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淑强
工信局副科长叶小建被局里派到宾河县那隆镇那良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
局办公室主任陪同叶小建前往那良村报到。半小时后车子便拐上了县级公路。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车子终于停靠在村口。
村支书黄纪宁、村主任黄文斌等村干部早早候在村委,欢迎第一书记的到来。
简单的欢迎仪式后,大家在村委会吃午餐。午餐后,大家散去,叶小建开始清理自己住房的卫生。卫生搞好后,已是傍晚。
村民睡得早,除了各种虫鸣和蛙鸣的声音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叶小建吃了点带来的东西,本来想开灯看一会儿书,没想到各种不知名的飞虫循着灯光鱼贯而入,不久便满房间地窜来撞去。只好熄了灯躺下。不习惯早睡,叶小建两眼盯着空洞洞的蚊帐,心里想着这第一书记应该怎么当才好。
第二天早上,整个村委小院尚弥漫在雾气腾腾之中,黄纪宁就提着一个饭煲敲了敲叶小建的门说:“叶书记,吃早餐了。”叶小建说:“支书不用客气,我自己泡方便面就好了。”黄纪宁说:“昨天你嫂子蒸了一笼发糕,今天早上又煮了一锅稀饭,给你捎一份过来。我家离这儿也不远,顺手的事情,快吃吧!”
黄纪宁接着说:“叶书记,你初来乍到,有些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吃饭的问题,上一任的姜书记在这儿时,自己煮饭吃,锅碗瓢盆都没带回去,说是留给下一任用,恰好你可以用。食材嘛,我们村每天都有人到县城或镇上去赶圩,你需要买什么到时跟他们讲一声,他们都会帮你带回来。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到我家搭伙吃,我的儿子、女儿在外地上学和打工,只有我们两口子在家,也不添什么麻烦。”
叶小建说:“支书不要客气,我还是按老规矩,和前任的姜书记一样,自己煮吃就行了。你有空的时候陪我一起到村民家走走就好。”黄纪宁说:“在农村只要不是农忙季节,一般都能抽出空闲来,我每天上午忙农活儿,下午陪你去走访。给你留一把村委办公室的钥匙,你随时可以进去办公,查阅村里的档案资料。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村干部们都会尽力帮你解决。”
“还有一件事,我不会开车,以后从城里乘车到镇上后,怎么方便进村呢?”叶小建接着问。
黄纪宁说:“这你不用担心,我们村干部每个人都有摩托车,走山路最方便。只要你说一声,我就安排他们骑摩托车到镇上接你。”
一席话让叶小建隐在心里深处的忧虑烟消云散。
送走支书后,叶小建打开村委会的大门,一个人进去坐在办公桌前翻阅着村里的资料。上一任的第一书记在这儿时,整理了一溜儿的贫困户档案盒,想查哪家的资料都是现成的。
纸上得来终觉浅,要想真正知道梨子的滋味还得真正地咀嚼一番才知道。他决定利用个把月的时间深入到贫困户家中走一走、看一看,把真实情况摸清楚,以后也好有针对性地开展工作。
谁知第二天居然下起了小雨。虽是春深,但这山中的天气像孩童的脸说变就变,本来热气腾腾的一下起雨来就变得凉飕飕起来,晚上就更是凉得没谱了。雨停后已是第五天的下午了,叶小建见雨停了便迫不及待地要求黄纪宁带他去最近的几个贫困户家走走。黄纪宁说:“现在到了梅雨季节,雨刚停没多久,到处黏糊糊的,山路长满青苔很滑,还是等地面干了再去。”
叶小建坚持要去,黄纪宁也只好陪他边走边聊朝村民家走去。黄纪宁介绍说:“咱们村的六百多户村民,分十二个屯居住,住得特别分散,有的住山坳,有的住山腰,有的住在山梁上,要全部走完,最快也得一个月。”
叶小建听了有些纳闷,他们为什么不集中住在一起呢?
黄纪宁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接着说:“村里山多地少,山下有巴掌大的地方以前都拿来种农作物。大家的眼光就是这样,能得一点算一点。真正找到适合居住的地方不多,大家平时都信风水,选宅看风水、盖房看风水、选墓地也看风水,只要选定了就雷打不动,任你怎么劝都没用,若有人强行让他们搬,他们可能会跟你拼命。村里人特别迷信风水,其他的苦点也心甘情愿。政府一直比较关心贫困人口的生活问题,在就业、医疗、教育、居住方面想了很多办法,也做了很多工作。就说危旧房改造这一项吧,政府帮出一半钱有的还不愿意搬,说是必须等到选定黄道吉日才肯动土,否则他们不会理你。完不成任务,上面压下来,我们这些村干部也着急。去年二十个危旧房改造指标还有三个没完成,扣了我们的绩效不说,还把没完成的指标给收了回去,实在太亏了啊!”
