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室内乐的视听跨界

2021-08-24 16:53孙焱
音乐生活 2021年7期
关键词:室内乐作曲家音乐会

孙焱

2018年6月8日和6月12日,由青年作曲家、浙江音乐学院副教授张昕导演的《移动的风景:当代室内乐新作品音乐会》,在上海交响乐团演艺厅和浙江音乐学院现代音乐厅盛大上演,本场音乐会也是她所创作的室内乐作品《牧歌》的国家艺术基金小型项目结项音乐会。该音乐会共集结了四位当代著名作曲家的8部室内乐作品,包括:徐孟东《惊梦》(2004)、秦文琛《吹响的经幡》《风中的圣咏》(2010、2011)、温德青《泼墨Ⅰ》(2007)《泼墨Ⅲ》(2017),以及张昕《牧歌》(2011)、《哈尼禾泥》(2014)和《风恋波》(2017)。音乐会由指挥家高健执棒,来自浙音、杭州爱乐、上海交响乐团的共22位优秀的演奏家联合演绎,导演张昕联合青年视觉艺术家石力、蔡坤、陈卓将8部风格多样的室内乐作品和写意的视觉意向完美结合,对当代音乐的视觉化探索进行了一次成功尝试,在艺术边界的打通、艺术语言的运用等方面实现了跨界对话,是对当代经典室内乐作品的再度诠释。

一、以听觉为核心的视觉重构

当代关于听觉和视觉跨界的多媒体音乐会并不鲜见,但欣赏过后往往会有听觉-视觉两张皮的感觉,或者视觉太显眼而抢走了听觉的注意力。面对这一现状,导演张昕希望寻求的是:在完全尊重作曲家本身作品意图和意境指向的基础上,用新的视听结合的形式对原作品进行诠释和重构,从而引导更多的观众去聆听、接受和理解现代音乐。因此,从作品本身出发、还原作曲家本意、以听觉为核心始终是这场音乐会的定位,视觉多媒体和舞美的设计都是为理解音乐作品而服务。

如对秦文琛《吹响的经幡》和《风中的圣咏》的演绎,这两部作品选自作曲家的民乐作品《向远方——为中国乐器所作的30首室内乐曲集》,是为古筝而作并且彻底颠覆了古筝传统定弦和演奏技法的作品,以求实现宗教性音乐意象的表达。在定弦上作曲家将古筝的21根弦调成带有微分音的单音,使琴码右边形成了带有喇嘛教音响特征的单音音群,同时采用大提琴琴弓拉奏和敲击的方式模拟喇嘛教仪式中的管乐音响,即《吹响的经幡》。而琴码左边则形成了具有西方宗教色彩的教会式音阶,基于此音阶,作曲家创作了《风中的圣咏》。导演张昕理解到,“我在这两部作品厚重的音符中感受到了冥想、自然以及作曲家对生死的思考,为了契合作品的宗教情怀,我尝试用日食作为视觉的开始,用光去做诠释,体现出自然带来的那种神韵”。[1]《吹响的经幡》一开始,整个舞台沉浸在黑暗中,随着演奏家刘文佳用弓弦在古筝上模拟出有力而深沉的管乐声,带着日冕光环的日食由遥远的宇宙那端走来,伴随着音乐的节奏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接着光影变换,黑白产生交替,圆形和三角形幕布全部亮起,在舞台上呈现出一条通往宇宙的天路。在两个作品的交接处,导演采用视觉光线的强弱调节无痕过渡,《风中的圣咏》奏响,视觉中黑色的大门逐渐开启,随着教会调式音阶的弹奏,绵绵大地在苍茫的人世间展露百态万象,孤独的小树,飘落的尘埃,正如人生天地之间的白驹过隙,恍如隔世,作品最后,带着日冕光环的日食再次出现,它随着声音的消逝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宁静的月牙挂在天空,最终被黑暗的日食吞没,和开头形成呼应。这两首作品的视觉意向映衬出了作品中的孤独、深邃、淡然和安宁,引导观众去思索作曲家想要传达的幸福与苦难,向往与归宿。

