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广龙
出西安城,往北,快进入咸阳地界了,一条亘古的渭河,以宽幅的身躯坦诚在眼前时,我是不会意外的。
渭河大堤却是新筑的,能走车,也有人行道,还种植了花草,走在上面,会觉得时光是新的,是和远古的沧桑,无法贯通的。一直往西走,草滩都快出去了,突然就发现,在下面的河滩里,浩荡着一大片莲田,似乎是一夜之间从别的时空搬运来的一样。那铺陈的绿,似乎不真实,似乎是颜料涂抹的,是塑料的,而实际上,我已经看出来了,这是真的莲田,活生生的莲田。这反而让我觉得突兀,感到不习惯。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在这里不应该出现莲田,难道在这里种植莲藕,有什么不合适吗?
我还是被吸引,不由走下护坡,走向莲田,要到近前亲近这大面积的莲田,这硕大的绿。是的,大面积,几乎超过了一千亩,我还没有在哪里看到过这么大的莲田。是的,硕大,荷叶如车轮,如磨盘,到了跟前,才能看出形状,看出硕大。而且,一朵一朵的荷叶,虽然也有高低的错落,但伸展到上面的,叶子和叶子,不是挨在一起,而是挤在一起,有的叶子,被挤得翻卷,露出了灰色的粗糙的背面,能看清凸起的叶筋。起来一阵风,叶子不稳定,在摇晃中重叠,争取,重新整理出各自的空间,就像赶远路才停歇那样。如此生发的荷叶,已经非常硕大了,还继续长着,似乎要长成风车,长成转天轮,才能停下来。
由于荷叶都往大的长,往高的长,我在莲田边,目光就不能越过去,越过荷叶的顶部,而看得更远,看到莲田的另一边。就觉得眼前全是莲田,全是绿,甚至,我连近前的荷叶下面的水塘,也看不清,看不透,生在上部的荷叶如此夸张,生在下部的荷叶也密密地遮挡了水面。我顺着莲田这一边的砂石路走,身边的荷叶,河流一样,波涛一样,如此丰盈的绿色,似乎是在泼洒,在倾泻,在涨潮。怎么没有荷花呢,我留意了一下,才发现,在荷叶间,间隔很远,才出现一朵荷花,白色的骨朵,带着浅浅的红晕,有的欲开未开,有的花苞紧紧的,结实的样子,还没有绽露秘密的打算。即使这些荷花都开放了,那也不会太显眼,也會被淹没在绿色的波涛中。这里是荷叶的世界,荷花在这里,只是配角。
我就想起,前些日子,我曾去过一次灞河湿地公园,看那里的荷花。那是专门营造出来的一方水池,中间架设了曲折的回廊,人可以边走边欣赏荷花。水池在低处,荷花并不密集,但不论绽放了的,还是正在发育的,都是荷花高出荷叶,颜色也多样,但以红色的居多,都在醒目的位置,展示着荷花的鲜美。荷叶低垂,虽也有自己的美好,分明自觉地居于从属的地位,来衬托荷花,成全荷花。城里人看荷花,就要看这样的,城市里看到的荷花,就是这样的。
难道这是我在这里看到莲田时,感到突兀的原因?
我想了想,既是,又不全是。我居住在西安北郊一个叫尤家庄的地方,十多年前,这里还空阔,属于城乡接合带,走出去脚上就带了泥土,使我对于乡村的生活,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出去朝西走,一条柏油路,通向乡村的腹地。这条路双向会车时都要减速,路边就是水渠,长着杨树、柳树。不过那时车少,走半天,遇见行人都困难。有时,却会遇见挑着茶叶担子行走的外乡人,也不吆喝,一只筐子上,插一根细长的写着“茶叶”的纸牌。路的两边,水渠以外,是果园、鱼塘,是农田,是蔬菜大棚。也有莲田,也是大片大片的。我虽然喜欢这样的景象,但也不是像如今这样,听说哪里油菜花漂亮,就赶去看,知道哪里桃花茂盛,就在树下转悠,还带了吃的喝的,和家人聚餐,似乎也是周末的一次精神调剂。那时,春天的踏青,秋天的采收,都太容易了,说看就能看,几步路就是清新的空气,就是歪柳、牛车、机井,就是一块一块农田,反而觉得寻常。也会认为,这里的天地,就是属于这些庄稼,这些果树,这些绿色植物的。而且会一直属于下去,既受管护,又不打扰,种子都会在季节里完成生长的过程、繁殖的过程、果实成熟的过程。
可是,变化还是发生了。当城市扩张,几乎一夜就能让一个村庄腾空,也会在几天时间里,在快要收割的麦子地里堆满石头和沙土。水井和炊烟消失了,家狗的吠叫换成了野狗的游走。继而许多道路新起了名字,许多地段都围上了挡板,砌起了围墙。伴随着挖掘机的轰鸣,拉土车的颠簸,楼盘高出了地面,伸向了灰蒙蒙的天空。少数残留下来的村庄,孤岛一样,被现代的招牌和机器包围,叫城中村,挣扎着保持自我,也接纳外来者,如土法制造的变形金刚,渐渐了,没有了土地和农作物供养的元气,终于支撑不住即倒塌,即而废弃,并被新的小区和写字楼取代。延续了多少代人的生活场景,竟然在短时间内不复存在,连一点痕迹都难以寻觅,似乎这里没有发生过什么,似乎现在的样子,就是过去的样子。
可是,我在渭河滩看到莲田,怎么就会突兀呢。这里的荷花,可不是公园里那种供人观赏的荷花。那是经过了人工的选育和栽培的,目的是为了突出荷花,荷花不但数量多,颜色、形态也多样化了。这自然会赢得人们的赞叹,也让有情调的人,诗意迸发,浮想联翩。我听说金鱼就是人们选择出来,不断强化其某些特征的结果,说如果把金鱼放归自然,只需三代到四代,金鱼就又变回了过去的身体,和其他鲤鱼没有多大区别。渭河滩的莲,是为了收获莲藕,才种植的,就和当年尤家庄的莲一样,种植的人,等待的是莲藕的成熟,是秋冬季的到来。正是叶子大,光合作用就强,下面的莲藕,才能放开生长。待荷花枯萎,荷叶衰败,挖藕,便成为劳动者最快乐的时光。从淤泥里采出壮硕如手臂的莲藕,一根一根,清洗掉污泥,像刚从健身房出来,隐藏着似乎能吹奏的孔孔窍窍,那白色或者淡黄色的皮肤,健康,干净,是大地给予人类的馈赠。渭河滩的莲田,再过些日子,也会是这样的景象吧,不然,种植的就应该是那种观赏的荷花了。我怎么会觉得突兀呢,这应该是正常的,是这里本来就存在的呀。
我怎么能不觉得突兀呢?眼前的渭河滩,我来回走,往远处看,我得说真话,就没有看到河面。宽可过马群,过兵阵的河滩,隆起的是沙包,除了这里的莲田,其他地方,杂草倒是在生长,也有人们丢弃的垃圾堆积。而河水在哪里呢?我没有看到。可以肯定,渭河曾大水汤汤,舟船往来,河水里有鱼虾,河岸边的草木,自己长,野性地长,远处的人家,过着田园的日子,日出日落,简单而充实,一餐一饮,肚腹是知足的,木纹清晰的餐桌上,一定有一道可口的莲菜吧。以前,这里一定是这样的。如今,不光最靠近城市的地带在改变,而且这种改变,还在继续拓展,就是原本偏远的草滩一带的渭河滩,也不可抗拒地替换了面目。我是怎么过来的呢?就在渭河大堤以南,由南向北,依次分布着草滩一路、二路,直到七路还是八路,还没有收尾。全是能并排跑车的大路。路两边,原来遍布的瓜田和桃园,已经十分稀少了。大堤上,是新修的道路,宽展,平整,立了新时的灯杆,驾车兜风,是可以步步换景,各个不同的。再往南,地势低下去,随处是人工的园林景观,水塘曲线勾描,植物都是分类点缀,造型不同的大小石头,也被安排在合适的位置。我下去走了一处,确实有休闲的得意。已经可以看得出来,过不久,就在这园林景观的外围,会有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俯视跟前的渭河,这里的人流量、车流量,也会突然加大。我来的路上,就已经在一条路的中段,看到了一个建筑工地,挖出了一个大坑,正在浇筑地基。而在渭河大堤的北侧,还修了一条只供自行车行驶和人走的道路,可以观望渭河的景色,虽然这景色还没有完成,还在草创阶段。是的,人力进入渭河滩,正在把图纸上的规划,搬运到现实中来,往后,这里还要变,还要大变,在这样的变中,又迎合人们的需求,把渭河、把湿地的商业价值,最大化地挖掘出来,从而获取更多扩张的资本。