叶小建附和着说:“村民把风水看得这么重,连新房都不愿住,确实有些难以理解。”
黄纪宁接着说:“咱们村有个黄道公,会看风水,村里人都信他。我们村干部合计了一下,过段时间找机会请他到镇上饭店坐一下,让他出面做做村民的工作,或许今年会有转机。”黄纪宁说的黄道公其实是村子里一位八十六岁的老人,早年老婆因嫌家里穷跟人跑了后,再也没回来过,反正也没有孩子,一个人过。后来他到外乡跟着别人做木工,也不知从哪儿学了杂七杂八的算命风水术,回村后整天神神叨叨的,搞得挺神秘的。村里人忌讳鬼鬼怪怪的事情,对于黄道公的话一般不敢轻易置疑,生怕惹上不干净的事情。因此黄道公在村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缺不了他。
两人信步来到贫困户李秀芬家。她是一个寡妇,丈夫前年患癌症,撇下五个孩子撒手归西了。大的今年才十五岁,不好好读书,经常旷课,害得老师老打电话找,不过还算勤快,时常帮着家里干点农活,说是过了十六岁就去外地打工。
进到她家的院子,只见四间破瓦房下,几十米宽的院子里,鸡、鸭、鹅、狗养了不少,到处都是粪便,进了院子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几个孩子,头发大都蓬蓬松松,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大的穿着拖鞋,小的直接就光着脚,见有生人进来,脸上都木讷着毫无表情。黄纪宁问他们妈妈去了哪里,一个女孩子朝屋里努了努嘴,喊了声有人来了。
李秀芬探出头来,见是支书,便趿拉着鞋跑出来说:“四哥,你怎么得空來俺家?莫非又送什么扶贫款了?”
黄纪宁说:“这是咱们村新来的叶书记,来你家了解情况的。有什么困难就跟书记讲讲,看他能不能帮到你。”
李秀芬说:“哟,还是个小嫩仔呵,去年那个姜书记也来过,俺说了半天也没帮上什么忙呢。俺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不过既然来了,俺也就说说吧。”
聊了约半个小时,两人离开李秀芬家。见尚有时间,叶小建便让支书带他去山腰那户人家里看看。黄纪宁说:“算了,等地不打滑了再去吧。”叶小建坚持要去,结果行至那户人家门外的竹林里,正待爬坡时一不小心踩在湿漉漉的青苔上,滑倒摔了个嘴啃泥,满身的泥水。被黄纪宁扶起来后,他发现左腿膝盖骨处摔伤了,走路一瘸一拐。黄纪宁觉得已不方便再串门了,便扶着他打道回村委宿舍。
意外受伤让叶小建懊丧不已,看来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想串个门都不容易呀!这才刚开始,生活便给自己来个下马威,看来还得书生赶牛——慢慢来。
叶小建腿受伤后,每天除了在村委会抄抄写写、看看资料,几乎没有挪过窝。村干部嘘寒问暖,送药送汤,让他真正感受到了山里人家的朴实,心中自然生出融融暖意。
十多天后,叶小建可以自由走动了,他准备再找黄纪宁安排人和他一起去几个贫困户家里走走。出村委会刚爬坡当口,碰上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老人。
叶小建见了老人,颔首微微,以示敬意。老人先开口问:“年轻人是来我们村的第一书记吧?”叶小建礼貌地回答说:“是的,敢问老人家贵姓?”老人说:“敝人黄文柄,是这里的道公,村里人都称呼我黄道公。”“噢,您就是黄道公,早闻大名了,今天出门算是遇到贵人了啊!”叶小建恭维着说。黄道公听了立刻面露喜色:“我的名声有那么大?啥风居然把我这个糟老头子的事传到书记耳朵里去了?”叶小建回答:“您在十里八乡帮村民做了那么多事,有谁不认识您呢?以后我还得多向您老人家学习呢!”黄道公说:“那倒不是吹牛,这十里八乡的哪个没受过我的恩惠?等有空我帮书记看看前程。”
叶小建因为心里有事,没有和黄道公聊几句便匆匆往支书家走去。路上他还寻思,真是好笑,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还能出这么个神汉,若他真有这本事,村里人都让他算一算不早就有致富的门路了?
