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的花枝

2021-08-28 02:05曾剑
延河 2021年8期
关键词:佳音红梅银杏树

曾剑

秋天来了。石桥河水如练。南山林坡,金灿灿铺满落叶;北山洼地稍带迟意,树上还挂着片片金黄。相比花红柳绿的春天,竹林湾的秋天更美。她成熟,生活在她腹地的人,这时节,没有饥饿。

然而,天到底凉了,父亲的老寒腿又开始折腾他。我想把父亲接到省城,这是我第二次来接父亲进城。第一次,我没能接走他。这次,我把女儿佳音带来了。佳音同爷爷亲,我想,她能完成这个任务。

不去!父亲语气坚决。

我母亲走的那年,父亲五十三岁。整二十年过去,父亲先是跟着我,我进省城后,他跟着大弟春喜。后来春喜在县城买房,他不习惯城里生活,就一个人留在竹林湾。小弟三儿在西半球,他指望不上。

那年母亲走后不久,我们撮合父亲找女人,这样,我们就少了牵挂。他不找,他说他心里装着我母亲,装不下别人。我母亲活着的时候,他们总吵架。我母亲病了,父亲像换了一个人,鞍前马后,照顾得仔细。母亲离开后,他对我们说,你妈是个好人,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们后来没再提给他找女人的事。

既然他不想找女人,现在年龄大了,我该把他接到城里。父亲铁青着脸,说不去。他说,我没资格享你的福。我说,爸,我是你儿子。我是长子。我给你养老,天经地义。

父亲沉默下来。他点燃一支烟。等烟熄灭,他对女儿说,佳音,你到院子里走走,我有事跟你爸说。佳音往外走。她带着哭腔,说,爷爷,你跟我们一起走吧。父亲朝她挥挥手。佳音走出屋门,踏进院子里。院子里空荡荡的,都去城里买房,乡村人越来越少,乡村越来越陈旧。父亲在幽深的巷道里进进出出,像旧时代的老员外。

你走吧,父亲说,你带佳音回,我没有资格去享福,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断送了你的幸福。我说,爸,你这话从何说起?我现在不是挺好吗?父亲说,好个啥,孤孤单单一个人。

我感到心被针扎了一下。我离了婚,两年了,一直瞒着父亲,我没想到,纸到底没包住火。我岔开话题。我说,怎么是一个人,有佳音呢。父亲说,你还是找个女人吧。我说,你这么多年,不也是一个人过么。父亲说,你跟我不一样,你妈是得了病,走了。刘金娣,一个大活人,你不要人家。我说,不说这个。

刘金娣是我的女人,准确地说,是前妻。两年前,她离开了我。我并没打算同她离婚,或者说,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但是我不说,我不愿留下抛弃发妻的声名,尤其我在画界有了一定名气之后。我害怕人设崩塌,招来非议。我对我那个叫刘金娣的女人,的确没有感情,虽然我们有了女儿,但随后很多年,婚姻名存实亡。维系这个家庭的,是佳音。我们都怕伤害她。我以为,这种戏剧生活,其实很好假装,只要我不提出离婚,刘金娣断然是不会提出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离我而去。

你想好了?那天,我们正襟危坐。我问她,是惯用的居高临下的语气。

是的,她说,语调还是那么低三下四,但较往昔,分明有了力度。

她离婚的想法,正遂我愿,我却没有喜悦。我成了惊弓之鸟,乱了方寸,不知怎么回答她。我说,不离。我心里想,要离,也得是我提出来。我是国家公务员,还是画界有名的画家。她没有工作,在一家饭店当洗碗工。我提出离婚,顺理成章,很多画界朋友都这么预测,她们觉得刘金娣配不上我,他们无数次敲边鼓,我装迷糊。

你有什么资格提出离婚?我压低声音问,但这语气,分明已是吵架。

我有爱。她说。她的话,再度让我惊诧。这个农村跟过来的女人,居然敢说“爱”。她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说,这样的夫妻很多,这不是离婚的理由。她说,我在这个家,就是一个保姆。我说,那是你自己这么认为。她说,我爱王大哥,他也爱我,我要自己的生活。我只觉晴空响起霹雳。她所言的那个王大哥,我听她说过,却从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们同在“圣水湖畔”鱼锅店里打工,她的那个王大哥,也是洗碗的,连个厨师都不是。那个男人都快六十了。

我说,我不同意,至少得佳音上了大学再谈这事。刘金娣说,佳音同意了,我跟她谈过。

原来她们商量好了。

那天晚上,佳音放学回来,直奔我房间。她劝我,爸,你放手吧。你从未爱过妈妈,你们这种婚姻,是不道德的。我问,你怎么这么跟爸爸说话?我问,没了妈妈,你不难过?佳音说,怎么没有妈妈?妈妈还是我的妈妈呀。妈妈说,你们离婚后,她要同她的王大哥到乡下去,那时候,可以跟妈妈到乡下去看山看水看夕阳。

你真是这么想的?我问。

当然,女儿说,要是我,早离了。爸,自己不喜欢,还攥在手里,那是不道德的。

十六岁的佳音,那語气,那神态,让我担忧。我说,离婚不是儿戏。佳音说,可婚姻也不是演戏。你不爱妈妈,却装成贤良丈夫,你不累啊!我说,原来你同妈妈早就商量好了。佳音说,不是商量,是我给妈妈拿的主意。她爱王大伯,王大伯爱她。她跟你在一起压抑,跟王大伯在一起,她幸福。