就在离这片莲田不远的地方,还是渭河滩,我发现了一处高尔夫球场,面积很大,草坪整齐光滑,一定是比剪头发还认真地被人剪过,几根水管子在不停歇地浇水,在阳光下,闪耀着白花花的光刺。只是看不到有人挥杆,似乎被闲置了。就是在这片莲田之上,已开通多年的通往咸阳东的高速路的高架桥,大幅度地跨越了渭河,水泥柱深深插进了渭河滩的泥土之中。我在莲田边走动,来到高架桥下,不时过往的汽车,振动下来的尘土,落在我的头发上、身上,也落在了莲田的荷叶上。
如果我看到渭河水流湍急,水面漫漶,不是如今的看水不见水,我会觉得突兀的;如果我看到渭河滩生态自然,水鸟起落,没有挖沙船挥动手臂,我会觉得突兀的。于是我意识到,原该大片种植的莲田,在城市的巨大推力下,消失了,我只能觉得正常,可又出现在这里,这才叫我觉得突兀啊。
不过,我依然愿意在莲田旁多待些时间。这似乎又有些矫情,如果这里还是原来的面貌,我会来吗,会这么联想吗?我对这里的改变,能下一个自己的结论,说应该改变,还是不应该改变吗?就在我逗留在莲田旁的这段时间里,不时有车子停在大堤上,有人拿着相机走下来,要看莲田,要照相。他们是怎么想的,和我想得一样吗?我同样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种植这一大片莲田的人,是为了收获莲藕呢,还是为了复制出一个过去的景象,而重现所谓的真实,并以此让怀恋乡村场景的城里人,得到那么一点意外的满足呢?那么,即使有谁如我感到了突兀,又何尝不是为了突兀而突兀呢?
继而我又想,我一个外乡人,当年来到尤家庄,对于这片土地,不也显得突兀吗?可如今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并将继续生活下去。渭河滩的莲田,我不来,它自长着;我来了,莲田如果有感觉,是否也觉得突兀呢?西安的北郊,变化时而渐进,时而剧烈,这些,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可是,难道我就没有以一个无关的态度,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参与了这其中的变化?那么,我又为什么为这突兀而感叹呢?意识到这一点,我竟一时难以释然,甚至还有些怅然。
院子里,只要是空地,几乎全部铺了水泥,不给草留点空隙,不给灌木留点泥土。独独的,就剩下了一棵老树。水泥快伸展到老树的根部了,停住了。
是一棵紫荆树。院子很大,紫荆树通常低矮,并不怎么醒目。不过,只要往院子里看,就能看见。院子里,有高度,又有绿色的,就只有这棵紫荆树了。树下面经常坐着人,也是,要是选歇息的地方,也只有树下面适合。夏天,树阴下面的清凉,略带一点儿树叶子散发的苦味,说着话,打着盹儿,最适合消磨时间了。
前些天,我听到传言,这里的老房子要拆除了。那又是一場大拆大建,这一次,这棵老树,这棵紫荆树,怕是保不住了。
也是二十年前的建筑了,墙皮脱落了又修补,颜色深浅不一;楼梯铁管子的扶手生锈了,有的部位还有漏洞;水磨石的走道明光光的,淋了水走路脚下打滑。不过,除了看上去陈旧、老派,由于质量过关,还结实着,牢固着,接着使用,不会出大问题。也曾经经历了地震的考验,当时,多少楼房成为危房,人不敢在里面待,这栋楼,也摇晃了,也嘎嘎响了,安静下来后,仔细检查,老样子没变,基本结构都完好。
可是,现今改造一个地方,不以这个为标准。有一个承包商,房子盖起来了,钱要不来,打官司正走程序着呢,标的物在新一轮的开发中被拆除了,不存在了,而且,在原地上盖的新楼已经有人入住了。所以,经常的状况是,留存还是消失,与新旧无关,与能不能使用无关。哪与什么有关呢,与人的心思有关,与利益的多少有关。
对于这里的老房子,我是有感情的。前后加起来,有十二年光阴,我在这里挣一口饭吃。其中十年,连续在一间房子,一直用同一张桌子,同一把椅子。窗户因为漏风漏雨维修过,木门还是原来的木门。秋天,关门关不严,关住了,一会儿,门自己开一道缝,我又过去关一次,又一次。恼了,我给门一侧的边沿扎图钉,贴胶布,来增加咬合力。如果允许我表达意愿,这栋楼,包括楼下的紫荆树,希望能留着最好留着。可是,对于个人的命运,我都无法把握,这么大的动作,又怎么有我说话的机会呢?何况我只是在这里上下班,只是尽一分分内的心力而已。
这个院子,前后都有大门。后面的大门,基本上不关,连通家属区,人早晚都能进出。家属区的住户,有的人不习惯在家里大便,就到老房子上厕所。我有时来太早,以为没有人,一边解裤带一边往里走,突然蹲坑那边传出咳咳声,虽然起到了提醒作用,也把我吓一大跳。院子前面的大门外是马路,安装了升降杆,保安三班倒,管理可严格了。送外卖的进来,得登记。知道有后门的,省却手续,绕一下从家属区那边也能过来。我上班的时候,隔几天房门被推开,伸进来一个人头,是收报纸的,也有推销地图的,竟然还有问有没有硒鼓的。
我才来这个院子那年,楼还是这栋楼,楼下四周,院子的大部分,是一块一块草坪,还种植了灌木、乔木。乔木除了紫荆,还有柿子树、栾树、紫叶李。栾树七八月开细碎的黄花,秋天结出口袋一样的蒴果,颜色是肉红的。有空闲了,扶着走廊的栏杆,看下面,看树,看花,看树枝间跳跃鸣叫的鸟儿,身心是愉悦的。后来,为了腾地方,树被挖走了,草坪被填埋了,夯土机“哐哐”了许多日子,垫石子儿,抹水泥,变成了停车场,停的是各种小车大车,看着就不愿意看了。
前院的这一棵紫荆,树冠膨大,树身粗壮,很有些年头了。春天开密集如鞭炮一样的花朵,走到树跟前,不由停下观望一阵;花落了,树叶心形,深绿,厚如煎饼,夏天团出一大团影子,在下面很是快意。也算万幸,这棵树留下了,独独的,留下了这棵树。改变这块地界的人,也舍不得这棵树,哪怕少一两个车位,也把这棵树留下了。
可是,这棵树也许孤独,也许是地气衰弱的原因,加上持续干旱,去年夏天,叶子枯黄,掉落,似乎不行了,撑不住了。有人拿黑色的防晒网将其罩住,还在紫荆的腰上、胳膊上扎针输液,治疗了一冬。到今年开春,只有三只枝干开花,一枝稀稀拉拉,不精神,另外两枝,对节气没有反应,估计坏死了。没办法,只好锯掉,伤口上涂了红漆。
如果这里的老楼真的被拆除,这棵紫荆还能继续保留吗?即使在设计图纸上特意保留了,凭着剩下的残枝,紫荆还能年年开花吗?那时候,这里变成工地,尘土飞扬,电光闪耀,这棵紫荆即便还残存了一口气,在这样的环境里,能不能挺住,那也是一个考验。一棵树长大,费时光,一棵树也是一条命。我希望这棵紫荆树,恢复以往的活力,蓬蓬勃勃的,不光是一个见证,毕竟,几十年的树木了,楼拆了可以盖新的,树木没有了,就彻底没有了。
人都是站在自己立場说话。我上班的这栋楼,多少人盼着拆除掉呢。老式的造型,利用率不高,也太占地方了。如果盖起高层,还没有住房的,有可能住上新房子,大房子。有了这样的想法,就不会顾忌一棵树的在不在了。这棵紫荆谁都喜欢,这不假。要是和自己的实际得失比较,就不在乎了。就像当初,单位的车,还有私家车,没有地方停,铲草坪,砍树,来修建停车位,就没有见到有人反对。我见到的听到的多了,这座城市的许多区域,就这样失去了树木和青草生长的空间。
