雕,院子里堆了好多木料。
余桂安跟分思协主任找王新的电话,主任说:“他的电话很难打的,经常关机。”她打过去,果然是。
王新时常关机,他喜欢整块的生活,不喜欢被电话切割后的破碎。日子就是一块完整的玉,碎了同样没有价值。别人愿意抱一堆碎玉喜笑颜开,他管不着,他自己的不能碎。他的朋友不多,就那么两三个,离自己都不远,若有重要的事,他们会来家里告诉他,不愿告诉他的,想来也不是重要的事。
王新没跟他们去吃饭,独自走另一条街道。饭桌上免不了要喝酒,他不想喝得晕乎乎地到傅贵文家。
县城匍匐在一个盆地里,西边是杨柳河。连接河对面的是一座两个桥洞的石拱桥,桥面平直,可过两辆卡车。桥过去就是王新的家。
王新进了家门。院门后立着一辆自行车,很旧了,载物架的黑漆已经剥落。有紧要的事,他会骑上自行车上街,很多时候走着去,他还是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院子墙角放了两堆木料,一堆是有点造型的树疙瘩,一堆是切割成几段的圆木,不管是圆木还是树疙瘩,多已腐朽,他的工作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点木成金。
玉萍和小平在厨房里吃饭。玉萍冷冷瞟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垂下头,用筷子去夹炒土豆片。她没有说话,他也不想说。玉萍的话都是亮晃晃的刀,他曾用柔软的态度接过几次,但都被砍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最后便回她以棒。他不想再看见刀棒拼杀的局面,但尖锐还是摆在玉萍脸上。王新倒也不管,脸色再锐,也没有话伤人。两人的唇枪舌剑已持续三年,王新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这冷硬的气氛。
他在饭桌旁坐下,玉萍放下筷子,进了客厅旁的卧室。他知道她要出门,每天晚饭后她出门都是会朋友。她常说,家里冷冰冰的,像冰洞。王新没觉得是这样,热乎劲在下面藏着呢,只是她看不到,即使是冰洞,建造时也有她的倾情赞助,可能地基还是她夯实的。几分钟后,玉萍换上一件红色风衣,在卧室门口甩一下微卷的长发,飘走了。
王新看着那消失的红风衣,红风衣变成一团火留在他的心里,火势凶猛,吞没了玉萍。
他吃完饭,向傅晓成家走去。
傅晓成去世后,两个老人苍老了许多,两鬓的头发都白了。傅晓成生前没有什么朋友,常跟王新来往,两位老人看王新是个实在人,也把他当成朋友,只是觉得他太实诚了,跟小城是另一种色彩。
一年来,王新每周去看望两个老人,给他们清扫屋子,跟他们说说话,这是他唯一能给两位老人的安慰。他想用简单的行动给他们消减痛失爱子的悲伤和寂寥,也想从他们身上了解到傅晓成自杀的深层原因。开始的那段时间,他买菜到那里,给两个老人做菜,一起吃饭。他们愿意说话,就陪他们说说;不愿说,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任凭电视声灌满屋内的沉默。他那时庆幸,两个老人还没有退休,工作冲淡了他们的部分痛苦。半年后,傅晓成的母亲说:“气死了,他也回不来,我们还得继续过下去呢。”她顿了一下,转向王新:“还有傅琴呢,不用担心,我们不会咋样。”这样辽阔的心胸,自然卸掉了王新的担忧。
王新没有说和傅晓成到过废弃水泥厂的事,他不想让他们认为傅晓成的死与自己有关,但他怀疑傅贵文和他的妻子已经知道。王新很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他们傅晓成对自己说的话,不说,它们在时刻啃咬着他。
傅贵文和他的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王新进门,傅贵文淡淡地说:“来了。”并没有挪动身体,他妻子侧一下脸,目光又转到电视上。王新倒了一杯水,找一个椅子坐下后,跟着看电视。他们可能知道了,对我一定充满了恨,他想。直到临走,他们也没跟他说几句话。
王新快要离开傅贵文家时,傅贵文从傅晓成的卧室里出来,递给他一个笔记本,说:“傅晓成的日记,前天我在他的书架上看到的,你拿去看看,对你可能有些帮助。”王新被“帮助”两个字敲了一下,愣了两秒。王新曾问过他们,傅晓成是否留下遗书,他们都说没有。他紧紧握着日记本,像握着一把进入一间密室的钥匙。
回到家,院子里站着余桂安,他很诧异,但马上恢复了平和的神情,露出浅浅的笑容。他已经不记得她的姓名,这笑里浮动着抱歉的意思,抱歉又催生出些许拘谨,双臂半垂不垂,五指不知道是伸是曲好。
他把余桂安让到客厅坐下,走进卧室,把日记本放到床脚书桌的抽屉里,回到客厅给余桂安倒水,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她说:“已经来一会儿了,正想着回酒店,你就回来了,你儿子很懂事,给我倒茶拿水果。”王新笑了笑,说了抱歉的话。王新的谦逊,让余桂安有点意外,她还担心,他见到她也许会像中午在会议室里一样冷冰冰,对人爱理不理,现在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余桂安说:“傅晓成的告别仪式,我也去了。”
那天的确有几个陌生人,但悲伤让王新没有注意到她。他脸上保持着浅浅的笑意。她喝口茶接着说:“按你今天的这个成绩,在全省也是数一数二的,如果再努力两年,在全国拿奖没问题。”她想问王新,他有什么绝技能做到今天这一步,但马上就把这个问题压下去,觉得刚认识就问这样的问题太过突兀。
“你是怎么开始对分思感兴趣的?”她问完,觉得自己像个探秘的记者。
王新说他高中毕业在小学代了五年的课,因为一次考试落选,失去了转正的机会,后来跟一个朋友学木雕,学了三年,自己出来单干,整整做了十年。在做木雕中,脑袋常常想其他事,慢慢练成这个样子。他的讲述比在礼堂里复述故事生动得多,表情、眼神都充满柔和。
天黑了一会儿,余桂安起身回酒店,王新送她出门。
王新回到家后,关了卧室的门,拿出傅晓成的日记。
昨天黄昏,我和苏理从校外回来,刚进校门口,前面走道上一个人走路微有踉跄,背影颇熟悉。苏理視力比我好,他说是教我们逻辑学的丁老师。我们快步上前,确实是他。我担心他摔进没有护栏的花池里,对他说,我们送丁老师回家。丁老师缓缓转过头看我一眼说,我认得你,傅晓成,逻辑学考了九十五分。他没说要不要送,我和苏理一边一个跟着他走过花池。苏理问他,丁老师家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家。他说,在21幢1单元—有你们这样的学生我心里高兴。丁老师顿了一下说,今天拿到教授的职称了,高兴就喝了两杯。
能评上教授大约是丁老师多年的梦想,以前他在那些教授面前,也许怀着输于人后的心理,现在好了,跟那些教授交谈,可以直视他们的眼睛。以后,丁老师大约不会怀着大功告成的满足就此生活下去,他才四十出头,也许还要走上行政之路,工作、生活的一切指向都集中在那个目标上,学校里的好几个教授就是这样。今天他为职称而喝的酒不是预示了那样一个逻辑?