我哑口无言。我沉默之时,佳音说,爸,我妈跟她那个王大哥,已经在一起了。

我觉得有一颗炸弹,在我心里炸开。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是一个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我有很多次机会出轨,但我拯救了我自己。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刘金娣,这个没有工作,没有颜值,甚至连气质都没有的女人,竟然先我而出婚外情。我说,好吧,既然这样,我答应她。我说,我三处房产,任妈妈选。

就在这时,刘金娣推门而入。她说,我不要房子,只要你同意离婚就行。我要去乡下。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城里,就像你从来没喜欢过我一样。

我说,能不能不用这种语气说话。她说,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离婚,是如此丢人的一件事,尤其被这样一个女人抛弃。我说,离婚可以,我要见见你那个王大哥。我得看看他能否让人放心。事实上,我更多的是好奇。我不知道怎样一个男人,这么吸引她。在我们这个家里,她过的可是不愁吃穿的生活。至于当洗碗工,完全是闲得。她说,再在家待下去,她会疯。

老王的爱人三年前死了,胃癌。

我见到了老王。他面相显老,皮肤略黑,高鼻梁,五官周正,看上去特别憨厚。这种男人,给女人的感觉踏实。刘金娣在他身边忙活。她脸上的幸福,是与我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他们感染了我。我祝他们幸福。

父亲进里屋,我跟进去。他拿起一把钥匙,开他那只红漆木箱。他把那些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搁在床上。我以为他要给我什么宝贝,箱子空了,只剩下一张垫箱底的报纸。我莫名地望着空荡荡的箱子,感到眼前一片虚无。失望之时,我看见父亲一层层揭开报纸,从报纸下,抓起两封信,你自己看吧。父亲说。他布满青筋的手颤抖着,信像羽翅在空中扇动。

我接过信。信在我手中,像烧红的铁片灼烫着我,我几乎没有勇气将它们打开。我有一种预感,它们一定记录着一个很大的秘密。我是一个敏感的人。我害怕它们惊扰我现在的生活,不想去揭开它,触碰它。我凝望着父亲。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我说,我还是不看吧,一切都已过去。父亲的眼神有着乞求的成分,映照着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甚至是苦痛。父亲的那种眼神,总会让我屈服。

我抽出第一封信。信纸发黄,但字清晰可认。“柳红梅”三个字,像三枚暗针,蛰伏在我身体内,觊觎着,只等这天,它们凸现出来,刺痛我。

二十年的痛。二十年来,我努力忘记她。我以为我忘记了她。我内心汹涌的情感和抵达眼眶的眼泪告诉我,没有,她一直就在,从未离开。

我不愿面对,把信纸叠起。

父亲凝望着我,眼神近乎哀求。父亲从来就是这样,用他的柔软打败我们,让我们屈服。我抻开信。父亲走出房间,我听见他说,我去和平家了,你歇一会,就带佳音回武汉吧,我打牌去了。我还能走能动,就先不跟你们去了。

和平是一个四十六岁的老光棍。父亲没事,就同这些老光棍打牌。他几乎每晚都要同他们喝酒。

父亲的脚步声远去,声音自远而近地传来:不行去找找她……

我打开信。我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杨春野:

你好!来信收到。你让我与家人去你家见面的事,我同我妈说了。她说,女孩子家,嫁那么远,她不放心。我妈是最后一批知青,她心高气傲,却被生活所迫,嫁给我爸,留在农村。她一直盼着回城,盼了一辈子。她从未适应乡村生活。她不愿我走她的老路。不愿我嫁到乡村,但是,我执意要嫁你,她松了口。她要你和你爸到我家来,双方大人见个面,如没意见,我就跟你到那边过日子。如果你们不来,我不会冒昧地去你那边,毕竟我是个女孩。

具体的事,见面再说。我家住址,河北馆陶县××乡××村。

柳红梅

2000年×月×日

她来过信,被父亲藏起来了。我抽出另一封,也是挂号,内容一模一样,只是时间上迟了三天,估计她是怕信邮丢,特地挂号,同样的内容写了两封,做了双保险。

两封信都拆开了。这是我第一次与它们谋面。我的目光从信纸移开,眼前出现父亲那张苍老的脸和他躲闪的目光。难怪这么多年,他在我面前总是轻声细语,我以为他故意示弱,原来他心中有愧。他是真的胆怯。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没有号啕大哭,只是泪流不止。或许我的哭喊会让村子里的人觉得,我是这个村里最大的孝子。因为父亲不随我去省城,我哭了。他们认为我可怜父亲,舍不得父亲。他们当然不知道,我哭的不仅仅是父亲,更多的是我逝去的岁月。如果不是眼前这个老人,我应该是另一种人生,至少是另一种婚姻。我恨他,但我恨不起来。我无法恨自己的父亲,一个生我养我的人。我知道,父亲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至少有他的苦衷。

“柳红梅”三个字,像一把开刃的刀,闪着寒光,拨开云雾,让我看到了往昔。

2000年,众人翘首盼来的千禧年,我却没有欢喜,只有悲伤。这年初春,多病的母亲离世,父亲精神状态下滑,身体似乎也垮了。我师专毕业,在乡下当老师。大弟春喜失学在家,小弟三儿十二岁。

