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虹
前年春节后上班第一天,局长破天荒走进佘佳的办公室。招呼过后,他顿了一下说,小佘,单位决定派你到扶贫点当第一书记。
节日综合征未消的佘佳听了一愣。她迟疑地望了局长几秒,旋即答道,好的,谢谢领导信任。
以往佘佳接受任务从不含糊。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驻村,令她始料未及。
她女儿刚满二百天,丈夫又准备到省城培训三个月。她去驻村,一双儿女只能丢给家婆一人带。
佘佳刚获聘市政府首席法律顾问不久。政府的首席法律顾问三年换了三任,前两任都得不到空降的博士市长认可,后来不知谁推荐了佘佳。
市长哪会轻易相信这个年轻人?聘任前,特意让佘佳列席政府常务会,研究库区移民几十年遗留大案。前面的人讨论时,市长面无表情。轮到佘佳了,她当然不是盖的。移民后代的她,展示出务实思维、敏锐视角和老道路径。一向高冷的市长,先是面容轻舒,接着听得一愣一愣,然后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久拖不决的政府涉诉头号难题被顺利解决了。
书记、市长力推的全市历史积案大破解行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佘佳不可或缺。没想到这时候组织上派她到扶贫点当第一书记。
佘佳生来体质非常好,与羸弱的父母、哥哥好像不是一家人。体格棒、个性强、伶牙俐齿的她,成了哥哥的护草使者。村里校里,谁敢在言行上欺负哥哥,她保准秒冲上去。加之长得俏,成绩优,从初中到大学,她都稳坐班花位子。
佘佳是名牌政法大学的硕士生。大二时,有个小偷溜进女生宿舍楼,同学们惊恐大叫。佘佳从宿舍冲出来,抡起走廊的长扫帚,戳向小偷腘窝。小偷立马软腿跌倒在地,佘佳用竹扫帚紧紧叉住他的头,疼得这家伙哇哇求饶,保安赶到把他捉走。
这事传开,佘佳名气大振。老师听说后,选她加入跆拳道队。她舞蹈、辩论、刺绣,样样都能玩得转。内核坚挺,颜值高,佘佳令人艳羡不已。
毕业时佘佳有机会进入上海最著名的律师事务所,但父母身体每况愈下,羸弱的哥哥娶了个智障嫂嫂,生下三个都有点缺陷的孩子,佘佳实在放心不下。思虑再三,她决定回家乡工作。有房有车的沪籍男友力挽无效,只能分手。
回到小城市,佘佳继续一路春风。
高帅的警察维南猛烈追求她。佘佳见他热心耿直,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又是见义勇为榜单常客,很快对上眼。
交往不久,维南就从仰慕变臣服。
有次他陪佘佳去跆拳馆,她连续放倒三个大男人。本来自认拳脚了得的维南看傻了眼,立马又从臣服秒变发怵。他心里直嘀咕,这辈子千万别惹这姑奶奶!不然一不小心也这么挨放倒,伤自尊事小,丢警察的面子事大,传了出去,自己还怎么混?