黄纪宁见到叶小建说:“昨晚十点多钟接到镇上电话,通知今天到镇政府召开清洁乡村动员大会,第一书记、支书、村主任参加,正要去村委会找你呢。来,赶紧坐下来一起喝碗粥咱们就出发。”
全镇清洁乡村动员大会内容是要求各村委干部把清洁乡村工作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抓,做到农村环境大改善,做到河流清澈、院落整洁、鸡鸭归笼、柴草平整等标准,对表现突出的予以表彰,对成绩差的通报批评并扣年终绩效。
村干部多数心直口快,台上大声讲,台下小声说,整个会场像一锅粥。有些村干部说:“全镇集体大规模地搞清洁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啊!更没听说搞不干净还要免掉职务的,这是唱的哪一出?那还像个农村的样子嘛!”
会议在大家的不满和牢骚声中不愉快地结束。
这村里的事儿不像机关的事儿,即使火烧眉毛也不会有人着急,忙闲全在自己掌控。回到村里后,黄纪宁和黄文斌回家了,一切活计都是推到明天再作计划。
第二天一大早,叶小建起床就见黄纪宁和黄文斌早早用小推车推着满满一车的工具来到村委会院子里。叶小建一出门,支书就说:“叶书记,等一会儿咱们开个村干部会,一起把镇上开展搞清洁乡村的事情动员一下。”叶小建回应:“好的,那我也准备一下。”
早上还不到七点,村里各屯的小组长陆陆续续地聚拢过来。七点半,黄纪宁点了名,给大家简单地分了一下工,大家到院子里拿了工具干活去了。
那良村的山,远看一座座似乎是孤立的,实际上是大山套小山,小山连大坡,起起伏伏,非常秀气;河流也是一会儿地下河,一会儿地上河,长年不息,清澈见底。由于日久疏于管理,河两岸的灌木丛淤积了大量的垃圾,确实该借着清洁乡村的东风,好好清理一番了。
叶小建和支书黄纪宁、民兵营长李双兵、妇女主任覃小宁及十五叔一组,负责五百米的河段。大家穿上连体水衣,一会儿用铁网兜捞取漂浮在水面的垃圾,一会儿用镰刀砍伐树木的分枝,忙得不亦乐乎。叶小建问黄纪宁:“支书啊,这水里扔的死鸡烂鸭,看着真是恶心,平时咱们应该从思想上对他们进行教育,让大家都明白保护河流的意义。”
黄纪宁说:“其实稍有点文化的人都懂得这些道理,特别是那些年轻人,从小就在这条河里游泳长大的,道理怎么会不懂?这些年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或到城镇居住了,家里剩下些孤寡老人和孩子,有时候顾不上这些,怎么方便怎么来。村干部就那么几个,哪有精力天天盯着这些事儿去说?实在没办法啊!”
叶小建刚开始还兴致勃勃、一马当先的样子,一个上午下来,手指就握不住镰刀把了,整个人很快便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
忙碌了一整天,叶小建浑身要散架了,但看村干部们仍旧笑呵呵的,好像没事一样,他顿时感到自己白年轻了。
黄纪宁说:“今晚咱们这一组都到我家喝酒解乏啊,家里宰了土鸡。”叶小建说:“支书,我累了回去休息,不喝了。”李营长说:“书记你是不清楚,其实酒是能解乏的,在我们农村不会喝点土茅台的实在是极少数。你今晚多喝一点,睡上一觉,明天保准你就轻松了。”
听说有酒喝,黄文斌主任、黄文书他们不由分说便拉着叶小建往支书家走。这帮人平素喝酒都是大碗量级的,叶小建哪是他们的对手?黄文书说:“书记,喝酒不要太书生气。你看咱们村的黄永庆父子,在村里虽是贫困户,每天都要喝两杯呢。没钱便去找女儿女婿要,随便从地里挖一捧花生,下河捉一条鱼,父子俩就能喝得天昏地暗,简直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在农村没有谁想那么多,今天多喝点睡一觉,明天继续干农活,就这样子了。”
叶小建不敢放开,喝了一会儿便推说头痛,早早就离开酒桌回宿舍了,寻思着若真像他们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这脱贫攻坚谈何容易啊!