熬至秋天,一个同学动员我去南方,他说乡村教师工资低,去南方当厨师或理发师赚得多。我不想走太远,毕竟小弟还小,又没个娘。我就想去省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省城有某个宾馆招聘厨师,学费六百元,三个月学成,包分配。他们标榜就业后的工资,是我这个乡村教师的三倍。我动心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犹豫着,他希望我当一个老师,这样听起来要体面些。可是,母亲治病,家里留下个大窟窿。我们这样一个家庭,急需钱来填充。

沉默少语的父亲说,你自己定吧。

父亲把他借来的六百块钱递给我,说,只借到这么多,路费你自己想办法。

在通往省城的火车上,乘客留下的一张报纸,改变了我的行程。那张报纸静静地躺在我座位前的桌子上,京城艺园面授的招生广告吸引了我。面授时间半个月,教授绘画技艺。

我听说过艺园,听起来像园艺师培训机构,其实是一所艺术院校,那里培养出很多画家,是绘画爱好者的殿堂。此刻,艺园像远处的一座灯塔,点亮了我内心深处关于艺术的那点微光,唤起我中学时代的记忆。从小学到大学,我一直喜欢画画。我打开车窗,仰望星空,黎明的天空蓝幽幽的静,星星不紧不慢地散发着光亮。昔我往矣。在校报,在文学社,我那些依附在别人文字旁边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插图,此刻被唤醒,被点亮,它们像无数颗星辰,从遥远的往昔飞来,飞越我头顶,飞上天宇,成为我的另一个星空。

我改变行程。

艺园并不大,北面一幢六层楼房,是宿舍楼,也教学,顶层是一个大教室。南面的三层小楼,是饭堂和教师办公区。两楼之间,相隔十来步。相比这两幢建筑,艺园的小花园,于幽静恬淡中散发着浓烈的文艺气息。

印象最深的是两棵银杏树。一株略高略粗,一株略矮略瘦,像一对情侣,不远不近地相随。它们在秋日微凉的風中,那么坚定地指向湛蓝的天空。

这是我第一次进京城。艺园虽小,我却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感到一切都新鲜,还没来得及体味,新一轮的兴奋就袭来。我见到了最喜欢的绘画大师扶风。我们来自全国各地的四十多个学员,朝着扶风蜂拥而去。扶风给我们讲绘画课。我简直被震撼了,原来画画可以这么随意而为,却又如此刺激人的视角,直抵人心。

那天上完课,老人走到我跟前,问我,你就是杨春野?我说是。他说,我是你们老师,也是你们的班主任。他转过脸去,对另一个女孩说,你是柳红梅?你俩跟我来一下。

我们跟着他走到南楼。扶风坐在办公桌前的木椅上,我俩站在他面前,不知他找我俩干什么,都不敢正眼看他。他开口说话,你们的画作我看了,很不错。

我长吐一口气。柳红梅脸上的表情也松弛了。

老师拿出我的画作,那是我们报到那天上交的作业,是我以前的写生。我不知道那是何种流派,那是一片开着白花的芦苇,那其实就是我内心的一段独白,苦闷、彷徨、苍白、根基浅,随风飘荡。扶风老师说我的画作,内容很空,太夸张,无病呻吟,缺少朴实的东西,但他肯定了我的绘画基础。他说单从绘画线条讲,它简洁、干净、流畅。他让我改个主题,提炼一下思想,加些内容。要虚构,他说,大胆合理地虚构,写生不是写实,他说。

我那部画作叫《思想的芦苇》。

扶风老师接着说柳红梅的作品。她画工笔画。一朵寒梅,在冰雪里独自盛开。画作名《梅》。

扶风老师说,柳红梅的画作虽然简单,却是一幅很完整的作品。她画的虽然是工笔画,但很抽象。他要求柳红梅改油画,把抽象派创作作为她今后的创作方向。

他说,好好画吧,这个短期面授班里,你俩年轻,基础好,观念也新,好好学习,你俩能画出来。

那次交谈,算是扶风老师给我们“开小灶”。那次之后,我就记住了柳红梅,她也记住了我:杨春野。这两个俗气的人名,一听,就是来自遥远的乡村。

艺园有个画刊,我和柳红梅修改后的画作,很快刊发在上面。那次来自全国各地面授的学员有四十二人,只有我和柳红梅的画作被这个画刊刊登。

那天黄昏,柳红梅敲响了我宿舍的门,对我说,咱们到院子里走走吧。

因为男女有别,她不进我房间,我也不好进她的屋。我就跟在她后面,走到院子里。她走到那株略矮一些的银杏树下,不再往前走。她倚着树干,我不知所措。面对女孩,我总是很局促。我不知道应该与她保持多远的距离。我就倚着另一株树,那株象征男人的银杏树。

那天的她,美丽而文静。她踩着金色的银杏叶片,倚着笔直的树干,白净的脸微微低着,齐耳短发,穿着朴素,像一位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的五四青年。

她手里拿着两本画刊,那刊登着我们作品的画刊。她递给我一本。无数个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就像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同一个画面,在他们眼里,肯定有不同的含义,我不去揣摩。事隔多年,我仍记得当时的感受,我渴望那个黄昏,记忆永远定格在那里。