在单位,佘佳是焦点。许多人嫉妒,但不得不服。她很快当上科长,成司法局台柱子。
家婆在街道办工作,为照顾孙子提前退休。家公早逝,她一人拉扯儿子长大。同是悍角的家婆,自然不喜欢佘佳的性格。一来担心强强擦火,二怕自己家长地位难保。尤其一米八几的儿子在媳妇面前那熊样,更令她窝火。可儿媳无论家中坊间,样样理得妥妥帖帖,根本挑不出什么刺儿,也就无话可说。
这次佘佳要丢下幼女驻村,让家婆逮住机会,怨叨个不停。
见说不动儿媳妇,她还跑到单位找局长理论,引来幸灾乐祸者围观。从前自己专门调解邻里纠纷,现在倒成了取闹者。而且闹还没用,局里并不改变决定,让家婆很憋屈。
佘佳事后知道了,面子也挂不住,头一回说了她几句,婆媳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
不管有多牵绊,佘佳还是按时进驻九旮旯村了。
九旮旯村是大石山区,离市里七个小时车程。村里条件比佘佳的老家还苦,从乡里到村部有沙子路,十多公里开车一个多小时。十三个屯,十个不通车,往来只能步行。全村三百来户,就有两百六十家贫困户。
偏僻山村来个机关妹子当第一书记,老老少少三天两头跑村部瞧新鲜。
佘佳安顿下来,让村干带着她一寨一屯走家串户。有些人家敲门不开,有的人家给进了门,也是寡言冷面。别说倒水,连凳子也不请坐。
佘佳很理解,因为她也生长在落后农村。她使出浑身解数,发动修公路、搞种养、改造危房、推销土货。好在她市里人脉好,跟县里也很快熟络。九旮旯村慢慢有了变化,一些贫困户的收入开始增加。
村民看到这个高挑白皙的妹子,和他们一起挑沙子、抬电线杆,挺意外。她还寻找机会巧妙地露了两招跆拳道,镇住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村民们对佘佳的态度悄然转变,“佘第一”的名号渐渐叫响。
任务重,压力大,佘佳白天跑,晚上忙。这里电不正常,缺水,手机信号时有时无,给她带来不少困扰。
从小仰慕仕女绾髻的佘佳,一直长发飘飘。驻村后难得打理,也没那么多水洗,只能剪短了。酷爱的裙子、七分裤、高跟鞋,哪还能穿?换成迷彩服、牛仔裤和跑鞋。她早已忘记咖啡和奶茶的味道,反而是身上汗泥味越来越浓。
累不算什么。夜深的山村,安静得仿佛听见蚂蚁在门外走动,树叶在山头飘落。快散架的身子躺在阴暗霉湿的村部屋子里,佘佳好想亲人。
想到断奶太早而体弱的女儿,会不会长大了像舅舅,她心酸;想到一人照顾俩小孩的家婆,她愧疚;想到来扶贫后开支增大,再也无力帮衬娘家,她不安。
家里本来就拮据,维南心疼妻子奔波,咬咬牙花三万元买了辆二手皮卡车给她用,经济更加扯紧。女儿的奶粉降格,家婆的菜篮瘦身,佘佳的网购量锐减。因为自己驻村,拉低全家生活水准,佘佳很自责。
在家时,丈夫被捊得像個小跟班,她从未想过要他保护。但此刻,她多么需要维南在身边!
想到这,她为自己的强势后悔。
记得有一回给女儿喂奶,维南先是在旁边欣赏宝宝。不一会儿,直勾勾的眼睛重点转移了。最后竟然忍不住歪过头来,要和女儿抢一口。佘佳立马放了女儿,下意识摆个抱摔姿势,吓得他急忙跳下床铺。
刚驻村时,她每天都用吸奶器把胀得快要爆的奶水吸出来倒掉。每次她都想如果丈夫在,一定让他喝。而且是直接给他吸,吸到饱。
上级对九旮旯村扶持越来越多,佘佳的工作量随之加大。虽然孤独与牵绊依旧,但她干劲十足。
乡里到村部的道路已硬化,十三个屯也通了水泥路,电网、通讯网改造完成,户户建成水柜,没人再住在危房里。以前晒太阳捉虱子、猜米粒赌博的情形不见了,村容人貌焕然一新。与村子的变化相反的是,佘佳的气色却日见转差。
村民突然发现,其实九旮旯村挺美的。
早晨,在布谷鸟和麻雀、春蝉的协奏曲中,村庄舒展它柔软的腰肢。山谷里薄雾缭绕,翠竹摇曳,水珠从狗尾巴花上滑下,小公鸡眨巴蒙眬的睡眼,三三两两走进草丛里。一家、两家、三家……乳白色的炊烟从各家房顶袅袅升起。它们互相打招呼,旋转、漂移、追逐,一阵清风来,就争先恐后地钻进风里不见了,只留下一串串顽皮的笑声。整个村子受了这笑声的感染,便热闹了起来。