自从王新在县里获奖后,他的名字在这个小城像开了花,芳香四溢,荡开他生活的一角。他的木雕销售连带鲜艳了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毕竟这些年做木雕的人多,有本地人,有外省人,而且需求量已经萎缩。邻居也是开木雕店的,是个四川人,他的女人是嘉林人,胖胖的,笑容特别茂盛。女人在他获奖的第二天在桥上遇到他,头一句话就说:
“王老师,你现在发达了,这次得奖,几万是少不了的。”
他笑了一下说:“哪有,就几千块。”
女人呵呵笑起来,“王老师真是的,怕我跟你借啊。”
他挣扎着说:“不骗你,就几千块。”
“哪个信啊。”女人说着扭动肥硕的屁股走了,那扭动的样子真是惊心动魄。
一个曾在一起教书的老师在菜市场碰到他,以前是很少打招呼的,那天,老远就笑呵呵地迎过来,看看他推着的自行车说:“王老师,这自行车丢了,买一辆小车,你可是全县的名人了。”
他听出来了,好像名人就不该骑自行车,但他不分辩,只是笑着说:“没钱咋买啊。”
“嘿,得了那么个大奖,还会没钱,如果我是你,小车早开着了。”
他笑笑,没再说什么。他说什么都没用,在老同事眼里,自己是在表演,那辆自行车就是道具。
王新在县上获奖,并没有让玉萍兴奋起来。第二天下午,玉萍问他奖金多少,他说两千多块。她的脸像遇到黑夜一样马上暗下来,说:“苦死累活也就那么点钱。”
如果自己真的有钱,会不会买一辆车,他还吃不准。现在,他只想把木雕和分思做好。
分思是个折磨脑袋的事情,开始的时候,脑袋像个手忙脚乱的生手,想这条线,那条线就顾不上,这边想好一段,开始那边,折回来,原来想好的那一段风吹云散。他不死心去找,脑袋搜晕了也找不到,再回到那一边,见到的还是一片白茫茫,得重起炉灶。王新手里的木活,不是削厚了就是挖深了,废了好几个。他不得不把大部分心神用在手里的东西上,分思能弄到多远算多远,能弄几条算几条,这样才减少一点损失,后来,慢慢才同步进行,并随心所欲。
他这样费劲去弄,主要是好玩,有意思,喜欢在脑袋里给自己找乐子。到后来,脑子里能分出两三条线的时候,他更沉迷在这乐趣里。
常年低头做活、想事,走路时候也习惯性地弓背低头,熟人碰到他,开玩笑说:“王老师,脑袋又分散了。”有的干脆说:“脑袋又分家了。”其实,哪有那么多分家的时候。
电话来了,县分思协的主任告诉他,县里让他参加州分思比赛。去年县分思协就让他去,碰上儿子发烧在医院里躺着,他推辞了。他们让另一个去,结果没拿到名次。王新一次在街上碰到铩羽而归的参赛男人,他说:“我们去干什么,人家预先就知道考题。”男人一脸灰败。
参赛男人的话,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他对县分思协主任说:“不去了,你另安排人。”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王新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固执得不给解释。
主任说开了:“如果取得名次,不仅是你个人的荣誉,也是嘉林县的荣誉。再说,你的水平不拿去展示展示,你晓得自己跟别的地区比相差多少。”他还说了分思发展得靠取得好成绩的人来推动,来做出表率,得到大家关注,人的潜能才能全面提高。主任这个话,不仅是个人的事,还带有恩泽众生的意思,很宏大了。主任软磨硬泡,王新推辞不过,答应了。
比赛在州政府的大会议室里进行。
当天下午公布分数,王新第一名,复述了五个故事,而且故事周详。
晚饭后,他从房间出来,天快黑了。他向酒店门外走,行人和车辆来来往往。他想,这些人,这些车,他们的鲜亮与灰暗参与着他人的意识建构,我也逃不掉,傅晓成已经看到这些鲜亮与灰暗里隐藏的东西。这些东西里有对与错,它们相互交织,难分彼此。傅晓成在日记中写道:
进大学的好处是,比别的地方更容易看见天才,班上的李同学就是那样的人,没见他用功,成绩总在前面,班上组织活动他安排得妥当周密。本来我可以和他做个朋友,可我还是放弃了。
他养了一只灰毛老鼠,关在一个笼子里,每天给它喂糕点饮料。他说他更喜欢猫,但太大了,招眼。一天中午,他提着笼子从宿舍出来,我正要回宿舍,他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问他什么事,他说给我长长见识。长见识的事我当然愿意看。我跟他走进宿舍前的一片树林里,中间空地有一个一尺来高的石桌,他把笼子放在石桌上,蹲在笼子里的小灰鼠眼睛直视我们。李同学转身把屁股撅向小灰鼠,嘴使劲抿一下,然后转身看小灰鼠,可他马上捂着鼻子往后退一步。小灰鼠扬着鼻子转头四处嗅,粉红的鼻头一掀一掀的,还龇了几次牙,不知是笑是怒。我退后一步,明白他在干什么。我讨厌这种粗俗的表演,问他,你经常这样干?他说,一周就一两次吧,我喜欢看它吃屁的样子。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能有就有的,但我不想问。你以后工作了会养小老鼠吗?他说,也许会。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粗俗,也许他根本不在乎。他不是在研究,只是癖好。有时候我也想,癖好能不能发现一个世界,我不知道。即使能发现,大约很难。李同学的癖好是不是一种错误,我不敢说,至少让我厌恶。我想,许多人大概也会厌恶,让好多人厌恶的事,应该是有点错的迹象了,虽然不是什么大错。我相信他不久会认识到,并不是每一种粗俗都能开掘出一个新方向—最多是给心情喂一颗糖的方向。
我知道,自己也犯过错,有大的有小的。那些错,有时马上意识到,有的要过一天或一两个月,有些事我可能过几年或几十年才明白当时自己错了。李同学今后也会出一些别的错,凭他的天才,我相信他更善于纠错。如果我看到那一天,再跟他交往吧。
可话得说回来,有些错里又孕育着真理,希望李同学和我的错有真理的胚芽,但我想,那样的错也太爱开玩笑,以假面目示人。生活里的许多错并不隐藏光芒四射的真理,它们就是赤裸裸的错,而人们把它们当成自己的真理,固执地坚持着,麻木地遵循着,从来没有怀疑过,一看到这一点,我就无比的绝望。
王新从州上回来,开始了他的日常生活。
樟木做的茶几上漆后已晾干,放在门口一侧,占了好大一块地方,八九十公斤王新一人抬不动,推挪会擦坏四只脚。如果玉萍在家,可以搭把手。这一年来,她给朋友看洁具店。他曾跟她说,回来帮帮他,也学点木雕手艺。自从开了这个木雕店,生活还过得去,不缺她打工的工资。玉萍没有答应,说她不喜欢整天待在家里。
玉萍高中没毕业就去代课,跟他在一个小学,她进学校的时候,他已经代了三年。那时候的玉萍微胖,但也胖得恰到好处,腰细胸满,圆脸,白皮肤,敛着笑,说话柔和,细雨润无声的那一种,很文静。就凭这外表,这性情,王新没有讨厌的道理。
王新离开学校的第二年,两人结了婚。婚后,玉萍从学校出来,去一家超市做收银员,在超市上班三年,去一家糕点店三年,去年,她朋友让她来自己的洁具店。王新不知道玉萍后面还要做什么,但不管做什么,她还是会一直飘着。飘着飘着,人也变了,绝笑,阴沉,话风凌厉,如箭如冰。十年,没有变回去的样子,好像过去的样子被岁月的风吹散了,留下的是枯槁和冷硬,整个人像被风干了。
这些年,他越来越难跟她说上话。他跟她说,她生气;她跟他说,他生气。他觉得婚姻就是慢慢让双方长刺的过程,然后想办法削掉刺,若削不掉,就这样支棱着。
他曾问过她:“你就这样混着?”
她说:“不这样还能咋样?”
“你回来帮帮我,顺带学点木雕技术。”
“这家里冷阴阴的,我受不了。”她说的是他没有情调,一天只埋头做活,很少跟她说话。
他说:“那你永远在外面飘着?”