再如对徐孟东《惊梦》的视觉化创作,《惊梦》是作曲家为16位演奏家和3种人声吟诵而作的室内乐,在题材上选自昆曲《牡丹亭》,着重用现代音响特征写意传统人文意境。该作品重组了昆曲念白作为戏曲“人物”的象征符号,加上以复调为主的音乐织体形态,共同营造了整部“梦由”—“梦境”—“梦醒”的情绪结构,并蕴含着整部作品“安静”—“起伏”—“安静”的三部性音乐发展线索 。舞台上16位演奏家分布在多媒体投影的两侧,为了符合作品的音乐发展、气息节奏和内容指向,导演张昕并没有选择具体的人物形象或昆曲视觉元素为作品进行直译,而是以江南园林作为《惊梦》的视觉构思。作品开头,宁静的月夜云雾曼妙,安静的太湖石作为梦中情境的见证,开始诉说这段千古奇缘,“梦由”部分随着音乐的缓慢起伏,出现了一潭春水,池中荷叶上通透的露珠和映入水中的微弱月光,自然而然地引领听众进入“惊梦”的语境。接着采用借景手法透过圆形的窗户窥探园林中的春色,暗示出极富朦胧情趣的梦中情境,在“梦境”的高潮部分,音乐以繁密的微复调配和强力度形成不断高涨的音响,视觉上则采用炙热飞舞且逐渐暗淡模糊的花瓣,随着音乐的回落,配以旋转的圆形象征人世的轮回。通过园林符号抽象出的视觉语言并没有抢去听觉的主体,而是真正让视觉成为作品和作品所表达意境之间的连接媒介,将观众带入作品中“情不知所起,而一往而深”的昆音回廊,痴梦幻境。

二、简约凝练中的联觉化合

为了在还原作品本意基础上带给观众强烈的联觉化合体验,导演张昕一直在尽力寻求形式和内容的完全贴合,经过多次尝试,最终整场音乐会采用了简约、抽象的视觉语言去呈现室内乐作品的核心意向,着重在意境层面将视听跨界完美结合。

首先,在舞美布景上使用了两个简约的几何图形作為核心符号,一个是置于舞台上空的圆形幕布,圆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精神原型,象征着包罗宇宙万物的一种圆融和圆满,以圆的深意去构思每部作品的视觉意向,使得整场音乐会在圆的融合中得以一体化呈现,同时圆又象征着“天地一月、月印万川”,在作品和作品之间虽然声音是静默的,但是视觉上采用月的阴晴圆缺使音乐会成为连贯的整体。第二个几何图形是置于舞台中间的带有层次的长三角形斜垂幕布,从半空一直延伸至一楼观众席,仿佛一条从脚下通往远方的神圣之路,和空中的圆形成了一种空间上的对比和交互,当视觉动画在两个空间呈现和转移时,以一种极富美感的艺术语言为观众的浸入式欣赏做好了铺垫。

其次,每部作品的多媒体动画都选取集中、凝练的视觉符号来体现音乐本身的意境,意图在抽象和具象的游离中激发观众的联觉体验。例如开场作品张昕的《牧歌》,该作品曾荣获第九届金钟奖优秀作品奖,在本场音乐会由长笛和打击乐演绎,作品本身采用了极简的作曲技法,如拱形的一体化结构、简约的节奏和音高组织,同时着力用极大丰富的音色来制造色彩和变化。《牧歌》投射自作曲家在草原上的体验,着重表达一种简单的快乐和逍遥。在视觉化诠释中,以乌云密布的雷雨一线天开场,过渡到雨过天晴的祥和,梦幻的水母飘荡在云朵之上,鲸鱼逍遥地游在白云之间,之后呈现出蓝天映衬下的皑皑雪山,在时光的穿梭下宁静、洁白,最后一朵祥云由远及近,从圆形幕布的天空转移至脚下之路,伴随着音乐的节奏飞向观众,以一种超现实的手法实现了美感和艺术语言的传递,让观众伴随视觉的想象力产生了神奇的联觉体验,自然被带入作品逍遥快乐的意境中:旷野的风,旷野的云,旷野的飞鸟,旷野的彩虹。你我在天地间畅游飞翔,感受到那自然的美妙与神奇。

三、艺术边界的解构和建构

该场音乐会并不是简单地为音乐作品配置视觉动画的尝试,而是一次对艺术边界进行解构和建构的过程,这种解构和建構与作曲家创作的心路历程息息相关。对于作曲家而言,音乐创作本身就包含着对其他艺术种类的借鉴和融合,是将自身对世间万物的感性和理性思考投射到音乐作品中,在艺术边界间寻求跨越和融合也是对作曲家创作过程的一种诠释。这也成为张昕导演这场跨界音乐会的初心,如她所述:“我在音乐创作中是能感受到画面的,我听到其他一些作曲家的作品时我也会有这样的联觉体验,我觉得音乐有色彩,有线条,有动感,作曲家无非是将对具体的世间万物的感受,抽象成音乐的语汇,再将音乐的语汇具象地显现给听众,这就是一个从具象到抽象再到具象的过程,不过是游离于具象和抽象之间,是一种不可言说但是有直感体验的过程,这也是创作最有魅力的地方,所以我做跨界音乐会,是希望再次通过视觉来诠释作曲家本身的意图,通过视听的化合营造观众的联觉体验,让观众带入式接受和理解现代音乐。”[2]