这世外桃源般的美,早就有了。只是也许村里歪哉的茅房、尘土飞扬的小道、四处横流的污浊,煞了风景。现在路好了、房靓了、果香了、人精神了,风景就入眼了,美了。
维南培训回来后,提拔到治安大队任副职,更忙了。别说来看她,连孩子也顾不上。就算他有时间,那点智商和耐心也hold不住开始叛逆的〇〇后儿子,儿子可比街头小偷小混混难对付多了。
佘佳经常嬉笑维南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她曾经追问维南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他难为情地回答,当年靠体育加分上的大学,毕业后连考几年公务员,每次都差一两分,最后这次也没考上,还是缘于见义勇为,政府特招才进了警察队伍。
佘佳见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开心地咯咯笑。维南又尴尬,又增添了对妻子的崇拜。佘佳就喜欢他这样憨厚坦诚,更坚定自己的选择。
转眼间驻村已经一年多。佘佳一天比一天累,儿子日益叛逆。他从小就只服妈妈,现在妈妈远离身边,爸爸又用震慑小偷那套治他,结果可想而知。上课不听,作业不写,偷奶奶钱去玩游戏,以前的乖乖仔,成了学校里的小刺头。
没有母亲陪伴的女儿,也性情堪忧。
记得女儿开始牙牙学语时,有天佘佳回市里办完事后,一进门看见她在沙发上玩得正嗨,赶忙兴冲冲凑过去要抱。女儿却本能地躲闪一边,面露怯色。任凭奶奶怎么哄,她都不喊妈,更不让抱。
佘佳尝试几次抱起,女儿都拼命挣脱,最后哇哇大哭。佘佳只好作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怕家婆看见,急忙躲进自己的卧室。
家婆望着佘佳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抱起孙女。
儿媳驻村后家里全乱套了。家婆起初埋怨儿媳和单位,后来看到佘佳的难处,也就心软了,一不顺心,转而就怨早逝的老头。怪他死那么早,丢下孤儿寡母,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个人撑。怪他好不容易熬到儿子娶妻生子,又不保佑全家团圆、尽享天伦,让媳妇去受这份苦,全家跟着累。
晚上去给女儿买东西,佘佳走路那个快,维南都跟不上,连连央求慢点慢点。
在一个转角,正好碰到一个闺蜜。她竟然没在第一时间认出佘佳。她给了佘佳一拳,咋咋呼呼道,好你个乡下媳妇,来赶圩也不吭声!我还以为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挽着别人逛街呢!
次日早上回村前,佘佳去了趟单位。原先那些嫉妒的人照面,见她这么憔悴,转过背咯咯窃笑。
扶贫压力的增大,比时间流逝速度还快。严峻的控辍保学任务,压得佘佳喘不过气。
新学期村里有五个小孩辍学。佘佳和乡村干部、学校老师进县城、跑省城,苦口婆心动员了四个返校。但还有一个叫曹新的初二孩子没找着。
曹新父母常年在广东打工,每年春节回来一次,也有两三年不回的。四个姐姐已出嫁,家里就剩下他和年近七旬的爷爷、奶奶。奶奶患严重类风湿病,吃喝拉撒全在床上。爷爷一日几顿酒,三天两头烂醉如泥。
曹新从小不好好念书,这次开学不久,干脆人间蒸发。
离控辍保学督查时限只剩不到一个月,佘佳急得吃不下饭。
这天夜里,她又为这事失眠。驻村不久她就隔三岔五失眠。
其实以前佘佳睡眠超好。有时半夜孩子哭醒,丈夫心疼她,轻轻抱孩子到客厅喂牛奶,哄好,再抱回来。第二天聊到时,她竟然惊讶地说,宝宝昨晚真的醒了三次?