“我高兴。”
“我看你能高兴到什么时候。”
她嘟着嘴,“里子”全展示出来,不搭理他。
玉萍每天晚饭后,不是看坐在沙发上看言情剧,就是跟她的朋友在歌厅唱歌或逛街。回来就跟他说,谁喝醉在歌厅里哭,谁买一件六七百块的内衣。他没有应一句。对他来说,那些话题无聊透了,比周星驰的无厘头还无聊。
去年的情人节,王新和她领着十岁的小平在街上散步,她要他买一朵玫瑰给她,他说:“你还是十七八岁的时候?”玉萍丢开儿子的手,气鼓鼓地转身走了,小平去追她,拉她的手。“跟着他,别跟我。”她心里的气冲出来,全是刀剑。小平只好回来拉着他的手,小平的手汗津津的,像在流泪。王新不去管她,拉着儿子继续走。他可以买那一朵玫瑰,但他不愿迁就她所谓的浪漫。浪漫这东西应该有,八九十岁的老夫妻有也没问题,可要随年龄的增长而增加分量,每个年龄阶段的分量是不一样的,总不能在年近四十的岁数还嗲声嗲气地渴求一朵玫瑰花吧。
小平常被玉萍责骂,吃饭时饭粒撒在地上,手里拿不稳东西,都会惹来她一顿呵斥。王新当面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小平委屈地垂着头。玉萍出门很少带小平一起去,即使他要跟着,她都不让去。时间久了,他也习惯了不跟母亲在一起。
“爸爸,你跟妈妈不一样。”小平有一天对王新说。王新笑了笑。
这些天,他常常想到那件事,要不要告訴傅晓成父母,傅晓成自杀前的头一天跟他到过水泥厂。傅贵文一定看了日记,他会怎么想呢,他为什么会把日记拿给自己看,还说对我有帮助,有什么帮助呢?应该向傅晓成的父母说一说他和傅晓成去废弃水泥厂的事,不能总让他们怀疑下去。晚饭后,王新把小平留在家,去了傅贵文家。
他走进院子,傅贵文正用一个喷壶给兰花洒水。
傅贵文说:“进屋坐,我一会儿就浇完。”看来,他们并没有怀疑自己,是我多心了。他心里嘀咕着。
傅晓成的母亲在看电视,见王新进来,忙去给他倒水。她的客气让他意外。
傅贵文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
“你得奖后,生意应该比以前好多了?”傅晓成的母亲说。
“是比以前好一点,更多的人只是来看看我,看我是不是多长一个头。”他笑了一笑,傅晓成的父亲和母亲呵呵笑起来。他很少看见他们这样笑了。
收了笑后,傅贵文还是说到了傅晓成。“傅晓成原来想跟你学木雕,我反对过,我要他去考公务员,以后进政府机关。我不晓得他咋想的,就是不愿意去,如果晓得他会那样,我就应该答应他,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顿了顿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晓不得他们想些什么。现在想想,做木雕,还能做他的分散思维,也好啊。”
傅晓成曾跟王新说过要做木雕的事,他还说,“其实,木雕和分散思维也不是我非常想做的事。”他想做的是什么,没有说,日记里也没有,大概太虚,不好意思说出来,怕王新取笑他。
王新的话快到嘴边,又被他咽回去。他相信两个老人已经知道那件事,而且谅解了他。
王新回到家,儿子光着脚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双手放在身体两侧。电视里还播着动画片《熊出没》。他弯下身刚把小平抱起,小平醒了,睁开眼睛说:“爸爸,我妈咋还不回来?”王新对玉萍升起一股恨意。他以为这女人过一会儿会回来,想不到已快十点还没个影儿,在哪儿,打个电话也是好啊。
他给玉萍打电话,手机铃声是一个女人在回味似的唱歌,歌声完了也没人接。他又打过去,铃声快完的时候,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传过来:“你是王老师么,呵呵,玉萍醉了,你来接一下她嘛。”女人也醉得不轻,话音分外妖娆。在她的说话声里掺杂着隐约的乐声和一个男人的歌声。他问在哪里,女人告诉他在“红月亮”。
王新走过桥头,打一辆出租车来到女人说的歌厅。玉萍靠在走廊护栏上,垂着头,像服罪的犯人。一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女人在一旁看护玉萍。女人两颊绯红,笑盈盈地说:“王老师,我晓得你,你是大名鼎鼎的分思赛冠军,玩一下吧。”他说不玩了,去拉玉萍。玉萍推开他的手,看着他说:“我还要玩。”踉跄着向包厢门口走。王新一把抓住她,高个女人也过来帮忙说:“你太醉了,回家去。”玉萍挣扎着要回包厢,他弯下腰把她背到背上,玉萍没有再挣扎,说:“你还没背过我呢,好,我回家。”他背着玉萍走到楼梯口,包厢门口出来一个男人,冰冷地看他们一眼,走进一旁的卫生间。
街上的出租车见有人喝醉,都没有停,王新只好背着玉萍往家走。玉萍像睡着似的静静靠在他背上,脸埋在他的后脖颈,呼出的热气像一个小太阳烫着他的右耳。他被浓重的酒气包围,感觉背的是一个酒桶。
街上少有行人,回到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那段路,光想想就累。
第二天中午,玉萍洗个澡,换上一条灰色紧身裤和一件红色风衣。
“要出去?”他问。
“嗯。”
“去哪儿?”
“去我想去的地方。”
“那你永远也不要回来。”
玉萍转过身说:“我会的,但不是现在。”说完“啪”地砸上门。在王新眼里,玉萍就是一把琴,她需要有人来弹奏,在琴音中可以自我陶醉,琴音是她维生的必需品。如果把她摆在某个角落,不仅会落满灰尘,还会慢慢朽坏,她无法忍受那样的状态。而自己,在玉萍眼里,只是一段埋在生活底部的枯枝,如不翻动,将化為让人踩踏的尘土。
王新问小平:“你妈永远不回来,我们该咋办?”
“爸爸,你要去找她。”
“找到她也不回来呢?”
小平垂下头,脸上聚起一片忧郁。
傍晚,玉萍回来,小平问她:“妈,你不会离开我们吧?”
“我不会离开你。”
玉萍走进厨房,王新跟进去。“你能不能在小平面前做个好榜样?”他轻声说。
“我高兴这样。”
他觉得没有再说的必要了,转身离开。
她将来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吗?也许不会。关于后悔,傅晓成在日记里写道:
在哲学系里看到女生应该不奇怪,但我还是稍稍有点惊奇,毕竟,在历史上,哲学跟女性联系极少。我怀着这样的好奇跟樊姝交往。一天中午,在学校的小花园里,我问她怎么想到要上哲学系。她的回答震了我一下:我不知道要学什么就来这儿了。她家境殷实,从小到大,没做过饭,没洗过衣,一切都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安排妥当。报志愿时,不知学什么专业,后来,哲学这个有一点异类面孔的专业吸引了她,虽然父母极力反对,最后还是依从她。二年级下学期,她突然对我说,她要退学,问我愿不愿跟她一起走。我看了她三秒,说,不能到毕业吗?她说,我熬不下去了。她的成绩确实有两科不及格,这完全是她的态度决定的。我说,你会后悔的。应该不会,她说。
后来,她还是退学了。我知道,是比哲学更绚丽的东西把她牵出了课堂。
她离开学校后一直跟我联系。她告诉我,她没有找工作,一直混着,半年后,她告诉我,她很怀念学校生活。她问我,我们能不能继续做男女朋友,我告诉她,我已经有新的女朋友了。
其实我没有女朋友。我不想跟她做朋友。按她的性情,说不准哪一天,会像脱一只鞋一样把我给脱掉,过一段时间,又会觉得我也不赖,便来找我。毫无头绪的人生像暗夜摸路,想想都害怕。人可以后悔,但总不能常常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尤其是关键事情上。人的一生哪经得住这些反反复复,万一掉下悬崖呢。
县分思协主任打电话给王新,让他参加省上的比赛,时间在下一周。主任最后说:“王老师,预祝你在省上获得大奖,为我们县、我们州争光,呵呵。”这个呵呵把前面一番庄严的通知弄柔软,也带有人情的佐料来说服王新的意思。主任知道,王新对分思比赛不太热心。
王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如果他在省比赛中获奖,玉萍也许会放下心中的刀剑,回到这个家。
如果傅晓成活着,这次比赛,州里会让傅晓成去。也许,他不会去,那次县上的比赛,他说过:“去能证明自己,也不能证明自己。”这话玄奥了,王新在脑子里捅了一会儿,勉强捅出一条缝隙。
自从参加了县上和州上的比赛,听了许多故事,他对小说有些兴趣,每天晚上做完家务,他都要看上一两篇。有时,他默默坐在书房里回想小说中的故事,有时他会虚构一些故事,把它们写下来。
一天傍晚,玉萍给王新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在火车上,得出去几天,让他照顾好小平。他问去哪儿,她说广州。他没问她去做什么。他知道,这个家迟早是留不住她的,她要去过繁花似锦的生活,她就是一只蝴蝶,哪里有花丛飞哪里去。
黄昏,小平倚着院门呜呜哭,耸动着瘦小的肩膀,像被波涛冲击的一株弱草。王新搂着他的肩,没有说话。