半个月的面授时间转瞬即逝,我们回家。时间短,又忙着作画,不少同学彼此还不太熟悉,离别的场面,并不喧闹,各自悄然离去,天各一方,估计这辈子,很难再见。

别的同学,见与不见,我并不在乎,唯独柳红梅,她已走进我心里,怕是再也忘不掉。

晚上结业会餐,每人可喝一瓶啤酒。有女生不喝,我们男生就帮着喝了。我与柳红梅是一个组的,在一个饭桌。那天,我一气喝了四瓶啤酒,那是我最大的酒量。之后是一场告别晚会。晚会简单,唱歌跳舞。我没有文艺细胞,只有当观众的份儿。柳红梅换了一身长裙,略施粉黛,拿一把纸扇,跳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寂寞嫦娥舒广袖”的那种。那一夜,毋庸置疑,我恋爱了。如果说前几天,我对她有好感,那么,从那一刻起,我爱上了她。

酒壮英雄胆,晚会结束,我敲响柳红梅的房间。她问,谁?我说,是我。她听出了我的声音。

我搂着她,亲吻她。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一个女人的身体。当我的动作变得狂野时,她推开我。她说,好热呀。然后,她快步到房门前,打开房门。外面的灯光透进来,门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盯着我,唤醒了我的醉意。我走出她的房间。而房间里,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她胸酥软的感觉,她嘴唇的炙热,深入我骨髓,我再也没有忘记过她—柳红梅。

面授回到家,从天堂回到人间。父亲问我,厨师学得咋样?怎么提前回来了。我说,我想家,待两天就回去。父亲脸上有了疑惑,言语间已夹杂着火药味。那时天已转暗。父亲说,该做饭了,三儿马上放学。你炒两个菜我们尝尝。

我很少做饭。以前都是母亲做,母亲走后,出现在厨房里的是父亲。父亲偶尔身体不适,我也会做,但仅限于做熟,能吃,淡然无味。我把锅烧热,炸油,把洗净切好的菜放进去,小炒一会儿,放盐,滋水,小炖。

我一边炒菜,一边寻思怎么把这顿饭应付过去,父亲发现我没去学厨师,会是怎样的气恼?我几次想告诉他事实真相,但我知道这样的后果不堪设想,画画,在父亲这个老农的眼里,恐怕不如一张油饼现实。他知道我拿这钱去“打了水漂”,会拿锄头夯我的背。

屋子里空气紧张。

父亲晚饭前是要喝酒的。我给他斟一杯酒,就坐在他身边,小心地看着他。父亲举起酒杯,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他一边咀嚼着,一边将酒杯往嘴跟前送,但那酒杯最终改变行程,被父亲扔在地上。杯碎了,酒溅了一地。父亲骂我,在哪里学的厨师?手艺学到哪里去了?放这么多盐?盐不要钱是不?

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的确咸,像咸菜。我心里虚,走了神,盐放多了。

小弟三儿弯腰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他直起腰来时,泪已挂在脸上。我抓住三儿的手,抚慰着他。我的眼泪落在三儿凌乱的头发上。

我说我不想学厨师,我说我还是想当老师,我明天就去找工作。三儿还小,我就在附近教书,父亲问,钱呢?学厨师的钱呢?父亲吼道,去找工作吧,明天就去,去当老师。找不到工作,就滚出这个家!

母親重病后,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母亲死了,他的脾气变得火爆。我觉得需要一个女人来平息他。这个家需要一个女人。我把这个想法同父亲说了,我说,有合适的,你就找一个,我们不拦你,我们会像对待亲妈一样待她。父亲眉毛一横,朝我吼道,你瞎说个啥呢?你们别管我的事,你们先解决好自己的事。你赶紧找工作,娶个媳妇进来,莫要耽误了春喜。

我才知道,我误解了父亲。这个家需要女人,但他希望娶女人进来的人是我,不是他。

春喜是纯粹的农民。在乡民眼里,他的年龄不小了,该成家了。但我们那儿有一个风俗,都是大的先成家。若小的先成家,对排行大的,就是个压力,大的就很容易被列入光棍系列。父亲其实是为我着想。

春喜经人介绍,与三里外溪水村一个姑娘定了亲,年底就想把亲事办了,我挡在他前面,有些尴尬。

那时候,乡村学校扩大大学生教师比例,我很快进到另一个山村小学,这是我无奈的选择。工作突然忙起来。大弟在镇上打工,早去晚归,父亲忙乎地里的活。最苦的是三儿,饥一顿饱一顿。

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勇气走进那个只有男人的家。我想逃避,但我不能,我惦念三儿。我每天回去看他,想把他转到我那个学校,终因太远,怕他更遭罪而放弃。

在我人生最难熬时,我突然接到柳红梅的信。那封信里,她问我过得怎样,最近画画没有。我才知道,在繁复庸常中,我已忘却了我的初心,我什么也没画。她谈她的画作,谈到她的哥哥们对她的疼爱,谈她自小没有父亲的苦痛。

我突然对她充满同情,也可怜我自己,可怜我的两个弟弟,同病相怜,我给她回信。她的信越来越密集,有时一天就能接到一封。我们不谈爱情,但我已从她那些文字的气息里,感知到她对我的好感。