有一个合适的院子走圈,能想来就来,才会长久,才会有所坚持。走熟悉了,不光路边的树木看着亲切,跑过去的流浪猫还是最早的那一只,心里会轻微地在意一下。一起走的,互相不认识的多,却不生分,像认识很久了一样。其实多数情况下也就是在走路的时候照面,看的次数多了,似乎觉得认识,像老熟人,叫什么名字,人住在哪里,还真不知道也不打算打听。要是在其他地点遇见,只是觉得咋这么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得回忆一阵才能回忆起来。出来走路,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健康,不是为了多结识几个朋友。人老了,朋友的数量是下降的,闹意见不来往的有一些,陆续死了的有一些,剩下的朋友,就是数也数得过来。要想成为朋友里走得最晚的,就得身体康健,就得心情好。要不,上年纪的咋都通过走路在活动筋骨肉呢。
我走路的这个院子,属于一家单位,按说不对外,里面又杂居了住户,进出的限制就不严格了。大清早,来走路的人多。在城市里,找这么一个清净、敞亮,尤其是路宽的地方,可难找了。许多人像我一样,是外面来的,没有被挡在门外,在心里存了一份感激。院子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比正规操场的跑道要大一些。走了几天,我发现,我和多数人走得方向不同。这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走路的注意事项里,没有这一条。一圈一圈走,我遇见的人,都是迎面过来的。我有些奇怪,路上没有画箭头,又不是体育场,不论哪个方向都可以走,为什么人们都约好了似的,选择了相同的方向呢?
我奇怪别人呢,别人还奇怪我呢。因为互不干扰,一段时间,我走我的,别人走别人的,起码我自己没有多想。要说有麻烦,就是见了熟人,得摆手、点头。也能给人帮忙,有的人和能说到一起的结伴走,前后脚进来,都一个方向,有时以为没来,有时快走慢走,撵不上,等不见,就问我。我自然知道,就说没见,就说在东边拐弯的地方,也在找你呢。这样走着,日子长了,我觉得老是和多数人走的方向不同,挺别扭的,不行哪一次改过来,也随大流走。我觉得,为这生个事情出来,就有些不值得了。
我还没有改变呢,一天一个熟人开玩笑说,你咋老是反着走路呢?意思是,我有意如此的,似乎为了引起注意,为了显得自己有主张。我有些不高兴了。一开始真没意识到,就这样走了,这个不用经过组织上同意,何况在这里走路的,都是自发自愿的。都是走路,又不是出风头,我要是裸体,一定引起注意,我能这样吗?再说,让路上这些要么老了,要么身子病多的人注意了,我图个什么呀,难道我就能获得精神的愉快?不可能啊。就这,我还不变了,原按我的方向走,又没有妨碍谁,我走我的!再后来,有人还这么说我,我拿出了理由:同一个方向走,有时候,前面的人放个屁,把我熏的;有时候,后面的人吐口痰,吐我裤腿上,我都不知道谁这么不讲公德。可不是,年龄大了,不怎么约束自我,在一些行为上,不注意场合,不考虑他人的感受,这不应该。我就文明一些,我吐痰都是多走几步,吐到路边的草坪里去。当然了,我清楚,我这样做,总归也好不到哪儿去。
春夏秋冬,走了一年又一年。我习惯了走路,爱上了走路,一天不走,会觉得缺了个啥。走路的益处,专家有总结,个人有体会,多了去了,在这里我就不细说了。我通常走十圈,有时候多走一圈两圈,很有成就感。就这样,我终于把骨刺走出来了,长在脚跟上。我忍着疼也走,别说,在压力之下,疼还是疼,感觉没那么明显了。就这样,我终于把膝盖走坏了:半月板磨损,滑囊炎。这下走不成了。打针,贴膏药,有一些效果;带护膝,减少骨头的摩擦;天天晒太阳,据说能补钙,能增强骨质的牢固度。整整一个多月,短距离走一走可以,院子里走圈,我再没走过。
等到再能走,往哪个方向走,我过了一下脑子。我决定改变以前的习惯,多数人咋走,我也和大家一样,朝着一个方向走。不然,自己也觉得像是有意的,多大个事,何必让别人误解呢。怎么走都是走圈,走路的效果,是一样的,就这。可是,我有些迷惑起来了,这么多人,不约而同,朝一个方向走,没有人规定,没有人指挥,怎么就能一致起来呢,难道没有包含什么原因吗?常识告诉我,不会平白无故就这样的。假如换一个方向走,也是多数人走,而我却走着现在大家走的这个方向,由于显得个别,对于大家,对于我,也是会产生唐突之感的。都是走圈,这样走,那样走,怎么形成的,我琢磨这其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起作用。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又似乎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其实能想明白,也没那么玄乎和高深,用不着罗列一二三来论证。这就是人的从众心理、盲从心理。又不是少吃一顿饭,也不会丢了零花钱,走了就走了,下意识里,不会权衡一番,很自然的就做出了怎么走的决定。也就是说,一开始,有人这么走,加入进来的人,也就随着这么走,跟着这么走,这么走的人多了,无形中起到了一种示范效应,慢慢地,大家都按照这个方向走,似乎就应该这样走。可不是吗,又不影响啥,熟悉的还能说话,不熟悉的也能在一旁听个新鲜,这显得多和谐的。当然了,这样一个集体的行为模式形成之后,轻易就不能打破了。如果谁刻意要和多数人的走法区别开,像我这样走的方向不一样的,就会被认为是对大家的冒犯,会觉得这个人别有企图,起码也算一个怪人。这也是为什么有人对我提出疑问的一个原因吧。
当我和大家走得方向一样了,和以前比,走快的时候,要超过去一个人,就得左一下,右一下,这不困难,我能克服。不过我又有了一个发现,我发现,大家都是逆时针走的。我没有研究过,可我觉得,顺时针走,似乎更对应自然的节律,对人体更有益。可是,多数人怎么都不这样选择呢?也许从开始就这样选了,就这样走了,没有人认为应该改变,就这样固化下来了。我还是认为,如果在乎锻炼的效果,把这个因素考虑进来,是有必要的。不过这个观点被我自己推翻了:人群里,有的人走路,是真正的和正常走路的姿势作对,是反着走,是脊背朝前,倒着走。第一次见,我很是诧异和不解,但也没有见谁上前干预。有人还附会说这样走,好处很多,尤其有益于颈椎和腰椎的功能强化。谁愿意倒着走谁走去,哪怕能多活一年两年的,我也不学。我害怕跌倒,也老是担心倒着走的人跌倒。人朝后倒下去,想一想我都不敢往下多想。再怎么注意,道路并不平整,人的后脑勺又没有长眼睛,假如发生了这样的意外,那身体的损失可就大了。
造假人人痛恨,执法机关严厉打击。每年三月十五日,是官方确定的维护消费者权益日,集中打假,曝光出来的案例,叫人对人性失望。造假祸害人的健康,欺骗人的钱财,良心让狗吃了。可还是有人在制造假烟、假酒、假名牌、假电器。一般人遇上的假货,损失还有个尺度,有的买了假文物、假字画,不光倒霉,破产都可能。
不过,有的东西,不但可以公然造假,还可以公然售卖,工商局颁发了营业执照的。
是什么?假发。还有假肢、假牙、假眼,也不会被查处。假肢还有一个更文明的叫法:义肢,而且,不是商店那种木头的、塑料的,而是智能的、仿生的,能弯曲,能抓握。假眼也叫义眼,如果具备视觉能力,那就了不得了,目前似乎没有攻克下来。过去,有人失去眼球,有装玻璃珠子的,还有装猪眼的,这个不能言说,犯忌讳。骂人是猪,被骂的人不接受。不过,随着社会发展,人和动物之间有了友好关系,许多人不再认为其中有褒贬和侮辱的含义了。小猪佩奇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在家里养猪,不为吃肉,是宠物,每天给洗澡呢。把狗叫孩子,给狗当爹,也普遍了。热衷在野外行走的人,自称驴友,还特别自豪。