东边半轮月亮升起来,风扑过院子上空的电线,狼一样婉转嚎叫。他得避开这嚎叫,便说:“小平我们去街上吃点东西,你想吃什么?”小平没有停止哭声,用摇头作为回答。“我想吃,你陪我去吧。”王新说。他拉着小平回到客厅,把一块毛巾递给他。孩子止住哭声,眼皮显出浮肿。
他们穿过公路来到街上,站在一个刚摆好的烧烤台边,王新要了两串牛肉和两只鸡翅。在等待年轻老板烧烤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是余桂安,她说,中午打电话给他,一直关机,现在才打通。她让他比赛前去接触一下省分思协的领导,以后有什么事好办一些。他说算了,那些事他应付不来,比赛的结果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挂了电话。
王新和小平每人手里捏着一串牛肉和一只鸡翅边走边吃。街边的烧烤烟熏火燎,行人笼罩在一片烤肉的香味之中。王新对小平说:“我们去你傅大伯家。”小平用嘴撸下一块牛肉点点头。
傅琴已经回来,王新大约一年没见到,她说近段时间在近城镇政府实习。她的身体比去年更饱满一些。傅晓成生前,她活泼,爱笑,现在沉静了许多,每次回到家,做菜,扫地,整理房间,低声说话,笑也敛着。
傅贵文不知从哪儿听到,王新被州里选派到省上参加分思比赛。“不容易,好好赛,争取得个奖。”傅贵文说。王新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下。他告诉傅贵文,他去省上的那几天,小平由嫂嫂照顾几天。傅贵文的妻子退休了两个月,每天早上上街买菜,中午到城里老年活动中心和一帮老姐妹打打牌,聊聊天,心情还能应付过去。
王新告诉他们,玉萍到外地去了,已经三天,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傅贵文妻子长叹一声,轻声对小平说:“你妈过几天就回来,在家听你爸爸的话,啊?”小平点点头,失神地看着茶几上的水杯。
坐在小平身边的王新想到傅琴在镇政府实习的话,便想起傅晓成的一则日记:
父亲和母亲让我去镇政府实习,为以后进去铺一些道路,他们的想法没错,但不适合我。我知道那里是个充满无数荆棘的地方,我怕我稍一转身,稍一扬手,就会被刺到。进入县分思协后,我才知道,到处都一样。大家聚在一起,无论说什么,都是那样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真理在握。世间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真理在握的事呢。我一听到那些话,那些不容置疑的语调,全身像被刺了似的痛。我也试图在心理上穿一副铠甲,结果没用,它们仍然刺伤我。看他们愉快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刺痛。对他们来说,生活本来就是这样,这是再自然不过的,谁要提出怀疑,他们有一套很符合现实法则的道理对待你,他们不怀疑那套法则。也许,他们曾经怀疑过,反抗不了,只能依从,渐渐地与血肉生长在一起,于是,心里也确信,它就应该是那样的。
我不仅在办公室里躲避那些刺,在親人和熟人中我也得躲避。
午饭时候,父亲又说起我的哲学专业。他说,你去找什么工作,都要从零开始,你那个专业等于没有。我说怎么会没有呢,它帮助我思考,是无用之大用。“闲扯,哲学都是空的,离我们十万八千里,哪有什么大用。”父亲直视着我。我还能怎么说呢,我只能闭嘴;两条平行线,只能隔河相望,永无相交。
我在街上碰到已经退休的吴老师,他跟母亲在过一个学校,来过家里。他笑着说:“小傅,在分思协上班好不好玩?”我不知道他是把我当成一个孩子还是成年人,他已经活过大半辈子了,还用好不好玩这样的说法来说工作,那是对孩子说的话。对于他来说,他的话没问题,可对我来说,那就是一根刺。
我不认识的人的言行、表情也在无意中刺伤我。我无处可躲,感到疲惫。
王新坐了三个小时的客车到省城,走进省分思协安排的酒店。
他烧了一壶水,刚泡好一杯茶,敲门声响起。余桂安披着柔顺的长发站在门口,上身是一件米黄色风衣,稍做修饰的面容清亮柔和,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迎他而来。玉萍也喷香水,可她总离他远远的,闻到的只是香水的残渣,被她坏情绪一推,连残渣也闻不着,隔在他们中间的还是冷硬空气。
余桂安上下打量他,笑了。他知道,自己穿了新买的咖啡色夹克和牛仔裤吸引了她。他在家里都是一身灰蓝色,这次出门鲜亮了点。她说:“明天早上的比赛不要紧张,这次来的参赛人员都是各个州选派来的,水平差距还是很大的。”他问她,评委是哪些人,她说多是省外来的,省上只安排两个,她丈夫也来参赛。他“哦”了一声。她笑着说:“预祝你明天取得好成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有个好的精神状态。”
他不知道余桂安为什么要这样关照自己,是自己不会应付人的傻样让她同情,还是那点可怜的才华使她尊敬。面对她的热情关照,自己回应的却是淡漠和呆板,他为自己不会说话而难受,恨不能揍自己一顿。
第二天八点开始比赛,地点在一个大会议室里。上楼梯的时候,余桂安指着前面的一个男人说:“他就是我家的。”她丈夫好像听到他们说话,寡淡地回头看他一眼。男人比王新矮一点,脸膛宽阔如草原,肚子隆起如山丘。
会议室坐满了人,还来了省里的好多媒体,记者支着、扛着长长短短的录像器材占据了中间的两条走道。共有十个参赛者,并排坐着,面对八个评委。参赛者中有一个唯一的女性,最年轻的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小伙子,余桂安的丈夫是左边的头一个。评委中的六个人同时念六个故事,参赛者同时倾听。
第二阶段是复述故事,参赛者和评委分成两个组,一个组在大会议室,另一个组在二楼的小会议室。主席台上搬来一人高的茶色木板围栏,直通到门口,参赛者进去,评委看不到是谁,只听到复述者的声音。围栏里有一张桌子和椅子,参赛者手里有一沓信笺,边写听到的其中一个故事,边用嘴复述另一个故事,这样既可以节省时间,也增加了难度。参赛者身边两米外坐着一个监督员,监督员的身体暴露给评委和观众。评委打完分,监督员把名字报出来。赛完一个进去一个。
复述进行了六个小时(午饭也是在会议室里吃的)。大家等了半个小时,评分出来,第一名9.2分,省分思协副主席,一个一脸肃穆的近五十岁的男人;第二名9.1分,省宣传部宣传处处长,一个三十多岁身体瘦削、满脸横肉的男人;第三名8.9分,王新。
颁奖的时候,王新领到证书和奖杯。奖杯是水晶做的,整体晶莹剔透,一双手掌托着一个核桃仁似的大脑,手腕处是赭色方形底座。
王新从省里回来,准备把《清明上河图》雕刻完毕。
《清明上河图》做得时断时续,但也快完工了。此时,他正在让最后的一幅税款争执图凸显出来。在雕琢人物面部细微的地方,他用放大镜对上去,月牙形的小刻刀在放大镜下一点点修凿。他听说,已经有人用激光刀雕刻,一天就能让《清明上河图》在一块木板上浮现。可依托科技的产品,终究做出的人物和楼房都是一个样子,缺少了原图上的差异性,也缺少了应有的活泼灵动,人与作品之间,隔着一个科技,终究把人的灵魂过滤掉了,算不得作品,只能叫产品。
他回来后的第三天下午,玉萍出现在桥上,小平在院门外和邻家小男孩拨弄一架玩具飞机。小平的目光越过小男孩的肩膀,看到走过桥肩上挎着棕色坤包的女人。女人披肩直发,上身一件带褶领的白色长袖衫,下身是花点长裙,脚穿白色中跟皮鞋,整个人清亮鲜艳。虽然有点陌生,小平还是看出是妈妈。他没有跑过去,目光定定地看着走近的玉萍,好像在努力辨认她是不是自己的妈妈。身边的小男孩发现他的目光,转身眯着眼看过去,说:“你妈妈回来了。”
玉萍走到小平身边,搂着他的肩头,眼里闪动着泪花。“妈妈抱抱。”她蹲下身把小平抱起来,“我儿子又增加体重了。”小平张着两只手随她抱着,像个木偶。几秒钟后,小平好像熟悉了玉萍的气息、服饰和面容,双手慢慢收拢来搭在她肩上,抽泣起来。玉萍把小平放下,拉着他走进院门。
王新站在一个案台前低头雕琢,听到院门口进来的脚步声,抬头看到玉萍,定睛看了两秒,垂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他承认,有一抹欣悦在心头升起,如烟,如光,悠悠轻扬。她的脸瘦了,有憔悴的样子,他知道那不是思念的折腾,也不是困窘生活的逼迫,而是另一种生活邪恶的恩赐;她因为疲惫想回来换换家里的空气,不久,那条裙子会像翅膀一样把她托走。
玉萍走进来,看看案台上的木板,木板上雕出人头攒动的街景、河里密集的船只、矗立的酒楼,那些人物、马匹如活的一般,男人的手艺提高了许多。小平发现,爸爸一身灰黑的服装,连脚上也是黑色运动鞋,鞋上、裤腿上落了好多薄薄的木屑,头发上也粘着几片。爸爸在妈妈一身鲜亮面前显得灰暗,极不协调,但他觉得爸爸的灰暗里蕴藏着温和与亲切,而妈妈却是陌生的漂亮。
“听说,你在省上获奖了?”她的脸上挂着一缕笑意,仿佛是青烟,一片薄薄的微风就能把它吹得无影无踪。
他“嗯”了一声,没有停止手里的活。
“奖金是多少?”