第二天,大家清理垃圾时看见一個矮个子的黑脸汉往那干净的水里倒了一撮箕羊粪,边倒边说:“干部干部先干一步,帮我把垃圾也清理一下喂。”说完便嬉皮笑脸地跑开了。臭烘烘的羊屎蛋随着水流飘向村干部们。
叶小建了解到,刚才那个村民叫黄磊,会点泥瓦工,平时在镇上帮别人盖房子,有些无赖,但他有个优点就是顾家,老婆腿有残疾,家里家外,主要靠他自己张罗。
“黄大哥,我们好不容易才把河里清理干净了,你这么做不好吧?”叶小建说着便急忙爬上岸,追到黄磊面前说。
“啊,是叶大书记呀。你是城里人,你不懂的。河里有鱼虾,需要营养,我这是义务提供养分呢。”黄磊说完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清洁乡村工作历时一个月,一晃眼就忙到清明节。原本平静的村子在这段日子里一下子显得格外热闹。随后几天,整个村子山上山下鞭炮声噼里啪啦不绝于耳,到处青烟袅袅。他本想回城休息,无奈镇上有要求,第一书记是防火、防灾第一责任人,不能离开村子。他也就老老实实躺在宿舍看书,等过完清明再回家。谁知怕什么偏来什么,没想到村委的后山还真引发了山火。后山地势两山夹一坳,类似马鞍,刚好处在南北方向的风口,火借着风势立马火光冲天。村里人见有火起,纷纷拿桶的拿桶,拿锹的拿锹,从四面八方赶了过去。叶小建腾地从床上弹起来,顺手拿起一把铁锹跟着刚好路过的黄纪宁一溜烟儿赶往火场。
到了事发地,火势越发凶猛,烧得树枝咔吧咔吧作响,有些松枝一冒油烧得更旺,不及时扑灭整个山林损失将不可估量。事不宜迟,叶小建拿起铁锹就想冲进烟火中。支书一把把他拉住说:“你不想活了?这救火你还是听我安排吧。”说完,他叫所有救火的村民都站在背风处砍伐灌木,留出十米宽的防火带,一再嘱咐要看好风向,不能让一点火星窜出防火带。一个多小时后,防火隔离带里的烟火终于逐渐控制了下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哭骂声,救火的村民都围了过去。只见一个跛脚的妇女坐在防火带外指着旁边的矮个子男人谩骂,骂他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得罪了祖宗,把别人的山林烧光了。叶小建一看正是那个出名的无赖黄磊。他被烟熏得面呈灰色,像个软茄子一样,唯唯诺诺,没有一点平日的无赖之风。
黄纪宁对叶小建说:“这片山林是黄磊邻居家的,黄磊因烧纸钱放鞭炮,不小心引發山火把别人家里的几亩山林烧光,损失惨重啊!”“那怎么办?”“赔钱了呗。”“要赔多少?”“估计两万多。”“黄磊家拿得出来吗?”“他家虽算不上贫困户标准,但那么多钱一下子哪拿得出来?”“那村里和村民能帮他什么吗?”“村里穷,没办法。他把村民都得罪光了,谁愿意帮他?”
晚上,叶小建去黄磊家走访。黄磊的老婆眼泪扑簌簌地掉下,她泣不成声地说:“叶书记,救救我们啊。邻居限我们十天内拿出三万块钱,不然就上法院告我们。我们现在要拿出一万块都难,去哪里找三万块啊?我们家老黄虽是个窝囊废,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万一他吃上官司坐了牢,我这个瘸老婆子怎么照顾得了一家老小呀?”