人身上的盲肠,属无用之物。还有扁桃体,有的国家,在婴儿出生时就割掉了。不过这个有争议,毕竟,喉头有这么一粒肉疙瘩,发炎难受,但也发出了预警,该注意别发展成严重的病症。人对于自身,送上了诸多赞美,手指的关节胜过了任何智能创造,这个确实。可是,也要认识到,光从零件的设置上分析和评判,人的进化,也还处在一个尚未完成的过程中,虽然不至于像有的动物,如同半拉子工程,或者如一件拼接的产品,人的构造缺陷,的确存在着,这个找得出来,而变化的发生乃至产生结果,我起码体会不到了。让我看,人的头发也是多余的。在远古时期,还有某些防护功能的话,人发明这个,创造那个,有了替代物,就闲置了,成摆设了。走路少了,有车轱辘呢;不大声喊了,有话筒呢。头发能干什么呀,甚至妨碍了正常的生活。假如大家都不长头发,那要节约多少洗发水啊!一个行业也就消失了。我就奇怪,走街上,繁华地段,偏僻巷子,几步一家便利店,几步一家理发馆,可人家就是不转型。放心吧,生意做得下去,人还就是离不开。如果失业了,理发师改行,可以当园艺师,也是一碗饭。高级动物就爱折腾,为了满足不同的需求,人类做了太多加法,可是,万事万物,啥都有尽头,有极限,依我看,一些领域,也该做做减法了。
我其实在胡说呢。人对自己头发的在意,常常的,胜过了对一顿饭、一件衣裳的在意。而且还长久,还是持续性的。人在头上花了多少工夫,做了多少文章啊!头发能区分新潮和传统,也看得出身份的贵贱。街头的挑子,几块钱收拾出来的葫芦,和招牌响亮的店面里,精心打理的容器,那可是不一样的。后者那是理发啊,都能再换一颗头了。人的身上,能不停长的,有头发,还有指甲,都是过些日子,得剪掉,这就有了花样,有了高端,使之在程序和过程中变得越来越丰富和复杂。说一个人:你理发了。一个人说:该理发了。生活中这样的话题,始终是新鲜的。对一个人有印象,也会说,头发黑的,头发长的,是个卷毛,是个杂毛。这都是容易观察到的特征。这些,都得有一个前提,得有头发。头发少的人,或者秃子,开玩笑也许会说,洗头省事,不用上理发馆。这样的乐观,有感染力。但是,因为头发,而消除不掉心理阴影的,是一群人,是一个群体。
有头发的,也有烦恼。枕头上落一层,扫地扫出来一堆,卫生间的水眼堵了,清理出一团。可是,相比较少头发和没头发的,尤其是当面说出来,也许无意,却像在讽刺。我是光头我自豪的人,毕竟个别。为头上的事情痛苦,要死要活倒不至于,找对象困难,甚至影响升迁,可不是夸张。也是奇怪,就有人胡子一把,头上荒凉;下面茂盛,上面寸草不生。我看到有的人,头顶没头发,把鬓角的头发,有意留长,拉扯着,从这一头,来到那一头,像是搭建桥梁,头顶上,就覆盖了头发,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都能数清,多的也就二三十根,少的只有三五根,都是宝贝,都能在头顶营造出有头发的效果。这样的发型,在室内,基本上能保持,出去就得小心了。刮风下雨,都能带来灾难。头发会掉落,会摆舞,拿手捂,用文件夹压,别提多惊险了。这时候,谁要是说,贵人不顶重发,是缓解不了紧张的氛围的,给你记仇也不一定。既然这么麻烦的,费劲费神的,时时操心的,戴假发,就成为一个有效的选项。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在职工食堂吃过晚饭,我回单位的单身宿舍,在门岗房门口,几个人在聊天。有一个背对着我,声音响亮,引起了我的注意。即使从后面看,我也留意到了他那茂密粗黑的头发,是那种小伙子的、带点野性的头发。看身形却苍老,还很熟悉。是他,已经退休了,没事就喜欢往人多处走,已经养成了习惯。那时候生活单调,通常的,就是几个人聚一堆谈古论今。显然,不光是我,大家都知道,他戴上假发了。虽然和年龄不相称,但还是变了一个人似地。
这之前,他戴帽子,啥时候见他,头上都是一顶深蓝色的帽子。里面一定垫了纸片,帽子不松塌,还紧撑,像拿螺丝上到头上一样。听说他是癞子,没有人见过他头上的样子,有的人自打和他认识,他就戴帽子,就没见取下来过。据说,连他老婆,也不讓看他的头,晚上睡觉前,先关灯,换上一顶紧贴头皮的白布帽,才开灯,睡觉的时候,就戴着睡。他即使戴着帽子,也是心事重重,总显得精神压抑,脸上也难得出现笑容。有一次,还是在门岗房门口,有人使坏,一把掀掉了他的帽子,他双手捂着头,嗷嗷嗷发出嚎叫,特别恐怖惊悚,疯了一般,快步追逐在地上滚动的帽子,那神情,从来没有见过,把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个不知轻重的人,虽然不停地陪笑,也没有取得他的原谅,至此断了几十年的交情。这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和他开这种玩笑了。
谁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呢?就是流浪汉,在经过商店橱窗时,也会放慢脚步,扭过头,对着玻璃,用手指头梳拢头发。他自尊心强,头上偏偏见不得人,遮掩到老,戴上假发,才增强了自信。假发对于他,其重要,自然不在话下。
有得必有失。他有一个儿子,长得高大帅气,一头飘逸的黑发是真的。更荣耀的是,还是一个画家。靠自己努力,有了名声和影响,走出小城,在厦门发展。一个夏天,小城电影院门口,单位门口、贴出来了醒目的大海报,人们都围在跟前看。原来是他儿子举办个人画展的消息,名字字号大,下面排列的主办单位有好几家,都显得权威。画展的地点在北京,那可不是说去就能去的。其实他贴出海报的用意,不是希望有人去,也知道不会有人为了看画展,专门上一趟北京。他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单位上的人,告诉小城的人,他的儿子有大出息了,事业成功了,都在京城亮相了。果然,那天傍晚,门岗房门口,人们的话题,都是围绕这个展开。也就是在那天,他戴上了假发,大家都注意到了,却没有成为议论的焦点,都愿意听他说他儿子,画下的画是啥内容,能卖多少钱,进而发出啧啧的惊叹。这个,正是他期待的。
那一天,他的幸福指数,一定特别高,有他儿子的因素,也有戴上假发的因素。
时代在进步,走街串巷的买卖,许多都消失了。也有没有淘汰,继续留存的。路上走,总能听见“收头发,收长头发!”的吆喝声。不过,不再是肉嗓子,电喇叭录下来,能不停重复还不喝水。这证明,假发还有市场,也说明,假发也得用真头发。电影演员戴假发,那是角色需要。现实里的人,有的明明有头发,也戴假发,那是为了伪装。比如电影里的抢劫犯,作案时会准备一个,熟人认不出来。这种类型的使用者,比例低,危害大,没有付诸行动前,无法甄别。更多的人,在乎形象,才戴假发。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人们奔忙机会,耗费心神,累了一天,晚上还睡不好,焦虑,苦闷,纠结,脑细胞死得多,头发掉得也多。按说头发掉了,能更替,偏就只有枯,没有荣,春风吹了也不生。
我认识的一个,仕途上顺利,职务上去了,头发越来越少,教训部下,就不够威严。戴上假发后,板起面孔严肃起来,效果能达到预期。一次开会,他正在讲话,身后有人陆续进来,第一次忍住了,第二次也保持了仪表,第三次,该抓典型了—他突然回头,看谁这么不遵守会场纪律。但这一次,假发不听话,打了滑,也由于用力过猛,头倒是转过去了,头上的假发没有跟着一起转过去,还留在原位置,这就导致假发的刘海在后脑勺,假发的后面,挡住了脑门和眼睛。全会场的人,应该大笑,却没有谁敢笑,可还是想笑,因为笑不出来,憋着把脸都憋红了。他的脸更红,咬牙说了两个字:散会!