“五千。”
“省上的大奖才有那么一点?”玉萍脸上的笑意转瞬消散。现实就像块冰凉的铁,热乎乎的想象跌在上面,身心都被惊了一跳。还是没变,他想。
“我还以为能有一辆六七万的小车钱。”她语带不满。
如果她没问他奖金,而是问他这些天来做了哪些木雕,也许心情会好一些,现在连她进院门时给他带来的些微喜悦也没有了。爱情保鲜,一句话都说不到一起怎么保呢,那些关心和热情做起来也勉强得很,它们只是一些再浇水也不能生长的塑料花。
他觉得应该跟她说说,即使她不接受,说了也许比不说要好一些,不管她在外面做些什么,也算自己委曲求全。吃晚饭的时候,他看她一眼,平静地说:“你以后能不出去吗?”
“这要看你咋对我。”
“要我咋对你?”
“态度好一点,迁就我一点。”玉萍显出寡味的笑。后半句王新听来有些可怕。
“你这样下去,会后悔的。”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说服她,便提高了声调。
“我做的事不會后悔,后悔的是你,你会后悔对我的态度。”玉萍的音调也提高了八度。
“你回来干什么,咋不跟对你火热的那些专门猎艳的人过?我看你能滥情到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人老珠黄?你做春秋大梦吧。”他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不发泄出来难受。小平握着筷子呆呆地看着他们。
“我高兴,你管不着。”玉萍把筷子砸到桌上,提起沙发上的坤包往外走。
小平起身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呜呜哭起来。玉萍不管儿子的哭声,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黄昏已经来临,一个旋风在院子里卷起,在地面上旋转,把一个白色塑料袋举高,袋子飞旋到半空,越过院墙不见了。王新抱起小平说:“儿子不哭,有爸爸在呢。”小平在他怀里哭了好一会儿。
玉萍需要换空气,他也需要,只是换的方式不一样。傅晓成也需要外界的空气,可周围适于他的空气在一点点飘散:
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原来有一个,是我的一个室友,喜欢踢足球,我也常跟他到足球场上踢球。有一天,我跟他在篮球场边聊天,他的手机响了。他喊了一声“妈”后,脸色马上变得难看,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个劲说我不要,不晓得他妈妈要给他什么。好像他妈没听他的,他急了,吼起来,我不让你来你偏不听,回去,反正我是不会去拿的,你愿在门口等你就等。他手指用力戳在手机屏幕上挂断电话,我好像觉得那一指头是戳在他妈妈的额头上。第二天一个同学说,一个头裹花头巾的农村妇女,右脚带着残疾,踮脚走路,两只肩膀像波浪里的小船上下簸,手里提着半袋面粉一样的东西。她跟门卫说要进去看儿子,也想看看学校,门卫不让她进去,她就在校门口打电话,说了几句就转身走了,边走边抹眼泪。
从那以后,我没有跟他来往。一个连母亲都厌弃的人,你还能期望他什么呢。
每一个人身上都附带着一种空气,当他(她)的空气让你感到不适的时候,就该离开,否则会被沾染,或者是难受的煎熬。
手机响起来,他放下小平,在电视旁拾起手机,余桂安打来的。
“王老师,我以为你的手机关机了。这两天还好吗?”
“还好。”
“前几天省上的这次比赛,你实际应该是第一名,这两天有人悄悄议论,头两名预先知道考题,我相信这件事以后会有调查的。”
“哦,是这样。”
“你没事吧。”
“没事。”他不可能有事,妖魔鬼怪他见的也不少。
傅琴考上村官,周末回来,常到王新的工作室里看看做好的木雕。近一年来,她好像对木雕发生了兴趣。一天,她看着已经上漆的《清明上河图》对王新说:“王老师,你做的木雕精致漂亮。”
他说:“你喜欢什么我给你做一个。”
她说:“不用,我看看就行。”
傅琴正看着《清明上河图》上的税款争执场景,她的电话响了,她对着电话说:“我在我叔叔家……我不去了……你咋不会听,我不去,就这样。”她挂了电话。王新问是谁,傅琴说:“处了一个月的男朋友,他叫我跟他去和县上的几个领导吃饭,我不想去。”
过了四五分钟,一辆摩托车的声音从远处传到院门外,走进一个穿蓝色棉布衬衫的青年男子。他中等个子,神色淡然,是常年混迹于交际圈的淡然。他站在王新面前,笑了,很浅,说:“王老师,傅琴跟我说起过你。”说着手伸过来,浅浅地捏了一下王新的三根手指便放开了。他看看《清明上河图》,说不错,随即转身对正看图样的傅琴说:“走,跟我去,你不去不好。”最后这句话才落实在他到来的目的上。“有什么不好的,我不去。”青年男子不好坚持,没再说什么,走了。
“我知道,我一去,那些领导,喝了点酒,嘴巴就乱说,我受不了;说不准,他还会逼我跟他们喝酒。”她说。
王新没接她的话,低头为一只仙鹤上蜡。“你俩处得咋样?”