驻村后不同了,佘佳的入睡和工作的开展、容颜的保质一样,都很难。她辗转反侧到两点,仍无法入睡。早上六点要开车去乡里参加会议,这么熬可不是办法。
突然,她脑光一閃,起身走到隔壁的村部伙房里。她揭开酒缸盖子,这酒是村支书拿自家米酿成的,留在村里公用。她把酒舀出来,闭上眼仰头“咕噜咕噜”灌了一大杯下肚。
从不沾酒的佘佳,顿时身躁头晕。她连灯也不敢关,用手扶着墙壁,像自己平时不屑的醉汉,摇摇晃晃走回宿舍,一头栽倒在床上。
佘佳感到难受,想起来喝杯开水,但她起不来,也不能起来,因为那样就白喝酒了。
果然,她忍着难受,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这栋两层旧楼,从来没人在里面睡觉。现在有一个人来睡了,还是个女硕士生,而且还在这里打响了她平生第一个呼噜。
在乡里开会时佘佳挨了严厉批评,全乡唯独九旮旯村还有辍学的孩子。她无计可施,电话向维南求救。
丈夫见她急火攻心,也跟着焦虑,也有一丁点自私的成就感:我终于派上用场了!
回村后佘佳按丈夫的办法转悠半天,当真管用。她打听到,曹新让隔壁村一个长年在外面混的人带走了,据说在外省某个企业打工。
要去远方茫茫人海中寻找、劝返,谈何容易?而且又没钱报销。村干、学校老师都找理由说去不了。
佘佳决定只身前往。但这不代表她就没有需要牵挂的私事。
女儿住院治疗急性肺炎几天了,总不见好转,她本来打算这个周末抽空回去陪一两天。
和家婆视频时,镜头前女儿一边哭,一边猛咳嗽,停都停不下来,小脸涨得通红。咳长长一阵,拉着丝喘口气,紧接又不可抑制地咳一阵。她的咳嗽沉重、空旷,仿佛不是从她小小喉咙里发出,而是黑森森的硕大矿井,一块块石头垂直坠落到井底积水中,发出的声响,带着空灵的回音。一声声,像锤子,一锤一锤敲在佘佳脑壳上;像钢针,一针一针扎向佘佳的指甲缝;像刀子,一刀一刀,划过佘佳的心头肉。
佘佳泪眼迷离,握着手机的手在颤抖,呼唤女儿的声音哽咽不成调。她多想回去陪陪女儿呀!但她没有选择,她只能含泪收拾行李,登上北去的车。她还对丈夫谎称是有伴去的。
其实,佘佳对这趟远行一点底都没有。一路上都与丈夫互微,问这问那。维南被问到没辙了,就求助有追逃和打拐经验的朋友。别人都以为他要转岗了,提前做功课。
两天后,佘佳来到了线索企业大门口。
请问师傅,您见过这个孩子吗?我是老家来找他的。佘佳问保安。
保安胡乱瞄一眼相片,警觉地盯着佘佳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佘佳当然不信。保安无奈,打电话给保安队长。
队长带两个人到大门,问了情况后,和气地说,你跟我去劳资科查查看吧。
佘佳跟他们到一排平房前,直觉告诉她,这里既不是车间,也不是办公的地方。
队长打开一间房子的门,一行人进来后,他把门反锁上。佘佳心里咯噔一下,糟了。
队长生硬地扯过相片,用手机拍下发微信。之后,他们三人叉腰站在她对面,任凭佘佳怎么问,都不搭理。
空气凝固。佘佳越发不安。
过了一阵,队长手机响了。他接完后,朝俩手下使个眼神,三人同时逼上来,围住佘佳。
队长冷冷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佘佳第一反应是动武。
她熟记大门到这屋子的线路,房间布局。照面后就一直观察这三个人,观察他们行走姿态、动作劲道,尤其是眼神的穿透力。她判断,队长可能有点三脚猫能耐,另外俩人忽略不计。他们如果不上凶器,自己能逃得了。她历来自信,加上丈夫总在讲怎么斗坏人,她早想试试。而且面对干肮脏事的人,她气愤。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这是外地,得另想招。
她从挎包里拿出律师证,亮到队长眼前。
佘佳话闸一打开,他们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这时的她,又回到首席法律顾问状态。她的话让人摸不透自己具体想干什么,但话里路数一茬接一茬,威慑力一阵接一阵。听得那三个傻帽,比市长第一次听她分析时还愣。
认为佘佳是律师,又让她一番话搞懵圈了,队长的态度缓和下来。
随后,队长转向麻赖轨道,死不承认厂里有曹新这个人。