后来,他吸取教训,购置了更高级,更具稳定性的假发,即便脊背后头着火,也不回头。再后来,他退休了,可是,我不解,他的假发怎么没有退休?他不是秃子,只是头发少,以前在场面上,一身轻了,还离不开这个累赘吗?
假发总归是假发,不是原生的,透气性再好,那也闷,那也难受,我知道好几个戴假发的,有的戴一段日子,人还在岗位上,顾忌不上,主要嫌麻烦,不戴了。如果得了自由,不上班了,不几天就回归原来的面貌。别人开始看着不习惯,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可他怎么这么钟情于一顶假发呢?
我这几天早上走路,都能遇见他,快七十的人了,头上还是戴着假发。晨练可是要出汗的,尤其是头上,头发能散热,味道都不怎么好闻,何况假发。他虽然不当领导好多年了,人见了,依然尊称职务,当官时磨煉出来的表情,也没变回来。他戴假发,是不是在挽留在位时的那份感觉呢?对于有的人,这可是很享受的。
我就想,哪一天他病倒了,还会戴着假发输液吗?哪一天他咽气了,让假发跟着一起火化吗?
我晨练熟悉起来的一位老哥,今年六十五岁了,头不秃,头发黑,看上去不显老。他说,头发和头发的颜色,都是自己的。有两层意思,一是没戴假发,一是没染发。到了这个年纪,能有这个资本,这个资格,也是让许多人羡慕的。各人情况不同,这与基因有关,也与性情有关。进入中年,头发问题,给我带来了困扰。以前,半个月得理一次发,现在一个月理一次。我头前面的头发,脱落得厉害。别人那么样,那是个人自由,我没意见。我对我有要求,头发哪怕全白,我也不染发;全掉光,我也不戴假发。在这里写出来,也是立个字据。既是针对自己,也让朋友看,看我说话算不算数。
对于假的东西,哪怕是假发,我也接受不了;对于假的东西,哪怕是假发,我从内心,也是排斥的、拒绝的。
晨读《道德经》。
不是对老子哲学突然来兴趣,是因为,我上周去了函谷关。老子当年骑青牛过关,被关守尹喜挽留,方有《道德经》传世。不然,老子述而不作,伟大的思想在空气里,什么仪器也提炼不出来。我看那里的商店卖这个,就花十块钱买了一本。
其实,我去函谷关,印象最深的是公鸡打鸣。中午了,正坐着丢盹儿,一声雄鸡天下惊,好响亮,好洪亮!这里有个鸡鸣台,是鸡鸣狗盗的发生地:战国时期,孟尝君借门客模仿公鸡打鸣,才得以早早出关。为了实景再现,养只公鸡发声,理由充分,也出来了逼真的效果。可是,过一会儿,又叫,又叫,我仔细听,听出了异样。不是肉声,是电声。我的瞌睡离开我了。再一想,这才合理,当年骗值守开门的鸡叫声,也是假的呀。可是,老子在函谷关逗留的日子长,那时候要是听着这声音,还能写下五千言吗?或者说,写下的《道德经》还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文本吗?
把《道德经》买回来了,就看看。虽然家里有,但这个版本有意义。我读了“道可道,非常道”,得出去走路了。现实证明,形而上的东西玄而又玄,不大好使啊,外面下雨了,我读书专注,没有听见雨声,也忘了看看窗外,我没带伞。本来计划走毕不回家了,直接到单位,这好,这好。可是,雨伞在手,雨又停了。老子是不会提醒我的,上楼下楼,我回家两趟,时间耽误了,一生气,我做早饭,吃了再出门。不过也是,高深的学问,哪能轻易领会,我悟性浅,看十遍也略知皮毛,该淋雨了躲不过。再怎样,《道德经》我是一定要重读一遍的。就在早上读,就在上厕所时读。倒不是因为“道在茅厕”这句话,而是我在早上,在上厕所时读书,能集中注意力。
老子说“上善若水”,雨水算是水吗?自然算。那天淋湿了我的头发和衣裳,我怎么没有开悟的感觉?我估计,老子的《道德经》,是建立在大学问之上的,雨点太具体了。如果有一百层识见都能启发人,老子不是顶层,是顶层还往上,是一团雾气。那离我太遥远了。
老子的道,必须空,必须虚空,我的胃如果不吃饭倒是空的,通常,超过四五个钟头,我就坚持不住了。据说,胃酸腐蚀性强,细铁丝都能软化,可就是不伤害分泌了它的胃本身,这是因为,胃里头有一层粘膜,能保护胃。鸡的胃我们那里叫鸡嗉子,里头也有一层,似乎有鸡金的称谓,鸡有时特意吃石子,就是为了加大搅拌和研磨的效果,对于鸡嗉子造不成伤害。更厉害的是一种秃鹫,吃骨头也能消化,食管过不去,把骨头叼起,到一百层那么高,丢下来摔在石头上,摔碎了吞下去。人的胃粘膜有几层?估计一层。这样的设计按说刚合适,胃酸也突破不了。可是,也是怪,别的微生物活不下去,却滋生幽门螺杆菌,偏又喜欢胃酸,日子一长,人就得胃炎,那是胃粘膜受损了。再严重,得溃疡,甚至,会发生癌变。丽珠得乐这个胃药管用,装身上,饭前来一袋,胃里头不闹腾。不过,吃了它,舌头是黑的,拉的屎也是黑的。幽门螺杆菌怕什么,怕老子吗?老子骑青牛,东奔西颠的,有胃病的概率大,老子可没见过丽珠得乐。
老子见过大蒜吗?我猜那时候还没有传入中土。幽门螺杆菌怕大蒜。吃了大蒜,口气难闻,连自己都觉得臭。古时候没有扩音器,说起话来,互相离得近,吃的清淡也是有道理的。我曾经认识一个方脸汉子,说话的时候,喜欢凑到脸跟前,一定意识到了,用一只手,横着伸开,伸展,屏风一样,挡板一样,挡在嘴的前面,他这是以这种方式尊重他人。老子如果也这样,年纪大了,手指头弯曲,指头缝宽,起不到屏蔽的效果。