走出黄磊的家,叶小建拨了一个电话,“李凤娟,有个事希望你能支持一下。”叶小健一五一十地把黄磊家的事告诉了李凤娟。
李凤娟在镇里的另一个贫困村担任第一书记。第二天,李凤娟往黄磊邻居家的账户上打了两万块钱。在支书的见证下,黄磊打了张欠条给叶小建,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两个星期后,作为防火救灾第一责任人,叶小建被县里通报批评,差点挨处分。
清明节过后至五一国际劳动节期间,叶小建和黄纪宁又相继走访了三十多户孤寡、老弱、病残的特困户。经过一番深入了解,叶小建大致清楚了那良村的致贫原因,对今后如何开展扶贫工作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这天,黄纪宁带上民政所拨发的一床扶贫棉被,说是带叶小建到那塘屯看望一户贫困户。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一个林木参天的山坡上,这里稀稀拉拉地住着几户人家。黄纪宁指着正中间的一户人家说:“这里就是韦小宝和他瞎眼母亲居住的地方。”叶小建一看都是清一色的土墙黑瓦,稀稀拉拉地掩映在青青的翠竹、古松之间。院子前的缓坡下用石头垒起的梯田重重叠叠、错落有致,里面种有木薯、红薯、水稻。
黄纪宁和叶小建敲开了韦小宝的家门,里面闪出一个面庞清瘦、大眼睛、小个子的少年。若不是事先了解,根本看不出有十五岁的样子。黄纪宁在他们黄家排行老四,小宝尊称他四叔,平时受接济比较多,见了他自然显得特别亲切。
黄纪宁说:“小宝,这是咱村来的第一书记叶书记,今天来到你家看望,有什么困难就跟书记说。”小宝很懂事地说:“四叔好,书记好。这么多年来,政府帮我解决了很多困难,学校又减免了我的生活费,还有隔壁十三叔家里人的帮助,我没有其他什么困难了。我想等暑假过后,不再读书了,去城市里打工。”韦小宝慢吞吞地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叶小建听了鼻子发酸,不断地安慰着说:“你现在年龄太小,属于童工,城里没有哪个老板肯收你,而且你走了谁照顾你妈妈?你还是继续安心读书,你的困难我们都看得到,不要难过,大家一起来想办法帮你解决。”
黄纪宁说:“咱们这个村像小宝这样的特困家庭还有四十二户,都是些老弱、病残、孤寡,各有各的不幸,帮也力不从心啊!就说这危旧房改造项目吧,费用是政府给一半,个人出一半,但像小宝这样的家庭去哪里弄这一半的自筹费用呢?看来这还得靠咱们这些扶贫干部一起帮想办法了。”叶小建说:“等忙完这阵子,我回去好好想想办法,看怎么帮上他们。”
在韦小宝的引导下,叶小建仔细查看了房子的情况,心里有说不清的伤感。叶小建说了一番安慰的话,任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在随后的日子里,叶小建跟着黄纪宁还去了几家特困户的家中进行走访,每去一家叶小建就要难过一阵子。其中有一个叫王连枝的精神病患者,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黄纪宁说:“王连枝以前各方面都很好,没有任何精神病的征兆。丈夫因病去世后,她患上了精神病,每天痴痴呆呆的,经常在村周边瞎转悠,浑身穿得邋里邋遢,脸不洗,发不剪,见人只知道咧着嘴笑。她儿子很懂事,学习也好,很小便学会照顾妈妈吃喝,但每次煮好的东西不是被倒掉就是被扔掉。儿子读五年级时,放学回家见屋里的被褥全被烧掉了,连忙把火扑灭。”“那后来呢?”叶小建急切地问。“后来她儿子也疯了。村里觉得这孩子还那么小就得精神病着实可怜,便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断断续续治了几年,时好时坏,好起来跟正常人一样很有礼貌,疯起来打打杀杀。村委给予他们娘俩办理低保,平时也给他赚点义务工钱,譬如这次清洁乡村到河里捞垃圾,他也是干得很积极呐!”
上边一根针,下边千条线。那边种田入户正忙,这边又进入村“两委”换届倒计时。叶小建和黄纪宁这段时间既要做方案,又要准备选票,召集人员,哪一个程序都不能少。
