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灿
提起祖国
我那山河般起伏的胸膛
就熊熊燃烧着三团火焰
没人看见我小小的心脏里
装着党旗、国旗和军旗
祖国,祖国就是身旁那绵延
边境线
就是我中弹倒下时
死死搂在怀中不愿松开的
半块活着的界碑
这里的每一根草
都在回忆,他们记得
一个人曾经用血喂过自己
一个人曾经用命救过自己的命
落在我爷爷头上的他已不知道
落在我头上的我已无法忘记
因为一朵雪花在我头上
说了一句爷爷生前
重复了无数次的话
雪的命就是人的命
只有军人的命
是别人的命
为什么这么多年,还在写诗
准确来说还在写军旅诗
关于这个问题
不是你第一个问我,虽然
在梦中你又一次向我提起
我相信这也不是最后一次
我没有想过这个本不是问题
会成为问题一再被问起
从今以后我不再回答
从今以后我会继续写
我会一直写下去
直到你在战场闭上的眼睛
重新睜开,读一读我为你写的诗
并且读出声来
再转一个身
阵地还是没有醒
你躺在老地方还是老样子
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动一下
我只好又转了一个身
想把你拉进梦里
可是时间在梦里也很沉重
我只能把又一个失眠的夜
搬到稿纸上
没有马帮,我们行走山间古道
一支队伍曾经从这里走过
沿着他们足迹我们再走一趟
让山花在心里再一次重新开放
山里早已没有了马帮
一支山歌突然传来
听上去多么熟悉
像当年一支队伍走过
留下心声缠绕在山梁
在寂静幽谷久久荡漾
推开窗子
让时间感动时间
让流水拥抱流水
让故乡思念故乡
让诗人敬畏每一行诗句
让天空和大地一走进来
让世界在一个屋檐下握手言和
它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世界最珍贵的两块铁走到一起
像久别的亲人紧紧相拥
这亲密的样子
是我看到的最完美造型
让我们一路上紧紧追随
鲜花与鲜花挤在一起
她们努力为人间绽放着笑脸
炮弹与炮弹挤在一起
她们也在寻找绽放的机会
那是她们各自的命运与结局
错了,一错再错
那时的入党誓词
二十四个字
你写错了八个
我猜测你的名字
也是因为写错
至今,仍然以讹传讹
但是你的心思从来不会跑偏
脚下的路一步没有走错过
下一步怎么考虑
这个问题像蚂蚁一样爬满大地
而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是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战士
是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无论是当年走上阵地
还是走下战场面对工作安排
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下一步
作为战士,我们知道
自己没有以后
只有面对眼前的一切
为别人的以后挡住危险
不应该埋怨一个死去的士兵
什么也没有留下
阳光活着
风还在动
日子,界碑一样站稳了脚跟
白纸、裁纸刀、复写纸、直尺
是我当年抄写花名册的必备工具
今天,我要再次履行一个连队文书的职责
我要用三十年前的书写方式
书写你们的名字
我要把你们复写成三十年前的样子
我要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地写
我要把你们喊不醒的名字写活
我要让你们碎了的名字
整整齐齐地列队
请老连长按着这个花名册
再点一次你们的名字
当我停下笔,从窗口望向远方
仿佛听到队列中
那些空了的位置上
回声四起
鲜花是瞬间的
掌声是瞬间的
生命是瞬间的
可是,为什么
亲爱战友,每当想起
你瞬间消失的生命
我的心会疼得那么久
死了,还有这几行诗句
在世上疼着……
把花朵翻开
找到春天的味道
把河流翻开
打捞起真相
把土地翻开
晾晒掩埋的历史
把和平翻开
战争露出了装睡的样子
钢铁呼喊着钢铁
生命呼喊着生命
死亡命名着死亡
用钢铁叫醒钢铁
回答钢铁的声音是肉体的声音