老子没听过幽门螺杆菌,也没吃过大蒜,这一点儿也不影响《道德经》的重要性。这个里头的看法,都是拿总的,在根子上的,终极性的。在老子那个时代,能帮助人认识世界和自我,搁到现在,依然不过时。
老子是创建学说的人,他不说没人说,他一出口,就成为源头。反驳他得另立一派,在那个时代已经有人了,也各自形成了体系。其他的,后来的,调门再高,再有力,还是在他的言语范围内,还是被他框着。
如今,讲道理都没人愿意听,不是说得不对,是说来说去,太乏味了,听着不新鲜。老子那个时候,语言表达有限,生活也不丰富,一些人就饿着肚子思考重大问题,倒不是有意深奥,似乎是天意的安排,前人主要负责提供大知识,后人得拿出大量精力解读,看不懂看得懂,都是正常的。人类历史如此漫长,一些工作得伴随其中才不致出现空白。老子够无私了,够大度了,要不是过函谷关,估计不打算写《道德经》。毕竟,当过图书馆馆长,那里头的书堆积成山,是容易消极书写的欲望的。
老子的学说,在他那个时代,也只是一种,好在谁有想说的都可以说出来,人们也有选择性和包容心,这样就流传下来了。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多少人默念着这句话,安排了诸多功课和事由,整天把自己累的,然后呢,把老子的主张再重复一遍,心里就变得舒畅多了。
函谷关在灵宝,坐动车去不远,骑青牛就得许多日子了。老子不好好在中原待着,为何要出这么一趟远门呢?我看到介绍,灵宝有一道小吃,叫胡拨,去了没有吃上。函谷关以各种字体,大幅书写《道德经》,甚至,还有反写的。正写的都那么难懂,真是添堵。走来走去,中午了,肚子饿了。老子当年午饭吃的啥?肯定没有胡拨。光是看名字,都沒有。
所谓胡拨,其实我是吃过的。几十年前,在宁夏的惠安堡,就有专门的饭铺。其实就是烩饼,也许有差异,但大略差不多。硬面的薄饼子,切细条,混合菜蔬一起烩制,汤汤水水的,吃着带劲。老子没有口福,我也一样。函谷关大门外,有凉皮,有油泼面,就是没有胡拨。到城里头一定找得到,可我没时间了。我是当天返回的动车,胡拨吃上了,人就得在灵宝住下,我没有这个计划啊!这样,我这一趟出行,又留下了遗憾。
不过,吃不上胡拨,不算大损失。我估计也好吃不到哪去,要不,当年我吃过怎么就印象不深呢。可是,《道德经》这样伟大的著作,我读了就该记住。
灵宝动车站离市区远。飞机场在远郊,那是出于起降的需要,最远的印象里是兰州的中川机场。动车站这么远,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也许,是因为灵宝太大吧。灵宝是县级市,规模超乎预料。一些建筑物、街区,年代看着久远,在气象上依然显得张扬。
灵宝有过爆发期,那时候,一种稀有的金属,让这个城市闪光,映照人性的善恶,演绎出诸多故事。当矿洞被毁,被堵,人们从事的营生也转换了。然而灵宝有山有水,依然是一块宝地。函谷关在灵宝,老子只是路过,只是停留,因为《道德经》,一个地方就大不寻常了。《道德经》也是稀有的,不可能堵住,不可能毁掉。一路流传下来,说明这个矿的矿脉和人的精神相通,怎么可能停止开掘,又怎么能枯竭呢?
要去函谷关,得先进城,从动车站到市区,有一条专线,是中巴车。经过果园、葵花田,经过建材市场、高架桥,花了一个钟头才到火车站。在这里的路边,等到二路车,就能去函谷关了。灵宝的火车站和动车站怎么不安排在一起呢,其中也许有什么用意,我不知道。左右打听,我注意到,灵宝人的口音,接近陕西,本地人也说和潼关人说得差不多。
乡间行驶的中巴,线路上上来下去的,虽设了站点,不过估摸准时间,家门口招手也给停。半道上来四个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大人看上去是婆媳,几乎没有说话,眼神的交流也稀少,我是这样判断的。女孩子大一点,有四五岁,男孩子两三岁,一人手里攥了一根火腿肠,不时咬一口,不是真的吃,外皮没有撕开。坐下,奶奶抱着男孩子,忽视了女孩子的存在一样。
女孩子单眼皮,小脸蛋,下巴也小,一个人坐位子上,静静的,看得出在哭。不出声,也没有表情的变化,眼泪一会儿流出一滴。女孩子长得心疼,这样看着更心疼。她为什么哭,不知道。妈妈在对面,也不哄,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过了许久,才问着什么,需要女孩子表态。女孩子伤心着,却在片刻犹豫后点着头。又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过了许久,妈妈叫女孩子,叫一起到后面坐去。车上人不多,后面空座多。过去后,妈妈又折回来,在婆婆那里把男孩子要过来,抱上坐到后排去了。
我坐前面,看不见,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这时候,传来了歌声,回过头,是女孩子在唱:
谁家的姑娘这么漂亮,这么漂亮,哎呀妈呀,哎呀妈呀,我去!我去!谁家的姑娘这么好看,这么好看,哎呀妈呀,哎呀妈呀,我去!我去!