“这人爱唠叨,其他沒看出什么。”傅琴放下手中的图样,顿了几秒钟,“我爸说,这小伙子可以的,既礼貌又开朗。”
“哦。”王新笑了笑。
周末傍晚,王新去看傅晓成父母。他走进院门,听到傅贵文粗哑的声音,像在争吵。傅琴走出门口,低头用纸巾抹眼泪,抬头看到王新,眼睫毛是潮湿的。“咋了?”他问。傅琴没说话,眼睛呆望着地上。王新进到屋里,傅贵文和妻子坐在沙发上,见到王新,傅贵文的妻子起身倒茶。傅贵文说:“她不想跟镇上的小郑谈了,那小郑将来是会上去的人,再说,人品也不坏,长相也可以,我就搞不懂她咋想的。”
“我自己的事不要你们管。”傅琴扭头向屋里说。
“不管你,怕你错失了好条件。”傅贵文说。
“傅老师,他们的生活自己选择吧,万一我们给他们做主,以后有了什么事,就会怪到我们身上,你说是不是?”王新缓缓地说。
“你说的也是个道理。”傅贵文说。王新说了一会儿,终于说服傅贵文不再干涉傅琴跟小郑的事。
王新走出傅贵文家的时候,天早黑了,三百米外小城的灯光繁茂璀璨,仿佛是小城嘹亮高亢的情绪。傅琴送他到门外的公路上,说起她和小郑的事情。她说小郑这人是越来越搞不懂了,他有个哥哥在股票上赚了钱,小郑叫她也买点股票,她说股票不是每个人都能赚到钱的,她不想买,他就说她太胆小。他要她穿漂亮一点,不要一年到头就只会穿牛仔裤和灰蓝色裤子。化妆品他也给她买一些,他说,做他女朋友要打扮好一点,好像不打扮漂亮一点就不配做他女朋友。更可气的是,每天晚上干什么都得在电话上告诉他。
她接着说:“我想起我哥跟我说过的话,我还在读高二的时候,他说,傅琴,不出意外的话,你能考个二本,以后可能会做行政工作,你男朋友也是政府里的人。我真是奇怪,他咋说得那样准。”傅琴看向王新,目光里带着询问。王新并没回答她,而是想:凭着她父亲和她的性情,傅晓成有这个预测能力,他能预测妹妹的将来,自己的未来自然也料到了。
“你爸爸不会再强求你了,只要想清楚了,凡事自己拿主意,回去吧。”
王新独自来到桥上,在傅晓成站过的地方望着远去的河水,河边柳树上的彩灯闪闪烁烁,河面映出淡淡的色彩。他想到傅晓成和自己并肩站在桥上,还有过往的那些苍茫岁月,不觉流下眼泪。这些年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爱动情了,久久看着面前的一棵树,眼里会湿润,看到一个欢跳的小孩,一株迎风摇摆的小草也会。自己就是它们,像棵树一样被任意砍伐,像根草一样随意踩踏,傅晓成也感受到了:
今天下午,县分思协主席安排了一个饭局,让我去。我以为是为我实习结束而庆贺,我到了饭店才知道不是,是接待省分思协副主席。我太看重自己了。
省分思协副主席到的时候,跟我们几个一一握手。副主席五十岁上下,宽肩阔脸,头发粗短,微薄的笑撒在宽展的脸上,更显稀薄。除了副主席,坐着的都是县分思协曾经的同事。县分思协主席把大家一一介绍给副主席,每介绍一个他都微微点头。介绍我的时候,说,这是来我们这儿实习的傅晓成,昨天实习期满,曾获得县分思比赛冠军。副主席“哦”了一声,问我学校里读的是什么专业。我说,哲学。两个字还没落地,他转脸问主席全州有多少会员。主席的话刚说完,他把话题又转到别的地方。
虽然摆了一桌鸡鸭鱼肉,可是没一样菜有香味,寡淡得像吃树皮。没人跟我说一句话,我也不想跟谁说,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那里。我几次想离开桌子,可又觉得不礼貌。
一个多小时后,副主席喝了最后一口酒说,就这样吧,走了。大家也都站起来。副主席跟我们一一握手,最后握到我,他的手指捏着我的四个指尖摇了一下,马上离开了。
我还有朋友,王新老师。心里有什么想说的话,跟他说,他都温和地理解我。他会跟我说他的木雕、他的妻子玉萍。想到这里,我就觉得生活不是太坏。
王新在屋檐下喝茶,余桂安打来电话,她说:“上一次的省级分思比赛,虽然整个省分思协背地议论泄露考题,但没人出来指出,最主要是缺少证据,谁也不想惹那麻烦官司,都沉默了。两年一届的全国性分思比赛要开始了,省分思协决定让你参赛,时间是下个月的月底。从这一点能看出,他们是知道你的实力的,也想让我们省在国家级的比赛上获得荣誉。邀请函在我这里。这件事,你怎么想?”
“给别人去吧,谢谢你们的赏识。”王新几乎没有思索,张口就回绝了,仿佛是面对一道简单的算题。她有些意外,这可是很多人做梦都想去的事儿:“对你的一生来说也是一件辉煌的事啊,你好好想想。”她突然发现自己前面的话可能对他造成了根本性的影响。她追问:“是因为我说了泄露考题的事?”
“不是。”
“为什么?”
“那样的辉煌我不需要,我现在的生活还能过得去,也不需要什么奖金。”他说。玉萍一意孤行,无可挽回,他已经累了,不想再做努力,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
余桂安说了许多,王新还是很坚决。她最后说:“先这样吧,过些天再说。”
第二天,县分思协也知道省里让王新去N市参加比赛,打电话来向他表示祝贺。他没说不愿去的事,只是一个劲儿说谢谢。
第三天下午,傅琴给王新送来一包棠梨花,说我跟我妈刚到上山摘的。王新说了声谢谢,接过来。傅琴说:“我拿去烫一下,这个你没技术,你上次弄的那个棠梨花苦得很。”她又从他手里拿过去,进了厨房。
王新刚进木雕室,一个矮胖的男人走进院子,面无表情地问:“你就是王新?”
“是。”
“听说你的分思不同凡响,我跟你比比看。”男人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操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脸上显出挑战者的桀骜。傅琴听到陌生人说话,走到厨房门口,看看来人,又进去了。
王新面露微笑:“都是别人瞎吹,信不得,比赛就算了。”
“你认为我不够资格?我在我们县是第一名,在州上是第三名,前两名是作弊得来的,我虽然只是第三名,但凭的是真本事,我上邊没人,他们不让我到省上比赛。”
“既然这样那我们比比看,如果你确实厉害,我可以写个推荐信,你拿着推荐信到你们省分思协,管不管用我不知道,我只能做到这一点。”
“好,爽快,就这样定了。”男人说。
“怎么比?”
“写故事,时间一个小时。”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沓笺纸,接着说,“为了公平,你出三个题,我出三个题,你出的题我写,我出的题你写,一小时的时间;写完,你交叉念出你写的三个内容,我把你念的三个内容同时写出来。同样的方法,我交叉念出我写的内容,我念完,你同时把三个内容写出来,每人四十五分钟,看谁写得与原稿相近。”
“好,就这样。”王新说。他喊出傅琴,告诉她情况。傅琴看看这个决一死战的矮胖男人,很是不解。她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踢馆吧。
三人把客厅茶几上的杂物收起,又从书房抬来一张方桌,接到茶几的一端,离门口仅一米远。在茶几和方桌上铺几张报纸,王新把小平上学早起的闹钟拿来,调好时间,满一小时铃声响停笔,三人都关闭手机,傅琴作监督员。矮胖男人各发三张笺纸,剩下的摆在茶几与方桌的连接处。两人斜对面,矮胖男人坐在沙发上占据茶几,王新坐个矮凳,在方桌旁。傅琴给他们各倒一杯茶,坐在沙发上,闹钟摆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矮胖男人出的题是便捷、荣誉、幸福。王新让傅琴替他出题,日常一点,不要太生僻。她出的是房子、树、碗。傅琴看看闹钟上的时间,离预定的开始时间还有半分钟,两个男人端坐着,眼微闭,思索着那些考题。傅琴看一眼闹钟,轻声说一声开始,两人拾笔在笺纸上写。
屋里静静的,只听到秒针嚓嚓的走动声。
两个男人像考场里的学生,深陷在思索之中,平静而幽深。每人面前准备的三张纸被抽来抽去,沙沙声和哗啦声混杂在一起。矮胖男人时而停下思索,时而接着写,他落笔重,不时发出轻微沉闷的咚咚声,仿佛是他快速的心跳。王新的笔一直没有停,他换纸和写字不疾不徐,偶尔喝一口茶水,仿佛在河边散步。
院子里有脚步声,小平背着书包来到门口,看到客厅里两个男人低头写字,站住了,客厅里笼罩着与往日不同的肃穆和异样节奏,这让小平脸上浮起惊奇。傅琴把右手食指竖在嘴唇前,向他招招手,小平轻轻走过去,在傅琴身边像脱衣服一样卸下书包,坐下来看爸爸和陌生男人,傅琴搂着他的肩。