该场音乐会上演的温德青的《泼墨Ⅰ》就是一部打通了视觉和听觉、以音乐动态贯穿不同艺术边界的作品。泼墨是中国画一种画法,作曲家成功地将泼墨画法中的各种技法借鉴到音乐创作中,比如“积墨”体现在音乐织体的密集与力度的加强、“泼墨”体现在音乐织体的稀释与力度的减弱,而水墨干湿对应音色多变,浓淡相破对应微量变奏,浓墨重笔则对应复合音全奏,轻描飞白用泛音虚滑,用音乐语言画出了一幅虚实相生、意境悠长的画面[3]。从作品本身就具有的视觉意向出发,导演张昕再度对其进行了视觉化还原,水墨相容的朦胧和禅意、黑白色调中细小尘埃的尘世飞梭、斑驳的泼墨颗粒场景营造出了虚实相间、疏密有致的美学意境,对作品的写意之美进行再次诠释,正如作品题解中所说:豪饮逍遥笔中狂,浓墨淡彩娟上情。这一作品从视觉而来,用音符体现,又再度用视觉将听众带入音乐的感受中,正是对视觉艺术和听觉艺术边界的解构和再次重构!

结语

该音乐会上演的8部作品是由不同作曲家在不同年代完成,分别拥有各自描写的内容和意境。从创作技法和演奏形式上,每部作品也各有侧重,有简约风格的《牧歌》,充斥大量不协和音响的《泼墨》,颠覆古筝传统演奏技法的《吹响的经幡》,还有受巴赫金“对话”思想与“复调小说”理论启发的《惊梦》等。那么如何在一场音乐会中将这8部风格迥异的作品有机连接又无痕过渡?如何既在视觉上激发观众的联觉感应又不影响对音乐作品主体的聆听和理解?是考量导演的最大难点。面对这一挑战,导演张昕一再强调:视听结合的音乐语言呈现,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形式上的体现,而是真的能够通过视觉的辅助把作曲家想要传递的审美体验完全表现出来,并且非常细致地带给观众。为了实现这一点,她完全参与了视觉动画创作、舞美设计、音乐创作、灯光调试的全过程,设计了无数稿的视听动画方案,把握所有视觉动画的节奏、气息、审美、呼吸和结构感觉,最终以简约抽象的视觉意向和统一完整的审美表达连贯起整场音乐会。

当代室内乐的视听跨界探索,对作曲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何游走在不同艺术种类之间通过寻找艺术语言的共性来丰富音乐创作,如何兼容作曲和导演等多重身份来进行跨界艺术探索,是非常值得思索的身份转换问题,对张昕而言,该音乐会也是她从作曲家身份向导演身份跨界转型的重要实践。首演结束后,在场的三位作曲家都对这样的视觉解读表示认可和满意,认为能够突出他们作品本身想要传达的精神意象,延展了他们创作时的艺术体验,同时传递了作品本身的美感。现场听众中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兴奋地对妈妈说:“我听到了宇宙的声音。”作曲家和观众的认可给予了勇于探索的音乐人莫大的鼓舞,《移动的风景》为当代室内乐作品的跨界实验写上了精彩的一笔,在此启发和引导之下,祝愿有更多的作曲家带着深邃的体验和思考继续前行,成为当代室内乐未来发展的不竭动力。

注释:

[1]2019年11月12日笔者采访张昕记录。

[2]2020年2月14日笔者采访张昕记录。

[3]倪朝晖:《温德青室内乐〈泼墨Ⅰ〉的音响观念及其结构途径》,上海音乐学院当代音乐周入选论文。

参考文献:

[1]钱仁平:《与“惊梦”的三重“对话”——徐孟东室内乐〈惊梦〉解析》,《音乐研究》2004年第3期。

[2]钱仁平:《秦文琛访谈录》,《中国新音乐年鉴2012》,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5年版。

孙 焱 浙江音乐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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