六月二十九日,镇上的农组委和办公室的小林前来主持那良村“两委”换届选举工作。一大早全村三十八名党员,除九名在外省回不来之外,其他悉数到齐。农组委作了一番动员后,让监票员检查了票箱,让村里的党员一一进行投票,最后由计票的老党员将结果张榜公布。
黄纪宁高票当选为村支部书记,班子成员基本上没有变化。村民委员会成员除了换妇女主任覃小宁外,基本也是没有大的变动。毕竟村干部们干的工作全村人心中是有数的。
会刚开完,就听文书说镇上电话通知,县扶贫办黄主任要到村里检查指导工作,要村干部在村委等候。不久,黄主任就在刘副镇长的陪同下来到了村委会。一番寒暄以后,黄主任就单刀直入说明来意,他说:“县扶贫办有计划地为贫困村解决产业扶贫的计划,给予那良村两个扶持项目,一个是种百香果,另一个是种铁皮石斛。村里要根据二〇一二年精准识别贫困户名单制订一个方案,并统计每个贫困户种哪个项目、栽种多少株苗、需要多少水泥架等。”黄主任说完后,跟着村干部们去了几个田间地头转了转,抓起土块捏了捏,拍了拍手后便和刘副镇长驱车走了。
叶小建想,这可是扶贫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从黄主任那胖胖的身材、圆润的脸盘和笑容可掬的表情看到了脱贫的希望。他仔细盘算了一下,如果大家都种上百香果和铁皮石斛,那全村不出两年就可以脱贫。就拿百香果来说,按当地的批发价格算,一斤二元五角,每亩地产两千五百斤,就是六千多元,每家要种上个几亩地,岂不很快就脱贫了吗?如果在两年任期内完成脱贫任务,那意义可就大了。
村干部们当场开会议定,把这两个扶贫产业给村里有能力种的三十个贫困户种。为了弥补黄磊家失火造成的损失,决定也给他家一个指标,算是照顾。
第二天,叶小建就和黄纪宁等几个村干部分头到贫困户的家中征求意见,他们翻山越岭,挨家挨户问。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仅有九户愿意种,多数不同意种。
叶小建入户逢人就说:“这是政府的关怀,不要钱,发果苗、水泥架,连培训费用都免了,这是多好的事,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尽管苦口婆心,但还是没有说动他们。
黄纪宁说:“算了,不要强求,不愿意种,即使种了他们也不会用心管理,到头来反而造成资源浪费。”
事后叶小建终于弄明白了。一是部分贫困户持观望态度,等、靠、要的懒惰思想严重,在他们眼里,政府既然要求贫困村脱贫,一定会对他们负责到底,说不定哪一天会直接发钱给他们,如果这次领了百香果和铁皮石斛项目,等于是已经脱贫了,那政府哪还关注到他们?等等看或许还会有更好的扶持呢。二是家里没有劳动力也没有种养的技术,缺乏人管理,有些外出务工的不愿意再回来操弄这些出大力的产业,能不能赚钱没有把握,还是在外地打工赚钱稳当些。三是有些贫困户不舍得摘掉贫困户这顶帽子,不想早早就脱贫,一旦脱贫摘了帽,孩子读书、大病医疗、困难补贴、年终慰问品等都不会再有了,这对他们来说损失是巨大的。扶贫干部心里干着急,你急他们不急,苦口婆心也没有用。叶小建沮丧地想:“这脱贫关键还是要靠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光靠政府哪管得了你一辈子?”
在回村委的路上,黄纪宁说:“村民的想法很简单,他们只要能看到的利益。反正政府也说了,二〇二〇年必须要脱贫,一定要管他脱贫到底,不是他要脱贫到底。”叶小建说:“哎!看来这脱贫攻坚攻工作不仅是物质上的攻坚,还有脑袋上的攻坚啊!”黄纪宁接着说:“还有一些特殊情况,譬如我堂兄弟黄纪林,一直打光棍,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你就是给他指标,他也不愿意花那功夫。他每天出去帮别人打点零工,即使赚十元钱,也得拿出五元来买点米酒过过酒瘾。我反复劝过他,他根本改不过来,上次还跟姜书记要媳妇呢,说扶贫就要扶到心里去。谁见到他这种状态都摇头,没人敢应他。”
八月中旬,给韦小宝家的危房改造名额批下来了。上次叶小建和黄纪宁去韦小宝家走访后,葉小建一直牵挂着这个可怜的家庭,想在自己任期内帮他把房子建起来。按照支书的预算,在当地若建起三间新房,起码得需要四万元钱,公家出一半多,自己筹一小半,这个家去哪儿弄这么多钱?