他越这样,佘佳越肯定曹新就在厂里。但今天不可能有什么收获,离开才是上策。
路上佘佳还心有余悸。可一回到旅社,她却为自己的灵机聪慧骄傲,还得意地给丈夫打了电话。
维南在电话这头,急得直跺脚。他万万没想到,妻子竟敢瞒着他一个人去,还冒失地独闯工厂!他先是恳求,接着第一次用近乎命令的语句,叫她放弃寻找,马上回来。
佘佳当然不干。
维南无奈,只能绞尽脑汁给她支招,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注意安全。
第二天大早,换了装头的佘佳,又来到工厂大门附近。昨天她就断定,里边只有厂房,宿舍另在他处。只要盯紧大门,一定有发现。
昨晚和丈夫探讨很久,他又分析了那样冒险可能的种种恶果,让她真感后怕,又失眠了。此时她头昏眼花,精神恍惚。
佘佳一会儿坐上花圃路缘石,一会儿拦下路人打听,又到凉茶铺买饮料,吃带去的面包,目光一刻没离开工厂大门。
大姐,你也是来找人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凑上来一个男子,他用眼神瞄了瞄工厂方向。
佘佳没应,只是望着他。
男子从布袋里掏出三张相片,告诉佘佳他来这半个月了,他老婆、小姨子和小舅子都挨骗到厂里做苦工。他明明知道他们在里边,却进不去,还被门口保安围殴一顿,三天下不了床。
男子说,这厂里工人全是被骗来的。聊到三个亲人失踪后家里的种种不幸,他不禁泪水涟涟。
佘佳动了恻隐之心,和他攀谈起来。天黑返回旅馆前,双方互加微信。
次日在闹铃中醒来,佘佳习惯性翻看到手机。一看吓一跳!信息提示自己网银账户里的两万多块钱已在她做梦时全部被“购物消费”了。
佘佳的脑袋“轰”地炸响,浑身冒冷汗。她意识到肯定是昨天那男子干的。不出所料,打他电话已停机,发微信时发现被拉黑了。
佘佳號啕大哭。她初中以后只这么号啕哭过一次,那是从小把她抱大的奶奶去世时。佘佳就这么哭着,哭得涕泪满面,手脚酥麻。
她为丢了半年工资哭,为一个法律硕士、一个警嫂挨骗而哭,更因找非亲非故孩子沦落到这般地步而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佘佳哭累了才渐渐止住声,哽咽着用餐巾纸擦拭。
可当她抬头看见镜子里,那个闺蜜取笑的农村媳妇,她又崩溃地哭起来。
佘佳发高烧了,迷迷糊糊睡到傍晚七点多才醒。她整个身子像泡在棉花堆里,别说起来,连翻个身都难。
她费劲地摸到手机,拨了丈夫电话,指头触到屏幕都疼。
维南正在办公室加班。他听到“我的钱挨骗光了”这句话时,身子一震,手里的茶杯掉落桌上,泪水狂泻。
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个经历多少危险场面的警察,这个全城有名的见义勇为英雄,从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但此刻,恐惧像发了疯的蟒蛇缠绕着他,仿佛妻子刚从死神手中逃生一般,他浑身战栗不已。
他真的害怕,真的慌了。但他知道,现在自己是妻子的一切。
维南柔柔地安慰妻子,疾步走出办公楼,来到银行柜员机前。他边呢喃边完成转账。然后,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佳佳,没事了,你会找回曹新的;现在,你要听我的话,叫服务员送点吃的上来,然后去看看医生,好吗?
嗯,听你的,以后都听你的!谢谢你,老公!挂上电话,佘佳感受了从未有如此强烈的爱意和踏实。她深吸一口气,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第七天,当地把那家黑工厂查封了,警察开车将佘佳和曹新送到火车站。
坐火车回省城要一天半时间。曹新对佘佳来找自己很意外,知道她的意图后,满腔都是怨气。
他先是每停靠一站,都想冲出车厢逃走。后来,则观察佘佳稍显倦意,随时起身想甩掉她。
高烧初愈的佘佳,让他弄得神经绷紧,心力交瘁。
火車终于驶入本省第一个车站。忽然,曹新猛地站起来。他一边拼命挣脱佘佳条件反射攥住的手,一边大喊,救命啊,这个女贩子要拿我去卖啦!叔叔阿姨救救我呀!