我那天同时接到了扶风的来信,他的信像一束秋日阳光照在我身上,让我突然对未来怀了美好的向往。扶风老师说,我画我母亲坟地的那篇画作,经他推荐,在一家省级画刊发表。

这两封信,把我内心的希望填得满满的。我读完这两封信后,跑到母亲坟头,痛哭一场。但我很快从理想回到现实。我回到屋里,看见父亲坐在那儿喝闷酒。桌上只有几根咸萝卜条,一个快掏空了的咸鸭蛋。三儿手里捧着一碗白米饭,上面横着的,也是咸萝卜条,三五根。三儿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我往厨房进,打算给三儿炒个热乎菜。父亲说,你坐下。我就在父亲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父亲说,春喜的媒人来过了,说春喜年底要不结婚,那边就要退婚。女孩大了,家里不想留。她那边的弟弟,也等着成家。

父亲说,你赶紧成个家吧,不要挡了春喜的道。

父亲的话,像一枚隐形钢针,刺痛了我。我不想成家。我一贫如洗,怎么成家?对象还不知身在何处,找谁成家?我不回应父亲。我的沉默引起他的不满,他再次朝我吼叫:出去!那个“滚”字,被他努力地咽了回去,但它早晚会蹦出来。

这样下去,家要毁了,三儿也会废掉。

我熬了一个白天。

黑夜来临。我似乎需要借助黑夜的掩饰,才有勇气给柳红梅写信。我的信很简单。我说,我要成家。我需要一个女人。我家需要一个女人。你如果同意嫁给我,就同你家里人过来一趟,我们把事定下来。如果不同意,你就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我不去柳红梅家,而是让她过来。按我们鄂东山里风俗,都是女方到男方看家,男方的家,是女孩子下一步要生活的地方,家里人好不好,条件怎样,决定着她未来是否幸福。而男方,似乎不是特别在意女方的家庭,她早晚是要嫁过来的。那个家,对男方来说,并不特别重要,他看中的是人。

写完那封信,我走出房间,走到屋外,站在门前那片空地上,仰望星空,热泪双涌。

我邮的是挂号信。我留给自己定的等待时间是一个月。她远在河北,我在鄂东,信在途中要走一个星期,加上她的准备,还有行程。其实半个月时间就够。

乡村教師工资低,家徒四壁,这让我感到这些年的努力,像是在原地转磨,挫败感和前途的暗淡侵扰着我,她和她的家人突然出现,是我眼前每天无数次闪现的幻影,是我内心全部的希望。

她却一直没有出现,甚至连信也没来一封。

父亲有一个老友,就在邻村,姓刘。她有一个女儿,叫刘金娣,与我一般大小。父亲就与他的老友商量,把他的女儿嫁给我。父亲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同意。刘金娣我见过,个子不高,长得也不漂亮。人倒是勤快,懂礼节。入过高中门槛。父亲说,刘金娣那孩子好,我每次到她家,她端茶倒水,叔长叔短。我不吱声。父亲说,咋啦?你嫌人家个头矮?我不应。父亲说,你嫌人家不好看?我还是不吱声。我拿起提包往外走。父亲说,我明白了,你是嫌人家不好看。可我们这样个家庭,人家不嫌咱们,咱们家就烧高香了。你刚参加工作,工资低,比种田强不到哪儿去,三儿还在读书,你大弟马上要用钱,家里没的钱给你用。

父亲双手抱着头,好像得了头痛病。他说,是的,人家个头不高,长得也不漂亮,可那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人家还不要彩礼!

不要彩礼!父亲终于说出来了,这或许才是他最相中刘金娣的地方。

我走出家门。我不敢转身回望。三个男人,一个男孩,简直不像个家。如果不是三儿,我早离家而走。两颗泪在我面颊上轻轻滑过,像指尖那么轻,像冰粒那么凉。但我依然怀了希望,等待柳红梅,人不来,她至少会来一封信吧。

一个月时间,那么漫长,却也短暂,似乎是眨眼间来到。那天我特别焦虑,无心留在学校备课,早早回到家。父亲正在做饭。我看见他坐在炉火前发呆,忘记往灶膛添柴禾,饭半天都不熟。后来他又使劲往灶膛塞柴禾,把饭烧煳了,他竟然没有觉察到。他独自在灶膛前落泪。

他还动手打了三儿。那是我记忆中,他第一次对小弟动手,而且是毫无缘由的。三儿跑出家门,我与二弟到处找三儿时,父亲却在酒精麻醉下,呼呼大睡。当晚我们没有找到三儿。他在村头的苦荞秸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三儿回来,父亲酒醒。他抱着三儿号啕大哭。

三儿自此不爱说话,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年,变得沉默少语。

我来到后山坡,蹲在母亲坟头号啕大哭。哭过之后,我在溪沟边洗了脸,径直去了山那边的邻村。那里是刘金娣的家。我家需要一个女人。我需要一个女人,而不是爱。我努力地劝说自己。回想柳红梅,原来她那些夸赞我的话,并非传达爱的信息,而仅仅是对我画作的喜欢。原来她只是想我当她的一个画友,一旦涉及爱、婚姻,她就退却了。她不来,人不来,信也不来,怨我自作多情。