叶小建寄希望于后盾单位,他先让黄纪宁将韦小宝家的危房改造项目报镇上审批,筹钱的事容他想想办法。
真没想到韦小宝的危房改造名额这么快就审批了下来。
黄道公知道消息后,来到村委会极力阻拦村里帮韦小宝建新房,说根据测算,他家今年不宜动土,否则会招来灾殃。
叶小建见了黄道公跟他论理说:“到二〇二〇年,全国都要消除贫困,难道脱贫都要去算日子?真是莫名其妙。”
黄道公见叶小建反驳他,当场也发飙:“身为共产党的干部不考虑村民的传统观念,逆势而为,破坏村里的风水,迟早会遭报应。”
按照村里这么多年的老规矩,谁家建房都要请道公到场作法,黄道公在村里大名鼎鼎,连村干部都不愿意得罪黄道公。
黄纪宁说:“村里的规矩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过,村民们也都信这些,查动土的日子,看建房的风水,为新房选址、烧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自己也没有办法。”叶小建说:“这是封建迷信,任由下去到什么时候才能脱贫啊!改变贫穷的命运,得先从改变个人的思想做起。”他坚持己见,一定要在年底前为这个孤儿建起新房来。
叶小建回单位把韦小宝家的情况向党组作了汇报,希望能得到支持。局领导也为危房危及生命安全一事着急,积极支持帮他们建新房,但前提是一定要想办法解决阻力问题。
李局长说:“小叶啊!这农村的社会关系是很复杂的,处理问题不能简单地认为非黑即白,工作还要继续深入一些,要取得民意,取得村干部支持,否则如无水之鱼,纵你有千般本事也施展不出来。扶贫工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定要有耐心,讲究方法。”
叶小建回村后,先找黄纪宁私下进行了沟通,说明帮韦小宝家建房的紧迫性。万一房子塌了砸死人怎么办?是动土日子重要还是人的生命安全重要?咱们一起做做黄道公的思想,看有没有万全之策。
黄纪宁在村干部会上又把韦小宝家危房改造一事拿出来跟大家进行了讨论,最终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同意。
为了做通黄道公的工作,叶小建和黄纪宁专程到黄道公家走了一趟。他们爬了半天山路才到黄道公家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个道公家的生活环境。三间半新不旧的土坯房,除了一个炉灶、一张破床和几件破衣服外,几乎家徒四壁,但周围秀竹参天,没有院墙的院子里摆着很多石桌椅和一个高筑的炉台,香火不断,青烟袅袅。从那光溜溜的山间小路,可以看出他家是一个经常有人光顾的地方。
黄道公用那粗糙、干枯的手指抹了抹眼屎,满脸的皱纹顿时绽放开来,眼睛里有了光彩。他慢慢站起身子,把叶小建和黄纪宁安排到院子的石凳上,又从那黑乎乎的房间里拿出茶水给二人斟茶,边饮边聊。叶小建想提韦小宝危房改造的事,黄道公却偏偏顾左右而言他,说一些算命风水的话题,而且越谈越来劲,还非要叶小建的生辰八字,为他算算命,什么子丑寅卯的,说得叶小建云里雾里的,絮叨半天才停下来。
叶小建终于接过话头说:“黄道公,知道您老爱喝酒,我从市里专程为您带了两瓶好酒,算是我的一份敬意。”
黄道公眯眼看了看叶小建摆在供桌上的两瓶好酒,笑逐颜开。
叶小建趁热打铁说:“黄道公啊,我们村的韦小宝家太可怜了,房子漏水漏得厉害,眼看就要倒塌了,再不建新房会出人命啊!您老看什么时候帮他算个日子,咱们一起想办法帮他把房子建起来,也算积个功德。”
黄道公连忙说:“是这事啊!容我再算算。”说完坐在那里闭着眼,用大拇指数着各个指头的骨节,嘴里叨叨咕咕半天方睁开眼说:“有了,等有空我去他家驱驱煞气,给他选个冲煞的位置,九月初咱们就可以动工。”
叶小建心花怒放,连忙不动声色地说:“黄道公真神人,那就有劳老人家了。”
黄道公说:“小事,小事,到时一定帮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算个好日子。”
孤儿韦小宝旧房改造的事紧锣密鼓地筹划着。正当叶小建踌躇满志的时候,县里突然来了通知,要组织全县驻村第一书记到县里参加培训会,培训精准识别业务骨干。
培训会结束后,轰轰烈烈的入户建档立卡工作拉开序幕。
入户登记建卡,对全村的贫困户精准识别打分,最后把情况在村委会的宣传栏张榜公示。张榜公示没多久,黄磊就跑到村委会跟村干部闹,说村干部欺负他,他家里没有牛偏要算他家有牛,安的是什么心?他要求家里必须纳入贫困户的行列。
叶小建说:“上次你家里山林着火遭受了损失,村里想办法照顾你,帮申请了百香果扶贫项目,我个人还借给你两万块钱,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黄磊坚持说:“老婆残疾,两个孩子还在读小学,全靠我一个人养家,即使有牛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大家劝了半天也没有做通他的工作。第二天,他又跑到镇政府去闹。
朱镇长非常恼火,说全镇光工作就忙得够心烦了,怎么一个大老爷们为了争当贫困户闹得如此不顾颜面?他打电话让黄纪宁过来把人带回去。
黄纪宁和叶小建只好乖乖跑到镇上做黄磊的工作,让他不要在镇上闹,有事回村里再说。
村里干部们普遍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就是多个贫困户吗?给他个名额就是了,免得给村里添麻烦。有的说这种风气不能助长,否则有样学样,村里其他户也这样闹岂不更加麻烦?这样做对那些老实的人是一种不公平。
叶小建突然灵光一闪说:“他之所以闹,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一头牛的事,如果我们把他的牛找出来,他还能去哪儿闹?”