乘客听罢纷纷围观。在曹新的嚷嚷和佘佳的解释中,乘警来了。
他们被带到警务室。佘佳亮明证件和身份,告诉警察原委。警察听了,也劝说曹新几句,让他们回到座位。
曹新更加恼怒。一坐下,他就踢打佘佳,张嘴乱咬。看看力气上吃亏,便学起不良网站上的坏人,朝佘佳身上乱抓,还装出一脸夸张的流氓样。
佘佳没料到这招,被抓到了敏感部位。她又羞又气,真想一掌揍趴他,或找根绳子绑起来。但她不能。她只有全时盯防,委曲求全。
一路折腾。这天夜幕渐起时,曹新家里走进来两个人。
乍一见,老人惊讶得嘴巴张开,半晌合不拢。刚开始,他还以为是一对流浪母子进屋。因为俩人形象和表情俨然是一副流浪相,曹新没张嘴叫,佘佳则讲话的力气都攒不足。
闻讯后,曹新的伯父、老师、村干部都赶来。十天不见,佘佳仿佛老了几岁。他们含泪握着她的手,保证第二天负责把曹新送到学校,就送她回村部休息。
佘佳连衣服也没脱,一觉睡到凌晨三点才被饿醒。
她起来冲了泡面吃。然后坐到桌子前,给曹新和他父母分别写信。
写着写着,佘佳的泪水大颗大颗滴落下来。她在回忆这段外出经历,以笔为介,开导原本与己无关者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家。
这次劝学途中,她的家乱成一锅粥。
维南因妻子的遭遇而狂躁失智,将诈骗致人跳楼死亡并持刀拒捕的一个骗子打得半死。他被撤了职,背上处分,还让犯罪嫌疑人家属告到法院,网上舆情沸腾。
家婆去找半夜未归的孙子时,突发脑溢血跌倒在地,若不是热心人及时帮忙送到医院,命都没了。维南又正好外出办案,家中全靠他姐姐帮照料。
这还不算。一个刑满释放的小毒贩,为报复维南,盯上他们的儿子。他引诱刚上初中的儿子翘课,想到KTV里吸毒,让缉毒队逮个正着。
佘佳越想越悲哀,心尖痛到窒息。她伏在桌上,嘤嘤哭了起来。
低低的哭声,溢出这栋孤独的小楼,响彻凄凉的山谷,直上云霄。
曹新的父母收到信后,从广东回来了,决定就近打工,方便照顾老小。爷爷彻底戒了酒。奶奶按佘佳的介绍,吃对一方中药,病情好转,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
去学校探望时老师告诉佘佳,曹新脱胎换骨,学习很用功。学校让他在全体同学面前讲学习之乐和打工之苦,他讲得很感人。
周日下午,佘佳开车回市里参加培训。经过一处弯道时,刹车失灵,摔下三十米山崖。
她在医院醒来时,已是一周后。病房在三楼,就在家婆病房顶上。
丈夫、同事、村干部和几个贫困群众,都在病房里守着。因为周末,爷爷把曹新也带来了。佘佳什么都不记得,她想开口问,但发不出声。
见佘佳醒了,坐在床沿的丈夫紧紧抓住她的手,泪眼含笑。他俯下身贴近爱人耳边,柔柔地告诉她,市领导、单位所有的人都来探视过。九旮旯村群众更是没少哪天不来。你要早点好起来,大家都盼着呢!
其他人也纷纷靠拢,掏心掏肺地表达祈福之情。
你给我跪下!突然一个声音吼起来。大家吓了一大跳。
只见曹新爷爷把曹新摁在地板上,摁着他向佘佳磕了几个响头。
维南赶紧起身过去,拉开爷爷,把曹新扶起来。
爷爷捶胸顿足,嘶哑地哭了。他的泪,沿着深如刀刻纵横交错的皱纹,淌成无数晶莹透亮的河。
窗外的龙江河两岸,野菊沙沙开,鸟儿无声唱。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