一小时后,闹钟的响声把整个屋子从幽邃中拔出来,回到它日常的松弛状态。两人放下笔,抬起头,王新神态自若;矮胖男人瞥眼看王新面前写满字的三张纸,再看看自己写不满的两页纸,目光直了一下,随即软下来,身体僵住了,仿佛被自己写下的文字冻住一样,一时暖不过来。
矮胖男人先念自己写下的内容,交叉着念,用的是普通话,这普通话像掺了沙子,有些硌耳。他念完,王新另扯下三张纸,唰啦唰啦交替着写三个故事。三十八分钟后,王新“嚓”地扯下一张纸,在上面画起来。傅琴不解,怎么在关键时候还画起画来。四十五分钟到了,王新把写好的故事压在手肘下,念自己写下的故事,矮胖男人凝神细听,然后低头交叉着写。
矮胖男人的额头冒出汗珠,左眉毛上压着一大颗,像一颗张扬的疣子,他抬起手臂很粗犷地用袖子在额上、眼睛上抹了一下。小平转头看傅琴,像要跟她说话,她侧脸向小平,又在嘴唇上竖一下食指。
两人整理写好的纸张,站起身交给对方,一页页翻看对方纸面复述的作品。男人掏出包里的纸巾擦擦额头和肥嘟嘟的脸颊,眼睛没有离开纸面,看完,他的脸沉下来,很阴郁了。一场对决,让他换了妆容。
“您的作品我留着,可以吗?”男人把自己复述的作品塞进内衣包里,抬头看向王新。
“可以,若不嫌弃,这个你也可以留着。”王新把那幅画递给男人。男人看后,脸上没有表情,说:“很好,我留着。”男人刚要把画放在王新的作品上,傅琴问:“我能看看那幅画吗?”男人说:“当然可以。”傅琴接过画来,小平也把脑袋凑过去。画的正上方是一尊笑容可掬的弥勒佛,下面是两个人刚才埋头书写的场景,五官、身姿很像,茶几和方桌以及上面的物件都不缺。傅琴向王新浅浅一笑,小平的脸也舒展开。傅琴把画递给男人。
男人把作品和画对折两次,放进胸口的内衣包,向王新伸出手,王新握着他的手摇了摇。
“再见。”男人说。“留下吃顿便饭。”王新说。男人摆摆手,走到院子里,目光四处游荡,最后停在王新木雕室沿墙而立的《清明上河图》上。他走过去,王新也跟过去。他看了《清明上河图》几秒,点点头说:“好,是个精品。”转身又说了一遍再见。
饭后,傅琴回家,他说送送她,她说不需要送。他说到路边乘坐出租车,她说走走好,散步也是,一个月来,长一点的路没走过了。她的话傅晓成似乎也说过:
我到街上充值手机话费。现在很多人都在手机上解决了,我本来也可以这样做,但我想看看沿途的风景。从家到街上有公交车,我不想坐。小时候我常晕车,现在偶尔也会。我觉得走路是一件很自在的事,另外,我没有急着要办的事。
街道两边停满了各种颜色的小车,有四五辆还把广场的入口堵住了,只能从车缝之间侧身走过。我每次从这个入口经过,都是这样,好像这些车两三年来就摆在这里,从没离开过。周末车更多,整个小城除了楼房就是车,无数的人们被这两样坚硬的东西包裹着,无处逃离,人的面孔也泛着清冷的光,越看越具有铁皮和砖头的质地。
我穿过商业街来往的车辆,在自助充值机上缴了费。在以前,要等上一会儿才能排到,现在,充值机旁空荡荡的,没有人了。一块手机代替了所有的脚,脚被困在原地,犹如笼中之鸟。
我有点口渴,进一个小超市买一瓶水。门口的收银台里,一个青年男子半躺在高高的皮椅上,双手握着手机,快速地在上面按动,好像在玩游戏。青年女子把目光从手机里的电视剧上拔出,给我拿了一瓶水。她身后五六岁的女孩在电脑上玩着吃小鱼的游戏,小嘴凸起,目光僵直。女子把水递给我后,目光再次被手机俘获。
从小超市出来,五六个背着红布箱的外卖小哥骑着摩托从街上驶过,最后一个瘦小稚嫩,从外貌看,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们奔忙着,似乎去喂食。
将来,我也逃不掉它们的包围,注定了的。我已经闻到死尸般的气息,这气息让我难以呼吸。
玉萍的母亲很少给王新打电话,现在她打来了,说,玉萍的电话停机了,她到底是咋回事。王新跟她说玉萍已离开家几天。玉萍母亲说:“哎呀呀,这玉萍咋会这样呢。”王新挂了岳母的电话给玉萍打过去,真的停机了。她离家后一直没打过王新的电话,小平没提起让王新打电话给妈妈,王新也不想打。他对岳母说晚上再打打看,不要着急。晚上王新再打玉萍手机,还是停机。她不是爱换手机号的人。
第二天,他报了警。警察让他等消息。一粒沙子沉进大海,他只能等,等警察的那张网能否把她撈上来。
“妈妈会不要我们吗?”小平仰脸问爸爸。
“应该不会。”
小平嘟了一下嘴,走开了。王新看着远处的夕阳,眼睛涩涩的,喉头像被什么梗着。
他有预感,她很难回来了。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和细枝末节,在他面前显露出无数的尖刺,让他无处着手。傅晓成不需要与谁争吵来完成他的自绝,他时时面对争吵,他无法忍受心灵深处的争吵之声,他受够了。“我受够了吗?”王新自问,但他马上做出了回答,“没有。”争吵背后的那些东西就真的一成不变吗,他不相信。
他走出院门,想随便走走,城里不想再去。他犹豫了一会儿,向那个废弃的水泥厂走去。冬日的风有点冷,呼呼地吹在路边的蒿草上。王新来到门口,站在他和傅晓成站过的地方。一百米远的那幢五层楼下,就是傅晓成落下的地方。看着一如往日的灰暗,他想到那天傅晓成说的话:“王老师,你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朋友。”那是傅晓成最后的日记:
今天是星期六,整个上午和中午都在家里。午觉起来就看书,看了一会儿也觉腻烦。县分思协的实习三天前已经结束。我可能会去报考高校教师。如果我能考上,生活是什么样子,我已经看到。有时,我真想去做个农民,每天处于奔波的辛劳中,让脑袋从思考中解放出来。但,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我知道,他们也是痛苦的,只是比我更怀着希望。在高校,我可以想很多生活里的复杂事,但我能改变么,不能。玉萍一直在逃避着复杂,她想要过简单而丰富多彩的生活,可她快乐吗?—也许是快乐的,可她和王老师的争吵?
我像失去养料的植物,日益变得干瘪,了无生趣。长期沉浸于这样的生活,我感到倦怠,什么也不想做,而且越来越怕做一些事情。现在,我有些怕交往,怕任何出现的困难,稍微动一下就困难重重。我想过安静无事的生活,可这生活又让我沉浸于死灰一般的抑郁中。我被捆缚着,想动弹,却动弹不了。我已经清晰看到它的面目。三年,五年,我无法接受这漫长的捆缚。真的,未来对我已没有吸引力。
王老师是我的朋友,我曾跟他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然而今天,王老师问我分散思维的提高方法时,他的表情、眼神里摇摆着虚荣。我知道王老师的虚荣来自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控制了他。我并不拒斥一些虚荣,每个人都应该有,它能激励人朝前走。但它往往又能剥夺一些本然的东西,让人走样。王老师以前也是拒斥着,现在,他也许会变成自己曾经厌烦的样子。
从此,我在这个世界上,将没有一个朋友。一想到这里,在这无趣而令人疲惫的生活里,我的内心坠入了可怕的境地。
我又怀念那个废弃的水泥厂了。那里真安静。
“我那句话击毁了他最后的一道堤坝,是它谋害了傅晓成,我成了刽子手。他的父亲和母亲已经知道这一点,也明白了儿子的内心,只是不想把话说破,给我负担。我被玉萍左右了,如果我明白,我会向他解释的,我永远是他的朋友,然而,解释了又能说服他吗,我不确定。”看着那幢暗淡的五层楼和随风摇摆的蒿草,王新的泪下来了。
王新的手机响了,他赶忙擦去泪水,掏出手机,是余桂安打来的。“王老师在哪儿?我到你家门口了。”
王新往回走,不一会儿,远远看到桥面上一个女人面对着他站着,手里提着一个包,穿着草绿色风衣、浅白色长裤,衣角像一对鸟翅在风里扑腾。
“难得见你清闲。”余桂安微笑着说。
两人回到家中,她问他妻子哪儿去了。他平静地说:“游世界去了,没了消息。”并把报警的事也跟她说了。余桂安感叹几句,从包里取出一个本子似的小册子,打开摆在他面前的桌上,是省分思协的参赛函。余桂安想让他参加N市的分思比赛。
“你想好了吗?”她问。
“我想好了。”
“不改变了?”