“对啊!”大家心里豁然开朗开来。
文书说:“黄磊是我们屯的,等他明天上工后,我让我老婆去他家探探口风。他老婆人比较直,一定会说漏嘴的。然后我们找到他藏牛的地方,把牛牵回村委会,晚上他回来看他是要牛还是要当贫困户,全由他自己定。”大家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事情办得很顺利,真如文书所说,黄磊老婆很快便把藏牛的地方说了出来。他们把牛牵到村委会藏了起来。
黄磊黄昏回家不见了自己的大水牛,赶紧跑到村委来报告。
村干部们都装聋作哑,奚落他说:“哎,你家的牛不是早卖了吗?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头牛来?不会是偷的吧?”
黄磊脸红一阵白一阵,结结巴巴顾左右而言他。
黄纪宁说:“老实说吧,你是要牛还是要继续当贫困户,由你自己说,村委今天晚上就开会定。”
黄磊知道自己理亏,只好说:“如果村干部们能帮我找到牛,我就不当这个贫困户了。”
叶小建说:“这可是你说的,得签个协议。”就这样,村干部们连夜让他签字画押,答应只要村里能帮他找到牛,他就按规定不再争这个贫困户,也不会因此事再去闹。
李营长从村委会房后把牛牵出来时,黄磊才知道自己被村干部耍了,但自己理亏在先,只好认栽。
正要回家,叶小建却一把拉住他说:“兄弟啊,这贫困的帽子再有几年都要摘掉的,不可能让大家永远贫困下去。这是政策和要求,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你是个能人,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很佩服你的勤劳。咱们有手、有脚、有头脑,何必在乎要多戴那几年的贫困帽子呢?”
叶小建的一席话说得黄磊脸红了,很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牵着牛回家去了。这个争当贫困户的闹剧终于摆平了,村干部们也都长长地缓了一口气。
再说韦小宝危旧房改造的事情。经叶小建和黄纪宁居中协调,黄道公很快就帮韦小宝把新建房屋的位置和动土的日子给算好了。
谁知建房到了中间环节,用料却出现了短缺的情况。这时支书才说:“公家出的另一半钱款要等房子建好,由镇住建所来验收后才能拨付。”这个消息把叶小建气得冒烟:“怎么不早说这种情况呢?这一时半会儿到哪儿去筹钱呢?”
为了帮韦小宝尽快筹到钱款,他咬咬牙自己先拿出所有积蓄后还差五千元。正想找朋友借钱,李凤娟来了电话。当聊到为孤儿建房缺钱时,她说:“你那个村我还没去过呢,周末我去看你,顺便带钱去。”
周五下午叶小健正在村委会讨论关于建合作社的事,一个村民的电话让叶小建如五雷轰顶。李凤娟来那良村的路上遭遇车祸,现正在县医院抢救!
等叶小建赶到县医院,医院的人说李凤娟的遗体已被送到殡仪馆去了。叶小建当场瘫软在地。
参加完李凤娟追悼会,乘班车返回到那隆镇后,叶小建没有给黄纪宁打电话安排人来接他,而是一个人沿山路步行回那良村,行至半路天已黑透。叶小建一路泪眼婆娑,任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山路两边的竹丛、桉树林、大松树像一片片黑色的屏障,一排排沉重地压过来,又一排排轻轻地擦身而过。各种叫不出名的鸟叫声、虫鸣声,像协奏曲般此起彼伏,打破了整个夜晚的沉寂。待走到一个山谷时,他突然看见有无数的萤火虫在身边上下翻飞,翩翩起舞。他止住悲声,昂起头,看到今晚的星斗特别多、特别亮,心里顿时豁然开朗起来。他深切地感觉到这星星像极了李凤娟短暂而默默无闻的一生,虽没有太阳光明,也没有月亮迷人,但她却留给世人无限的温柔和美好。他坚信这一路的星光,会陪伴他在黑夜里不迷失方向,指引着他以更加坚定的步伐,奔走在崎岖不平的脱贫路上。
责任编辑 韦毓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