钢铁的声音里充满生命的骨头
钢铁死后还是钢铁
一个士兵死去只留下一个名字
甚至什么也没有留下
每一颗子弹都是肉做成的
对肉体的追求
成了一颗子弹的宿命
当子弹进入肉体
如同婴儿回归子宫
战场早已打扫干净
枪炮和厮杀声早已晾干在一片
草叶上
战争在一截树根上睡着了
一切像遗址一样沉默
当一阵风吹动那一片叶子
仍旧带着金属的声音
像一截树根在说着战争的梦话
我是一把梦想出鞘的剑
我有一万个瞬间出鞘的理由
然而,近一个世纪
一直隐忍在袖子里
一把有道德的剑,一忍再忍
如同一个民族用近一个世纪
努力把那些该记住的日子忘记
忘记仇恨甚至淡化胜利
一直期望伸出善良友好的手
轻轻拍一拍邻居的肩头
把邻里间的亲情重新拉在一起
南方多变的天气呀
总是不断传来雨水踢踏的脚步声
一年又一年,一遍又一遍
从我的身上走过去
像怪兽用魔爪把夜幕拉开一个让人失眠的口子
我同样听到了醒来的巨人的脚步声
没有一刻停留迟疑
像工匠一锤一锤敲打一块青铜的初心
如同一个梦从大地深处醒来
如同一块骨头离开我多年
又从土地里刨出来
我来自泥土
我要立地为魂
我来自一块青铜
我要再一次铸魂入剑
这剑身,是在火焰的胎胞里抱出来
这剑刃,是在猛兽的牙床上拔出来
这剑柄,是在祖先的忠告中传下来
这剑鞘,是在隐忍的老根里挖出来
这剑魂,是在石头的内心里掏出来
但我一直不想轻易走出剑鞘
一把沉睡中的剑
入鞘绝不是沉醉
果实已经长满枝头
太阳已经把国家照亮
我是剑,梦想已经出鞘
这剑从大地的疼痛中抽出来
这剑从长风的长啸中抽出来
从我的一根肋骨中抽出来
从我的一腔热血中抽出来
抽出来一把
梦想出鞘的剑
如同一个等待出征的人
渴望明确方向——
剑指波涛,我是一柄深蓝之剑
剑指九天,我是一柄倚天之剑
剑指魔爪,我是一柄斩妖之剑
剑指界碑,我是一柄和平之剑
即使在剑鞘中等待
我也是一柄忠烈之剑
剑鞘里一个灵魂
醒
着
祖国,我要出鞘
像一篇寓言等待阅读的目光
你一直在那里
等待我的脚步
其实我不需要那么大的草原
我更不需要那么蓝的一湖水
当我离开你的时候
你噙在眼角的那一滴
就已经足够,而且
在我心里一直不会落下来
寂静
日子坐在巨大的寂静里
只有时钟嘀嗒嘀嗒原地动了动腿脚
阳光没有声音星星没有声音
风也只是让树替它晃了晃影子
流水停下了脚步
船已靠岸公交车上只有司机履行职责
一次又一次在车站停靠
既无人下车也无人上车
一場大雪说来就来了
(北方的消息刚从微信中进入眼睛
南方的雪紧随其后悄然而至)
天大,地大
现在有太多的突如其来
作为大地上的一块石头
我只能选择以不变应万变
接受这看似意料之外
实际是在意料之中的不速之客
默默承受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变化
虽然一朵雪花落下来的样子
十分含蓄、轻盈,不事声张
甚至开始我一点也没有感觉
有什么东西躲在了我身上
可我丝毫不敢轻视
这像无一样的有
是的,我知道一朵雪花的分量
因为我知道它有那么多兄弟姐妹
我更加知道它有多轻
就有多重
其实它就是要来覆盖我的呀
如果它不努力捂住我
你就会看到了大地的漏洞
一张白纸深情地望着我
当我在它身上写下开篇
如同打开一道清白之门
一缕清风也随之而来
吹遍浙江山山水水
这是开篇
这是一年最好的兆头
打铁者即使面对火红的炉膛
用拯救的锤敲打身体里的病
每个人都能看到这个季节变换的样子
都感受到天空如此干净
阳光像梳子轻轻梳理大地纷乱的思绪
他们用自己的忠诚
绑扎每棵树最牢固的姿态
让身体里的大风和波浪不走形也不会变样
一场大雪多像一句来自远方的问候
轻轻落在冬天寒冷的枝头
让人间充满温暖
让四季有了安慰
让西湖里的风
每一阵都沿着自己的方向吹
让东海的船风正好扬帆
让每一块铁拒绝锈的诱惑
让尘埃无法落在灵魂上
让每棵思想的芦苇
都保持春天纯净的样子
春风尚未到来
我的诗篇已经先于春天抵达
雪花在赶往我们的路途上
柳条已经在我心中摇曳起舞
对于生锈的铁
我们只有举起铁锤
像打开一朵雪花
打开铁
藏在怀中洁白的梦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