人,跌到深渊的时候,没的选择。我进到刘金娣家。

刘金娣见我进屋,躲进自己的闺房。她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的身影,留给我的,只有缺憾。她的确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姑娘。在那一刻,我突然很生气,是他们多事,屡屡在父亲面前献殷勤。我与刘金娣的父亲对坐。我把我在信里对柳红梅说的话,对刘金娣的父亲说了一遍。我说,我家就这样个情况,你老要是没意见,就让她跟我过。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你们也不用再与我家来往。

“我家可是什么也没有。”见刘金娣的爸和颜悦色,好像挺愿意,我故意赌气似的说。

我其实害怕他答应。他们不答应,我同父亲就有话说:不是我不同意,是人家不肯。

我等着刘金娣父亲回话时,刘金娣掀起帘子,探出头来。她说,我不稀罕什么彩礼!

我说,我那个家,急需要一个人烧火做饭。

我知道我说得很难听,“一个烧火做饭的”,好像不是娶老婆,是找保姆。可是我没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补充说,我家穷成那样,不能给你彩礼,也不能给你买电视、洗衣机、手表。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说这话时,想到母亲,还有她的那场病。她的病把整个家掏空了。我家因此而穷,我因而要娶这样一个姿色平平,甚至是毫无姿色可言的女孩为妻,我很是觉得委屈。我可怜自己,鼻子酸酸的差点落了泪。

刘金娣说,我不要彩礼,我只要一身衣服。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要。她说,你就给我买身衣服吧,红色的,图个喜庆。

她这么爽快,让我惊讶。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她说,我有钱,我用我自己的钱,你给我买就行。

她说得那么诚恳。我突然有些感动,眼泪差点出来了。那段时间,我动不动就想落泪,我可怜自己。我说,明天吧,明天我带你去。我给你买,我有钱。她说,你的钱给三儿买衣服,我用我自己的钱买。

难得她惦记三儿,我挂在眼角的泪,到底滚了出来。我不敢久坐,抽身而去。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县城。刘金娣先给我父亲和三儿各选了一身衣服,接着给自己买了一身内衣,一身外套,都是红色的。她说,结婚,要红,要喜庆。

母亲没满周年,我往后推,父亲说,不讲那些,你妈早过“百日”了,过了“百日”就行。

县城离得远,回到家里,天快黑了。那晚,刘金娣就住在我家。一直同我睡的三儿,懂事地去了父亲的那张床。那个夜晚,我们成为夫妻。但与爱无关,与希望无关,与欲念似乎也无关,我只是在履行一个丈夫的职责。我得给她一个名分。我闭了眼,其实,灭了灯的夜一片漆黑,但我还是闭了眼。我把她想象成柳红梅。

黎明来临时,阳光刺眼,我醒来。刘金娣早已穿好衣服,站在我床前。的确,她个子不高,也不漂亮。但是,她站在这个屋里,这个屋里就有了光亮,有了生气。是的,这个家需要一个女人。一个家怎能没有女人呢。

刘金娣进到我家后,三儿的话多起来。他脸上有了久违的笑,他无拘无束地跟在刘金娣身后,纯真快乐。我脑海里闪现一个词:嫂娘。心里顿时一热。

父亲喝酒,刘金娣会上前给他温酒,只一杯,多了,刘金娣就不让他喝,父亲也听她的话。她更像是父亲的女儿。

这年底,大弟如愿结了婚。

我偶尔还会想起柳红梅,但我不再盼她的信,我害怕它惊扰我们平静的生活。我心里清楚,我们的生活,罩着一层极薄极脆的壳,稍一碰触,就可能破碎,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家到底还是散了,两年前,刘金娣跟着她的那个王大哥走了。而我,对另娶一个女人,似乎并无热心。我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现在,面对手中这两封信,我似乎明白了。原來柳红梅,一直在我心中。难怪刘金娣同我提出离婚时说,你心中装着一个女人,你装不下我。

我和佳音去和平家找父亲。和平家的房子,多少年来,没有翻新,漆黑、幽暗,破败的气息充斥每个角落。我一直担心,一阵风,或一场雨,房屋就会倒塌,可每次回家,和平家的屋依然挺立,而且永远是竹林湾最热闹的场所,争吵喧嚣,烟雾缭绕,就是没个女人沏茶,到底少了人间烟火。

我把父亲叫出来。我说,爸,跟我们去武汉吧。父亲说,我不去。我声音高起来。我说,你不去,好像我虐待你似的。你不去,我怎么开着宝马,在湾子里来来回回?湾子里的人,会指我脊梁骨。

父亲见我声音高了,说,你到底还是生气了?你到底还是怨我!我说,没有。我说,爸,你没有错。

可你到底还是把她甩了!