“不改变。我已经见过许多热闹,它对我,没有多大意义。我在这件事中得到快乐就够了,现在这样,没有什么来干扰,可以安安静静做着它,我很享受这样的状态。再说,在全国,分散思维比我做得好的还有很多,不缺我一个。”
他把参赛函推到茶几的角上。余桂安低下头,右手大拇指撑在嘴角旁,四指微微弯曲,遮掩着嘴。她有种想哭的感觉。她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到。余桂安缓缓抬起头,叹一口气。远处有呜呜的声音,好像是机器的转动声,又不太像,很模糊,像说不清的感受。
“你像傅晓成。”她说。
“我没他那么绝望。”王新垂着头,粗壮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地划。他微微直起腰说:“他什么都舍得丢,我还有些留恋;他感受到的,我也感受到了,很多东西都在变化中,他等不及了,我比他有耐心,也比他坚韧。”
阳光暗下去,房屋的影子扑到院子中间。两人在厨房淘米洗菜,偶尔交谈几句,小平回来,给屋子带来热闹。
吃饭的时候,王新和余桂安都喝了酒,两人已经微醺,说话稠起来。
“既然你不想去,我说说我丈夫也无妨。”余桂安说起她丈夫的事。
嘉林县分思比赛结束后,余桂安回到省城,告诉丈夫这次嘉林县的比赛情况,特别提到王新的成绩。丈夫睁大眼睛,有些不大相信,在一个小小的县里,竟然有人能有这样的成绩。余桂安说:“他有那样的环境,每天的木雕工作都是在训练。他还是傅晓成的朋友。”
丈夫准备参加省上比赛,对她说:“你尽量帮我从王新那里弄到傅晓成的技巧,另外,宣传部李副部长那里也不能放。”
李副部长是全省分思维比赛的主管领导,哪些作家的作品被选为比赛内容,他预先知道。如果取得一个好成绩,丈夫有望从现在的副主席助理再跃升一步。主席那里,是可以争取到比赛名额的,关键是李副部长那里,他觉得女人更容易打开一些。
她不是对酒桌应付自如的女人,自己只是开朗一点,爱说笑一点,但都把控在自己能承受的范围内,她做事不是毫无原则的。然而,为了他的职务升迁,做了一些妥协,她曾与一些领导喝酒,当众让丈夫在身后压气球,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
刚结婚的那几年,丈夫还是科协里的一个职员,每天的路线就是单位、家和菜市场,随着职务升迁,他变了,来往的都是带着“长”的,自己也许跟着丈夫在慢慢变化,变得跟原来不一样了。
她觉得能来到省上的分思协,已经够了,她只想做好这份工作,协同他们把极富才华的人选出来。可丈夫并不理解她,他说:“我现在四十二岁了,还能走多远呢,趁现在还算年轻一点,最后再走一步,你帮帮我。”
“许多比你有才华的人还在底层过苦日子呢。”她说。
“人,条件使然,志向不同不能相比。”
最后她说:“我成了你的公关小姐了。”
他笑着说:“委屈你了。”
他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像个无赖的孩子。她沉着脸说:“我还没见过你这样把媳妇往别的男人身边推的人。”
“这样说就难听了,我不是那种人。”他柔和地说。她知道,他心里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话。
她常常想到王新,木雕生意不好,分思上表现得很突出,但他并不急求于获奖,只是把它看作生活的一项乐趣,那平静泰然的心性,让她心生敬意。想想那些曾当众让丈夫在身后压气球,与领导喝酒,一种耻辱感浮升上来。当男人让她去赴李副部长饭局的时候,她拒绝了。他再请求,她说:“我不是你利用的工具,有本事自己去做,没本事就算了。”
男人吼起来:“当一回工具又咋样了,会掉一块肉啊。”
“我不会为了晋升,像你一样出卖自己的灵魂。”出卖灵魂,这话骂得斩草除根,够狠绝。丈夫眼睛和脸都绿了。
“哪个出卖了,嗯?”男人上前两步,一拳打在她的脸颊上。
有些时候,余桂安想给王新打个电话,问问他现在做什么,他儿子每天晚自习几点回来,好像跟他说说话,那些烦闷的事就会忘掉一些。
“你不是想得到提高分散思维的方法么,我说给你。”
“不用了。”余桂安向他笑一下。
天色黑尽,王新把余桂安送到酒店门口。
他回来的路上,走在路灯下,街面上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坐在车里的人并没有露出幸福的笑脸,行人也是。也许,傅晓成已经看到这些灰暗的面孔。傅晓成想象到了嘉林县,全省,全世界的每一根纤维。但他只想象,没有落到实地。空中的飞机看上去只是一坨坚硬的铁,落到地上,走进去,里面有柔软的座椅、空姐柔和的话语。傅晓成没看到这些。他知道自己的局限,于是失望了。失望了就要放弃,追根到底,他不是勇士。也许,王新把傅晓成想错了。“我想错了吗?”他问自己。
他应该结婚,结了婚,他就不再只是一个人。不只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考虑很多;除了家人,还有广大的别人,他们与自己血肉相连。一个人,终究还是一棵幼苗,过于单瘦,哪经得住海里溅起的几朵浪花,更何况巨浪。可婚姻,王新自己的婚姻,傅晓成已经看得很清楚。他真的看清楚了吗?没有,里面也有欢声笑语,只是自己没有摆弄好,就像一间屋子,还没有细细安排过,王新相信自己能把所有的杂乱安放整齐,走进去舒适温馨。
王新已经体会到傅晓成的那种怕。这种怕比傅晓成来得迟,是因为自己在生活里摸爬滚打,痛苦挣扎,没时间把生活拿来细细过滤。
他突然想看那些惨烈的战争电影,从战争电影,他想到那块《清明上河图》木雕。木雕上的人物和场景在他心里浮动起来,有人打铁,有人叫卖,有人乞讨,人声喧闹,杨柳依依,流水悠悠。他一身短衣粗布,走过虹桥,穿行在鹑衣百结的农人之间,走过税款争执的两人身旁,然后继续往前走。如一个诗人,又像一个哲人,心怀愁绪,他既是他们,又不是他们。他们和自己是连在一起的,连成一个广阔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人看着他。
他缓缓回过神来,那团在心里纠缠很久的迷雾散开了,清晰了,显出棱角分明的内核。他快步走回家中,打开工作坊的门,拉开灯,抓起靠墙案桌上的《清明上河图》,在灯光下细细看一遍。他决定明天就做一个金色的框,把它挂在客厅的墙上。
全国分思比赛,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吗?不是。他明天一早告诉余桂安,他改主意了,他要去N市。
他躺在床上,近午夜十二点还是难以入睡,他期待天赶快亮,马上告诉余桂安自己的决定。
王新起床时已是八点,洗完脸,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是王新吗?”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他张眼等待着,嘴也微微打开,像一条渴水的鱼。
“我是嘉林县公安局民警李成泉。你到我们办公室来一下。”王新知道,玉萍有消息了,警察没有直接告诉他,而是要他到公安局去说,事情有些不一样。但不管什么结果,他想过了,自己都能接得住。
王新在办公室见到李成泉。李警官说:“你媳妇找到了,在广州市越秀区太阳广场对面的福盛医院,到那兒后,去医院办公室问问,他们就会告诉你,地址你记一下。”
他把地址记在一张纸上,谢过李警官。
王新打电话给傅琴,告诉她,小平妈妈在广州,他得过去,让她把小平带给她母亲看几天。傅琴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兴奋,“好了,终于有消息了。”当王新告诉她玉萍在医院,声音沉下来,“该不会咋样吧?”
距离全国分思比赛只有五天,可玉萍!她是自己的妻子,小平的母亲,他得去找她。他打电话给余桂安,告诉她,他想去N市,可玉萍在广州,他得先去广州。余桂安赶到院子里,详问玉萍的情况后,脸色变了,比王新还阴沉。
他和余桂安同路上省城。
傅琴扶着小平的肩,站在桥上,目送两人过桥。他们混在行人中,渐渐远去。
责任编辑:赵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