到底是孩子,这么快,就翻片了,不难过了。这是什么歌,我头回听。女孩子唱得开心,我听得更开心。如果手里有《道德经》,我是一定会放下的。如果车上有老子,我可以给他让座,但要选择听他说教,还是听女孩子唱歌,我一定听女孩子唱歌。
半个钟头过去了,去函谷关的二路车等不来,我有些着急。路边停下一辆出租车,一问要三十五块,那就去吧。到地点,发现返回也麻烦,看来只能再坐出租了。函谷关里游走结束,出来就打电话,司机一听答应马上过来。为了打发时间,在坡上面一片蒿子梅地里看了一阵花,车来了。这一次价格高八十。谁让路远呢,到动车站,得四十分钟呢。
司机看着年轻,一直说普通话。一定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果然,他说上个月他还在陕西的煤矿挖煤,还想继续干呢,老婆担忧安全,硬给叫回来的。没听错,就是下井当矿工,不是煤老板,也不是工头。他说,一月一万多呢。要说辛苦,就是到了井底,得走着去掌子面,得走四十分钟。我问危险吗?他说不危险,下井前,开安全会,反复安顿,学习,都怕出事,各个环节,都有人现场盯着。这开出租一月挣多少?四千。少是少,天天能回家,晚上吃老婆的热饭。我一时难以把眼前的司机和一个月前挖煤的矿工对上号。这还不稀奇,司机说,灵宝挖金子最火的那些年,有十年,他在一个矿上,担任中层管理,经手的金子多了去了。我就提到在函谷关的商店,出售金矿石加工的工艺品,墨盒大小,正方的,是一整块;还有几疙瘩堆一起,手掌大小,在一个盆子里,寓意聚宝盆的,都闪闪发光。价格不等,有一两千的,四五千的。司机说,发光的不是金子,是硫,要是金子,就不是那个价了,来自金矿的石头,不一定有金子。这一听,内行,以往的经历是真实的。挖金子多少人发财了,他没有;挖煤收入高,他放弃了。
老子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司机一定琢磨过这句话。不然,看他的神态,看不出失落,也不发牢骚。对于现在的职业,既不看重,也不看轻。快到动车站,路边的葵花田金灿灿的,司机停下车,特意让我过去看看,照照相。我在地里走,司机也过来了,也走着看,我们都看得高兴。
老子说话节约,不光是文言文的缘故。他思考人与万物的关系,做的是减法。一部《道德经》,是以少见多,以无见有的。后世的人,研究老子,说满了,都溢出来了还不尽兴。我读《道德经》,感受来了,也想洋洋洒洒,即便不符合老子主张的方式,我也没有这个能力。我得承认,太多的羁绊,限制了我的表达,更别提在一身轻的状态下认识老子的真谛,进入极简之境界了。但是,我依然要读《道德经》,我达不到舍弃的自觉,起码还有深入进去、一观洞天的意愿和尝试。
函谷关矗立着一尊老子的塑像,高三十三米三,其中有讲究:三生万物。相距不远,露天搁置了一块酱色方石,不知道是从哪里搬来的。文字介绍说,老子就是在这块石头上写下了《道德经》。能相信吗?国人的思维,常用不确定的表述来指称具体的对象,考证的过程,要么教条死板,还言之凿凿,有时候又太过随意,还强调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摸了摸石头,凉凉的,要是再大上几倍,暑天躺上去,一定舒服。
质疑似乎没有意义,也显得多余。唐朝的时候,尹喜的老宅子还在,竟然托梦给皇帝,还挖出了灵符呢。因为隔了时空,现在再梳理,倒还成了一段史料。这样的故事,在这样的土地上,一而再,再而三,还会出现的。这个时代,或者再往后延伸下去,还会有老子这样的人物,开一辆老爷车,向我们走来吗?如果他停下,给一个手势:注意了,听我给你们说。基本就可以判断,这个人,一定不是老子。
函谷关的关楼,拱门上是平台,两侧矗立着两座对称的塔楼。最早的关楼,留下了一幅照片,是上世纪初的。现在的关楼,年代不会久远,可是,样式依照的,是汉画像石的图案,这就有了源头。
进关楼,走函关古道,我有古人的行走体验吗?没有。老子就是从此出关,绝尘而去的。老子骑青牛,走得缓慢,时光无情,也为这千年一出的人物,交出了不一定用来抽打的鞭子。我走过的路,老子走过,这之后,金戈铁马,云梯滚石,在函谷关攻守,曾经血流成河,怎么可能了無痕迹,死去的魂灵,难道化作了鸟鸣?风云际会,聚散离合,我只是觉得,发生过的事件,似乎违背了老子的倡导,又像是早就被老子预言了。
走在鹅卵石的路上,两侧齐平的沟壑,似乎在靠近,我有被挤压的感觉。只是,我不会恐慌,还显得从容。约莫走了一公里,走不通了,阻挡的土墙横在眼前,出于好奇,我翻越过去,试图探索未知的路径是否更像古道。那坑洼不平的土路,板结了厚厚的淤泥。我分明是放弃了,任其由风雨侵蚀。或者,这残存下来的,才是古道真正的原貌。我说错了。走出不远,又爬上一道土坎,头顶出现了一座高架桥,不时过大车,传导隆隆的碾轧声。这水泥的巨龙,施工铺开场面,动用大型机械,下面的古道,怎么可能不被改变。再往前,淤泥面积更大,蕴含了水分,踩上去,有一脚有弹性,有一脚在下陷,望着身边稀疏的柳树林、丛生的蒿草,我不想再走了。
古人走的路,今人换了,换成别的路了。即便走一遭,也只是对历史,对过往的一种追索,得到的验证是有限的。唯有一部《道德经》,还是原文,似乎才写出来,穿越时空交给了后世。《道德经》不是天书,读出来多少,就看造化了。我就读得吃力,一知半解甚至不解,这一次再读,也是如此。不过,这个来自函谷关的版本,我还是要读完的。
河是大河,是黄河。在这里,相邻的河南和山西,以河为界,河这边是三门峡,那边是平陆。在这里,黄河有了舒缓,也有了宽阔,湿地和湖泊形成了。在这里,水生植物生长,鱼虾增加了密度,却不给水下增加声响,水里也一亮一亮的。要是大中午,太阳下水,光线是冰凉的,水鸟贴着水面翻飞,像是扔石头打水漂,像是打乒乓球的削球动作。
天鹅也来了。
是大天鹅,来自西伯利亚,来自蒙古国。来这里过冬来了。每年的十一月过来,来年三月又折返回去。不是七八十只,那也够多了,是一群又一群,是上万只,一路南下,飞行上千公里,路上会短暂停留,来到这里,就不走了。这里是目的地。来到这里的天鹅,是自己飞过来的,是找到这里来的。
我坐动车过来,就为了看天鹅。
看天鹅,在三门峡南站下车。我知道三门峡,是因为三门峡水电站。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南京长江大桥、宝成铁路、三门峡水电站,都是惊天动地的浩大工程。我曾经幻想,长大了,有出息了,哪一天能在南京长江大桥上走一走,也算开了眼界。社会变化快,过活得再不堪,出远门也容易了。后来,我真的有机会去南京,大桥真切,火车呼啸而过,我身体在震颤,我的激动是由衷的。三门峡水电站,当地人叫大坝,语气随意而自然。三门峡原来叫陕州,因为水电站,才有了新名字。黄河在这里被拦截,带来水位的变化,水量也保持稳定,地理地貌发生改变是必然的。浩大的水面,延展出去,扩张开来,对于亲水的候鸟,有吸引力。天鹅选择在这里越冬,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无处可去,天鹅有天鹅的判断。
看天鹅,可以在三门峡这边的天鹅湖看,也可以到平陆的三湾看。我两边都去了,比较下来,更愿意在三湾看。主要是,三湾这边更原生态,天鹅的数量多。过了桥,一个路口拐进去,一路向南,一边是交错的土山,上紧下松,被斧凿砍过、凿过一般,不高,也没有险峻的凸起。有一处扭曲成沟壑,腾出了空间,盖起了一栋栋别墅。据传属于背景硬实的神秘人物。一边就是河滩,就是湿地了。叫三湾,就不止一个湾,却只有三湾的天鹅多。