“甩了”?我想对父亲说,是她“甩了”我,父亲不会信,再说,结局是一样的。

佳音远远地站着,她不参与我们的对话。我看着她孤独的身影,我可怜她,一个没妈的孩子。我其实更可怜自己。我看似成功,人生其实一败涂地。

父亲回到他的牌桌,我们到底没能接来父亲。

一路前行。一个疑问在我脑子久久不散:二十年前,父亲为何要瞒下柳红梅那两封信,是嫌她家太遥远?还是没钱带我去见她的家人?还是仅仅相中了不要彩礼的刘金娣?这个问题,父亲不说,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我了解父亲,这个答案,他会一直带进坟墓。

那年我与刘金娣结婚后,我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春野,去掉那个“杨”字。我从内心里,要与自己的过去决裂,而过去的根,在我看来,就是那个姓,它系着祖先,系着贫穷与痛苦。

“春野”两个字,开始在各种画刊上出现。我发表的画作多起来,其间还获过几次大奖。我的工作因此有了变化,从乡村小学到县文化馆,再到省城文化部门。我画油画。今年秋天,画界举办全国性画展,展览地点在艺园。画展原计划在春天举行,因为疫情,推至深秋。展览汇集全国画界名流,将评出金奖一名,银、铜奖若干。

我上交的作品为《两棵银杏树》,多年前,两棵银杏树静静地立在艺园,它们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除了那两棵银杏树,我想不起我该画什么。

正式展出那天,我进到展厅,一幅油画吸引了我。画上是两棵银杏树,以金黄为主色调,有着俄罗斯油画的画风,现代派。那幅画与我的画相似,显然,那不是我的画。它出自另一个叫柳岚的画家之手。画作题为《后现代的花枝》。这个柳岚,显然没有临摹我,我也没有抄袭她。画这幅画,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看过别人的任何一幅类似画作。它存在于我的脑海。它是我内心情感的喷涌。

那位柳岚,是如何想到画两棵银杏树的?真有这样的巧合?莫非她就是柳红梅?只有我和她,对这两棵银杏树,这么刻骨铭心。

我疑惑之时,展厅一阵骚动,我回头,果然看见了柳红梅,她走向《后现代的花枝》。她穿着高跟鞋,气质高雅。那一刻,我陡然进入忘我状态。我忘记了所有人。多年的思念积攒成情感的河流,恣意奔涌。我张开双臂,去拥抱她。她微笑着,一闪身,躲开了我的拥抱。但她给足了我面子。她伸出手来,同我握手。

那只手那么温柔,与刘金娣粗糙的手,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柳红梅!我喊了一句。这时候,她身边一个助理模样的帅小伙纠正我:她是柳岚,柳岚老师。

我窘迫地站在那里。

她从我身旁款款而过,身后飘洒着茉莉花香。较之往昔,她更高挑,更美,简直是迷人。她像一位明星。地上没有红毯,但她所到之处,足下生辉。她是那么光彩照人。

人流在偌大的展厅里涌动,与其说众人是随着评委的节奏看画,不如说是随着柳红梅的身影忽走忽停。

那天,她是胜者;那天,她是王。

然后,尴尬的事情出现了。评委们走到画展出口,看到了我的画。我的画,像一件赝品摆在那里。我脸如火灼。

有人开始置疑。他们小声嘀咕,认为春野抄袭了柳岚。

不!人群中,有人响亮地道一声。我朝他看去,竟然是扶风,他已经很老了,满头白发,以至我一眼没能认出他来。德高望重的扶风大声辩解:这都是他们自己的作品。这两幅画,都来自他们各自的内心,谁也没有临摹谁,谁也没有抄袭谁。他们画的,就是咱艺园的两棵银杏树,你们没看出来吧?那两棵银杏树,就在窗下的小花园里长着呢!

多年前那次培训后,我没怎么跟扶风联系。他早已不再画画,转向画评。他是画界著名的评论家,是这次评委会主任。他的名声好,威望高,敢说真话。

杨春野!扶风喊我,我向他挤过去。这么多年,他还记得我。我眼睛一热。扶风说,你别哭啊,这不,事情搞清楚了嘛,你们都画了咱们艺园的两棵银杏树,这是巧合。

他朝柳岚挥手。

二十年了,柳红梅像一张曝光的底片,样子在我记忆里是模糊的,“柳红梅”,扶风喊出的这三个字,像三滴显影液,将她过去的样子显现出来。现在,随着她的出现,昔日的她清晰了。她的模样有了改变,不只是时光的痕迹,还有她的打扮,衣着,发型。她穿着套裙,高跟皮鞋,身材略显修长,气质高雅。我揣摩她现在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评选结果,柳岚获得特等奖,我获铜奖。我没有失落。我铆足了劲,奔特等奖来的,但与《后现代的花枝》比,我真的觉得自己平庸。

黄昏来临,这是艺园的黄昏。

我站在两棵银杏树下。脚下是金黄的落叶,树上遍布金黄。这两株树,是艺园最美的风景,是艺园的魂。银杏树长得慢,这么多年过去,两棵银杏树,并不比我记忆中的高大。我倚着那株略粗一些的银杏树,凝视着另一棵,树干孤傲地向上空伸展。我盯着树干,柳红梅倚着树干,恬静地朝着我微笑。她梳着齐耳短发,穿着朴素,像一位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这当然是我的幻觉。当这种幻觉消逝时,我才发觉,柳红梅不知何时,已那么真切地出现在我面前。她倚着银杏树干。我重新审视她,她穿着套裙,戴着藏青色无檐帽,比多年以前更洋气。二十年过去,眼角那一道若有若无的皱纹,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了岁月的印迹,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气质,她的美。

恭喜你!我说。

那年你为什么不去我家?她问。

她的问话,已带着情绪,似乎眼里还含着泪。她的直问,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剑,向着我的胸膛刺过来。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是说我确实没有收到信,它被我父亲藏起来了,把责任全推给一个老人吗?我的眼睛模糊了。

我岔开话题。我问她,你成家了吧?你家先生是干什么的?他还好吧?

她点了一支烟,很细长的那种烟。她嘬着嘴唇,吸了一口。她吐了一口淡青的烟,说,不嫁了,嫁给了画布。画布像宫殿,什么都有。两颗泪挂在她眼角,她一甩头,它们就像两颗珍珠飞逝。

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是不是特别庆幸没有嫁我?我问。

只怕你庆幸没有娶一个抽烟的女人?她说。

我说,没有,我不在意女人抽烟。

她长叹一口气。我感到一股挟裹着寒冷的力量。她高昂起头颅,气质都在那细而直的脖子上。我心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那年我等你来,你没来。我就想去你家,我妈不让我去,但我说服了她。我去了,发现你有了女人。我看见了她。我还同她说了话。她问我是谁,我说,我谁也不是,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她吸了一口烟,问我,她没告诉你吗?她没说有一个陌生女人,到过你家门前,还在你家门前的花坛里,采了一朵红月季?我与她说了一会儿话。一个陌生女人,单单跑到你家门口,她没感觉?她没告诉你?

我没吱声。刘金娣的确没告诉我,曾有一个女人去过我家。

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就有了女人。她的声音像冰河下流淌的水,低沉,冰冷,没有情感。我的心在胸膛里猛烈地跳动。我的胸膛也变成了厚厚的冰层,血液在里面撞击着它,却无法将它融化。只等春天!只等春天,如果有春天的话。脚旁是她的皮包,香奈儿。那么名贵的包,她竟然将它搁在地上。她弯下身去,拉开拉链,从包里抽出一封信。她说,你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一直带着它。现在,我把它还给你,留下已没什么意义了。

我给你写的那些信呢?最后那两封,它们还在吗?她问。

我点头。

你果然收到了。是挂号,两封,我觉得丢不了的,但我还是那么渴望它是寄丢了。特别是这几年,我越来越希望那两封信是寄丢了。

对不起,我说。我还是没做任何解释。应声而来的刺痛,使我欲哭无泪。而她,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她擦拭了一下面颊,不是用手,而是用一根手指,很轻地,小心翼翼。她同我一样,害怕触碰到往昔。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信。她说,我该走了。我说,你不在这里住?她说,不了,我常住石家庄,还有一趟高铁。她看我一眼,满眼失落,还有失望,似乎还有对我的鄙夷。

这么说,她要提前走,不等晚宴,也不等明天上午的领奖。

我觉得委屈、懊悔、自责……排山倒海般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越来越重地堵在胸口,让我喘不过气,发不出声。当年,没接到她的信,我那么轻易就放弃了对她的信任,我应该看看她的,就像她来看我一样,但我没有。我那么容易就妥协了,娶了别的女人,维持着没有感情的婚姻……我该怎样解释呢?父亲隐瞒了信没错,但我若能多一点信任、多一点坚持和勇敢,结局会不会就完全不同呢?对不起,这三个字在我的喉咙里哽了很长时间,终于冲出喉管,喷吐而出。同时,我的胸腔像被炸开,一条情感之河,奔涌而出。我洇湿着眼,望着对面的人,颤抖着手,却连伸向她的勇气都没有。

她仰望天空,理了一下头发,说,春野,我想在这树下独自待一會,你走吧。

她没叫我杨春野。她叫我春野,好有讽刺意味。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我,眼眸迷茫地凝视着远方。

我回到我的宿舍。我悄悄打开窗,两株银杏树,离窗户不过两三丈远。这是艺园最美的风景,它们像一对情侣。我仔细看着这两棵银杏树,树干笔直,朝向碧蓝的天空。一株高大伟岸,一株略小一些。此刻,它们有着同样的金黄。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地上的落叶,也是金黄一片。我看见柳红梅离开那株小一些的银杏树,几步跨到那株略大的银杏树旁。她抱住它,然后,转身倚着它,慢慢地,后背顺着它滑下去。她蹲在地上。她的脸埋在双手之间,浑身颤抖着,手臂也在哆嗦。她整个身体像是在电流中。她的一条腿跪在金黄的落叶上,支撑着另一条弯曲的腿。

我回转身,拉上厚厚的窗帘,没有开灯,不大的房间,像一张网,撒向我。那张网大得无边无际,将我隐在这片黑暗里。我抽泣着,控制不了自己,顺着窗前的墙壁蹲下来,就像她顺着那棵银杏树一样。我一只膝盖跪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眼泪流干了,情绪释放了,我似乎不再那么痛苦。力气回到我身上,我支撑着,让自己站起来。我拉开窗帘。天微暗,两棵银杏树依然挺立,像一对情侣等待着黑夜来临。黑夜并没来临,我能看见树下空荡荡的,除了满地黄地毯一样的叶片。柳红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我看向两株银杏树的树梢,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刀枪剑戟一般,戳向苍茫的高空。那遒劲的姿态预示着,树还在倔强地生长,春天来临,它们还会重新变得枝繁叶茂。我低下头,在包里翻找起来。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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