就是这种大鸟,在水里一群一群游动。来这里的人,都是看天鹅的。天鹅几乎不怕人,不防备人,也没有表现出好奇。只要站在水边,天鹅自己就游过来了。天鹅看着人,人也看着天鹅。撒过去一把玉米,天鹅就把头探进水里,捕捉正在下沉的玉米粒。天鹅的脖子,就像一截软绳,似乎能打结,也像拉面的面团刚抻出圆条状的样子。天鹅的叫声,类似于哇呜,又有木质的大门在关闭时,门轴发出的声音。时不时地,天鹅你一声我一声,随意叫着。也有七八只在一起,一起叫,叫一声,提高一次音量,像是搭积木一样。显然,是说起什么兴奋了,或者,商量什么感到满意。一边叫,一边抬起身子,脖子又变直了,像是潜艇伸出来观察管,翅膀也呼啦着,水花都被带了起來。以为天鹅要飞,却又安静下来了。而天鹅起飞,似乎没有原因,有一只踩着水,在练轻功一样,在练水上飘一样,经过一段水路的助力,丢下一个个旋转的水窝,飞起来了。不是一只,是许多只,似乎有传染效应,只要起飞,就是一群。飞在空中的天鹅,不会飞很高,也不会飞很远,甚至,在低空盘旋一圈,又飞回原地,又跟之前一样。浮在水面的天鹅和展翅飞行的天鹅,都是美的。是天鹅独有的美,是身体的美、造型的美,是脂肪和羽毛的美。不过,也有不美的时候。当天鹅头朝下,在水里寻觅食物的时候,露在水面上的,是两只黑脚蹼,是一个硕大的屁股,看上去笨拙吃力,滑稽可笑。
天鹅在水里倒挂身子,在找玉米,在啄水草。天鹅不会想那么多,不会顾忌人的感受。一些天鹅上岸,在冬小麦地里歇息,脚蹼上粘上了泥,羽毛上染上了土,天鹅也不在乎。天鹅一定不知道,人类对于美的定义。也不知道,人们对于它们的赞美。不过,天鹅能判断人对它们有没有威胁。在三湾,天鹅还愿意和人接近,得益于经年的保护,一批批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也不敢伤害它们,还不停照相,还给它们带来了吃的。人的行为,留在了天鹅的记忆里,这让人和天鹅的关系,变得友好。从这一点来看,天鹅也是通人性的。我只是担心,人里头有坏人,天鹅如果识别不出来,拿这里的印象,在其他场合也放松警惕,难免会给自身造成伤害。多亏来三湾的天鹅不下蛋,比较而言,天鹅能移动,天鹅蛋多在僻背处,要是有人打主意,真的下手,天鹅的数量就要减少了。来这里的天鹅,有成年的,也有当年出生的。一旦长大,就能一起长途飞行。不过,还是看得出来,一些天鹅的羽毛、脖子上的灰黑色还没有褪尽,还很明显。然而这些幼鸟,一点都不弱小。我看到总是幼鸟在叼啄成年的天鹅,有的还不依不饶,追逐着上去,咬住翅膀的末稍不松口。成年的天鹅,像是惹不起,纷纷避让。依我看,不是成年天鹅害怕,是天鹅对待后代时,就是这么个态度。谁没有过顽皮的童年啊。
我还看到了天鹅睡觉。是中午,几十只天鹅,都是把长脖子弯上去,再弯一下,头枕在自己的后背上。后背有一个凹下去的弧度,正好。像我上学时,坐后排,不愿听课,瞌睡来了,趴课桌上,头枕弯着的胳膊睡觉。天鹅睡觉,看上去,像是一件器物,像是带提梁的篮子,也像拴了一下的包袱。天鹅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不对,也在动,是随着水波的晃动,也一下一下晃动。我仔细观察,发现天鹅虽然在睡觉,眼睛睁开着呢,而且,眼珠子动着呢。
我这是第二次来三湾看天鹅了。严格讲,算三次。去年,我才知道三湾这个地方,在冬天能看到天鹅,就留意网上的信息,确认之后,就计划着动身过来。那一次,我是十一月来的,气候还没有完全凉下来。我走动一阵,身上就出汗。岸边的护栏上,密密麻麻,全是水苍蝇,像是粘蝇纸粘上去的,有密集恐怖症的,可不能看。那天,我早上来,守着天鹅,中午饭都没吃,一直处于兴奋状态。都离开三湾了,第二天要返程了,看时间还宽裕,临时起意,挡了一辆出租,又来到三湾,逗留了一中午。这一次,我希望在下雪天来,那又是一种景象,一种意味,可是,都十二月了,还没有雪的消息,就不再等待,就又来了。
因为来过一次,我不是很急切。我上网查了,在三湾的反方向,有一个茅津渡,位居黄河三大古渡口之首,我决定先去茅津渡,之后再去三湾。说不定,茅津渡也有天鹅。我们走的是一条便道,疙里疙瘩的,车子扭着身子,穿过和渡口同名的村子,沿着河沿走,走得没有路了,看到的是一片杨树林,没有我想象中的古渡口。只好往回折,河滩里还有一个桃园,树枝光秃秃的,只有一个人在修剪树枝。他的摩托车,就停在路边。这是我在河沿这一路见到的唯一一个人。又来到刚到河沿时看到的一个水泥码头,是现在的人修的,水面上停泊了一艘游船,像是被放弃了不要了。码头用铁栏杆挡着,我从下面钻过去,到跟前看,看能不能发现些许古渡口的残迹。什么都没有了。商朝就有的古渡口,商贾喧嚷,苦力云集,运输食盐,往来布匹和军火,繁忙兴盛如马蜂窝,那该是何等杂乱而有序的场面。时光无情,这些,一一在经济的推进和物流的变革中,冷清,衰落下来,最终被遗弃,只剩下一个名字。水面依然宽阔,水流中间,只有几只黑色水鸟,浮标一样时隐时现。看不到天鹅。也许,这里不适合天鹅停留。那我还是去三湾吧。
这里的人,吃得简单,似乎没有过多的欲求。平陆地界,虽然依托了黄河,却水土贫瘠,产出低,乡下人的日子,过活得艰难。就是在县城,排第一的美食,也是一碗油泼面。天鹅年年都来,能吸引一些游客,但带动经济的作用似乎不明显。一袋喂天鹅的玉米,才一块钱,带来的帮助是有限的。天鹅不嫌弃这里,天鹅来了。两面土山,中间汪洋着水面,穿插了一丛或者一排的芦草。在天鹅的眼里,这里就是一个家,就是过冬的天堂。
我看到的天鹅,是去年的天鹅吗?有的是,有的不是。我是这么想的,就这么认为了。起码,颜色还没变过来的天鹅,是第一次来三湾。如果是去年的天鹅,能认出我吗?我不是天鹅,我不知道。我看到的天鹅,每一只,都是一个个体,是具体的,真实的,又是笼统的,没有区别的。在我眼里,都一样,单独出来,还是聚拢在一起,我看到的,只是天鹅。相处的时间长了,我能看出哪一只好动,哪一只不合群,还有一只天鹅,吃我投喂的玉米時,喘气声呼哧呼哧的,像是得了气管炎。但是当这些天鹅和其他天鹅汇合又分开,我又不能确定哪一只是我注意过的。三湾很大,集聚天鹅的水面有好几处。我一个地方停留一阵,都走到了。我打扰到天鹅了吗?希望没有。我没有大声说话,我走路也放轻了走。看天鹅,时间过得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
我对于天鹅的印象,来自《天鹅湖》,还是《丑小鸭》?也许都有一些。天鹅是高贵的动物,受人喜爱,也用来表达情感。芭蕾舞演员踮起脚尖,腿真是细,真是长啊。头上,还戴着花环呢。腰间围着的,也是一大朵花。可是,我无法把舞台上的天鹅和我看到的天鹅联系起来。就是演员群舞时那欢快的音乐,也难以和眼前天鹅的动作协调在一起。舞台上的天鹅,被升华了,被精神化、符号化了,是按照人的意思上场下场的。我和天鹅在一起,是和天鹅本身在一起,我没有给天鹅赋予什么意义。要说有,那也只是回归到天鹅的本意上,回到造物的起点上。我亲近天鹅,了解天鹅的天性,我同样还没有把天鹅剥离成一个概念。我在和一种物种、一种生命的活体在三湾这个地方亲近。至于《丑小鸭》,那是童话,我如果再次翻开,就没有那么多新鲜感了。当年第一次阅读,情绪波动,产生了多少不合实际的幻想啊。而天鹅对我的吸引,有期待,却没有意外。当天鹅来到三湾,属于这里的山水,属于自己。当天鹅属于文学和艺术,天鹅是被动的,无法拒绝,也不能参与意见。我来了又得离开,和看一场戏,读一篇文章所受到的触动比,是另一种层次,我是感性的,似乎置身于词语的源头,这让我更接近本质和原初。是的,我看了天鹅,我得到了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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